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剛進陳記修理行時,面黃肌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頭發(fā)亂糟糟,像一堆亂麻,臉上不知是煤灰還是泥巴,橫一道豎一道的,涂得像戲臺上的小花臉。一看就是個沒有爹娘照顧的孩子。
“多大了?還沒念完小學吧?”陳記修理行老板嘴角上叼著煙卷,單腿跪地,正在安裝一輛剛修好的摩托車,抽空兒乜了一眼明亮,帶著濃重的鼻音說,“學我這門手藝,沒點兒文化,連說明書都看不懂哪成?”
明亮怯生生地扎著腦袋,吸吸鼻子,不吱聲。
“剛上完五年級,過半個月就滿十一了,識字不比他爸媽少……”說話的是明亮的奶奶,滿面皺紋,瘦得像棵沒了穗子的玉米桿兒,風一吹就能倒。
陳記修理行老板哼了一聲。“他爸媽要是識字。就該讓伢兒念書,莫把他送到我這兒來撒?!?/p>
明亮的奶奶昕了陳記修理行老板的話,像被戳到什么短處似的,脖子縮了縮,囁嚅道:“看在他三爹的份上,你郎就行行好,收下這可憐的伢兒……”
“不看老張的面子,我才懶得收么子學徒咧?!标愑浶蘩硇欣习遴鄣赝碌魺燁^,站起身,拍了拍沾滿油漬的手說,“丑話講在前頭,學徒只管吃喝,沒得工錢,三年滿師后要是留在我這兒干,再談工錢的事?!?/p>
“看你郎說的,伢兒學手藝,有口飯吃就托你郎的福了,還談么子工錢撒?!泵髁恋哪棠滔渤鐾?,趕緊拉了一把孫子?!懊髁粒€不快給師傅磕頭謝恩!”
明亮乖乖地給陳記修理行老板磕了一個響頭,爬起身來時,額頭上多了一塊顯眼的油污,像蓋的印戳。
明亮就這樣開始了他在陳記修理行的學徒生涯。
陳記修理行坐落在十字街口,是鎮(zhèn)上最繁華也最嘈雜的地方。兩邊都是一些摩托車和自行車修理攤、雜貨店、小吃攤以及藥店之類,再加上四處走動叫賣甘蔗和烤紅薯的流動小商販,比戲院子還要熱鬧。過往的長途汽車都在十字街口上客下客,每次不等汽車停穩(wěn),等車的人便一窩蜂地往車上涌,有人擠掉了鞋子和包裹,剛回過身去地上撿,那汽車便一溜煙地開走了,沒趕上車的人氣得跳腳大罵司機“缺德”。這時早有一幫摩托車主兒爭先恐后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攬開了生意:“莫費口舌噠,再罵司機也聽不見。還不如坐我的摩托咧!”很有點兒趁火打劫的意思?!拔胰タh城,坐你的摩托只怕到半路上就熄火噠!”那人沒好氣地說?!跋ɑ?睜大眼睛瞧瞧,我這可是本田摩托,就是跑趟把武漢也沒得問題?!痹捯魟偮?,另外一個摩托車主兒搶起了生意:“坐我的吧,剛買的嘉陵,昨兒才上的牌照,開足馬力速度不比汽車慢多少……”于是經過一番權衡爭執(zhí)和討價還價,那人便坐上摩托奔他的目的地去了。
類似的情形像唱戲一樣,每天都在十字街上演著。陳記修理行老板司空見慣了,只顧埋頭干活兒,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對于他來說,那些每天像蝗蟲一樣在眼皮子底下轉來轉去的摩托車,哪一輛沒經過他的手修理過呢?仔細算起來,他在這鎮(zhèn)上開修理行有二十多年了,最初是修自行車,后來才改為修理摩托車?,F(xiàn)在買一輛摩托,比過去買自行車也貴不到哪兒去。如今鄉(xiāng)鎮(zhèn)上的年輕人只要不外出打工的,十有八九都閑著沒事干,把摩托開到街上載客。賺點兒錢,總比在家里閑著劃算。這也是摩托修理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的原因。但最近幾年鎮(zhèn)上的摩托修理行又新開了好幾家,陳記修理行盡管是老字號了。難免不受一些沖擊,陳老板從小伙子變成了滿頭霜花的半老頭兒,雄心和抱負早就不如當年,況且一對兒女已在外面成家立業(yè),用不著他拚著老命掙錢了。如果不是舍不得這門干了半輩子的手藝,早就和老伴兒一起被兒女接去享清福了。陳老板以前是帶過幾個學徒的,其中有兩個徒弟也在鎮(zhèn)上開修理行,鋪面和生意越來越大,儼然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這也是陳老板一開始并不情愿收學徒的原因。他完全是看那孩子可憐,才答應收下這個關門弟子的??刹皇?,以自己這把年紀,橫豎也干不了幾年了,不就是關門弟子嘛。陳老板甚至琢磨,過兩年,等這孩子一出師,自己帶著老伴去兒女那兒養(yǎng)老,把修理行交給關門弟子打理,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呢。
對于陳老板的這番用心,小學徒明亮自然是懵懂不知的。他實在太小了,遠未到懂事的年齡,連胳膊腿兒都沒發(fā)育好。每天除了給陳老板當下手,遞個零件,給輪胎充充氣什么的,也幫不上多大忙。有時陳老板嫌他礙手礙腳,索性讓他在一邊呆著。說是“呆著”,其實是師傅讓徒弟“瞄藝”呢,瞄的時間一長,不就學會了么??蛇@孩子倒好,人在師傅身邊貓著,眼神卻沒看師傅手上的活兒,而是伸長脖子朝街上東張西望,看來來往往的汽車、摩托車和行人,像看西洋景一樣,要是碰上有人吵架滋事,更是魂都不在身上了,恨不得擠過去看個究竟;街上沒有西洋景看時,他就悶兒吧嘰地扎著個腦袋,小手指頭在地上寫寫劃劃,畫出的圖案誰也看不懂。師傅叫他也像沒聽見似的。師傅生氣了,舉起油漬麻花的巴掌要扇他,可巴掌還沒落到身上,他卻嚇得往后一仰,撲通倒在了地上。當師傅的心一軟,反倒下不了手。到了晚上,對老伴兒說:“俗話說藝高人膽大,這伢兒膽子太小,只怕學不出么子名堂來咧……”
明亮個子小,膽兒小,飯量倒不小。一個人的飯量頂得上陳老板老倆口,每餐飯不吃個三碗四碗的,住不了筷子。晚飯后躺到床上,老板娘嘰嘰咕咕:“這伢兒像是從餓牢里放出來的,自進咱家門后,米缸里的米見天兒少,這不,明兒又該去買米啦?!标惱习逭f:“莫說這些小氣話!伢兒正長身子咧,不讓他吃飽飯。傳到老張耳朵里,還不罵我這當師傅的狠心?”老板娘翻翻白眼:“你就那么怕老張?”“我和他不是師兄弟么?!薄八吩奂业膫鶝]還,又給咱找個吃飯的小祖宗,你上輩子欠他的呀?”“莫這樣講,明亮是我的關門徒弟咧。”“你以前帶徒弟可不這樣,對自己的兒女也不過這樣咧,沒想到老了老了,倒變成菩薩心腸噠,你莫非想收他當干兒子不成?”陳老板說不過老伴。翻過身,不一會兒,便響起了呼嚕聲。
明亮正是吃長飯的年紀,整天牽掛的就是那一日三餐飯。他生下來沒多久,媽媽就跑廣東了,是奶奶用米糊糊和雜糧一勺一勺喂大的。三歲時,爸爸扔下地里的莊稼,說是去廣東給他找媽,一去好幾年,后來寄回一筆錢,說是供他上學。可這幾年音訊全無,找沒找到媽也無從得知,用奶奶的話說,是死是活都不曉得,靠奶奶一個人扒拉莊稼,別說念書,填飽肚子也不容易咧。沒辦法,奶奶托在城里揀破爛為生的三爹找到陳記修理行,送他來當學徒了。對明亮來說,學手藝和將來做什么,還是一件遙遠的事情。每天能吃飽飯,比什么都重要??蓭煾导颐刻熘蛔鰞刹惋?,中飯和晚飯,老板和老板娘每天起床晚,老倆口從二樓下來,把修理行的門面一扇一扇地打開時,都快十點鐘了,老板娘這才抹上圍腰子去廚房里做飯,到飯熟時,早飯和中飯就一塊兒吃了。
明亮住在樓下,在摩托車和雜七八拉的零部件之間用木板和廢舊輪胎搭了一個小床鋪,滿屋子的柴油和機油味兒。明亮睡得早,起的也早。是街上的車輛和行人的喧鬧聲把他吵醒的。盡管師傅說過讓明亮自己把頭天晚上的剩菜剩飯熱一熱當早飯,可老板娘卻從沒開口。明亮知道廚房里的東西都是老板娘做主,老板娘不開口,顯然是不悅意。明亮年紀雖小,卻曉得看人的眼色和臉色。寧愿餓肚子也不能讓老板娘不高興,這是奶奶交代過的。如此一來,早飯就得靠明亮自己解決了。這一點,奶奶同樣想到了,差不多每個月總要到修理行來塞給他幾塊錢。明亮每天的早飯就是靠奶奶給的那幾塊錢。
十字街口多的是飯館,光挨著修理行的小吃攤就有好幾家。天沒亮,小吃攤的生意就劈里啪啦地熱鬧起來了,油餅、油糍粑、油條、面窩、肉絲面、熱干面、餛飩、米酒和湯圓等早點一應俱全,各種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味兒隨著油煙子和尚未消散的晨霧在空氣中飄散,一直傳到明亮的鼻孔里。明亮拿著一把大掃帚在修理行門口掃地。他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掃地。明亮掃地好像比他學修理活兒要靈活而且賣勁得多,修理行門前就那么塊彈丸之地,三下兩下就掃完了。明亮好像還嫌不夠,掃著掃著就越過界,把左鄰右舍的門面也掃得干干凈凈,他甚至掃到了馬路上,把原本是清潔工做的活兒也做了。他一邊掃地,一邊看見人們三三兩兩地湊到小吃攤上吃早點,有的買碗餛飩或者肉絲面。正經八百地坐到簡陋的餐桌前埋頭吃喝,有的買了個油餅或肉包子一邊往嘴巴里塞,步履匆匆地去趕早班車或是上菜場賣菜。那吃相、還有那股饞人的香味兒,不知不覺地勾起了明亮的食欲??刹皇敲?。掃了不到一個時辰的地,明亮的肚子這會兒空空如也。昨晚的飯食早已消化殆盡,都聽得見腸胃在咕咕地叫喚了。明亮就放下掃帚,把手伸進口袋里,舔了舔快要流出來的涎水,摸著奶奶給的錢,不由自主地往小吃攤走去。
小吃攤的攤主對明亮已經很熟了,見他過去,忙里偷閑地招呼一聲:“明亮呀,今兒吃點么子咧?”明亮的目光在小吃攤子上來來回回地瞧著,咽一下口水,要了一碗熱干面,或者兩個油餅,同時從口袋里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幣或紙幣,遞到攤主的手里。明亮每次都只選一種早點,不超過一元錢。奶奶每個月給他的錢只有十元,即便這樣,也不夠他每天買早點咧。
明亮吃東西快,屁股在餐桌邊還沒坐熱,一碗熱干面幾分鐘的工夫就吃完了,從碗沿到碗底兒都舔得干干凈凈。如果是油餅,他也不用在小吃攤上吃,拿在手里,回到修理行門口,坐在一只小馬扎上,一邊吃,一邊瞧著門前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不知不覺也就把兩個油餅吃完了。
明亮吃完油餅,仍然坐在小馬扎上,享受著嘴邊殘留的油餅香味兒,睜大眼睛看十字街口漸漸熱鬧起來的車水馬龍,看那些爭先恐后往客車上擠的旅客。還有那些像蝗蟲一樣竄來竄去的摩托車,他托著腮幫子,像看電影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太陽升得老高師傅,披著衣裳踢踏踢踏地從樓上下來,開始一天的摩托修理活兒。
明亮的奶奶每個月最多只給他十塊錢,就算每天過早只花一塊錢,不到半個月就花完了。剩下的那半個多月怎么辦呢?明亮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奶奶早些給他送錢來。可奶奶的錢是靠平日里揀破爛掙的,每分錢來得都不易咧。其實以前在鄉(xiāng)下時,明亮也經常把三餐飯并作兩餐飯吃,習慣了。餓肚子的滋味兒對明亮來說,一點兒也不稀奇??梢氖?,旁邊小吃攤上飄過來的那股子油香味兒直往他鼻孔里鉆,像蟲子一樣鉆進他的肚子里,饞得他的口水直流,那種饑餓的感覺真讓他受不了。實在沒辦法,明亮就拿著掃帚不停地掃地,掃完修理行門面,再掃鄰居店鋪的門面,一直掃到大街上,實在沒地方掃了,便坐到小馬扎上,看十字街口的西洋景。但街上每天來來往往的就是那些車輛、摩托和行人,時間久了,也會覺得厭倦。這時候,那種饑餓感便會像蟲子一樣從肚子里悄悄往上爬,一直爬到嗓子眼,讓明亮覺得難受極了。這時候,明亮最想見到的人就是奶奶。奶奶一來,他就有錢了,有錢買早點,肚子就不餓了??赡棠淘趺催€不來呢?這么一想,明亮的目光久久開始在街上來來回回地梭巡,像盼救星一樣盼著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奶奶的身影??伤难劬Χ紳?,還是不見奶奶。奶奶大概沒有攢夠錢,要不早該來了。明亮想。奶奶會不會出事呢?她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萬一崴了腳,閃了腰,那可就糟了。這樣一想,明亮不禁為奶奶擔心起來,真恨不得跑回鄉(xiāng)下去看看奶奶。明亮忍不住想:要是爸爸媽媽還在該多好啊!可他生下來沒滿周歲,媽媽就撇下他跑廣東了。爸爸離開時,明亮也才兩三歲,過去了這么多年,對爸爸是什么模樣,也記不大清楚了。街上每走過一個男人和女人,明亮總是忍不住想,爸媽是什么模樣呢?想著想著,瞌睡蟲爬上了明亮的眼皮子,他坐在馬扎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明亮夢見了媽媽。夢中的媽媽年輕又漂亮。穿著一身光彩照人的衣服,像電視里那種有錢的婦人,手中拿著兩個黃沁沁的油餅,遞到他面前,滿臉含笑地說:“明亮,媽是來接你去廣東的。肚子餓壞了吧?快趁熱吃……”
這時候。明亮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女人,像他夢見的那樣,女人年輕又漂亮,穿著一身光彩照人的衣服,而且手中真的拿著兩個散發(fā)著油香味兒的油餅,笑盈盈地說:“肚子餓了吧?快趁熱吃了。”
一剎那,明亮差點兒把女人當成了媽媽。他揉了揉眼睛,嘴巴嚅動著,似乎想叫出那兩個字,那兩個他從生下來就未曾叫過的字:“媽……媽?!彼挥勺灾鞯啬剜馈E算读艘幌?。“明亮,想你媽媽了?還有……你爸爸呢?怎么不見他們來看你呢?”女人用關心的口吻說。那聲音聽起來柔柔的、軟軟的,很好聽。明亮心里涌過一股暖流。也就是這一刻,他清醒過來了。他見過這個女人。在小吃攤,明亮經常碰見她。有時明亮不去過早,坐在修理行門口的馬扎上,也會看見她趿拉著一雙拖鞋,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去小吃攤買早點。女人走路時身子一扭一扭的,像電視里的模特兒,很好看。
“你奶奶有一陣子沒來看你了,”女人說,“這幾天都沒見你去過早,是不是沒錢了?”
明亮看著女人手中的油餅,咽了咽口水,扎下腦袋。不吭聲。
女人意識到什么,沒有再問下去,她柔聲說:“吃吧,再不吃就涼了?!?/p>
明亮還沒反應過來,女人就把那兩只油餅塞到了他手里。明亮想拒絕,可沒等他說話,那女人已經轉過身,往馬路對面走去。明亮看見她走進了一家叫紅月亮的按摩店。
明亮和這個女人就算認識了。
馬路對面的發(fā)廊和按摩店一家挨著一家,門面都裝潢得紅紅綠綠,流光溢彩的。在里面做事的都是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就在其中一家叫紅月亮的按摩店做事。
女人叫匡玉蘭,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在按摩店和發(fā)廊做事的女子很少有本地人,大多是外地來的??镉裉m像所有在發(fā)廊和按摩店做事的姊妹那樣,也喜歡穿時髦衣服,喜歡涂脂抹粉。她好像要比其他姊妹的年紀大一些,三十左右吧。像這樣的年紀。很少有人在發(fā)廊和按摩店做事了。不過,匡玉蘭很會打扮,再加上她長相漂亮,經過一番精心的修飾,一點也看不出實際年齡,也就比其他姊妹大一兩歲罷了??镉裉m的人緣不錯,姊妹們都叫她“匡姐姐”。有一次,明亮看見匡玉蘭和另外一個女子從馬路對面過來買早點,叫她“匡姐姐”,自己便也這么叫,沒想到她臉上掠過一縷緋紅,嘻嘻笑道:“你不能叫我姐姐,應該叫我阿姨咧。”明亮問為什么。她用玩笑的口吻說:“我的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呀!”明亮不相信。他覺得匡玉蘭不像孩子都很大了的人,“你騙我!”明亮撇撇嘴?!拔覜]騙你,我兒子叫考拉,10歲了,正在念小學呢?!笨镉裉m說,“對了,你多大了?”明亮不回答,而是好奇地問:“考、拉……是么子意思?”很顯然,他相信匡玉蘭不是逗自己玩兒了?!翱祭且环N動物。我也說不大清楚,我在電視里見到過,好可愛的……”匡玉蘭說。明亮也覺得這名字挺好聽的?!拔掖蟀肽陼r間沒見到考拉了,也不曉得他成績么樣,是胖了還是瘦了。”匡玉蘭輕輕嘆了口氣,瞟了一眼明亮,“對了,明亮哦,我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跟考拉一樣,又大又圓咧!”明亮覺得,匡玉蘭一說起自己的兒子,就眉飛色舞,沒完沒了。
匡玉蘭每天去小吃攤過早,只要看見明亮坐在修理行門口的小馬扎上,總要順便給他帶兩個油餅、油條或面窩來。起初明亮覺得不好意思。紅著臉不肯要。但終究經不住那誘人的油香味兒,接過東西,明亮沒忘了說聲謝,還嘟噥一句:“下次奶奶送錢來了,我還你?!笨镉裉m聽了,噗哧一笑:“還么子還?我再沒錢。請你過早還請得起咧!”明亮又說:“奶奶說,不能白吃人東西……”匡玉蘭打量著明亮,咯咯一笑:“屁大點小伢兒,還蠻懂禮行。我不是跟你說過,你跟我的考拉一般大么。就當你是我兒子,當媽的總不能看著兒子餓肚子是不是?”明亮聽了,臉紅得更厲害了?!拔铱刹皇悄銉鹤?,我有爸爸媽媽?!彼镏彀凸緡5?,“你再這么說,我不吃你的東西啦!”匡玉蘭見他認真起來,趕緊改了口,“好,好,我不說了,快趁熱吃吧,要不涼了?!闭f罷,把早點塞到明亮手里,逃也似的過馬路對面去了。
漸漸的,他們之間很熟絡了。按摩店上午沒什么事兒,要是修理行的老板還沒下樓來,明亮又獨自一人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發(fā)呆,匡玉蘭便趿拉著一雙紅拖鞋,慢悠悠地從馬路對面踅過來,一邊嗑瓜子兒,一邊沒話找話地跟明亮閑聊。聊著聊著??镉裉m就把話題轉到了明亮的爸爸媽媽身上:“明亮,你爸媽究竟搞么子去了,把你一個人扔下不管?!泵髁烈宦?,蹙起兩道濃濃的眉毛,“我奶奶說,他們都去廣東了……”匡玉蘭哦了一聲,又問:“你還記不記得你媽長得什么樣子?”明亮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奶奶說,我媽很漂亮咧?!笨镉裉m說:“有我漂亮么?”明亮像大人那樣模棱兩可地說:“沒有吧,不過也說不定……”匡玉蘭咯咯笑起來,逗他道:“說不定?你不是說你沒見過你媽么,怎么曉得她比我漂亮?你這伢兒,真好玩!”明亮似乎被抓住了把柄,撓了撓后腦勺?!懊髁粒阆氩幌肽銒?”匡玉蘭又問。“想。”明亮頓了頓說,“長大了我一定要去廣東找我媽,還有我爸。”匡玉蘭斜睨了他一眼,“你連他們究竟在哪兒也不曉得,怎么去找呢。”明亮又被戧住了,沖匡玉蘭翻了翻白眼,不耐煩地說:“你這人真煩,不跟你說了?!卑焉碜右慌ぃ硨χ?,像是生氣了。匡玉蘭見狀,吐了吐舌頭,“嗬喲,人不大,脾氣倒不小咧!”她正想拿什么話安慰明亮時,修理行里忽然傳來陳老板拖得很長的聲音:“明亮,明亮哎——”話音未落,明亮像彈簧一樣從小馬扎上跳起來,顧不上手里還拿著半只沒吃完的油餅,飛一般地往店鋪里跑去??镉裉m也扔下沒嗑完的瓜子兒,步子邁得很快地回按摩店去了。
“那女人跟你說么子事?”陳老板望著馬路對面匡玉蘭的背影,臉色陰陰地問。“沒、沒說么子。她……”明亮瞧了瞧手里那半只油餅,支支吾吾。陳老板乜了一眼油餅,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女人給你買的?”他鼻子里哼了一聲,透露出一股輕蔑的意味,“今后不許跟她來往了,聽見沒?”陳老板的嗓音很大,聽起來十分嚴厲。明亮膽怯地瞄了師傅一眼,見他臉色鐵青,轉過臉,對正在廚房里忙活,準備做飯的老伴說,“以后晚飯菜多做些,讓明亮早上吃。省得他到外面吃那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崩习迥餂]好氣地嘟噥道:“哪天沒有剩飯剩菜?可他嘴巴刁,不吃撒?!泵髁磷彀蛷埩藦?,似乎想聲辯什么,終究沒敢出聲,但眼圈里分明已經沁出淚花來了。
從那以后,明亮就不再吃匡玉蘭買的早點了。每天早上,他照例把修理行和左右鄰居鋪面的門口掃干凈,便關上大門,在廚房里用煤爐子熱頭天晚上剩下來的飯菜。其實,明亮并不像老板娘說的那樣嘴巴刁,只要能填飽肚子,吃什么都行。那些剩飯剩菜他照樣吃得很香。
匡玉蘭每天起床比較晚,等到她去小吃攤過早時,明亮已經掃完地,回到修理行,關上大門,去廚房熱早飯吃了??镉裉m一連幾天沒看見明亮,覺得很納悶,有一次過完早,又順便買了兩個油餅,過來敲修理行的門。明亮聽見敲門聲,從廚房里出來,手上沾滿煤灰,打開門見是匡玉蘭,竟像作了什么虧心事似的扎下腦袋,不敢看她?!懊髁粒€沒過早吧?給,快點趁熱吃了。”明亮瞧瞧那兩個金黃金黃,還在往下滴油的油餅,嘴巴嚅動了一下,用低得像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我?guī)煾怠蛔屛页阅憬o的東西?!笨镉裉m一時沒聽明白,當她反應過來后,臉一下子漲紅了。她咬緊嘴唇,沉默了片刻,“那……你肚子還餓么?”明亮垂著眼瞼說,“不餓,我自己熱剩飯剩菜吃咧。”匡玉蘭瞅著他,哦了一聲,“你要是餓肚子,就在馬扎上坐著,我給你買吃的來,好么?”明亮聽了,不曉得是點頭還是搖頭,他看見匡玉蘭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仿佛是在懇求,心里不禁微微一顫。
匡玉蘭神情萎靡地從修理行門口離開了,但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步子,轉回身,把油餅塞到明亮手里?!俺媚銕煾禌]下樓來,快點吃了。”說完,像做賊似的,匆匆地往馬路對面走去了。
不知不覺,半年多過去了。有天早上起來。明亮打開門,感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他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脖子,馬路和修理行門前的空地上白花花的一片,明亮還以為是下雪了,仔細一看,原來是鋪了一層霜。
明亮進修理行時剛過完端午節(jié),身上還穿著夾衣,但現(xiàn)在,身上的夾衣已經抵御不住愈來愈重的寒意。明亮早上起來掃地,凜冽的寒風像針一樣直往身上刺,白天跟著師傅一起干活時,也凍得直流清鼻涕。陳老板見了,讓老伴把兒子小時候穿過的一件舊棉衣拿出來讓他穿上,棉衣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兒。袖子很短,連明亮手腕都遮不住,但即便如此,還是比單薄的夾衣暖和多了。
進入臘月后,下了一場小雪。雖然屋頂和地面上只蓋了一層薄霜似的雪,但氣溫下降到了零度,夜里睡在樓下的小床鋪上,明亮覺得像躺在冰窖里一樣,凍得牙齒不停地打架,渾身像篩糠。有天晚上,明亮不到七點就裹著棉被躺下了,剛合眼,就聽見怦怦的敲門聲。陳老板和老伴每天吃過晚飯就上樓去了,晚上會是誰來修理行呢?明亮披上那件不合身的舊棉衣,下床去打開門,看見匡玉蘭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一件鮮艷的紅色羽絨衣,頭上和臉都捂得嚴嚴實實,只有鼻和眼睛露在外面。明亮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匡玉蘭了。此刻見到她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一時有點兒發(fā)蒙。
“快過年了,我明兒就要回家啦?!笨镉裉m目光從明亮身上轉到墻旮旯的那張小床鋪上面,“天這么冷,凍得受不了吧?”
明亮含糊地嗯了一聲,悄悄把棉衣的袖子拉了拉。
“我給你買了一件羽絨衣,改天換上吧。”匡玉蘭一邊說,一邊從背后拿出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兒,“你試一下,看合不合身?!?/p>
“我、我不冷。”明亮咕嚕道。“我不要……”
“還不冷,都凍出鼻涕噠?!笨镉裉m瞅了他一眼,從塑料袋里拿出一件上面繪著奧運會標志的藍色羽絨衣,要往明亮身上套。
“我、我不要。”明亮往后退了一步。
匡玉蘭似乎意識到什么,“你這伢兒真犟?!彼嘈α艘幌??!扒皫滋欤铱匆娔銙叩貢r凍得清鼻涕直流,給考拉買衣服時,我就順便給你帶了一件。你們倆的個子差不多……”
明亮聽了,心里不知怎么撲騰了一下。正愣怔著時,匡玉蘭不容分說地把羽絨衣披到他身上了。
“明亮。我走了。過完年我給你帶好吃的來。啊?”匡玉蘭說完這句話,一閃身,就從門口消失了。
明亮披著那件嶄新的羽絨衣,望著空洞洞的門口,又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這天夜里,明亮睡在小床鋪上,被子上蓋著厚厚的羽絨衣,懷里仿佛摟著一個大火盆,暖呼呼的。他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從長途汽車上下來,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走到修理行門口,滿臉含笑地說:“明亮,我回來了?!泵髁猎尞惖卣f:“你是……誰?”那女人說:“我是你媽啊!”明亮的心撲騰撲騰跳得很厲害,睜大眼睛端詳著那女人。他覺得這張臉很熟。對了,這是匡玉蘭。“不,你不是我媽?!彼麚u了搖頭說?!懊髁粒艺娴氖悄銒??!迸怂坪跫绷?,大聲說:“你再好好看看!”明亮眨巴了一下眼睛,可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個女人卻不見了……
明亮春節(jié)時回到鄉(xiāng)下的家里,才知道奶奶撿破爛時摔壞了腿,躺在床上動不了。他照顧奶奶過完元宵節(jié),直到奶奶能下地走路,才回到陳記修理行。
那天,明亮正在掃地。剛剛下完一場大雪,店鋪門前和馬路上的積雪很厚,明亮用鏟子和掃帚忙活了半天,才把地上清掃干凈。這時,他看見匡玉蘭從一輛剛剛停穩(wěn)的長途汽車上下來,站在馬路邊上,仿佛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鎮(zhèn)子上似的,舉目四望著。當她看見站在修理行門口的明亮之后,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向他這兒走過來。走到距明亮還有兩米遠的地方,匡玉蘭停住了腳步。“明亮,你過年回家了么?”明亮拄著掃帚,嗯了一聲?!澳隳棠踢€好吧?”明亮又嗯了一聲。拾起眼瞅了匡玉蘭一眼,發(fā)現(xiàn)她不像以前那樣光彩照人、滿臉含笑,顯得有些黯淡。她想到身上還穿著匡玉蘭送的那件羽絨衣,覺得在這新年頭上。自己也許應該像個懂事的大人那樣,說點兒什么?!澳阋姷健祭税?”明亮吭哧了一下。嘴里冒出這么一句話。誰知匡玉蘭聽到這話,臉色陡然一變,像蒙上了一層陰云,眼皮垂了下去。當她重新抬起眼瞼時,眼眶里已經盈滿了淚水?!翱祭辉诹恕W校放假那天,出了車禍……”明亮覺得腦子嗡嗡亂響,他呆住了,掃帚也從手里滑落到了地上?!翱蓱z的孩子,我買回去的羽絨衣他也沒穿一次。就……”匡玉蘭低聲啜泣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停住啜泣,用手背揩了下眼睛,眼睛紅紅的看著明亮,伸出手來摩挲了一下他的頭發(fā),又給他整了整羽絨衣的風帽,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凄然的笑意,猝然轉過身,快步向馬路對面的按摩店走去。
明亮看見,匡玉蘭過馬路時,由于積雪太滑,趔趄了一下,差點兒摔倒在地上。
事情是在一個多月之后發(fā)生的。
那天下午五多點鐘,天快要煞黑了,十字街口的摩托車修理行和雜貨鋪快要關門打烊,小吃攤則開始準備宵夜的餐點。馬路對面的按摩店也到了一天里生意紅火的時辰。可就在這時,從派出所來了幾個警察,挨個兒對按摩店進行突擊檢查。不一會兒,里面就發(fā)出一陣陣喧嘩和吵鬧聲。吵得最兇的是紅月亮按摩店。警察們把客人和小姐一個不剩地從店里趕了出來,看樣子,是要把他們押送到派出所問事兒呢??墒莿偝鲩T,其中的有個年輕女人忽然掙脫開警察,賴著不肯跟他們走。警察哪里肯罷休,要扭送她去派出所。那女人便像撒潑似的,躺到地上哭天搶地,還用手去抓警察的臉。按摩店門口頓時像上演大戲一樣。吸引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女人再怎么反抗。哪里是警察的對手,很快就被制服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警察一左一右地架著她往派出所走去。
這當兒,從看熱鬧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個小男孩,不要命地沖向那兩個警察,迅雷不及掩耳地咬住了其中一個警察的胳膊。警察尚未反應過來,小男孩便拉著那個女人,溜出了人群。
當警察和所有看熱鬧的人醒悟過來時,小男孩和那個女人已經趁著越來越濃重的暮色,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人看清楚了,那小男孩是陳記修理行的小學徒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