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者簡介

葛亮: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香港浸會大學。文學作品發(fā)表于《收獲》﹑《香港文學》﹑《聯(lián)合文學》等兩岸三地刊物﹐并為報章撰寫文化評論專欄。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fā)展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小說獎首獎﹐第一屆香港書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2007年華語文學傳媒盛典“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文字入選《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朱雀》、小說集《謎鴉》﹑《七聲》、《相忘江湖的魚》等﹐入選臺灣二零零六年“誠品選書”。

張昭兵:男，山東微山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方向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及當代文學批評。曾擔任《芳草》文學雜志(網(wǎng)絡版)“現(xiàn)場評刊”評論員，《山花》雜志“全國大學生原創(chuàng)小說展”欄目專評，主持過《延河文學月刊》的“博士論壇”，參與創(chuàng)辦并主持《青春》雜志的“青春熱評”欄目，龍源期刊網(wǎng)“名家名作”欄目的簽約作家。已做過多位當代著名作家的訪談，發(fā)表文學評論及研究論文近二十萬字。

張昭兵:書香世家的出身，和高級知識分子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對你的心智、性情以及感受外在世界的方式有何影響?這樣的出身和家庭，既是很多人艷羨的“幸運”，也可能是你本人習焉不察的無形的“拘囿”，或無可奈何的透明的“障壁”吧?

葛亮﹕家庭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并未對我造成過壓力。我的成長和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或許我身上所謂時代的印記更為顯著﹐比如“獨生子女”的標簽。對于“家學”的態(tài)度﹐也是因人而異。好的方面﹐是我可能擁有了比一般人較早的閱讀經(jīng)驗以及某種感知事物的態(tài)度﹐但似乎未有什么“拘囿”。我的父母都是教育方式上相當開明的人。身為知識分子﹐談不上有什么階層觀念。他們早年都插過隊﹐吃過苦﹐對于民間會有一種深厚的情愫。這種感情是很天然的﹐和他們的個人經(jīng)歷相關﹐不帶有所謂“民粹”色彩。這一點對我有些影響。我寫《七聲》﹐也是情之所至吧。比方“洪才”確有原型﹐他是一個從鄉(xiāng)下隨父母遷居南京的孩子﹐是我童年很要好的朋友。此外﹐在學問上我會有一個榜樣﹐是我的祖父﹐他多年從事藝術史研究﹐治學方面的嚴謹﹐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稀見的。我經(jīng)常翻看他的舊作﹐對我的為人為學﹐始終是一個提醒。

張昭兵: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特點和性格。一般認為“上?！迸c“香港”互為鏡像，“北京”與“上海”則不但在空間上異俗，也在文化上存在較大的時差，北京代表著古代、近代的中國文化，而上海則更多地代表現(xiàn)代、當代的中國文化?！澳暇痹谥袊且粋€有著自己鮮明特點的著名城市，作為南京人，你覺得這個城市有何與眾不同的地方?

葛亮﹕南京在氣息上的獨特﹐恐怕在中國的城市群落中是不多見的。在現(xiàn)代化的侵襲之下﹐南京一直處于不卑不亢的狀態(tài)。六朝以降的歷史文化積淀﹐是負荷也是底氣。這是座有“王氣”的城市﹐雖然黯然收場了許多回﹐根基卻還是實在的?？吹靡姷氖签o南京的城建發(fā)展﹐一直處于“微調(diào)”的狀態(tài)。前段時間《亞洲周刊》的封面報導﹐叫做“保衛(wèi)南京古都街區(qū)對抗房地產(chǎn)暴利”﹐“保衛(wèi)”一詞﹐感覺得出﹐南京已成為“古”與“今”抗衡的代表與底線了。我不太能想象﹐南京在這一層面上的“失守”。中山東路上民國時期種下的法桐﹐陸續(xù)消失﹐讓人時常有悵然之感。正是這些細節(jié)﹐造就了南京的“完整感”。作為南京人﹐我對這座城市的定義﹐是某種“篤定”的性質?；蛟S也是民間常說的蘿卜氣——大而化之﹐真實甚至有點粗礪﹐但內(nèi)里卻是十分雍容的。所以﹐我曾將我長篇小說《朱雀》中的一章﹐命名為“古典主義大蘿卜”。

張昭兵:王爾德在《謊言的衰落》中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有點驚世駭俗的觀點:“生活模仿藝術遠甚于藝術模仿生活”，并以“倫敦的霧”為例來詮釋自己的觀點。姑且不論這種觀點正確與否，但文學藝術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始終是作家和藝術家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問題卻是不爭的事實。趙園先生的名著《北京:城與人》，從北京獨特的地域文化的角度對“京味”小說做了深入的解讀，李歐梵教授的《上海摩登》更是掀起了從城市文化的角度研究作家作品、文學流派的熱潮。請問你本人的作品是否也可以從“城與人”、“城與文”的“互動”與“糾葛”中去理解呢?對于文學藝術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你是怎么看的?

葛亮﹕城市對我是重要的﹐它是我解讀文學的一個窺口。我的博士論文研究方向就是關于城市文化。在寫作上﹐我是比較自覺地進入城市書寫中去的﹐因為生長于斯?？陀^地說﹐我對鄉(xiāng)村有審美層面的好感﹐但是城市才是我寫作的根基。相對于鄉(xiāng)村﹐城市是更好也更精準的人的實驗場。城市是人所造就的集合﹐與人的關系卻也微妙。很多時候﹐是成敗一蕭和。我近來更加感興趣“城市史”方面的一些書籍﹐在我看來﹐城市是一個角色﹐和人一樣﹐它有自己的成長歷程﹑起伏﹑機緣﹐甚至毀滅與復興。前段時間在看一個老中醫(yī)陳存仁先生的《銀元時代生活史》﹐是人的歷史﹐也是城市的歷史。城和人是奇妙的共生體﹐兩者的合集﹐就是時代。說到文學藝術和現(xiàn)實世界﹐折射到對城市的表現(xiàn)上﹐是十分復雜的?？梢院軐憣崺o也可以異化到面目全非的程度。這和寫作主體本身的生存狀態(tài)關系十分大。這方面﹐《City invisible》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經(jīng)典的范例。

張昭兵:“文學南京”曾是中國文學史上一段華美的樂章，但近代以降，漸有曲終人散之衰勢，隨著蘇童、葉兆言、韓東、朱文、畢飛宇、魯敏等中青年作家的閃亮登場，“南京作家群”在當前文壇已然成為一支非常搶眼的文學中堅。面對這樣的潮起潮落，你本人有何感想?對“南京作家群”在當前文壇中的地位和未來的發(fā)展態(tài)勢，有何看法?

葛亮﹕你提到的這幾位﹐大多是我的前輩﹐也都是我所尊敬的人。他們筆下的南京給了我不少反思自我的契機。其實就文學譜系而言﹐并沒有嚴格意義界定上的“南京文學”。作為文學形態(tài)﹐不像“京派”和“海派”文學。它不代表中國悠遠文學傳統(tǒng)的承繼﹐也沒有“近商”的特質。它的存在﹐更類似一種文字的“沙龍”﹐或者說﹐是一種性情的集合。一如這座城市的品性﹐它是有些“散淡”的﹐不具備功利的性質。所以﹐雖然是一個覆蓋面很廣的作家群落﹐但并不存在某種自覺的自我定位。而他們的出色則是有目共睹的。前段時間讀葉兆言的《陳舊人物》﹐寫的對象并不是南京的文化人﹐但由于是南京人所寫﹐卻透射出南京的性情。這種史話類的文字﹐與這座城市的氣質十分地投合﹐讀起來很熨貼。我偏好這種文字的表達。自己在外面寫﹐也仍然喜歡寫南京。并不單純因為是家鄉(xiāng)的緣故﹐我想也是這城市某種凝聚力的所在。

張昭兵: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博士，一位學院派作家，文學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在你身上是怎樣的一種關系?由創(chuàng)作走向研究，或許要容易一些，也比較常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就很多兼做研究的作家，當代作家進入高校搞研究的也不在少數(shù)，象王安憶、格非、馬原等等;但是由研究走向創(chuàng)作，似乎要難一些，也不太常見，你算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請問“創(chuàng)作后的研究”和“研究后的創(chuàng)作”以及“邊研究邊創(chuàng)作”分別帶給你怎樣的感受和體會呢?

葛亮﹕我想你說到的“走向”大概代表著某種轉型。就我自己而言﹐沒有大的問題。因為兩方面我都感興趣﹐兩者基本可以達到“互補”的狀態(tài)。創(chuàng)作實踐對我作研究﹐有一種“體驗”的意義。幫助我在切入具體的文本分析時﹐把握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和思路。這固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方法﹐也不同一于“作者已死”的解讀策略﹐但可以為研究方法提供一重維度。另一方面﹐我對創(chuàng)作格局的掌控能力﹐有相當?shù)牟糠制鋵嵉靡嬗谖业难芯咯o從敘事到謀篇布局。在寫作過程中﹐做到心中有譜﹐不會是很困難的事情。我比較強調(diào)小說細節(jié)的真實性﹐在寫之前會作一些訪談與調(diào)查。這比較接近學術研究層面“田野考察”(field work)。對于早期的素材積累﹐還是非常有用處的。在我看來﹐創(chuàng)作與研究﹐不同于“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看似對立﹐內(nèi)在有一種融通。當然﹐語言體式的差異則是需要重視的部分。到了具體寫作時﹐我會拋棄我在作研究時的行文習慣。這也形成了某種自覺﹐類似于本能吧。

張昭兵:香港的影視和音樂，經(jīng)常會形成強大的沖擊波風靡大陸耳熟能詳，而香港的文學多半是偏居一隅的守勢鮮為人知。你認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在香港本土，影視、音樂和文學之間又是怎樣的關系呢?

葛亮﹕這個原因其實很現(xiàn)實﹐就是﹐影視和音樂在香港是商業(yè)行為﹐而文學更似純藝術行為。后者自然缺乏合適的流通與散播渠道。并且﹐香港文學有自己獨特的敘事模式﹐包括強調(diào)題材的“在地化”和語言的風格化與方言化﹐這都影響了它的傳播。同樣﹐內(nèi)地對香港音樂的理解也更多從狹義的層面出發(fā)﹐就是香港當下的流行歌曲。對于香港本土的傳統(tǒng)音樂模式﹐比方“粵曲”﹐了解得應該不算多﹐恐怕也沒幾個人會唱《客途秋恨》或者《帝女花》。但在香港當?shù)丞o白雪仙和任劍輝等粵劇名伶﹐其知名度絕不遜于任何一個香港的當紅歌星。在香港本土﹐影視和音樂的聯(lián)系會緊密些﹐這也是multimedia本身的生產(chǎn)作業(yè)模式造成的。這兩者和文學的關聯(lián)則比較淡薄﹐因為本地文學能為電影提供的敘事資源比較少。所以香港的電影比內(nèi)地和臺灣更重視原創(chuàng)性。當然也有一些特例﹐有些作家的作品具有很強的改編性﹐或者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就已經(jīng)有強烈的改編影視作品的初衷。比方李碧華的小說﹐不斷地被改編為電影﹐她也因此成為內(nèi)地所熟知的香港作家。陳凱歌改編了她的作品《霸王別姬》﹐對這位作家的評價也很一針見血﹐他說”李碧華是個很聰明的作家。她給你提供的第一不是思想﹐第二不是情節(jié)﹐第三不是故事。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提供了一種人物關系。所有的東西都是從人物關系里升華出來的。在她所提供的人物關系之間有很多的潛力可挖?！睋Q言之﹐就是李的作品給改編帶來了某種可以發(fā)揮的空間和戲劇張力。這也是她受到電影界青睞的原因。

張昭兵:你的作品在兩岸三地都有發(fā)表，且屢屢獲獎，得到了較為一致的肯定和好評，這既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同時也是一件值得思索的事情。雖說兩岸三地天然地是一個“文學共同體”，但由于歷史原因在價值取向、審美追求上依然存在一定的地域差異。文學誠然是跨地域甚至是跨民族、跨國家的，但要真正跨出去，也并非易事。而你在短短幾年的時間就跨出了很多作家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也跨不出去的一步，對此你是怎么看的?

葛亮﹕我始終相信﹐文學里存在某種普適性的東西。或者這更多是從人性考察的層面出發(fā)的﹐非關題材和表達方式﹐更無關意識形態(tài)。這也并非我個人的觀念。有太多的實證﹐那布科夫﹑阿言德的作品﹐所跨越的不止是民族和國族﹐甚至還包括人們對文學的成見。我不是很欣賞所謂“地域化”或者“本土化”寫作的概念﹐有了這個初衷﹐你先把自己圈住了。雖然我身在香港﹐也沒有刻意遷就過本土的文學形態(tài)。這些年﹐寫了很多的關于南京的小說和散文。對于在不同的地區(qū)得到的認可﹐首先當然是很大的激勵﹐同時也是種啟示。一個作者﹐最終得到尊重的是你的文字質量和寫作個性﹐而不是在其它方面的投其所好。

張昭兵:你本人的興趣愛好似乎比較廣泛，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影視、音樂、戲劇、繪畫好象皆有涉獵，在這幾種藝術樣式中，文學作為語言藝術，你認為它的長處和局限性分別是什么?

葛亮﹕文學有它在理性層面的表達高度﹐概括性以及給受眾提供巨大的想象空間感﹐是其它藝術形式?jīng)]辦法逾越的。以電影為例﹐電影被稱為是“一次過的藝術”﹐對于觀眾具有某種強加性。再說文學改編﹐一部作品電影化的過程﹐也是將之具象化和主動化的過程。電影其實在表達方式上是比較霸權的。文學的局限性﹐也正因為它的傳播媒介是語言。閱讀的過程也是將符號重組再現(xiàn)的過程﹐對讀者的審美能力提出的要求相對較高﹐當然不及影像直接。這取決于受眾﹐文學是不遷就懶人的。但這兩者之間其實互可借鑒。電影的藝術感覺刺激我重視文字表達的感官沖擊力。有電影界的朋友說到我的小說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類似“空鏡”的描寫﹐我想正是這種感覺使然。

張昭兵:你的寫作時間并不長，但創(chuàng)作頗豐。從05年算起，也就是四年的時間，其中07年只有一個短篇，也就是說絕大部分作品是在短短三年的時間內(nèi)集中發(fā)表的，目前已經(jīng)結集出版了兩個中短篇小說集和一個長篇小說單行本。從這三本書來看，你已經(jīng)在短短的三四年時間完成了至少兩次大的寫作風格的轉變，即從《謎鴉》的“寫意”轉向了《七聲》的寫實，再把寫意與寫實相融合并拉開歷史縱深，于是有了長篇《朱雀》。為什么會有這么快的轉變呢?

葛亮﹕這和我對小說的觀念在演進相關。最早寫小說時﹐我比較重視所謂“戲劇性”元素的存現(xiàn)。并且﹐對于實驗性的寫作手法﹐也有付諸實踐的愿望。這些都是形式層面的東西﹐甚至我有篇小說﹐標題叫做《π》﹐可以說﹐是對這一時期寫作取向的概括﹕未知﹐開放﹐交錯﹐無規(guī)律﹐是我當時對文學乃至生活的認知。到了《七聲》﹐首先我在文字審美方面有了新的轉折。這也決定了我敘事的態(tài)度﹐更加接近一種真實可觸的﹑樸素的表達。這一階段的寫作﹐有了我自己所喜歡的某種民間的氣息﹐并因循了成長的軌跡。《朱雀》是為南京而寫。它的風格是我對南京的認識﹐或者說是城市本身氣韻的影響所造成的。對于歷史的詮釋﹐也交纏了現(xiàn)代的視角。這使得它在細節(jié)的“實”里﹐也氤氳了寫意的因子。我想這種變化是比較自然的﹐漸進式的﹐代表了對自己寫作上幾種路向的實現(xiàn)。

張昭兵:從時間上來看，《謎鴉》似乎是當下情緒的“詠嘆調(diào)”，《七聲》是過往經(jīng)歷的“朝花夕拾”，《朱雀》則是叩問歷史的“尋根之旅”了。也就是說，你不停地寫下去，實際上卻是走上了“返身回家”的路。請問可否這樣理解你的寫作走向呢?

葛亮﹕我覺得你說得很好。的確﹐在意識深處﹐南京是我寫作的重要指歸。我初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想寫一本關于南京的小說。我對南京有一種情感的重荷﹐仿佛夙愿。當我寫完了《朱雀》﹐在心里幾乎等同于完成了一樁債務。其實《朱雀》之前的寫作﹐更近似一種準備。我始終在尋找﹐哪一種“回家”的方式是真正恰如其分的。這一點﹐不見得要上升到文化身份的探討﹐但是“還鄉(xiāng)”作為一種情結﹐是很實在的。

張昭兵:一直沒變的一點，可能是你的“敘述速度”。開頭總是波瀾不驚，從容不迫，給人以自信、細膩、綿密之感。而一種淡淡的憂傷和略顯頹廢的柔美，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則如三春絲雨氤氳其間。結尾處往往會有“突變”和“逆轉”，但并不過多糾纏，一任敘述如水銀泄地般漫過或繞到其后。讓人覺得那“突變”純粹是一個人力無法預料的意外，并且逸出了作者的結構敘述安排。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真誠的作家，在面對神秘不可知事物時，應該具有的一種好奇但不僭越的寫作態(tài)度，在這一點上，有個“適度”的問題，但很多作家往往不是“過之”就是“不及”。請問你本人有著怎樣的體會呢?

葛亮﹕“敘述速度”是文字的內(nèi)在節(jié)奏﹐我相信文字間自有膠著。在敘事上﹐我有一種宿命。故事一將開首﹐便有了獨立的生命。我不想去干涉甚至掌控它的進度。沿著情節(jié)的邏輯軌跡行進﹐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即使有突變的因子﹐也是醞釀已久﹐非一日之寒。這多少也可比擬為對人生的態(tài)度吧﹐平緩的﹑順勢而為。說到底﹐大約還是旁觀者的角色比較輕松些。至于尺度﹐則很難說。因應每個人發(fā)言的欲望﹐克制或是一瞬的急切﹐往往也就毫厘之差﹐但在讀者看來﹐也許感覺就迥然了。

張昭兵:你的語言不屬于一針見血，力透紙背、擲地有聲的那種。往往是剝繭抽絲、紆徐回環(huán)，有時甚至是“顧左右而言他”，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太極推手中，讀者已經(jīng)被渾然不覺地“套牢”、“俘獲”了。請問在語言上你受過哪些作家的影響，有著怎樣自覺的追求呢?

葛亮﹕我有過一些語言的師傅﹐我不用回避這一點。在現(xiàn)階段我已經(jīng)取得了自己語言上的獨立﹐但他們對我的影響依然深遠。這種影響并非體現(xiàn)在具體的遣詞造句﹐而是某種內(nèi)在的氣質。他們是沈從文﹑汪曾祺﹑周作人﹐國外的則是契訶夫和聚斯金德。我很感謝他們﹐是他們讓我看清楚自己文字發(fā)展的道路。我有一種對掌故感的迷戀﹐也經(jīng)常會寫一些類似筆記小說的段落作為練習。在閱讀上關于語言的審美﹐干凈而達雅﹐而在語法上又樸素的文字﹐在我看來是真正好的。

張昭兵:作為一個對現(xiàn)當代文學史比較熟悉的學者型作家，你是如何定位和認同自己的寫作在文學史上的“譜系”的?

葛亮﹕呵呵﹐我想目前還比較難以界定自己的位置。因為我還在繼續(xù)寫﹐“進行時”意味著各種的可能性。在寫作上﹐我有喜歡嘗試的一面?！白V系”多少有些總結性的意思﹐有著線性和規(guī)整的特征。而我預見自己未來的寫作﹐還是會有某種“逸出”。但“逸出”的形式與內(nèi)容﹐就都取決于自己的努力了。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