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老頭與英雄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黑了。村莊顯得特別安靜,昏黃的燈光稀稀落落從村人小小的窗戶里透出,我踩著黑暗往家里摸,一路上,我聽到牛在圈里反芻的聲音,聽到有人在屋里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聲。家里沒有燈光,父親在堂屋門前的街沿上,靜靜的吸著長煙桿,四周一團漆黑,煙火在他面前忽明忽暗地閃動,一股葉子煙的味道飄了過來。我走到他面前叫他,他在黑暗抬起頭來,不知道來人是誰,我打燃火機把自己的臉照亮,父親這才慢悠悠的說:是勝祥回來了?
這其實是我很多次回家的情景。
父親和母親糟糕的關(guān)系,使得很多時候父親都是一個人守在家鄉(xiāng)的老屋里。
每一次見到他,他的白發(fā)都更加稀疏,身子也比前一回佝僂,他用渾濁呆滯的目光看著我,問我乘什么車,什么時候起程的,是放假還是公干。他的臉越來越瘦小,身體早已失去了原來的高大魁梧,像一架彎木組成的犁。
很多時候我盯著父親,不敢想象眼前這個衣衫破舊,目光渾濁、歪歪抖抖的老頭就是我父親。我不能把他與那個身材高大,像一座來回移動的塔一樣的父親聯(lián)系起來,更不能想象這是一個曾經(jīng)名震一方的大力士,是上世紀50年代與一女大學生鬧桃色事件的主角。
公元2000年,大弟勝剛開一輛貨車,去高樓坪鄉(xiāng)一個偏僻的村寨拉砂石,車子倒在了爛泥田里。弟弟去求人推車,當?shù)卮迕褚缓宥?,一要田間壓損費,二要推車勞力費。一個老頭過來問我弟弟是哪里人,弟弟說是來羊坪的。老頭問,來羊坪有個姚敦忠你認識不?弟弟回答說,那是我爸爸。于是老頭一揮手,那些抱手而立的村民便蜂涌過來,把弟弟的車連推帶拉從爛泥里弄了出來。青苗費一分也不要。弟弟大惑不解。老頭說,你爸爸是我們這代人的英雄啊,從朝鮮負傷回來,做我們的“鄉(xiāng)隊長”,我們?nèi)l(xiāng)的民兵排著隊和他扳腕子,沒一個能贏他,后來有人要求比拔腰,也沒人能勝過他的,他對朋友更沒講的。你是他的兒子,我是他朋友,幫你做事,能要錢?
小時候跟父親出門,見他跟人打招呼、說話總把頭彎下來,后來我才知道,一是他接近1.8的身高在我們西南這樣的地方算高個子,只有彎下頭來才方便與人溝通。他似乎天生就有著我們祖上習武的基因,380斤的石鎖,他能抱起來走50米,而在各自圈內(nèi)被譽為大力士的我大哥、二哥、大弟他們,最好成績也不會超過10米。30多歲的時候,父親在村里與人挑谷子打賭,兩擔濕漉漉的谷子擔在肩上,爬坡下坎,一氣挑回5里遠的村里,直把只挑一擔谷子跟在后面當評判的人累趴。在汞礦搬水銀比賽,每罐35公斤的水銀,父親一次擔4罐。工業(yè)大躍進時代,父親能扛著鑿巖機在井下打掘進。每年的退伍轉(zhuǎn)業(yè)軍人射擊比賽,父親總是名列前三強。
我記得家里有好幾件父親從部隊帶回來的稀有服裝,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件蘇式軍大衣,長及父親的腳踝,上面分兩排各有四顆大大的銅扣,我估計那些銅扣每顆的重量都在二兩以上。還有一件是里面加絨毛的皮茄克,那皮茄克按現(xiàn)在的審美式樣來看也不落伍,立領(lǐng),胸腔及肩膀向下漸漸收小,直到下擺和袖口很緊的樣子,前面對襟分里外兩層,里面一層是一排拉鏈,直到下巴,外面是西裝式的翻領(lǐng)有兩顆銅質(zhì)暗扣。這些東西都是抗美援朝部隊里軍官的制服。我想,當年的父親,高大的體形穿上這些服裝,加上刮得特青的下巴,走在人群中的樣子,一定很帥。要不然,那個剛大學畢業(yè)的楊阿姨在那個時代,怎么也不可能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愛上家有老婆和兩個孩子的我父親,并為他生下一個孩子。
父親12歲的時候,一只豺狗叼走了與他一同砍柴的同伴,父親孤身一人,憑一把柴刀,追進密林,把同伴救了出來。14歲的時候一個大他10多歲的地主,欺他孤兒寡母,想霸占家里的祖田,父親便有了與人拼命的遭遇。這些事到現(xiàn)在仍在村里老一輩人中傳誦。父親進部隊的時候,僅僅是個通訊兵,靠著與生俱來的膽大,常常主動接受一些別人不敢接受的送信任務,一次送信途中,他遭遇三個美國兵,靠著從小在山里摸爬滾打的經(jīng)驗,和不怕死的精神,把對方一一解決。從此他被提為一個掌管著幾門炮火的炮兵小軍官,直到敵人的炮火把他的耳蝸震裂,彈片從他的左邊胸間穿過,才負傷轉(zhuǎn)業(yè)。父親一生做過抗美援朝的軍人,高樓坪鄉(xiāng)主管民兵的鄉(xiāng)武裝隊隊長,萬山汞礦企業(yè)保衛(wèi)排排長,井下掘進突擊隊隊長,冶煉工,知青隊帶隊隊長,主管后勤的副坑長。
父親曾經(jīng)斬釘截鐵,曾經(jīng)氣壯如山、萬事不求人,他健壯的腳步曾經(jīng)在他生活的土地上扣得如同戰(zhàn)鼓,他的眸子曾經(jīng)閃爍著自信的光澤。他曾經(jīng)是他那個時代圈子中的傳奇。
而現(xiàn)在父親老了。他孤獨地住在鄉(xiāng)下的祖屋里,在黑暗中眼睜睜地熬著,等待我們?yōu)樗餍⒖迒实哪且惶臁?/p>
他靜靜的坐在階沿上,看孫兒孫女在院壩里嬉戲而出神,與我們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妥協(xié),他拄著拐杖,沿著墻壁,受傷般的游移,他老是摔倒,扶他起來的時候,他的聲音帶著哭腔,說,我怎么會成這樣哦。村里每一次死人,他都顯得特別恐慌,即使沒病也強烈要求住院。我戴著叔父去世的孝帕跟他說話,他驚恐地叫喊起來,讓我站遠一點。他反復地告訴我們自己的后事安排。
這個穿著破舊衣衫,時常淌鼻子掛眼垢,在鄉(xiāng)下祖屋里,失去自信、驚恐萬狀的糟糕老頭就是我父親。
父親,讓我知道了自己的老年。
父親是個聾子
在萬山,最難為情的事情莫過于年長的人問我是誰家的孩子。如果我說出父親的大名,他們十有八九會用狐疑的眼神,看我半天,然后搖搖頭,不知道叫姚敦忠的人是誰。而我又十二分不情愿說我父親的綽號。
我父親的綽號叫姚聾子。這是一個在萬山老一輩人中知曉率很高的綽號。知道我父親大號的人卻很少。
聾子。
打能聽懂話起,我就非常討厭別這個單詞。
在父親生活的礦上和特區(qū),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樣叫過他,有的是當面叫,有的背地叫,甚至有的還當面罵他,父親聽不見,總是友好的靠上去問人家說什么。當然罵他的人絕大多數(shù)不是故意要罵他,他們一般是跟父親說話,父親總聽不清。人家說,該下班了。父親就說,誰爬山了?人家又重復一次,父親還是沒聽清。如此反反復復,弄得別人不耐煩了,人家就會說,你聾起個**耳朵,和你說話就是費力。那些跟父親同輩人的,叫父親聾子或罵父親,從來不管我們在不在場,似乎天經(jīng)地義,就該這樣喊這樣罵。
關(guān)于父親,有很多經(jīng)典故事。
父親的手下來給父親送電影票,說,姚隊長,今晚放《五十一好兵站》。父親說,好,我們?nèi)タ礊跛臓數(shù)暮蔑灨伞^k公室的同事一聽,茶水從鼻子里噴了出來,灑了一桌子。從此,父親那個單位的人就把《五十一好兵站》的電影叫《烏四爺?shù)暮蔑灨伞妨恕?/p>
有部外國電視連續(xù)劇叫《卞卡》,那時候電視只有單位才有,吃了晚飯,家家戶戶老老小小,都集中在俱樂部看電視,起碼幾百人。父親坐中間,畫面上一個男人與女主角告別,男人說,再見!莫尼卡。父親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語道,這些外國人真怪,告別還說“摸一下”。父親周圍像放了個爆竹,嘩的一聲就炸開了。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有的蹲在地上,有的揉著肚子,有的抹著眼淚,不知所以的人都把目光投了過來,父親還不知道別人在笑什么。
19歲那年,我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省城,心里曾經(jīng)輕松過一陣子,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應該有人知道我父親的那些事情了吧。不曾想在一次公事飯局上碰到了父親當年手下的一個知青,多喝了幾杯的他,一知道我的身份后就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別人莫名其妙,趁這酒興他說了一個故事:當年在知青隊,作為知青隊領(lǐng)導的父親讓他組織大家讀報學習,這位老兄把知青點上所有的人都叫到會場,大家坐定后,這位老兄在父親的監(jiān)督下,拿出一張報紙,演啞劇一般把嘴巴動來動去,幾分鐘后,他把報紙放下,抬起頭來對我父親示意已經(jīng)學完,請我父親講話。父親問,讀完了?他點點頭。父親剛說學完了就好,下一句還沒開口,會場里頓時哄堂大笑。
那位仁兄說完這個故事,自己笑得腰也直不起來。飯桌上的人聽完也笑得一塌糊涂。
在家里,我們和父親說話都是對著他耳朵喊。爸爸,給我買個書包。父親會好半天才轉(zhuǎn)過頭來,用一種疑問的眼光看著我們說,買貓貓?我們說,是書包。父親往往是看著我們的嘴,猜想一番,說,哦,買刀刀呀,買什么樣的刀刀?削鉛筆的?每次都是這樣反反復復,在一旁的母親就會笑起來。最后他他還是沒法理解我們的意思。弄得我們哭笑不得。有時候他也會生氣,罵道:到底講哪樣嘛?說也說不清楚!于是,我們只有拿來用破的書包在他面前示范一番。他才恍然大悟。噢,是要個書包。這樣的事情只要父親在家,每天都有發(fā)生。
結(jié)婚的時候,我專程從省城趕回老家跟父母商量。等到家里安靜的時候,我坐到了父親身邊,靠近他耳朵說:爸爸我打算結(jié)婚!父親抬起頭迷惑地看著我說,頭昏?有點頭昏就去睡一覺嘛。我把嘴進一步靠近他耳朵,重復了一遍,父親還是不知道我說什么。于是我把嘴抵在父親耳朵上,幾乎是一字一頓的喊:我——要——結(jié)——婚——。父親滿臉疑惑的吼了起來:搞什么名堂?把我耳朵都吵轟了,我家牛沒有發(fā)瘟嘛?早上都還好好的。這一幕讓母親和弟弟們?nèi)夹Φ枚自诹说厣稀?/p>
我估算了一下,從會說話起到現(xiàn)在,我與父親對話的時間總數(shù)不超過10小時。所以我無法聽到父親親口告訴我他耳朵聾的原因。母親告訴我們,父親20歲以前,躺在家里能辨別后山有幾只野兔經(jīng)過??姑涝忻绹械拇笈谧屗摿藗?,雖然經(jīng)過部隊醫(yī)院治療,但聽力只有正常人的60%。58年大躍進,工業(yè)放衛(wèi)星。作為汞礦井巷掘進突進隊員的父親帶著工人弟兄用肩扛著鑿巖機打鉆。從那時起,父親就成了后來的樣子。
小時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把高興的事告訴父親。這樣的機會后來終于來了。有一年,父親來省城看我,我?guī)Ц赣H走了幾家助聽器經(jīng)銷點。從幾百到上千元的耳塞試了好幾款,效果都不太理想,最后有一款效果稍好一點,父親看了價格,轉(zhuǎn)身就走,他說,戴那東西反而使耳朵更聾了,別糟蹋錢。
父親的耳聾,使我們家沒了秘密,我們的秘密就是所有人的秘密。因為耳聾,父親的脾氣越到晚年越是暴躁,稍不如意就大聲罵人甚至打人。因為這樣,母親也不堪忍受,他們的關(guān)系漸行漸遠。因為這些,我們沒有誰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長大后逐個離開了他,到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謀生。此后,他常常一個人上街,在街上,有人趁他不注意從背后拿走了他背簍里的東西,也常有小偷見他反應遲鈍,從衣兜里掏走了他的錢。在他72歲的時候,有駕駛員認為他故意不讓路,開車把他擠倒在地,斷了兩匹肋骨。而這些他從來沒告訴過我們,住院的時候他一再囑咐母親和醫(yī)生,別讓我們知道,千萬不能影響我們工作。
現(xiàn)在,78歲的父親,住在鄉(xiāng)下的祖屋里。晚上,他時常關(guān)掉所有的燈,獨自一個人高聲大氣地說話、罵人。被罵的人包括我母親和我們兄弟姊妹,以及他能夠想起來的任何一個人,全村極少有人沒被他罵過,他的聲音在深夜的村莊回蕩,他的聲音穿透所有村人居住的木板房舍。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聲音太小,就找出家里那面小銅鑼,一邊大聲說話罵人,一邊敲打。父親的這些舉動開始時村人很不習慣,到了后來,好像誰也沒聽到一樣,他們翻過身就睡著了。
我們回家的時候,村里的人總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把我父親深夜敲鑼罵人的事當一件趣聞說給我們聽。
父親會不會掛念另一位姐姐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還會想起我的另外一位姐姐,還有那個姐姐的母親。
從母親的口里,我們知道一個叫“楊媽”的人。多少年來,楊媽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她時常在父母的吵罵聲中跳出來,然后又一陣風般的消失。
無休止的吵鬧抓打,持續(xù)了幾十年,除了母親的委屈之外,父親也會累嗎?
在來羊坪,我家那幢一連六間五柱五的木瓦房里,父親與母親的臥室相隔四間房二十多米。他們有各自的臥室和廚房,雖然他們曾想把柴房分開,卻沒有一個多余的區(qū)域。這恰如他們半個多世紀的婚姻,無可奈何卻別無選擇。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一大一小兩副壽材,不得不雙雙并排放在一起。雖然他們曾上百次地表示“死了也不埋在一起”。不明就里的人咋一看,還以為這家有一對生死相依的老人。
父親肯定渴望過愛情,而那樣的愛情也曾經(jīng)來過,卻在一場風雨之后蕩然無存。
從對門院子去馬道子的路口邊有一塊五分寬的菜地,地的名字叫媒人地。撮合我父母的媒婆早已死去,菜地還在,名字也延續(xù)下來。1949年父母婚后第二天,奶奶將那塊菜地割愛贈與了媒婆。我們每次從那塊菜地經(jīng)過,心里就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似乎那菜地和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
守著一個獨子的奶奶,擔心一支名望的家族會在父親這一代結(jié)束,迫不及待地用一塊菜地的代價把母親迎進家來,她盯著母親的身段,似乎兒孫滿堂的時光已經(jīng)來臨。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到一九五一年初父親踏上朝鮮的土地時,家里也沒能添上半張嘴。直到五四年父親轉(zhuǎn)業(yè)才有了我大哥。如此開場的婚姻,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預示著父母一生的孽怨呢。
我一直不知道那個姓楊的“媽媽”到底什么模樣?她的眼睛大嗎?她很愛笑嗎?她是不是明目善睞的樣子?她會不會象傳說中的后母那樣,有一副魔鬼樣的臉嘴,蝎子一樣狠毒的心腸,把我的哥哥姐姐趕出家門。
現(xiàn)有的傳說中,我知道楊媽比母親年輕,是那個時代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可以想象,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共和國古老的礦區(qū),高大的身軀,套著褪色軍裝的父親與楊媽見面的情形。父親的眼神肯定掩飾不住對美麗和知識的傾羨,而楊媽對一個英雄景仰也可想而知。要不然,他們怎么會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生下他們的孩子呢?難道父親忘了自己一度用生命換來的榮譽和前途?難道楊媽不知道要落下眾人唾罵的壞女人名聲?難道他們都忘了高懸在他們頭頂?shù)?,共和國嶄新的婚姻法典?/p>
我常想,假如父親沒有從高樓坪鄉(xiāng)調(diào)到貴州汞礦,假如父親不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假如沒有作家魏巍的一篇《誰是最可愛的人》,假如我的母親不是一個灰頭土臉、大字不識,有兩個孩子的農(nóng)村婦女,父親還會不會遭受那一場因愛情而來的折難?假如我母親早知道離婚像今天一樣的常見,他們的關(guān)系還會不會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仍處于半離不離的尷尬境況。
曾幾何時,關(guān)于后母的刻薄、惡毒的故事像魔鬼一樣時常出現(xiàn)在我們兒時的夢中。我們害怕楊媽會在某一天回到父親身邊,成為我們的后母,而楊媽卻從頭到尾沒能以父親妻子的身份走進我們家,沒能做成大哥和姐姐的后母。她在自己的單身宿舍里與父親有了他們的孩子——我的從未謀面的一個姐姐。父親與楊媽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不翼而飛,驚動了單位領(lǐng)導和整個礦山。一個平常的清晨,父親與楊媽及我的未謀面的姐姐吻別后,像往常一樣分頭向各自單位走去。而讓父親和楊媽沒有想到的是,那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刻。因為愛情,父親進了所謂的集訓隊,在槍稈子威逼的行列里,向一個偏遠的農(nóng)村進發(fā)。也是那一天,楊媽帶著我那未謀面的姐姐,在組織的督促下,離開了給予她熱戀的礦區(qū),直到今天都音信杳無。
因為愛情走進在集訓隊的父親,不怕吃苦、不怕挨餓。身材高大的他,能量消耗比一般人遠遠要高,為此,他練就了生吃老鼠和青蛙的本領(lǐng)。在行進的隊伍中,他會突然停下來,一只田鼠在他不遠處一閃的當兒,他會像當年撲美國兵一樣,突然撲上去,飛快地而欣喜的撕開田鼠的皮,迫不及待的送進嘴里,然后在帶隊同志的呵斥聲中,回到隊列,津津有味的吞咽口中的食物。然而,管隊同志槍托的體罰,卻使父親下流出下了平生第一次眼淚,他美國士兵肉搏也沒吃過這樣的虧,沒想到在自己的同志面前還遭這樣的凌辱。他千方百計打聽我們楊媽母子的下落,在得知她們娘倆被強行調(diào)離而不知去向,父親竟一氣爬上了懸崖,高呼幾句口號之后,他從那個極險竣的地方跳了下去。在美國鬼子飛機大炮下揀回生命的父親,愿意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然而,懸崖上樹叢沒有遂父親的愿,他被人發(fā)現(xiàn),活了回來。
時常在聽完母親嘮嘮叨叨講述父親的那一段歷史之后,我想,假如沒有母親的那幾斤干糧和探望,我的父親可能最終還會死在集訓隊?;钸^來的父親,卻遭遇了一九六0年的大饑荒,精神的痛苦與饑餓再一次把他放倒,他與別的病號一起被丟在集訓隊豬圈的一塊草鋪上,母親在那些草鋪間穿梭了好幾個來回,才猶豫著在那床被火燒灼再被她縫補過的的被子前蹲下來。她不敢相信那個曾經(jīng)氣壯如牛,山一樣的漢子,會瘦成奄奄一息的一堆骨架。一氣吃完母親帶去的幾斤干糧后,父親坐了起來,他看到同樣餓得飄飄欲倒的母親,又一次流下眼淚。
大難之后,父親回到了母親身邊,他們卻并沒有相敬如賓。楊媽的陰影像一條蛇,緊緊纏繞著父母的婚姻。她常常在母親的話語中跳出來。而近半個世紀以來,父親守口如瓶。
1999年,父親唯一一次來貴陽看我,我問他楊媽和我那位姐姐的下落。父親想了半天才說在遵義,一會又說估計不在遵義。楊媽和那位姐姐到底在哪里,父親不得而知。從我們懂事起,就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和楊媽聯(lián)系的蛛絲馬跡。
有一年,小弟在父親一個很隱秘的筆記本中翻到了一張黑白照片,那是一個有著溫和笑容和幾分書卷氣的女子,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們的楊媽。在母親的慫恿下,我們把那個女子的眼睛用指甲摳出了兩個洞。父親知道后,卻沒任何表示,一反平常的火暴。
父親還有一個綽號叫鐵腳板
12歲以前,只要父親光著腳的時候,我就會盯著他的腳發(fā)呆。他怎么會有那么一個不雅的綽號呢。他的腳并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有的指甲似乎脫落過,重新長出來的指甲沒那么平順,它們坑坑洼洼,歪歪扭扭。這跟那個綽號有直接關(guān)系嗎?
來羊坪三面環(huán)山,一年四季郁郁蔥蔥,一陣風過,森林發(fā)出嚯嚯聲響。森林像一片海,村莊就在海中。
山上生長最多的除了叢松應該算尖栗、板栗這兩種孿生植物。尖栗的味道似乎比板栗更好。谷物進倉的季節(jié),山上的尖栗板栗也開始自然掉落,掉在地上的刺球,張著嘴,栗籽猶如貝殼中的碩大珍珠,在刺球中露出臉來。那些刺球常常需用鞋底搓上幾腳,才能從里邊滾出籽來。倘若,搓的時候鞋底太薄,就會刺傷腳板。在森林里轉(zhuǎn)悠,一不小心,就會有刺球掉在頭上,將頭頂刺一個大包。
少年時期的父親,搓尖栗板栗從來都是光著腳丫。因此,在來羊坪,父親有個綽號,叫鐵腳板。這是我12歲那年才弄明白的。
當兵扛槍以前的父親,不僅僅搓尖栗板栗光著腳,就是上山砍柴割草也是光著腳板。
我不明白,父親后來是怎樣適應穿鞋的。據(jù)說,剛?cè)胛闀r,只要沖鋒號一響,父親就會飛快的脫掉鞋子,然后總是沖在前面。
爺爺有兄弟三人,我爺爺是最后一個離開人世的,那一年我父親5歲。喪失了男勞力的家庭,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兵荒馬亂中,家里的日子自然是無法想象的。做一雙千層底的布鞋,要新布舊布將近一丈,孤兒寡母守著幾畝薄田的奶奶和父親到哪里去弄那么多布頭呢。爺爺去世后不久,由于無法撫養(yǎng),他只有7歲、9歲的兩個姐姐就被送人,一根背帶在前后一個月的時間里,分別背走了父親的兩份親情,那些哭聲至今猶在我的祖屋里,在母親的轉(zhuǎn)述中從木板房的縫隙里飄來。
父親常年穿不起鞋,一雙腳從春天裸到春天,從山上走到山下,從天晴走到下雪。在那些崎嶇的山道上,在那些荊棘叢生的叢林里,父親的腳板一次次被穿透,他的腳趾指甲一次次被石頭碰落。長此以往,父親的腳指甲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他的腳底板長起了厚厚的老繭。這些老繭讓父親的腳板可以踏踩一切。包括栗子鋒利的球刺。
來羊坪的柴禾很好,火坑里一年四季都不停熄。在廚房的平地上挖一個四四方方的坑,里面燒起火來,那就叫火坑。在火坑上方對應的樓梁上掛一張與坑大小一致平行于地面的木架,再在木架上掛上若干的鉤子,這就是炕。我奶奶千辛萬難弄來的一塊巖鹽就這樣吊在炕上,從巖鹽中間打個孔,用一根麻繩穿著,那是父親與奶奶家里能拿動的最貴的財產(chǎn)。奶奶每次炒菜的時候,都用巖鹽在鍋里飛快地拖上一次,讓那些菜多少受一點鹽巴的感染。奶奶拖鹽的動作快得像閃電。一塊拳頭大的巖鹽,是父親和奶奶一到兩年之內(nèi)的奢侈品。
9歲的父親開始套牛犁地。他的整個下半身陷在三月冰冷的泥漿里,他必須在一場大雨停止之前的上午,把幾丘望天田翻犁過來,才能儲水插秧。他的母親脫下鞋子包著裹腳布,在水田里與他一起奮戰(zhàn),并想當然的在一邊當起了教練。
父親沒能夠上學,他稚嫩的身子拖著犁鏵從學堂前經(jīng)過的時候,里面?zhèn)鱽硭逯型g伙伴念唱“貧居鬧市無人問”的《賢文》句子,父親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讓自己離開了他們。
父親14歲的時候,比他大10多歲的他的同族堂兄,欺他孤兒寡母,用卑劣的手段,霸占了垂涎已久的那丘水田和爺爺留下的房屋、耕牛。在與他決斗的過程中,窮得連褲帶也買不起的父親,必須用一只手護著自己的褲頭,因為剛交手的時候,他的褲頭掉了下去,露出了一個孩子的屁股和尚未發(fā)育的陽具,引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
帶著貧困和欺凌的傷痕,父親走進了部隊,在戰(zhàn)壕里學會了寫簡短的家信、讀簡單的文章,甚至不顧敵機轟炸和密集的子彈找回一條漢子的尊嚴。
貧困和落寞的陰影像一條蛇,緊緊地纏繞父親。催著父親一生都勤勉如牛,甚至毫無理由的節(jié)衣縮食,一刻不敢懈怠。
在我出生后,他把抽的香煙改成了自種的葉子煙,他嗜好喝酒,卻舍不得花錢購國家的供應酒,常弄點酒精來兌水喝,從來沒穿過一件工裝以外的衣服。他常常為幾毛錢的開支和母親大打出手。他時常抽空從礦上下班后走兩個多小時回到家里,不辭疲倦的擺弄著家中那點自留地,直到月上三桿,昆蟲夜鳴才回家。他時常在瓢潑大雨無人外出的一個早晨上山去砍柴,讓那些水珠順著柴禾和他的身子一直滴淌到家里。他時常在所有的子女回家探親的某個除夕日,吆喝著子女冒著大雪和他一起去開荒。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兄弟幾個每個人一月的收入就能買全家好幾個月的糧食。
今年78歲的父親,走路已經(jīng)外歪倒倒,還試圖上山去干活。
山上的栗子落了,栗子的刺球在地上張著嘴,里面的栗籽猶如貝殼中的碩大珍珠,在刺球中露出臉來。那些刺球常常需用鞋底搓上幾腳,才能從里邊滾出籽來。
我的父親似乎仍然覺得自己的腳板是光的。
我撕爛了父親的破舊毛衣
2007年春節(jié),來羊坪的家里有了少有的熱鬧,平常僅有雙親在家,寂靜得連老鼠的叫聲都能聽到的家里,一時間鬧哄哄的,除了遠在廣州教書的小弟和弟媳沒回來,我們幾兄弟都回家了。我和大弟勝剛在貼春聯(lián),五柱五連5間的木房很長,紅彤彤的對聯(lián)貼上后,顯得格外氣派和喜慶,大哥二哥在我們身后一邊欣賞著剛貼上去的春聯(lián),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小時候的故事,大嫂二嫂在廚房幫著母親準備年夜飯,大弟媳帶著一幫孩子在門前的院壩里嘻鬧。這時父親拄著拐杖自言自語從階沿上一步一頓的走了過去,誰也不知道他要上哪里去,一會兒父親回來了,他從村頭的小買部回來,手里拿了一條3塊錢一包的香煙,我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把目光集中在父親手上,父親走到我們中間停了下來,拿出香煙,從大哥開始一包包把煙分發(fā)給我們。我們四兄弟簡直驚呆了。都不相信父親會花30元錢買一條香煙!30元錢對父親是一個多大的數(shù)字呀?這是父親除了供我們吃飯上學之外,從來沒有過的破費,況且是用來抽煙!
父親說抽煙很浪費錢,如果像他那樣抽葉子煙不花錢,他就沒意見。所以每次我們回家,他都會問我們抽的煙價格。我們不敢照實說,都謊稱2元一包,父親聽完將信將疑的說,要節(jié)約啊,錢不要亂花啊!
假如你不能想象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個中國貧農(nóng)家庭日常生活用品是什么模樣的話,我推薦你去看我父親用的一些東西。父親用的洗臉毛巾爛得只有一本16開書本那么大了,中間也千瘡百孔,加上灶房里的煙熏火燎,早已經(jīng)失去本色,但父親仍舍不得丟掉。碗柜里好幾個碗已經(jīng)缺了好幾個口子還在繼續(xù)使用,一般情況下,要用到那碗破成兩半仍心疼不已,父親會拿在手里反復地看上半天,實在沒辦法復合,才肯丟掉。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些很舊的,一件毛衣穿到四周都掉下無數(shù)的毛線頭還穿著上街,父親走在街上讓人咋一看還以為是極度貧窮的孤老。陌生人壓根不相信他是一個領(lǐng)著國家離退休金的老人,也不會想象他有5個在外地工作的兒子,他的兒子們給他買有呢料中山裝、呢料長大衣、呢帽,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會給他買茅臺酒和大雪茄,他的兒媳婦們也給他織件新毛衣。父親的這些行為與他的本應體面的生活嚴重不符,為這事,母親曾無數(shù)次向他提過抗議,并偷偷把他的一些破舊東西扔了,父親知道后大發(fā)雷霆,常常要鬧上好幾個星期,他說自己小時候跟我奶奶孤兒寡母過日子,用的東西比這些還破舊也沒扔過。
父親的摳門讓尤其讓母親刻骨銘心,父母結(jié)婚后,母親是農(nóng)民身份的家屬,而父親是拿國家工資的人,父親生怕母親管理不好家庭財務,所以財權(quán)也一直沒交給母親。哪怕一分錢的開銷母親都要跟父親商量,到父親手里討要。對我們來說,想在父親手里要錢就更難了。讀書的時候,如果我們向父親要錢,哪怕是5分錢,必須反反復復跟他講清原因,到最后他認為這事實在磨不開了,才會給。給的時候還會打開錢包,一邊翻弄一邊叫苦連天。遇到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不但不給還會罵上一頓。為此,我們打小起,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父親要一分錢。家里的日常零用也是我母親自己種菜賣換來。我們從小起就會跟著母親上街賣菜,后來就跟著村里大人挑柴賣,再后來就跟哥哥去礦上撿朱砂、淘水銀或下井找殘礦,再大一點就利用假期到父親單位的待業(yè)隊去參加勞動,做一些拌灰漿挑磚頭的事情換點錢交給母親給我們做衣服、買學習用品。
小時候,父親的工資一般只用來給我們到生產(chǎn)隊補口糧、交學費、送人情、買油鹽,而我們買衣服、鞋子、襪子、針頭線腦,全靠母親。
1998年我調(diào)單位搬家需買住房,當時我兩個哥哥的條件也不是很好,兩個弟弟剛剛工作,銀行借貸要擔保,在這種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明明知道父親手里有一點積蓄也沒向父親開口,我知道,即便我開口也不一定能拿到錢,甚至還可能挨罵。
現(xiàn)在我們需要父親開支和支持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父親的摳門有增無減,他抽最便宜的葉子煙,喝最低檔的燒酒,買肉買屠案上剩下的邊角廢料。他得意地告訴我們,他憑著幾百元的退休金,現(xiàn)在已經(jīng)存了幾萬元了。
我們隨時都還能想起父親的摳門。比如,晚上全家只準亮一盞燈,煤油燈時代只準用一根燈芯,電燈時代燈泡不準超過40瓦,而且到晚上10點必須叫停,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沒完成,逢年過節(jié)我們回家探親的時候,時常會圍著母親聊到很晚,父親聽不見就早早休息了,他會在睡下一兩小時后起來,查看我們是否還在燈下聊天,如果我們還在聊,父親就會用他那慣有的高聲大嗓喊道:早點休息了啊,別浪費電吶!為這事情,我們幾兄弟發(fā)生過好幾回當場掏錢補電費給他,這時候父親會笑著說,不是要你們交電費,是要你們學會節(jié)約。還比如家里變質(zhì)了的食物不準丟,必須換著法子加工處理后吃再吃;那些年肉食緊張,家里請人幫忙干活,會弄一點肉招待,他怕別人多吃,總在母親做菜的時候,從背后往鍋里猛放鹽。
我19歲離開家到省城工作,那時候糧食還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我們的戶口一時還沒法遷移過來,每個月必須家里寄糧票來才能在食堂買到飯票,而當是我們的定量也只是27斤的學生定量,父親明知道我不能吃飽,也從不給多寄一斤糧票,有時候甚至好幾個月都不寄一次,餓得我寫信回家哭述。其實父親當時已退休,在家里開了不少荒地種糧食,何況還有我姐姐和二哥名義下的承包田,家里糧食根本不成問題。糧食取消統(tǒng)購統(tǒng)銷后,我家的購糧本上還留下數(shù)千斤的份額沒買。為給我郵糧票的事,母親沒少和父親吵架,二哥讀到我的信也哭了起來。
我小弟洪明深知自己的家庭情況,怕我父親心疼錢,只跟小弟媳在他們的城市辦過登記就算結(jié)婚了,春節(jié)的時候他們雙雙回到家里,花了不少錢給父母雙親買了一堆禮物。按理說,兒媳婦過門該大方一次了吧。按來羊坪的規(guī)矩再窮也得給新來的兒媳買一套象樣點的衣服,何況小弟媳是城里比我父親級別大得多的干部子弟。要換了別家,還不殺牛賣房把新媳婦接待好。而我父親卻想一毛不拔。在我的再三提醒下,父親才拿出當月退休金的四分之一封了個紅包。
2007年五一長假,我回家看父母,回去后我見父親還穿那些破爛的衣服,就像前幾次一樣,半請求半強行的把他身上的衣服全換了,換過衣服的父親,顯得少有的精神和體面,我想,要是父親一直保持這樣的打扮,該有多好,我跟妻子不敢扔他的舊衣服,就把它們藏了起來,心想,這下父親總算利索了。臨走的一大早,我到父親房間去辭行,父親聽說有車來接我,就提出要搭車進縣城,說著就要找衣服加在身上,沒想到,我們藏的舊衣服早被他翻出來了。他手里抓著那件下擺一圈到處掉線頭的爛毛衣又準備穿到身上,而我給他帶回去的保暖內(nèi)衣他卻早脫在了一邊。我讓他穿保暖衣,他說緊了不喜歡,我情急之下抓了一件大弟媳去年給他織的毛衣讓他穿,他又說太厚,我當時已經(jīng)沒有時間給他找別的衣服了,我記憶中他還有別的衣服可穿的,但他就是非要穿那件丟人的衣服,我氣得頭昏,抓過那件破毛衣就撕了起來,當時只想把那破毛衣徹底撕爛,這樣父親就會穿上我們給他買的好衣服了——就這么簡單!
沒想到父親見我撕那破毛衣卻差點哭出聲來。他嘶啞的喊道:傷天理啦!我那還是好的呀!可惜啦!看到父親痛苦的樣子,我一轉(zhuǎn)身扭頭就走。
車子開動后,想著本想搭車進縣城的父親,我就哭了。
作者簡介:
姚勝祥(1967—),生于貴州萬山特區(qū)。侗族。也用午赫、東籬、來陽平等筆名碼字撰稿。貴州省政協(xié)《文史天地》雜志社編輯,貴州省文聯(lián)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散文集《最后的石器》、小說集《殺豬的日子》、與人長篇報告文學《阻擊黑暗》、歷史隨筆《第三眼看北洋人物》待出。作品散見《山花》、《詩歌報月刊》、《中華散文》、《延河》、《美文》、《雨花》等雜志;散文入選07、06等年選本及《西部散文10年精選》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