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力，是一所重點大學大三的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要不是年近六旬的老爹離鄉(xiāng)背井進城看大門、撿破爛供他，他無論如何是上不起這大學的。每每想到這點，汪力就心疼得直想流淚。

暑假到了，他本想不回家，找個活干，以減輕父親的負擔，可這天他忽然收到父親寄來的路費，匯款單附言處寫著：速回家。汪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立刻往家趕。

令他意外的是，到家后他根本沒看出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可他心中總是不踏實，便問父親。老汪頭專注地看著焦急的兒子，似乎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好一陣后才說：“叫你回來，也——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你媽想你了，我們怕你惦記著打工掙學費把身體累壞了，就叫你回家。掙錢的事有爹呢，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要把書念好就行了?！?/p>

從父親的表情和他說話的口氣中，汪力知道父親并沒有說實話，他一定有什么一時難以開口的事瞞著自己，可爹三緘其口，汪力也不好多問，他只是多留了個心眼，對爹的言行多加關(guān)注起來。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爹確實有些異常，這暑期里，稻谷抽穗苞谷掛棒，本沒有多少農(nóng)活的，可爹仍然有事沒事都在田邊地頭里轉(zhuǎn)，大熱的天別人都對太陽躲之唯恐不及，他卻在日頭下曬著，草帽都不戴，好像故意要跟太陽對著干似的，汪力和母親說他他也不聽?！斑@老頭子，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汪力他媽不解地說。汪力也覺得父親確實有些問題，他正準備找個時間好好跟父親談?wù)?，這時，父親卻干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這天中午，汪力正在院中樹下看書，忽聽父親在門外喊：“汪力，快出來幫幫我！”汪力忙丟下書沖了出去，只見父親背著一個顯然是受傷昏迷了的中年男人，還有一個中年女人瘸著腿幫著攙扶著?！暗@是怎么回事？”汪力奔過去問。老汪頭喘著粗氣說：“他們——他們是來這山里玩的，不小心掉下了懸崖，被我發(fā)現(xiàn)救了回來。他們的手機摔壞了，你快——快打電話！”

半個月后，傷好出院的那對城里夫妻領(lǐng)著兒子帶著禮品登門感謝老汪頭一家的救命之恩?！斑@有啥好謝的，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們山里人就認這個理?！崩贤纛^淡淡地說。這夫妻倆千恩萬謝之后又拿出兩萬塊錢非要老汪頭收下不可。老汪頭怎么也不收，最后竟然沉下臉說再要強給錢就把他們趕出門。這對夫妻無奈，只得收回錢，那女的萬分歉疚地說：“汪老伯，你總得讓我們也幫你一點什么忙吧？不然我們心里會一輩子不安的?！?/p>

老汪頭想了想說：“我聽你們說好像你們都是省城的醫(yī)生？”“是的，我們是專做整容的醫(yī)生?！彼麄兇鸬??！罢?？”老汪頭一聽這兩字，雙眼一下發(fā)光，他一下站起身，圍著院里那棵桃樹轉(zhuǎn)圈圈，邊轉(zhuǎn)邊激動地咕噥著：“整容——整容？”汪力和這對醫(yī)生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是怎么了？老人一聽到“整容”二字為啥這么激動？

“來來來，我跟你們說個事?！崩贤纛^激動地把這夫妻二人拉到側(cè)屋里，汪力要跟進去，卻被老汪頭擋在門外，他嚴厲地說：“你站遠點去，不準進來！”

這是干什么？汪力覺得父親的舉動太奇怪了。難道他得了啥病要求這兩位醫(yī)生？不像，父親身體好著呢。那他為啥對“整容”二字這么感興趣呢，難道他要整容？不會吧，他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民，不至于這么趕時髦吧？汪力越想越覺得奇怪，他便躡手躡腳地悄悄到側(cè)屋窗下，要聽聽父親到底對他們說些什么?？梢宦?，他們的聲音太小了，簡直就是在說悄悄話，他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只隱隱約約聽見“整容”、“幫忙”、“謝謝”幾個詞。其他的實在聽不清楚。

大約半個多小時后，老汪頭和這夫妻二人才從側(cè)屋出來。汪力一看，他們都如釋重負，異常輕松和高興。老汪頭還吩咐汪力到魚塘捉了幾條大魚，又殺了只大公雞款待這二位。

第二天一大早，老汪頭要跟這夫妻二人進城。汪力攔住爹說：“爹，你究竟要跟他們進城干什么？你告訴我，也好讓我和媽放心呀。”老汪頭猶豫了一陣，突然大笑著說：“娃，你放心，我跟他們?nèi)フ?，整好了就回來?！?/p>

“整容？！”汪力和他媽一聽這話，驚得張大了嘴?！笆迨澹业銈冋f了什么？他為什么要整容？”汪力問那男醫(yī)生。男醫(yī)生拍拍汪力的肩說：“沒什么，你爹是個非常善良非常有志氣的好人啊，他跟我們?nèi)?，你盡管放心吧。”

汪力看著爹興奮地跟他們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汪力媽看著老汪頭的背影不無擔憂地說：“這老頭子進城打幾年工是不是有相好的了，要不怎么會去整容呢？電視里不都演了嗎，這年頭，什么事都有??！”汪力雖然也有些擔心，但他還是安慰母親說：“媽——看你想哪兒去了，你們一起生活幾十年了，難道你還不相信我爹？”

兩周后，母子二人的擔心被回家來的老汪頭的面容徹底打消了。因為整了容回來的老汪頭不是變得更年輕更英俊了，而是變得更蒼老了，仿佛一下變老了十多歲，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已年近七十，額上臉上增加了不少皺紋，又老又黑。爹簡直就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歷盡苦難的典型的老農(nóng)民?！暗阏Π炎约赫蛇@副模樣了？是不是那兩位醫(yī)生坑了你？”汪力盯著爹的面容萬分吃驚地問。

“不不不，他們?nèi)丝珊昧?，他們完全是按我的要求整的，一分錢不要我的，還天天給我好吃好喝，你可別冤枉人家。”老汪頭笑容滿面地說。汪力媽盯著老汪頭仔細看了半天問：“可是老頭子，人家都是越整越年輕，越整越漂亮，你為啥要把自己越整越老越整越丑呢？你這是圖什么呀？”

“你懂個啥？現(xiàn)在城里越老越吃香你知道不？我圖個啥？我啥都不圖，我們快到四十了才得汪力這么一個兒子，我就圖他能出人頭地、能光宗耀祖！”老汪頭有些生氣了，他大聲沖老伴說。汪力還看到父親眼里溢出了淚水，他鼻子一酸，忙別過頭去。

開學了，老汪頭數(shù)出七千塊錢給汪力說：“娃，這是你這一年的學費，生活費還是以后我每個月給你寄，你安安心心念書，不要擔心錢的事，爹有辦法。嘿嘿，這次去，我要多掙些錢了！”汪力看爹高興的樣子，好像他多了一個掙錢的法寶似的。汪力靈機一動，突然決定要悄悄看看爹到底在打什么工，這和他整容有什么關(guān)系。他總覺得這一切似乎不像爹說的那樣簡單。

汪力找了個借口說他要第二天走，其實他悄悄地和他爹趕了同一次火車到了省城。他像個間諜似的跟蹤著他爹。第一天，他見他爹直接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個廉價出租屋內(nèi)住了下來，這出租屋內(nèi)還有兩個跟他爹差不多的農(nóng)村老頭。汪力覺得奇怪，爹不是說他在給一所學?？创箝T嗎？怎么到這里和這兩個老頭住一起了呢？汪力也就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他要繼續(xù)跟蹤他爹，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第二天，老汪頭和那兩個老頭一起跑了四所大學，都是進去一兩個小時才出來。三個農(nóng)民老頭，專門到這高等學府里去干什么呢？汪力搔破了頭皮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

第三天是星期一，汪力發(fā)現(xiàn)這三個老頭一大早便開始分別行動了。他悄悄地跟蹤著他爹來到了一所大學?？匆娝谛Ｅ孕★堭^里買了兩個包子，邊吃邊進了校門，和去上課的大學生一起直接到了美術(shù)學院的一幢樓里。難道爹在讀大學？汪力覺得真是匪夷所思。他躲到角落里戴上預(yù)先準備的墨鏡，又把頭發(fā)搓得亂七八糟，跟著那些學生們一起進了樓，他跟蹤著他爹進了一個畫室。

進畫室一看，里面已有二三十個學生，而他爹直接坐到了對面墻邊凳子上，這一瞬間，汪力一下反應(yīng)過來爹是來干什么的了。他的心像突然被雷電擊中，渾身一顫，他急忙躲回角落里，和一男生站在一起。

“同學們，我們繼續(xù)學習人體素描，關(guān)于人體……”老師開始給大家講解，講了一會兒后，老汪頭在老師的示意下很快脫光了身上的衣服，熟練地一只手撐著墻站著，擺出個姿勢讓學生們畫……

“老師，你咋還不走？”下課后，穿好衣服的老汪頭看到門邊一個戴墨鏡的學生還站在那里，就上前問。幾年來，他早已習慣稱呼這些畫畫的學生為“老師”。這位“老師”一下取下墨鏡，老汪頭驚呆了。

“爹——”汪力“撲通”一聲跪在老汪頭腳前，抱住他爹的雙腿泣不成聲。

老汪頭堅持“上”了這天安排好的六節(jié)課后，下午才在出租屋里再次跟兒子見面。“這沒什么，真的，又不是光我一個人干這行，男女老少都有呢?！崩贤纛^說，“我這幾年來都干這個，一堂課六塊錢，我?guī)讉€大學還有一些培訓班輪著跑，日不曬雨不淋，一個月就能掙一千四五呢。只是——只是冬天有時有些冷。現(xiàn)在干這行的競爭也越來越激烈了，這不，上學期又來了幾個老頭，好幾個教授說有個老頭比我老一些，比我有——滄桑感，比我有老農(nóng)民特點，準備不要我了，要不是這暑假里我把自己曬得更黑一些，還有那醫(yī)生兩口子幫我整出這滄桑感，說不定我這工作就丟了呢。你要好好念書，我聽說現(xiàn)在大學生找工作也難得很呢，你那本科怕不夠的，你最好是再念個什么碩士博士。你放心，爹供得起你?！?/p>

“爹——”汪力再一次哭倒在爹膝前。

〔本刊責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民間故事》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