摘 要:《史記》“嫁娶”類動詞共有6個:“嫁,妻,適,娶(取),尚,聘”。在《史記》中,以“嫁娶”義動詞為謂語的句子呈現(xiàn)出以下語法特征:一般說來,婚嫁活動中的男主人出現(xiàn)在主語位置上,女主人出現(xiàn)在賓語位置上;如果主語、賓語或雙賓語中的間接賓語(指人賓語)已分別被當權(quán)者和男主人所占據(jù),那么女主人只能屈居于直接賓語(指物賓語)、狀語、補語等句法位置上。本文描述了這一語法現(xiàn)象,并揭示了深層次的文化動因:《史記》中“嫁娶”類動詞所體現(xiàn)出來的這種句法特征,正是中國古代男權(quán)社會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觀念在語法上的反映。
關(guān)鍵詞:嫁娶 句法特征 性別等級
《史記》中嫁娶類動詞有“嫁,妻,適,娶(取),尚,聘”等6個,“嫁,妻,適”一般表示出嫁,可稱之為“嫁”類動詞;“娶(取),尚,聘”都表示娶妻,可稱之為“娶”類動詞。下面分類闡述。
一、“嫁”類動詞的句法特征
(一)嫁?!墩f文解字》:“嫁,女適人也,從女家聲”,可見,“女子出嫁”是“嫁”的本義和常用義。從句法特征來看,“嫁”為及物動詞,一般都有明確的主語和賓語。
在《史記》中,“嫁”的主語常常為女主人的父兄或當權(quán)者。如:
(1)修成君有女名娥,太后欲嫁之于諸侯。(《齊悼惠王世家》)
(2)蔡侯怒,嫁其弟(筆者按:《史記》中“弟”也可指“妹妹”)。(《管蔡世家》)
“嫁”的主語也可以是婚嫁活動中的女主人自己。如:
(3)臧兒更嫁長陵田氏。(《外戚世家》)
(4)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刺客列傳》)
“嫁”的賓語一般為婚嫁活動中的男主人。如:
(5)女聽,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張耳陳馀列傳》)
(6)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李斯列傳》)
“嫁”的賓語也可以為婚嫁活動中的女主人自己。如:
(7)魯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時嫁為魯桓公婦。(《齊太公世家》)
(8)臧兒長女嫁為金王孫婦,生一女矣。(《外戚世家》)
(9)今秦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張儀列傳》)
“嫁”的賓語也可以不出現(xiàn)。如:
(10)重耳謂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晉世家》)
(11)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陳丞相世家》)
(二)妻?!墩f文解字》:“妻,婦與夫齊者也”,“妻”的本義為“男子的配偶”,名詞,但在《史記》中?;钣脼閯釉~。
“妻”的主語一般是婚嫁活動中女主人的父兄或當權(quán)者,而賓語則為婚嫁活動中的男主人。如:
(12)鄭使太子忽來救齊,齊欲妻之。(《齊太公世家》)
(13)昔者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老子韓非列傳》)
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女主人可以在三種位置上出現(xiàn)。
第一,“妻”可以構(gòu)成雙賓語句,主語一般是女主人的父兄或當權(quán)者,間接賓語為男主人,女主人只能出現(xiàn)在直接賓語的位置上。如:
(14)昔舜為庶人時,堯妻之二女。(《陳杞世家》)
(15)帝舜曰:“咨爾費,贊禹功,其賜爾皂游。爾后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秦本紀》)
需要說明的是,在雙賓句中,間接賓語一般指人,直接賓語一般指物(例句中加點者為直接賓語)。如:
(16)悼公怒,或諫公,公卒賢絳,任之政,使和戎,戎大親附。(《晉世家》)
(17)吳予慶封朱方之縣,以為奉邑,以女妻之,富于在齊。(《吳太伯世家》))
(18)王已屬臣兵,兵以利為上,尚何待焉?(《吳太伯世家》)
(19)賜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齊太公世家》
即使在現(xiàn)代漢語中,直接賓語也一般由指物名詞充當,如:
(20)夏老人送給李小龍一盆曇花。(汪曾祺《曇花·鶴和鬼火》)
(21)《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幾位小姐送給賈寶玉一個雅號,叫“無事忙”。
(鄧友梅《無事忙雜記》)
可見,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雙賓語中,女主人是被當作指物名詞看待的。
第二,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女主人可以出現(xiàn)在狀語的位置上。如:
(22)初,陽生亡在魯,季康子以其妹妻之。(《齊太公世家》)
(23)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長女妻重耳。(《晉世家》)
在以其他“給予”義動詞為謂語動詞的句子中,狀語中的名詞一般也是指物名詞,如:
(24)秦不絕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秦本紀》)
(25)秦亦不以城予趙。(《廉頗藺相如列傳》)
可見,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狀動結(jié)構(gòu)中,女主人也是被當作指物名詞看待的。
第三,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女主人還可以出現(xiàn)在補語的位置上。如:
(26)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于綸。(《吳太伯世家》)
(27)秦怨圉亡去,乃迎晉公子重耳于楚,而妻以故子圉妻。(《秦本紀》)
在以“給予”義動詞為謂語動詞的句子中,補語中的名詞一般也是指物名詞。如:
(28)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五帝本紀》)
(29)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殷本紀》)
可見,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動補結(jié)構(gòu)中,女主人還是被當作指物名詞看待的。
綜上所述,在以“妻”為謂語動詞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婚嫁活動中的女主人不可以出現(xiàn)在主語的位置上,也不可以出現(xiàn)在間接賓語(指人賓語)的位置上,只能出現(xiàn)在直接賓語(指物賓語)、狀語以及補語等句法成分之中,這說明在古人的潛意識中,女子在婚姻中沒有話語權(quán),只能聽從男權(quán)社會的任意擺布,甚至被當作禮物送來送去。
另外,“妻”還可用為意動,即“以……為妻”,其意義與“娶”同。如:
(30)匈奴父子乃同穹廬而臥。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盡取其妻妻之。(《匈奴列傳》)
(四)“適”在《史記》中用為“出嫁”義,僅有一例。
(31)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劉敬叔孫通列傳》)
二、“娶”類動詞的句法特征
《史記》中“娶”類動詞的句法特征較為簡單,即:主語為婚嫁活動中的男主人,賓語為婚嫁活動中的女主人。
(一)娶(取),《說文解字》:“娶,娶婦也”,《史記》中也寫作“取”,為漢代口語常用詞。
(32)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五帝本紀》)
(33)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鄭世家》)
(34)二十八年,初,靈公取魯女,生子光,以為太子。(《齊太公世家》)
(二)尚,特指娶公主為妻,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張耳陳馀列傳》引韋昭曰:“尚,奉也,不敢言娶?!币驗楣髦磷鹳F,所以娶公主為妻不敢稱“娶”。
(35)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李斯列傳》)
(36)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魏其武安侯列傳》)
(三)聘,在《史記》中用為“娶妻”義,僅有一例。
(37)烏孫以千匹馬聘漢女,漢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烏孫。(《大宛列傳》)
三、“嫁娶”類動詞句法特征的文化動因
從以上舉例可以看出,“嫁娶”類動詞的句法成分呈現(xiàn)出以下特征:一般說來,婚嫁活動中的男主人出現(xiàn)在主語位置上,女主人出現(xiàn)在賓語位置上;如果主語、賓語或雙賓語中的間接賓語(指人賓語)已分別被當權(quán)者和男主人所占據(jù),那么女主人只能屈居于直接賓語(指物賓語)、狀語、補語等句法位置上。這是一個有趣的語言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有著深層次的文化動因,正如三國時期魏國的少年天才王弼所說:“物無妄然,必由其理?!?《周易略例·明彖》),語言的發(fā)展與社會的歷史文化進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方面,社會的歷史文化進程不斷地推動著語言向前發(fā)展;另一方面,已經(jīng)定型的語言現(xiàn)象又真實地記錄了社會歷史文化進程的軌跡印痕?!妒酚洝分小凹奕ⅰ鳖悇釉~所體現(xiàn)出來的這種句法特征,正是中國古代社會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觀念在語法上的反映,為了闡述清楚這一問題,我們先從主語和賓語的語義角色說起。
主語在語義角色上一般由施事論元充當,“施事”是指“發(fā)出意志活動的有生主體,他執(zhí)行動作,控制事物,對事物施加各種各樣的影響,從而引發(fā)事態(tài)?!盵1]賓語在語義角色上一般由受事論元充當,一般認為,“受事是施事的有意識的動作行為的直接承受者或接受者。”[2]可見,施事與受事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主動與被動、控制與被控制的關(guān)系,在以“嫁娶義”動詞為謂語動詞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男主人處施事主語位女主人處受事賓語位的句法特征,正是古代男權(quán)社會男尊女卑觀念的象似。
在古代男權(quán)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是不容受到質(zhì)疑的,正如《春秋繁露·基義》中所說:“天尊地卑,男貴女賤。”在嫁娶問題上,男子對自己的婚姻負責,在婚姻中有主動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史記》文本所載的史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比如,《齊太公世家》:“二十五年,北戎伐齊。鄭使太子忽來救齊,齊欲妻之。忽曰:‘鄭小齊大,非我敵。’遂辭之?!饼R國想與鄭國結(jié)親,但鄭太子忽選擇了拒絕。這一事實說明,男主人公對自己的婚事有自主權(quán),可以說“不”。
而女子的情形就不一樣了,她們在婚姻中沒有主動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只能聽命于父兄或當權(quán)者,甚至被當作財產(chǎn)和禮物送來送去,這也可從《史記》文本中得到驗證。比如,《田敬仲完世家》:“湣王之遇殺,其子法章變名姓為莒太史敫家庸。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恒人,憐而常竊衣食之,而與私通焉。淖齒既以去莒,莒中人及齊亡臣相聚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懼其誅己也,久之,乃敢自言‘我湣王子也’。于是莒人共立法章,是為襄王。以保莒城而布告齊國中:‘王已立在莒矣?!逋跫攘ⅲ⑻肥吓疄橥鹾?,是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污吾世?!K身不睹君王后。君王后賢,不以不睹故失人子之禮。”太史氏之女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其父卻因此而感到無比羞辱,并發(fā)誓“終身不睹”。再比如,《司馬相如列傳》:“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蔽木蜃宰髦鲝垼贡枷嗳?,其父卓王孫才勃然大怒??梢姡诼L的中國古代社會,女子雖有主動追求愛情自由和婚姻幸福的強烈愿望,但一直沒有取得為男權(quán)社會認可的合法地位。
陳保亞先生指出:“一種觀念如果在某語言中沒有進入詞集或者語法集,而只是用文本表達,說明這種觀念還沒有范疇化,它在該文化中只是一種淺層的觀念。如果一種觀念在某語言中用詞組表達,像英語中elder brother 和youger brother的對立,說明‘哥哥’和‘弟弟’的觀念在該文化中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地位,但還沒有范疇化,因為這種觀念還沒有進入詞集。如果一種觀念在某語言中用詞來表達,像漢語中‘哥哥’和‘弟弟’的對立 ,這時該觀念已經(jīng)進入詞集,所以已經(jīng)范疇化了,但由于不具有普遍性,比如在祖輩中很少有這種對立,所以這種范疇化不是很深的。如果一種觀念在某語言中用可省略的虛詞、黏著語素表達,這種觀念在該文化中也已經(jīng)范疇化了,已經(jīng)進入詞集,并且比用詞表達的范疇更深?!盵3]“嫁娶義”動詞的句法特征表明,古人男尊女卑的性別等級觀念已經(jīng)進入了語法集(即深層的語法構(gòu)造),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而“嫁娶義”動詞的句法特征,可以看作古人男尊女卑性別等級觀念的活化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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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保亞.論意義的兩個來源和語言哲學的任務(wù)[J].北京大學學報,2006,(1).
(劉道鋒 湖南婁底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 41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