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的《長恨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作者因此獲首屆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對于這樣一部有影響力的作品,自然引起眾多研究者的關注。下面列舉幾項重要的研究成果:有的學者認為《長恨歌》是一部悲劇,其悲劇沖突體現(xiàn)在人與城市、生命與自然、女性與男性的矛盾中。有人用新歷史主義的觀點解剖《長恨歌》,認為《長恨歌》通過王琦瑤的形象再現(xiàn)了上海的歷史,稱之為“一個人的編年史”。也有人從心理學角度解讀,認為代表城市的精神的不是馳騁社會的男性,而是處在社會一角的女性,而王琦瑤正是上海這座城市的代表,上海的真諦不在華美的愛麗絲公寓,而是在樸素的弄堂;這樸素的弄堂生活體現(xiàn)了上海人“對江山社稷的事情總是看得很遠,謙虛里帶著自恃,嘴里說著自己不行,心里其實是覺得沒什么意思”的特點。還有人從女性主義角度盛贊《長恨歌》,認為作家的女性觀是中庸的,不同于傳統(tǒng)的女性弱者形象,也有別于女權主義的霸氣,更容易讓人接受,更接近生活。小說中的男性總是到女性這里尋找安慰,女性以其時尚、日常吸引男性,同時女性也是悲劇的。還有人從王琦瑤的形象入手分析,揭穿“上海尋夢”的虛假性和無意義,呼喚人們趕快從夢中醒來,去尋找真正的上海文化性格、文化精神。除了以上幾個方面的研究,還有人從其語言風格、小說的技巧方面研究,大多是引用一些新名詞。用大量的篇幅講解新名詞的內涵,而后對號入座,筆者就不一一列舉了。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彰顯了文本的價值,我以為我們應更多地關注《長恨歌》與海派的關系。
海外學者王德威先生一看到《長恨歌》就驚呼“海派文學,又見傳人”,并撰寫長篇論文《海派文學,又見傳人》,他有一個觀點:“張愛玲自1952年倉皇離開上海后,創(chuàng)作由盛轉衰,再無力作,而王安憶則把張的故事從民國的舞臺搬到人民共和國的舞臺,‘張愛玲不曾也不能寫出的,由王安憶作了一種總結。在這一意義上,《長恨歌》填補了《傳奇》《半生緣》以后數(shù)十年海派小說的空白’?!北疚脑噲D探討《長恨歌》與海派的關系。
一
海派文學的傳統(tǒng)一般回避重大事件,把日常生活作為自己的寫作領域,有較強的俗人意識,力圖通過日常生活的書寫揭示上海市民的精神,塑造上海的形象。
什么是海派文學呢?上海文化的格局是怎樣形成的呢?“戊戌變法失敗,蔡元培、張元濟等人南下上海,有的從事教育,有的從事出版,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脫離廟堂后的新價值取向:五四運動以后,新青年集團分化解體,文學研究會和創(chuàng)造社倚仗了商務印書館和泰東書局的力量在上海崛起,不久北新書局也南移上海,共同把新文學引向深入;大革命失敗后,知識分子云集上海,利用租界的有利條件開展左翼文化運動,魯迅、茅盾、巴金等資深作家以及新感覺派、左派、論語派等作家以各自的創(chuàng)作建構上海的新文化格局,與‘京派藝術’遙遙對峙;直到日寇侵犯,上海淪陷,大批知識分子先是蟄伏孤島,后又轉向民間,在戰(zhàn)火中保存了文化的精血?!焙E晌膶W在這樣的上海文化格局中不斷發(fā)展,它產(chǎn)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上海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換句話說是十里洋場的生活對文學創(chuàng)作逐漸產(chǎn)生影響,在租界率先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學審美現(xiàn)象。20世紀90年代又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專有名詞,對于海派傳統(tǒng):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概述。陳思和先生在《論海派文學傳統(tǒng)》中說:“海派文學出現(xiàn)了兩種傳統(tǒng):一種以繁華與糜爛同體的文化模式描述出極為復雜的都市文化的現(xiàn)代性圖像,姑且稱其為突出現(xiàn)代性的傳統(tǒng);另一種以左翼文化立場揭示出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階級分野及其人道主義的批判,姑且稱其為突出批判性的傳統(tǒng)?!痹谕黄恼拢赋觯骸白越虾i_埠以來,中西文化的沖撞一直激蕩不斷,逐漸形成了以西方殖民話語為主導的所謂‘現(xiàn)代化’的文化特征?!?/p>
吳福輝先生則這樣論述海派的文化姿態(tài):“一種,是從張資平到予且的力求靠近市民的實際態(tài)度;一種,是從穆時英到徐訐這樣一些‘時代驕子’面朝現(xiàn)代的活躍身影?!睙o論用什么樣的詞來概括,人們有一種共識:海派文學的傳統(tǒng)一般回避重大事件,把日常生活作為自己的寫作領域,有較強的俗人意識,讓讀者從日常生活的書寫中揭示上海市民的精神,構建上海的形象,認為財色才是人生的根本,消解了英雄主義的光環(huán),“用日常生活的邏輯消解價值的理想形態(tài)”。
上海本身沒有多少歷史,是個移民城市,是中國近現(xiàn)代興起的一個商業(yè)大都市,它是在殖民文化和移民文化的基礎上建構起自己的文化形象的。上海文化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作了某種斷裂,隨著移民文化的進入而逐漸形成的商業(yè)化與個性化,是一種民間性與移民性相融匯的現(xiàn)代都市文化,它的日常性是雜糅了各種文化綜合而成的:繁華、優(yōu)雅、精致等。它既有西方文化元素的文明,也有其糟粕;有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也有其封建性:有抒情詩式的都市時尚,也有其商業(yè)習氣。從海派文學發(fā)展史來看:早期是嫖客與妓女的故事,到了新感覺派劉吶鷗等人筆下則是消費娛樂場所的情色男女。到了張愛玲,她拾起家族破碎的記憶,用自己獨特的審美消解了傳統(tǒng),或者說使兩種傳統(tǒng)互相融合,對都市生活中的糜爛不批判也不沉醉,形成了以都市民間文化為主要內容的海派小說審美意蘊。當《長恨歌》問世后,有人說,王安憶與張愛玲相似,王安憶女士則說我不是張愛玲。這似與不似正是海派文學的日常性和市民性的干擾所致。
二
王安憶無論承認與否。她與張愛玲的確很相似。首先,體現(xiàn)在對日常生活的偏愛上,都是對上海日常生活書寫的高手,都對日常生活進行了細致的描繪。王安憶說:“我個人認為,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笨梢娝龑θ粘I畹闹匾?。張愛玲說:“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松卜€(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且常是不完成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種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好的作品,還在于它是以人生安穩(wěn)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薄堕L恨歌》本是寫亂世的故事,但作者巧妙地回避了戰(zhàn)爭、階級斗爭,通過安穩(wěn)樸素的日常生活來展示上海市民的生活,如對服飾飲食的詳盡描繪。
其次,她們通過揭示日常生活寫上海女人的精神,她們筆下的人物雖然時代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上海女人的堅強與韌性。王安憶說:“上海女性的硬,不是在攻,而是在守。男女交手的情景是有些慘烈,還有些傷心……上海的女性心里很有股子硬勁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城市的人和事?!薄堕L恨歌》書寫了王琦瑤從一個平凡小戶人家的女兒,由于選美而進入上流社會,但沒多久,上海解放了,王琦瑤的輝煌結束了。她靠當個體護士生活,又遇見了康明遜,可是由于康家的反對和康明遜性格上的弱點,她再次增添了苦難,有了一個私生女,成了未婚母親,她獨立支撐著生活,她的形象讓我們看到上海女性的“硬”,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堅持下去。
最后,她們的相似性是字里行間的感傷情緒?!堕L恨歌》里到處是一聲聲的感嘆:“40歲的人,哪是心心無痕?單單是時間,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劃。更何況是這個動蕩的時日”。(P84)19歲的王琦瑤“從開始起,就是等,接下來,還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P13)這一聲聲嘆息勾起人對張愛玲的思念:“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shù)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了。忽然聽見背后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然而王安憶究竟不是張愛玲。首先,張愛玲能置身事外,不在小說中流露自己的態(tài)度。在《半生緣》中,她這樣描寫曼楨住的弄堂:“這弄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后門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濕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腳趾甲全是鮮紅的,涂著蔻丹?!边@是市井風俗的客觀寫照。在王安憶筆下,語言密不透風,處處可見“……似的”“是……的”句式。有時直接表達自己的看法:“上海的弄堂真是見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陰處的綠苔,其實全是傷口上結的疤一類的,是靠時間撫平的痛處。因它不是名正言順,便都長在了陰處,長年見不到陽光?!?P7)對王琦、瑤薩沙等人玩的小把戲,作者直接寫道:“可別小看這些細碎的小東西。它們哪怕是這世界上的灰塵,太陽一出來也是有歌有舞的?!毕襁@樣的句子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其次,“張愛玲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她在作品中表達給讀者的人生觀念都是虛無的,而王安憶想從日常生活中尋找意義,這是她們最根本的區(qū)別?!蓖醢矐泴ν蹒幍拿鑼?,充滿一種對美的肯定,而張愛玲的人物則是突出其“俗”的一面。
三
張愛玲與王安憶之所以不同,原因在于二人的世界觀,審美旨趣不同,形成世界觀、審美旨趣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二人生存環(huán)境不同。張愛玲出身于一個封建大家庭,她的父親是滿清遺少式的人物,她的母親是一位新女性,出洋留學,敢于離婚。這樣張愛玲從父親那里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從母親那里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浸染。兩種文化刺激,使她對日常生活有了強烈的新鮮感,從而形成日常生活的獨立寫作領域。張愛玲的個人經(jīng)歷也有傳奇色彩,她的父母離婚后,她生活在父親家中,可是她很向往母親家中的生活,由于家庭矛盾激化,她被父親關起來,最終逃出了父親的家。這段經(jīng)歷對她影響很大,她常常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對享樂的恐慌大概與此有關吧。王安憶能對上海市民精英的日常生活保持欣賞的態(tài)度,讓王琦瑤在不同時代盡顯魅力,是因為王安憶的特殊身份,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趣味。王安憶的父母都不是上海人,她生在南京,長在上海,她隨父母到了上海,這種“南下干部”的后代身份使她有一份坦然的心境接受上海的文明。她的革命干部家庭的出身使她的生活有保障,視野更開闊,看問題更有客觀性。正因為如此,王安憶寫的是一座城市的歷史,張愛玲寫的只是個人家族的“傳奇”。張愛玲筆下的人物更有真實性,假如她寫王琦瑤,也許王琦瑤會與五個男人中的某一個過上素樸的日常生活,但王安憶寫得就更有力度,把王琦瑤放置于一個沒有救贖機會的境地:李主任、程先生死去,康明遜的家族反對,阿二與老克臘主動離開,這應說不是超越了張愛玲式的真實而是超越了平凡,達到人性的更深處。
總之,《長恨歌》是對海派文學的繼承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