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張長椅上，冬日的海港，水涼得都收縮起來，只有游客還在到處轉(zhuǎn)悠。我閉著眼，憑感覺意識到旁邊有人正在坐下，一股子很落后于時代的麥芽糖甜味飄來，我不得不睜開眼，看著這個穿著巨大紅裙子的女船長，點起一根雪茄，還遞給我一份手抄本旅客手冊。

旅客手冊上首先恭喜我選擇了“曼荼羅”號，它說從巴爾的摩出發(fā)到幸福島的定期客輪“曼荼羅”號，八百年才一次。因為幸福島周圍的海域很奇怪，每八百年才有一次通航機會，其余時候，周圍全是活動的海底火山以及海上風(fēng)暴，根本就沒法進出。很多人生不逢時，就生在了后面或死在了前面，只有像我這樣運氣好的，才能趕上。

幸福島上唯一的旅游項目，就是找一個吹糖人，跟他說幾句中聽的話，要是他高興，就會給你吹一個糖人出來，迎風(fēng)晃一晃，如果那糖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你就永生了。

“曼荼羅”號船上設(shè)備齊全，服務(wù)周到，一次能載四名乘客。船長是布倫希爾德，航海經(jīng)驗非常豐富，在過去十次航班中，已帶過三十來名船客去幸福島，并在最近一次航班中，有一名船客取得了永生。

現(xiàn)在我和她兩個人，盯著海港內(nèi)的“曼荼羅”號發(fā)呆。海風(fēng)微微吹過，船體在水波之間上下晃蕩，遠處，很多游船?？恐?，密密麻麻的桅桿纜繩，以及很細小的游客，我想他們即便能看到我和布倫希爾德，也看不到我們面前的這艘傳奇客輪。工業(yè)革命之后，航海技術(shù)大發(fā)展，托勒密那些知識都被當(dāng)作神話故事給安置進了檔案館，到如今，即便“曼荼羅”號在世界各地報刊雜志上打了廣告，說有今年有航班了，想要長生不老的，預(yù)訂請從速，但廣告出去后，毫無效果，大家都當(dāng)它是個玩笑，還有的人索性就報了警，告它詐騙錢財。

但我相信這些。在我的書架上，一直藏著一份比托勒密時代還古老的地圖，上面標(biāo)有一個島，就叫幸福島。脆黃干脆的羊皮紙上，一朵小小的麥芽花，繪在那里，從今天的地理知識看，那應(yīng)該是丹麥西北方向的位置。因此我毫不猶豫，買了三張船票，想帶全家都去。但我妻子跟我大吵一架之后，打算跟我離婚，因為我在馬里蘭藝術(shù)學(xué)院當(dāng)解剖學(xué)兼職教師，收入菲薄，她又失業(yè)，我這次買船票，不僅花光了我所有積蓄，把她的信用卡也透支到底了。這些日子整個世界都陷入次貸經(jīng)濟危機，我想我妻子反應(yīng)過激也很正常，但她不應(yīng)該把我給她的兩張船票都撕了，她不信沒關(guān)系，女兒的機會為什么也要撕掉呢。于是我生了氣，就啥也不說地走了，我想我一定要取得永生，回來現(xiàn)身說法，讓電視媒體來采訪我，讓書商來幫我出傳記，這樣我們就有錢了，房子就不用抵押給銀行了，我們?nèi)揖筒挥昧髀浣诸^了。

雪茄不一會兒就滅了。布倫希爾德將剩下的雪茄往懷里一塞，丟我一個眼色，意思出發(fā)吧。

我們兩個緊緊抱著，仔細點說，是我從后面，用手臂箍住她的腰。我們都換好芭蕾舞鞋和舞襪，這樣踮起腳尖，她點船頭，我點船尾，兩人另一條腿都向后平伸著，這船還浮得好好的。你別看布倫希爾德人肥，其實平衡感很好，我要是有些晃動，她輕輕抖一下身上某部位，立即就能恢復(fù)過來。

船速快得出奇，幾乎就是飛機在貼著海面飛，很快我們就駛離了巴爾的摩港。游客在岸邊大呼小叫的樣子，也漸漸看不到了。天空中，巡邏的直升機倒一直在上空盤旋著，有一架實在好奇不過，降太低，結(jié)果一頭栽水里，他的同伴忙著救人，也就不管我們了。

天色逐漸變黑，風(fēng)加大，氣溫在降低。好在布倫希爾德就是一座酒精爐。她再次點燃雪茄，倒放入口，我聽到怦的一聲輕響，她舒服得仰天張嘴，一口藍色火焰沖出，伴隨著一股荷蘭杜松子酒氣味。我的雙臂很快傳來足夠的熱量。今天能見度不錯，巨蟹座、天秤座以及頭頂?shù)奈湎勺寄芨蓛艨吹?，我不確定布倫希爾德定位是靠星辰還是靠六分儀，也許她啥都不靠就靠她這身肉。

布倫希爾德低頭查看了一下秸稈的情況，覺得一切都正常，就掏出本書，就著星光開始閱讀。我本想抱怨一下，因為我買的是三等艙臥鋪，但顯然現(xiàn)在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算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牢記中國古訓(xùn)，我深切體會秦始皇的焦慮，布倫希爾德已經(jīng)得到幸福，這個斯堪的納維亞血統(tǒng)女人，有著我不喜歡的大餅麻子赤燒臉，但她畢竟是不死之體。幸福島上的居民，都是不死之體，有人說他們來自外星球，還有人說他們就是神仙。我體會著我抱的肉體，想這些都不會死，而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還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先后死去，因為他們不相信托勒密時代的地圖，不相信“曼荼羅”號，不相信幸福島，不相信這一切的一切，他們只認生老病死聽天由命，或者什么耶穌佛陀和安拉。

晚餐時間到了。船是小了點，但布倫希爾德說決不能因陋就簡。她瞅準(zhǔn)海面，腳尖一歪，船迅速變線，然后從袖管里甩出拉線漁叉，一個深扎，在隱約可見的魚潮中叉起條大馬哈魚，取下，擲于空中，騰出手掀起第一層圍裙，那里扎著一個刀具架，放了各種廚房用刀，比薩刀、魚刀、牛肉刀、面包刀、西瓜刀、番茄刀、火腿刀、蔬菜刀，以及一把特別扎眼的屠宰刀。她拔出屠宰刀，對著空中刨除的魚奮力甩去。接著，她又掀起第二層圍裙，我看到豐盛的臀部上端靠近后腰處，有一個翻疊桌，鋪了潔白的桌布，放了餐盤餐具，腰背上還扎了個調(diào)料架子，里面放了眾多小調(diào)料瓶，蒜粉、洋蔥粉、肉桂粉、紅辣椒粉、干羅勒草、意大利芹片、月桂葉、小豆蔻、小茴香、芥末漿、迷迭香、黑胡椒、白胡椒，以及黃油、奶酪和一疊餐巾紙。我騰挪下身子，讓拋下切成八段魚肉分別落兩餐盤里，布倫希爾德頭也不回，憑感覺灑上各類調(diào)料，我換個腳尖點住身子，垂涎欲滴，心想要是再有點鎮(zhèn)江香醋，那就更好不過。弄好這些，布倫希爾德再次掀起第三層圍裙，那里有一排洋酒，我不是荷蘭杜松子酒愛好者，就取了百利甜酒，還在旁邊的小冰桶里舀了點冰塊。我給布倫希爾德斟滿了荷蘭杜松子酒。她很滿意得將酒迎風(fēng)高舉，再一飲而盡。

我一手攬她腰，一手拿叉，細品著這新鮮的魚段，海水的腥味此時也成了絕美的調(diào)料。我想象今后長生不老的日子，應(yīng)該天天如此，大魚大肉，聽說有人覺得因為時間資源無限所以一切都變得了無價值，我認為這純屬妒嫉。你想，你要是萬壽無疆，看著你身邊的人一一死去，那將是多么暗自竊喜的哀傷，或是暗自哀傷的竊喜，無論何種情緒，最后乘出的結(jié)果就是幸福。

布倫希爾德也談起八百年前某一晚上，她在當(dāng)?shù)馗劭诘男〔宛^內(nèi)，也要了一份大馬哈魚。當(dāng)時，吹糖人收了工，也在這館子里吃飯。很多人虔誠地在餐館外面排隊，想等他吃好飯后，也給他們吹幾個?？赡苁沁@八千年來，這還是頭一次吹糖人給人吹了個永生糖殼。那得到永生的年輕人，幸福得飄飄然，往空中飄去，很快就無影無蹤了。吹糖人也很興奮，就喝高了，有心要賣弄一番本事，他幾次爬到餐館三樓屋頂下，頭朝下栽青石路面上，然后用火鉗猛戳自己的喉嚨，又跳進烤比薩的爐子，還用餐館的鐵門用力夾自己的腦袋，最后，他叫別人將他渾身用鐵鏈牢牢綁上，放人布袋，扎緊，投海里去。看熱鬧的不少喝醉了，就照辦，布倫希爾德也出了力，她奮力將吹糖人從懸崖上扔了出去。直到第二天酒醒，才意識到他雖然不會死，但這么一來，他就永遠活在海底一口布袋里了。大家慌亂起來，但怎么也打撈不著。人人都在指責(zé)布倫希爾德，說是她毀了幸福島，說沒了吹糖人，就沒了長生的法寶，八百年后還有誰會來，肯定都當(dāng)傳奇故事聽過算了。幸福島上所有居民都散了，關(guān)門的關(guān)門，歇業(yè)的歇業(yè)，“曼荼羅”號船長也不干了，聽說是跟隨不少人去了巨蟹座，到那里改行當(dāng)星際宇航員。

就布倫希爾德不死心，托人手抄了大量關(guān)于幸福島的旅游手冊以及地圖，還擔(dān)負起船長的責(zé)任，她認定吹糖人沒有沉海底，而是早自己解了套，偷偷爬上來，正在某個偏僻角落享受安寧呢。布倫希爾德不放棄最后希望，打算八百年后，再載些顧客來找吹糖人，也許他會回心轉(zhuǎn)意，吹個糖泡，捏成形狀，讓顧客永生，而她則就此擺脫良心不安。為此，她耗盡錢財，不僅派人下去打撈，還派人滿世界找吹糖人，以及那個吃了糖殼后永生的飄天年輕人。最后她窮得叮當(dāng)響，只好窩在巴爾的摩港口，每日能做的，也就是吃早飯、吃午飯、吃晚飯和睡覺，然后醒來，再吃早飯、吃午飯、吃晚飯和睡覺，節(jié)衣縮食，等上個八百年，希望到時候會奇跡出現(xiàn)。之所以她挑巴爾的摩，是因為上次取得永生的年輕人，就是打這里走的。那年頭，巴爾的摩還是片荒地，印第安人都不太光顧。只是有一天，當(dāng)?shù)佤[大饑荒，科諾依族部落被南梯庫克族部落圍捕到此，在最后關(guān)頭，唯一一個幸存者逃到海邊，他付給布倫希爾德一個狼牙口哨，就成功得到船票抵達幸福島。布倫希爾德相信這是天意，決定要往事重溫。

當(dāng)布倫希爾德第四層圍裙里的冰淇淋甜點品嘗過后，已經(jīng)是午夜了。她將小冰箱門關(guān)上，又掀起第五層圍裙，那里有整套的洗漱用品，牙膏、牙刷、牙線、漱口水乃至牙齦按摩刷一樣不缺，待我洗漱完畢，我就鉆到她第六層圍裙里，那里掛了一個小方枕，我頭靠上去，身體也靠上去，周圍是暖洋洋的棉質(zhì)料子，兩手環(huán)抱的地方也是暖洋洋的，雖然單腿點在船體上比較冷，芭蕾舞鞋也早已被海水泡軟，但我上身暖得有些過了，兩腿在外面散散熱只有好。

隔著厚厚的織物，我還是感覺到麥芽糖的芬芳氣味，在強烈的杜松子酒作用下，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幸福島，伴隨著布倫希爾德的嗓音，我眼前漸漸看到了一座燈塔，放著黃色光芒，上了島，就有用風(fēng)剪刀剪出的紙馬，又薄又輕，又高又帥，騎上它就能上路，還有用音罐頭撒出的豆兵，兩人一排列隊走在青石路板上，都戴著高高的黑帽子，還長著兩撇小胡子。吹糖人就在巷子的深處，那里飄著悠揚的酒香，月亮隱去，我看到很尖很尖的教堂。

等我迷迷糊糊醒來，已是第二天天亮。布倫希爾德早就把胃里的火滅了，我鉆出裙子，外面除了海就是天，到處都是浮冰，估計快接近北極圈了。我想瞧點新鮮的，布倫希爾德就叫我順?biāo)傅姆较蚩?，那里有東西在海平面上出現(xiàn)。

近了我才辨認出，那是一只巨大的海獸，看樣子像一只史前礫甲龜龍，但比礫甲龜龍個頭足足大了好幾百倍，我和布倫希爾德停止了前進，讓它慢慢經(jīng)過我們，它背上駝著一座小鎮(zhèn)，沿隆起的背，房屋鱗次櫛比著上升，然后我真的看到了燈塔、紙馬、豆兵，還有尖尖的教堂。布倫希爾德的眼珠漸漸瞪大，最后她瘋一樣帶著我沖向碼頭上了岸。誰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好好的一座幸福島，忽然就到了礫甲龜龍的身上。布倫希爾德拉著我在巷子里到處亂跑，芭蕾舞鞋適合踮腳不適合跑步，我的腳尖好幾次被凸起的青石板給磕疼了，但她根本就沒注意這些，直到我在一個上坡處摔了個大馬哈，她才停下來，兩手撐住膝蓋，氣喘吁吁地問我，咋一個人都不見了?這都咋回事?一列豆兵正從我們身邊走過，一個個硬邦邦的，一看就是跟紙馬一樣，都是沒有生命的運動。我咬咬牙，翻身上了一匹紙馬，說還是騎馬找人吧，跑步太累了。

紙馬太薄，我還行，布倫希爾德騎得就有點慘，好幾次那紙馬都被壓垮了，四肢趴開這么貼地上，半天起不來，后來我出了主意，讓她同時將六匹紙馬平行疊好，然后再坐上去，這下二十四條腿才撐住她的分量。

我們走遍了每一條小巷，搜遍了所有酒館、客房、倉庫和住家，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布倫希爾德下了馬，癱坐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額頭熱汗?jié)L滾。海風(fēng)大了起來，吹得很冷很舒服，我也垂下腦袋，讓汗順臉頰滑下，再滴到紙馬脖子上，看著它的脖子慢慢軟下去，很快，它腦袋就抬不起了。

高處傳來了口哨聲，發(fā)聲很古怪，但我和布倫希爾德同時眼睛放出了光芒，抬頭望去，看到似乎有個人影在鐘樓里。我們同時發(fā)足奔進教堂，沿著石梯往上拼命爬。很快到了頂部，那里有一個糖稀做的糖人，看得出是印第安人種，非常逼真，連五個手指上的指甲都有，亮晶晶的，下面有繩子粘住固定，一個也是用糖稀拉出的狼牙口哨，伸進糖人的嘴里，風(fēng)從哨耳朵孔進去，口哨吹出來。

布倫希爾德想起來了，她說這個就是當(dāng)年獲得永生的年輕人。吹糖人就是把他吹成了這個作品，那天晚上，狂歡中的人們把這個作品扛上鐘樓，固定在這里，作為一種榮耀。沒想到現(xiàn)在人去樓空，只剩下了這么一個空糖殼子。

海風(fēng)吹吹停停，口哨的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時間久了，汗水都收了，我披上衣服，打個哆嗦，很遠的地方，小鎮(zhèn)盡頭，是礫甲龜龍的后脖子，長長地延伸出去，脖子上浸過海水的板甲，反著微弱的光。天上云層之間，不斷打下恍惚光影，教堂下面，幾匹紙馬被風(fēng)吹得貼在一面墻上，一時下不來，就正好趁機會在磚頭上蹭脖子解癢。在它們旁邊，我注意到印第安人糖殼投下的影子，略帶些顏色，定在教堂前一個的井口這兒。那井的口徑挺大，大得引起我的疑心。

井非常深，布倫希爾德扔了幾個火折子下去，都沒見到底。我動了個腦筋，把正走過來的一隊豆兵給牽來了。這事情完成得不困難，我只要將首排兩個豆兵牽到井邊，后面的就會自己跟上。到了井邊，我一松手，排頭的兩個就筆直下去了。奇怪的是，它們沒掉下去，而是沿著井壁往下走，我伸手向井里一探，手就被一股力量壓向井壁。我跟布倫希爾德說，可能這井里的重力分布有點不一樣。我打定主意，將貼墻上還在蹭癢的那幾匹紙馬拉下來，給布倫希爾德六匹，自己騎一匹，跟在豆兵后面，下了井。

我們走得不慢，身子后面那個井口，很快成了一個小亮點。海風(fēng)呼呼的聲音也逐漸小了，但越往下越冷，我開始懷念布倫希爾德第六層圍裙里那些織物貼面孔的感覺。我們走了很長時間，終于到了井底，沒路了，先到的豆兵開始折回往井口走，等他們走完，就在我要跟著一起返回的時候，布倫希爾德叫住了我，說她摸到了啥的。她點亮一個火折，發(fā)現(xiàn)是一扇鎖住的門，我正在想辦法怎么打開，她已經(jīng)用蠻力把門給卸了下來，為此，她的六匹坐騎被她徹底壓垮，再站起來時一瘸一拐，顯然不能當(dāng)坐騎了，我把我的紙馬也放了，跟她兩人徒步走進門內(nèi)的一條橫向甬道。甬道還算寬闊，我們兩個摸黑打了三四個彎后，終于看到了一間有光的房間。門半掩著，推門進去，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倉庫。

那些雜物其實都是人體殘肢，不過都是用糖稀吹出來的，好多都碎了，但由于做得太逼真，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上去還是很駭人。我上去拿了根比較完整的手臂上肢，三角肌肱二頭肌肱三頭肌以及肱肌等都表現(xiàn)得清清楚楚，肱三頭肌到鷹嘴突的肌腱也都做得相當(dāng)?shù)轿?，我借著燈光仔細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僅僅在肱骨頭這里和肩峰的配合不是很貼合，有點歪斜了。但我估計這不是吹糖人的解剖學(xué)知識不到位，而是半固半液的糖稀太難控制。

我回頭看看布倫希爾德，想告訴她我的專業(yè)判斷。但她眼淚流了下來，我想這個吹糖人一定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讓她這般失魂落魄。就在這個時候，通向更深的地下室的蓋子打開，一個老頭出現(xiàn)，他驚訝得看著我們半天，也不說什么，將手上拎的一截軀體往那廢棄堆里一扔，咔嚓一個脆響，軀體裂成好幾部分，成為糖殼堆的一部分。

我拉著布倫希爾德的手，跟著下了地下室，這里非常溫暖，房間左側(cè)的墻壁和地面都鋪了厚厚的獸皮。桌子椅子床架落地?zé)粢粦?yīng)俱全，右側(cè)是工作間，一口大鐵缸內(nèi)全是溫?zé)岬奶窍?，鐵缸下面有燃燒的木炭供著，左邊天花板上是一排排鐵架，上面有不少鉤子，不少做好的人體糖殼正掛鉤子上晾著，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掛了十來個人體糖殼，男女都有，因為都是腳朝上掛著，又特別逼真，在幾十盞煤油燈的照耀下，相當(dāng)有意思。

老頭給我們斟上杜松子酒，并端上一些自制肉干和松餅。他頭發(fā)胡須雪白而卷曲，一雙眼睛在湛藍中透出不可捉摸的灰色。布倫希爾德手捧酒杯，問他干嘛躲起來。老頭自己啜一口酒，說那吹人永生的活吧，本來還有點意思，因為老是不準(zhǔn)，不是肩胛骨差點火候，就是闊筋膜張肌跟不上糖稀流動速度，總之問題多多。但后來吹成功一個吧，滿足之余，又就覺得沒意思，把人吹得一模一樣又怎樣呢，太匠氣，是個人，用點功，都能干這個。你們看到鐘樓上那糖人沒有，你們?nèi)俗吖夂?，我就選了那糖人投影的地方，挖下去造了這個地下室，就是為了偶爾上去吹吹風(fēng)時，逆光看看這糖人，寒磣一下自己，提醒自己當(dāng)時技藝有多糟糕，做了個一模一樣，整一個摹仿的摹仿。還玩花的，弄個口哨，簡直就是輕浮，淺薄、無厘頭。

“但已經(jīng)很好了啊。否則，那年輕人怎么能永生呢?”我關(guān)心自己的命運，趕緊打斷他的回憶。

“很好了?你不懂這些的?！?/p>

“他是教解剖學(xué)的?！?/p>

“是嘛，那你注意到掌短肌這兒的問題沒有?”

“你是說小魚際皮膚那部位?”

“那些皺紋走向你看出問題沒有?”

顯然他知道我沒看出來，就旁若無人地說起深層肌對淺層肌的影響最終會導(dǎo)致表面皮膚的微妙變化，我當(dāng)然也研究過深層肌，但心想這些肌肉組織，大部分跟繪畫或雕塑沒有關(guān)系，就沒重視過，美國藝術(shù)院校的學(xué)生大多觀察力贏弱，他們能注意到手上分五個指頭已經(jīng)不錯了，再要進一步觀察什么掌短肌下面的組織結(jié)構(gòu)，做夢去吧。

老頭繼續(xù)口若懸河，不僅把手部深層機群梳理一遍，連帶著把筋膜、韌帶、骨骼、血管、神經(jīng)、弓等一一說了個遍。最后他總結(jié)，光把人吹的一模一樣是沒有用的，因為肉眼看到的一模一樣，不是真正的一模一樣，真正的一模一樣，必須從宇宙精神著手，一層一層，下降到人的靈魂，再到人的精神，最后將上述的這些人體組織全部考慮進去，如此這般，最后吹出來的糖人，才是真正的一模一樣。而由此形成的外部輪廓，不過是經(jīng)過這一系列復(fù)雜運算后的一個簡單結(jié)果而已，并不重要，所以也不值得膜拜。

“不過，這樣吹出來的一模一樣，不是把你變成一個永生的人，而是把你變成一個永生的神!”老頭說到這里，轉(zhuǎn)頭凝視我，雙眼忽然綻放出懾人心魄的光芒，讓我在那瞬間，脫口而出：

“吹我吧!”

“那你干嘛要把幸福島搬這上面?”

老頭不理她，我也不理她，我們兩個說干就干。我立即脫光衣服，露出肉體，擺了一個相當(dāng)難的姿勢，就是將雙手十字交叉，然后翻轉(zhuǎn)外推，讓橈骨和尺骨扭到最大，再把肩胛骨做了左右傾斜和前后傾斜，同時髖部向左腰椎向右，將左邊肋骨籠強化出來，我單腿站立并踮起，另一只腿向后伸展并收緊股二頭肌、半腱肌、半膜肌、股薄肌、縫匠肌和腓長肌，還故意動用髂腰肌、縫匠肌、臀大肌、臀中肌、臀小肌、恥骨肌、長收肌、短收肌、大收肌和梨狀肌，讓大腿在髖關(guān)節(jié)這里向外旋，最后，我稍稍彎曲頸椎，調(diào)整面部肌肉，擺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讓表情肌處于非常微妙的緊張狀態(tài)。老頭一見來了個懂行的，大喜，戴上乳膠手套，返身從大鐵鍋內(nèi)直接抄起一大捧粘稠的糖稀，套弄成一個球，當(dāng)中捏一個坑，邊捏邊轉(zhuǎn)，成一個大海碗狀后，將之封口，搓成一段空心圓柱體，在一頭拉住一個頭，用力朝外一甩，形成一根長長的須線，他來回晃幾下，待須線冷卻后，伸直一彈，將之彈斷，留一尺多連空心圓柱體上，成一口子。接著他看我一眼后，就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將嘴對準(zhǔn)那口子，全神貫注得吹氣進去，圓柱體膨脹起來，他雙手在柱體上來回迅速果斷地拍打揉捏，十來次吹氣后，一個人體粗胚，以我的造型姿態(tài)出現(xiàn)了。由于房間溫度較高，所以這個粗胚仍處于半固半液狀態(tài)，可以供老頭從容塑造。但老頭速度依舊非?？?，而且他不用任何工具，完全憑兩只手，精確些說，就是十個手指的指腹和指背，在糖稀外面來回游走點撥敲彈，偶爾他會睜眼看我一眼，但很快又進入閉眼狀態(tài)，我相信他對人體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控制他的雙手速度不至于太快，導(dǎo)致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因處理信息量太大而崩潰。

“我知道，你準(zhǔn)是不想見我，所以裝瘋賣傻，鼓勵大家把你拋海里玩失蹤，然后知道我會回來，所以還想帶著島一起逃跑，對不對!”

沒人理她。我用眼睛余角看到一朵火紅的裙子在房間里憤怒走動，一會兒功夫，杜松子酒的味道充滿了這個房間，但我和老頭已經(jīng)心心相印，我們的肉體都僅僅是彼此的工具，我相信他說的宇宙精神，才是這房間里最靈巧的藝術(shù)大師。

隨著工作不斷深入，我逐漸在半透明的糖稀中，看到了我臉部模糊的表情，我已經(jīng)分不出哪里是提上唇肌哪里是降口角肌，但我又很明白得看出所有一切的來龍去脈，老頭的身影疊加在糖稀人體后面，這還是我第一次以模特的角度在觀察。在課堂上，我向來以銳利的觀察力，總是幫助學(xué)生刺穿所有他們看不見的迷障，而那些模特擺出的簡單姿勢，也根本構(gòu)不成任何穿不透的迷障，然而現(xiàn)在，在甚至已經(jīng)有些潮濕的溫暖空氣中，我感覺迷障根本就不屬于我們，而是屬于那團渾身酒氣的紅裙子。我懶得提她的名字，她顯得是那么粗俗與鄙薄，缺乏教養(yǎng)，呼吸又那么重，滿身的酒氣，還要穿那么巨大的裙子，像她這么扁平的一張臉，應(yīng)該去巨蟹座當(dāng)一名清潔工才對，在這個屋子里，她的存在似乎是宇宙大爆炸以來所有完美設(shè)計中唯一的一個令人遺憾的失誤。

老頭也是，整個兒精氣神都撲在糖稀上，腦子卻跟我一樣雜七雜八開始跑火車，這一點也很讓我感動，我在搞雕塑時，也是一腦袋雞零狗碎，似乎雕塑是屬于神和動物的一樁事情，跟我們的人類智力毫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為此我還惶恐了好一陣子，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藝術(shù)院校的老師。老頭邊干活邊告訴我，五百年前一次海底熱泉噴涌，一只巨大無比的礫甲龜龍從深海逃出，它被熱騰騰的礦液噴得暈頭轉(zhuǎn)向，遍體鱗傷，沖到岸上后正被他散心時看見，就搭了個搶救池，每天魚蝦不斷得喂，還給糖稀吃，它還真愛吃，一頓就把老頭儲備的糖稀吃個精光。后來，傷好后，它就老賴在海邊不肯走，看上去很人性，其實就是來討糖稀吃。再后來，老頭就指揮它把幸福島底部鑿空，將整座島駝上。趁這次機會沖出那片海域，老頭說老呆一個地方?jīng)]勁，又不想放棄他的工作室，就打算四海為家，順便找點靈感。

忽然我覺得氣氛異常，這回不需要用余角，而是我真真切切看到了一大蓬紅裙子，用盡渾身力氣，以及滿身的怨恨，朝已經(jīng)做好一大半的糖稀人體撲來，我焦急萬分，卻已經(jīng)習(xí)慣于目前這個姿勢，動都不想動，眼睜睜地看著她火車一般撞來。

老頭看都不看，搬著糖稀原地打一個轉(zhuǎn)，跟西班牙斗牛似的，他繼續(xù)在原地干活，那邊的大鐵缸里，紅裙子倒扣著，糖稀四溢，兩條粗壯無比的腿，穿著白色打底褲，正在徒勞掙扎，接著就不動了，就慢慢陷了下去。

我和老頭都挺滿意這個結(jié)局?？磥硗昝涝O(shè)計師不是蓋的，自我修復(fù)功能還不賴，至少現(xiàn)在一切都很和諧，沒有任何迷障了。老頭現(xiàn)在正神定氣閑著修整胸鎖骨那一帶，具體點說，是鎖骨上小窩和胸鎖乳突肌之間的銜接關(guān)系，這個銜接關(guān)系不修整也沒什么毛病，但他這么用手一抹一按，我似乎看到了埋在下面的胸骨甲狀肌，他又在那里輕彈了一下，我似乎又多看到了頸橫淋巴結(jié)，一時，那些深淺頸筋膜、左右甲狀腺、鎖骨下動脈乃至喉返神經(jīng)，全部紛至沓來，層層疊疊，虛虛實實，穿透這所有解剖學(xué)知識，穿透這所有拉丁語名詞，我看到我一手捧著剛出生的女兒哄，一手捧著解剖學(xué)書看，妻子在旁邊不停擦洗整理，搖籃里放滿各種嬰兒玩具，后面一臺CD機里，還零零碎碎放著巴赫的管風(fēng)琴作品。這是很美妙的景象，如今都成了回憶，再也無法撈回，也不能回去經(jīng)歷。我徒勞得看著這些景象，一會兒淡進一會兒淡出，但再也不沮喪了。因為我想到，我正在通往永生，只要我到達目的，所有這些回憶就不會死去，它們將和我的生命一樣久遠，一樣鮮活到底，哪怕終有一天，我女兒變成一個老太，默默埋進墓地，她兒時景象卻依舊能跟隨我，如影隨形。

逐漸的，長時間的一個動作，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必要也不可能擺動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了，甚至連眨眼或呼吸都不需要，老頭也完成了他的杰作，如此的完美。讓我覺得根本不用再細看，就像面對我們這個世界，根本不用看，活在之中就可以了。老頭在糖稀人體上做了最后一個動作，即對著它的嘴，輕輕吹了口氣進去，就離開工作點，關(guān)上暖氣設(shè)備，倒了些酒，離開了。室內(nèi)溫度逐漸降低，我的意識逐漸變成看不見的河流，緩緩流向這個糖稀人體，當(dāng)糖稀人梯完全冷卻，變成一個堅硬的糖殼時，我的意識和糖殼全部合二為一。整個過程中，我能自覺意識到我在意識，并且意識到自己正在搬遷。接著，我試圖控制糖殼的一舉一動，發(fā)現(xiàn)能控制的，也就是糖殼了，也就是說，我可以吃喝拉撒，但這些都僅僅是外部的表象，不能在我體內(nèi)發(fā)聲任何作用，我也能走南闖北還能上天入地，但這些也可以僅僅看作表象，真正作為意志而不是表象的，是我和這個宇宙的關(guān)系，是一個固定而非代理的物理地址，也就是說，我擁有了一個固定的門牌號碼，從此，不管時間如何洗刷，我都擁有同一個不變的我。

同時，由于吹糖人的功力大增，在屬性上，我也能做到樓墜不死槍戳不亡爐烤不焦門夾不扁，換句話說，我成了吹糖人他們中的一員，只要我愿意，我也能去外太空，當(dāng)一名外星人體解剖學(xué)老師……

離開幸福島前，我陪吹糖人一起，再次來到鐘樓，那個來自巴爾的摩的印第安年輕人，依舊神完氣足固定在那里，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不僅僅是個糖殼，也是一個永生的人，只是他沒有神性，所以只能原地不動地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明，而這一切，連幸福島上的居民都不明白。盡管他們擁有神性，但畢竟不是藝術(shù)家，無法參透這其中的奧秘，相反，吹糖人無一不知無一不想，他才是一神之下、萬神之上的大師神。

同為糖殼之軀，我用手背觸摸了印第安糖人的手背，感受著糖殼和糖殼碰觸時，那種光滑堅硬卻又稍帶粘連的感覺，讓我一陣難過。

至于我的肉體，在登上鐘樓前，也是放飛到了空中，它輕飄飄的，快快樂樂得飛起來，保持著那個復(fù)雜的模特姿勢，好像它還活著一樣，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緩慢地在三個軸向上旋轉(zhuǎn)，我目送著它遠去，直到無影無蹤。

“曼荼羅”號供放在印第安年輕人旁邊，接著依次是各類刀具、餐具、酒具、冷柜、洗漱用品、床上用品，零零總總又多又雜，最后是一條巨大的紅裙子。吹糖人還有布倫希爾德他們的身體，都是由一種奇特的糖稀吹成，可以水火不浸刀槍不入，但能溶于這種糖稀自身，如果在溫?zé)釥顟B(tài)。

吹糖人打算趁目前還風(fēng)平浪靜，趕緊回原來地方，采集當(dāng)?shù)夭牧?，重新再密煉一大鐵鍋糖稀，經(jīng)昨晚那一變故，他現(xiàn)在手頭的這些糖稀已經(jīng)不純了，不能用了。昨天，我們兩個把無用的糖稀，全部喂給了礫甲龜龍，吹糖人答應(yīng)我，回去后他會用現(xiàn)在的本領(lǐng)，再做一個布倫希爾德出來，八百年后，讓她再來巴爾的摩來接人。但我心想這可能沒什么用了，因為新的布倫希爾德，和舊的布倫希爾德，意識上沒有連續(xù)，于是也就不再是同一個布倫希爾德，至少她本人無法證明她作為一個意識連續(xù)體，不僅是一致性的，也是完備的。

外面時間和島上時間并不是一個走速。回到我住的地方，已是物是人非?，F(xiàn)在美國已經(jīng)沒了，整個世界是中國人、俄羅斯人和阿拉伯人的天下，我四處打聽，才從一個零售肩扛火箭筒的巴基斯坦小販那里，得知我妻兒的墓地下落。

她們分別都已經(jīng)死了上百年，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安慰自己，挺好，至少我還活著，我還記得我和她相戀的情形，那是一個很冷的冬日，冷得一切都長上了冰棱，我們一起去北京的東來順吃了火鍋，透過熱氣騰騰，我看著對方，心想這樣的時光，哪怕只多一秒，也是好的。再后來，就是帶上女兒，一起去紐約的東來順吃了火鍋，也心想這樣的時光，哪怕只多一秒，也是好的。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了。

我默默取出一個狼牙口哨，它藏在布倫希爾德第七層圍裙里，用一個小兜兜著，還細細縫了線，把兜口扎緊，貼身藏著。我把狼牙口哨供放在我妻女墓前，冰冷的泥土悄悄含住了它同樣冰冷的表面。在那一剎那，我忽然想通：布倫希爾德那怨恨的一撞，不是撞不到，而是就為了撞進，那口大鐵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