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陶淵明的思想歸屬,歷來眾說紛紜,但縱規(guī)詩人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詩人的思想及人生變化,則不難看出詩人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了魏晉玄學的影響,甚至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及題材上,都打上了玄學的烙印。
關(guān)鍵詞:魏晉玄學 陶淵明 影響
不僅是東晉,同時也是整個魏晉南北朝最杰出的文學家——陶淵明,其思想較為復(fù)雜,其歸屬問題,歷來也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筆者不揣冒昧,就魏晉玄學對陶淵明的影響,發(fā)一管之見。
一
歷來論者多認為陶淵明的思想主要以儒、道為主,儒家使他早年具有濟世之志,幾次出仕,正是儒家積極用世、兼濟天下的思想體現(xiàn)。之后,詩人的生活實踐使其思想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一變化的結(jié)果使道家思想終于成了詩人思想的主導(dǎo),他的道家思想,繼承了正始以后道家精神批判現(xiàn)實、否定現(xiàn)實的一面,但其中老莊的消極避世、清靜無為、順適自然的思想又給了他極大的消極影響,而此時詩人所受道家思想影響,有一個明顯的傾向,那就是儒家思想道家化,像詩人韻《飲酒》之二十中那樣,把道家的“復(fù)真”、“遠淳”的使命加到了孔子身上。這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魏晉玄學浸染之后的道家思想了。
一定的思想產(chǎn)生于一定的時代,陶淵明的思想產(chǎn)生于他那特定的時代風潮之中。當時,魏晉玄談之風盛行,玄學家以及玄學發(fā)展的一大特點,就是把儒道兩家調(diào)和起來,其手法就是將儒家思想道家化。這種情況,在玄學的創(chuàng)始人王弼、何晏身上就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而到了西晉,郭象進一步用儒家思想道家化的手法,更巧妙地把儒家和道家統(tǒng)一起來,他在《莊子·大宗師》注中說:“圣人常游外以弘內(nèi),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當?shù)蛔匀??!彼^“游外”,就是超越現(xiàn)實之外;“游內(nèi)”,就是在現(xiàn)實禮法之中。
在郭象那里,“游外”與“游內(nèi)”是一致的,而且只有極好的“游外”者,才能是最好的“游內(nèi)”者,而“圣人常游外以弘內(nèi)”,所以他既能超越現(xiàn)實,又能光大人事,“終日揮形神氣無變,俯仰萬物而淡然自若”。這樣的“圣人”,不正是道家心目中的“神人”嗎?所以郭象在《莊子·逍遙游》注中干脆就說:“夫神人,即今所謂圣人也?!卑咽ト撕蜕袢说韧饋?,這里儒家的圣人徹底道家化了。這以后,玄學的發(fā)展,也都是順著儒家思想道家化的這條路子前行的。而陶淵明的這種把儒家思想道家化的做法,正好說明詩人受到當時魏晉玄學的深刻影響。
二
當然,陶淵明受魏晉玄學思想的影響,遠不止于簡單地將儒家思想道家化,而是表現(xiàn)在他生活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
生活創(chuàng)作中,他崇尚自然并以自然為核心,追求人生的淳樸真誠、淡泊高遠、任運委化,他所喜愛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恬靜而充滿自然意趣的鄉(xiāng)村,表現(xiàn)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大多田園詩呈現(xiàn)出沖淡平和、沽悠遠的外貌;在言與意的辯說中,他接受得意忘言說;在生死問題上,他采取一任自然的豁達態(tài)度。但陶淵明是詩人,不是哲學家和思想家,因而他身上的玄學思想并不表現(xiàn)為系統(tǒng)的理論,而是滲透于其人生實踐和詩文創(chuàng)作之中。正因為這樣,詩人身上的玄學思想就表現(xiàn)得更細致、更有個性特征,以下分而述之。
首先,關(guān)于詩人崇尚自然的問題。崇尚自然,是魏晉玄學的重要思想特征,這對詩人的影響極深。崇尚自然是陶淵明對人生更深的哲學思考,他所積極追求的是一種順應(yīng)自然狀態(tài)和變化,抱樸含真,遁心任性的生活,他希望自己返璞歸真,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jīng)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謂“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說明自己的質(zhì)性,天然如此,受不得繩墨的約束。所謂“久在樊籠里,復(fù)得反自然”(《歸田園居》其一),表達了詩人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悅。詩人的歸隱,表面上看是政治原因,實則是詩人的思想原因。因為他并沒有受到類似屈原那樣的打擊,非走不可,也不像賈誼那樣受人排擠,他之所以辭官歸隱,實在是因為他不愿在“塵網(wǎng)”、“樊籠”中掙扎。這在他很多作品中都有明確的表示,除《歸去來兮辭序》里講的“質(zhì)性自然”,《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中寫道:“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剛一做官,便“心念山澤居”,詩人崇尚自然之心昭然而顯。
關(guān)于陶淵明的歸隱,前人論述甚多,多以為是詩人迷戀田莊別業(yè)的舒適生活,其實與實際生活現(xiàn)實背離甚遠。詩人雖有幾處田莊別業(yè),但規(guī)模很小,且破敗不堪,他隱居之后的生活,更是“夏日報長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詠貧士》)。除非心念堅定,誰會忍受這樣的生活,隱埋于蠶桑而不出仕。其核心就源自于詩人對自然的崇尚,他向往的是一種和平安寧、白耕自食、無競無逐無虛偽的自然大同的社會。而這種崇尚一部分因素,即來自魏晉以來談玄多隱士。詩人常把儒家虛構(gòu)的淳樸無爭的上古之世與遭家宣揚的小國寡民的社會模式相結(jié)合,作為他心目中理想的“自然”社會來歌頌。如《勸,農(nóng)》詩說:“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薄稌r運》詩說:“黃唐莫逮,慨獨在余?!薄讹嬀啤吩娬f:“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同樣的思想,又借助虛構(gòu),在《桃花源記》中加以形象的表現(xiàn)。
魏晉以來,玄學家推崇的自然,來自老莊。在老莊那里,把“自然”視為宇宙萬物的最高法則,認為一切都應(yīng)該順應(yīng)自然。玄學本是一種超世哲學,它強調(diào)人不僅在社會中存在,而且每一個人即每一個精神主體,都是直接面對宇宙存在的,因此人生的根本意義,也不在于世俗的榮辱毀譽、得失成敗,而在于精神的超越與升華,對世界、對生命的徹底把握。宇宙的本體是玄虛的,“道”四時運轉(zhuǎn),萬物興衰是“道”的外觀。從這種觀念中引導(dǎo)出人對自然的體悟追求,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觀念,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陶淵明一生追求的,也正是這樣一種境界。在詩人那個時代,多談玄學,標榜“自然”,隱逸山林者確實不少,但要說真因為崇尚自然而安貧樂道,恐怕除詩人之外不出其二了吧!
其次,就“得意忘言”講。蕭統(tǒng)《陶淵明傳》和《晉書·隱逸志》中都說:“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庇腥藛査?,便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詩人的這種思想,真乃老莊再生,是老莊思想的直接實踐,也是魏晉玄學中“得意忘言”說的直接演繹。
“得意忘言”說是魏晉玄學家們獨具的思想方法,也是魏晉玄學體系建立的根本方法和手段。魏晉以來,玄學家們探討的根本問題是宇宙的本體問題,但源于老莊的玄學認為,宇宙本體是超言絕象的,既難把握,又難言說,這樣就必須找到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方法,即《莊子·外物》中所講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用以突出和把握宇宙的本質(zhì)地位。
“得意忘言”作為玄學家對宇宙認識和把握的方法,是王弼首先提出來的。他依據(jù)《周易·系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和《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思想,提出了一種新的理論:“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奠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盡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蓖蹂稣J為,言生于意,但不能以“言”為“意”,“言”不過是“意”的工具,所以應(yīng)通過“言”而體會其“意”,甚至應(yīng)拋開“言”而去體會“言外之意”。
陶淵明既不解音律,又愛彈無弦之琴。正說明他受了“得意忘言”說的影響,追求的不是“言”,而是“意”,不是音響的律動,而是音樂的神髓,是“言外的意”、“弦外的音”。詩人的這種追求意趣,一直貫穿于詩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之中,他的《飲酒》之五“結(jié)廬在人境”結(jié)尾兩句“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實質(zhì)上是“得意忘言”的拆解?!豆艑W千金譜》中說:“從古高人只是心無凝礙,空洞無崖,故所見高遠,非一切明象之可障隔,又豈俗物之可忘干,有時而靜境也,即動境亦靜。境有異而物無異者。故遠也。心不滯物,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車馬不覺其喧,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箜,其誰辨之?”這高人,不正是深悟“得意忘言”的陶淵明嗎?這一方法,不僅滲透于詩人的作品,而且成了詩人的思想和主張。
最后,是生死問題。生死問題是魏晉玄學終結(jié)時的一個特殊內(nèi)容。玄學家們從老莊著作中汲取了道家的生死觀,同時又糅合了當時門閥世族中普遍流行的及時行樂思想,然后以王弼、郭象的玄學理論為綱,重新構(gòu)合,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富有玄學意味和時代特征的生死觀。陶淵明是以田園詩而著稱的,但其幾乎有與田園詩等量的有關(guān)生死的作品。這部分作品從內(nèi)容上暗含了玄學家們對生死問題的關(guān)注。在這方面,他現(xiàn)存的一百多首詩作中,竟有幾十處提及“老”和“死”。但在生命哲學思想上,詩人更多地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豁達,如組詩《形、影、神》中,詩人借用辭賦的對話體,讓“形”提出飲酒自樂,忘懷一切的人生態(tài)度,又讓“影”強調(diào)應(yīng)追求事功,建立身后之名。但作為最終的哲學歸結(jié),他在第三首《神釋》中把前二者都否定了,認為每日醉酒傷害生命,立善求名也只是外在追求,毫無意義,應(yīng)該是:“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边@便是詩人不求解脫的解脫,也是詩人受玄學有關(guān)生死的影響,在詩作中過多地關(guān)心生死,表現(xiàn)得焦灼,又不同于玄學家們有關(guān)生死,超然于外,一任自然的豁達高曠的態(tài)度。
三
縱觀魏晉玄學對陶淵明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他的思想及作品內(nèi)容,更滲透于他的詩歌風格之中。
關(guān)于陶淵明詩的風格,鐘嶸的評價是:“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毙翖壖苍凇耳p鴣天》中說,陶詩是“更無一字不清真”。元好問《論詩絕句》則說陶詩“豪華落盡見真淳”。清人沈德潛《說詩啐語》說:“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边@些評論言語雖不盡相同,但核心義理一致,具體說明了陶淵明藝術(shù)風格上以平淡自然著稱,多呈現(xiàn)出深遠無涯的意境和疏淡自然的情趣。
陶淵明這種自然樸素的風格,得力于魏晉玄學“尚自然”的思想。千百年來,陶詩的這種自然風格贏得了人們普遍的推寄。與歷代山水詩人相比,陶淵明的山水詩情真意切,既平淡無華,又生意盎然,看來是客觀的自然描繪,卻只有通過高度自覺的人的主觀品格才能達到,陶詩中的這種平淡沖和、超然物外,向來被認為是一種道家氣質(zhì),也是魏晉玄學影響下的審美心理。
另外,東晉時代那些表述老莊哲理的玄言詩,雖然已幾乎失去了文學趣味,也已不稱其為詩了,然而東晉的玄言詩中卻醞釀著一種新的重要的東西,這就是山水詩的萌芽,而陶淵明的田園詩,在某種意義上講,又是山水詩的分支,與玄學家們的玄言詩同樣有著直接關(guān)系。陶淵明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重大貢獻,是他開創(chuàng)了新的審美領(lǐng)域和新的藝術(shù)境界。雖然一般玄言詩人都注意到從審查自然來體會哲理,并由此產(chǎn)生了山水詩的萌芽,但沒有人把目光投向平凡無奇的鄉(xiāng)村。只有在陶淵明的筆下,農(nóng)村生活、田園風光才第一次被當作重要的審美對象,由此為后人開辟了一片情味獨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