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總是不脛而走，這幾乎使我抓狂。

我漸漸地悟出一條真理:越是你心里隱秘的不能與他人的思想連成一線的想法越是跑得快，就像雨水之前泥土里的螞蟻，不停的倒著小腳;如同我們兒時都耳熟能詳?shù)耐?，比如格林或者安徒生的很多故事，它們沒有印進(jìn)教科書里，也沒有哪個人大張旗鼓地向周圍的小伙伴隆重推薦，可漸漸地，它會蔓延到所有的角落。

這一真理的得出源于一瓶二鍋頭，對，就是一瓶二鍋頭。

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姐夫和老鄉(xiāng)在桌子上劃拳。我姐夫的拳頭明顯已經(jīng)握不攏了，他的嘴就像打不著火的摩托車，不停地嗚嗚著。他往里屋瞄了一眼我那正在奶孩子的姐姐，之后在我肩膀上猛地一拍，沖我使了個眼色說，弟弟!幫我去買瓶二鍋頭。說著，他往兜里掏，卻無論如何也掏不準(zhǔn)。我就看他在那不停地摸屁股，我索性去他屁股上摸了一把，抽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姐夫雖然醉了，可在我開門的時候他還沒忘沖我笑，那笑使我隱約感覺一定是我姐和他說了什么，因為那笑像極了機(jī)場安檢的透視儀，我被他看得通透。

在街頭小賣部的柜臺里，兩個穿著軍裝的年輕小伙子躺在柜臺里面的炕上曖昧地打鬧著。我定睛看著他們，卻忘了要買的東西。老板娘沖我頭上拍了一下，把我拍醒了。

“老板娘，那兩個人——是誰呀?”我往里探頭的時候嘴里不經(jīng)意就蹦出了這幾個字。

“哦!是我兒子和他戰(zhàn)友，這不過年回來一起探家嗎!”

“啊?他戰(zhàn)友不回自己家嗎?”

“你個鬼頭精!安語家也是這兒的，他和大強(qiáng)是中學(xué)同學(xué)，前年一起入的伍。”老板娘從飯碗里抽出扒飯的筷子，用大頭敲著我的腦門。

“別打我頭，別打我頭，說過多少遍了!我考不上大學(xué)就是被你敲傻掉的?！?/p>

“哎呦!你個小兔崽子?！闭f著她出來追我，我三下五除二的反倒跑進(jìn)了柜臺里面的屋子。那兩個兵哥哥停止了打鬧，起身看著我。其中一個很友好地說:

“媽!讓他在這呆會嘛!”說著定睛看著我。就一分鐘，我們變成了老熟人。我歪著頭，嘴里就滲出了水。他閃著淚光的眼睛迷茫地盯了我很久后，突然把我一把拽過去。像擠牛奶一樣把我的左胳膊從肩下摸到了手腕，又快速地摸回來。我全身被他捏得一陣酥軟，爽到上了天似的?？伤蝗荒樕蛔儯缶拖癜压穷^丟給狗一樣把我從陶醉里甩了出來，嗔笑著對我說:

“就你這細(xì)胳膊細(xì)腿的也想?yún)④娙胛?”

天哪!我多年來深藏心底的秘密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抽干了血放在大街上晾曬，不僅如此，抽血的管子還狠狠地扎到了我的動脈上。我懵在那里，一陣陣眩暈。

從那屋子跑出來后，我思忖良久，斷定是我姐泄的密。我這個不敢公開的秘密只對她和陸雅公開了，當(dāng)然從我姐夫眼里的光我看出了他也早就知道了?？晌彝瑫r也清楚，不可能是他。這多荒唐!我高中肄業(yè)后南下打工，現(xiàn)在剛滿20歲就好賴混成了個中級鉗工，還帶了個小徒弟。如此這般，不說前途無量，至少也算個正式工作吧!怎么可能再去參軍呢?雖然我不這么認(rèn)為，可他們一定都是這樣想的。我姐夫?qū)@樣“荒唐”的思想從來都是嗤之以鼻，他怎么會去和別人說?所以，是我姐姐出賣了我。這是一定的。

我出來之前，老板娘兒子的戰(zhàn)友，那個叫安語的兵哥哥問我，“真想當(dāng)兵嗎?”

“嗯”我沖他行了個禮。

“那好!你不是在南昌工作嗎?”

我心想，這你也知道。

“你過完年回南昌后去人民公園和師范大學(xué)中間的那個省府二院住宅樓14棟302室找一個叫安圖生的人。他是我伯父，在南京軍區(qū)某師做參謀長。說話好使。不過你可一定得在正月十五之前找到他，他休假大概就休到元宵節(jié)……”

“啊?安徒生?語哥，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你伯父是寫童話的吧?”

“去你的!”他也沖我的腦袋摸了一把。我很奇怪，怎么剛剛認(rèn)識的人就能熟到可以這么曖昧的地步?

“不是‘徒弟’的‘徒’，是‘圖畫’的‘圖’?！卑舱Z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安圖生?這個有意思”直到我跑出小店的門我都還在想，這個名字真有意思。同樣有意思的，或者說機(jī)緣巧合的是我之前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安語所說的那個省府二院14棟302室。

我隱約記得那是去年七月份的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女朋友陸雅靈機(jī)一動非要去師范大學(xué)后面的那些個舊書攤?cè)マD(zhuǎn)轉(zhuǎn)，說打算買本《周公解夢》看。自從我和這個在師范大學(xué)學(xué)心理學(xué)專業(yè)的陸雅相識后，我早就對她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司空見慣。她不是看什么一個西方的叫佛什么德的，就是搞什么變態(tài)心理學(xué)研究。沒辦法，我平時難得休息，她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我才不會對《周公解夢》感興趣呢!我感興趣的是我在書攤門口等陸雅的時候，我的目光游移在周圍的樓群間。就在陽光刺得我眼睛一陣脹痛后，我用手掃過陽光，清晰地看見對面三樓的陽臺上盛開著養(yǎng)眼的爬山虎。準(zhǔn)確地說是一整片厚實的爬山虎把整個陽臺給深深地包裹進(jìn)去了，像一個隱秘的山洞，里面盛開著幽怨的時光。以那片爬山虎做背景，一件軍裝外套就掛在陽臺頂?shù)臋跅U上晾曬，晾曬出了青春的氣息。就在我的思想緩緩地走進(jìn)那個時光的山洞里時，陸雅打斷了我。

“干什么呢?你?！?/p>

“你看!”我一手搭在她的肩傍上，另一只手指著爬山虎給她看。

“哎!我以為什么好東西呢!不就是一排爬山虎嗎?我們南方這東西多的是!”

“不是，你看!你看那光線，你再看那軍裝外套，多漂亮的圖景啊!”

“哪有什么軍裝外套?在哪?”

“哎呀!你看，不就在那啊!可能都是綠的你沒看清。”我的臉焦急的貼在了陸雅的耳朵上。

這回陸雅反倒不看那邊了，她轉(zhuǎn)身盯著我的眼睛，無數(shù)的驚恐和疑惑開始在她的瞳孔里盛開、放大。“你——沒——問題吧?”她試探著問我，“哪有什么軍裝啊?……你眼花了。……過來，過來，你幫我看看這兩本哪個版本更好?”說著，把我拽進(jìn)了書店。我真有點受不了她，不就是買本舊書么?還至于這么比來比去的!我很惱火。

她把我拽走后的那一整天我都找不到狀態(tài)，當(dāng)晚我們?yōu)榇耸滦〕沉藥拙?，她非說我眼花了。吵架平息過后，我開始有生以來除了和我姐以外第二次講我的秘密。等我講完后，陸雅更加堅定是我眼睛花，看錯了。她甚至還用她所學(xué)的心理學(xué)的原理像解剖青蛙似的一點點剖析我。我被我的女人解剖，這真的是件丟臉的事，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具體是怎么解剖的，我在她的剖析里沉睡了過去。

現(xiàn)在，我反復(fù)斟酌安語的話，半信半疑后還是決定豁出去了。反正地球人都知道了我的秘密，也不怕外星人知道。為了秘密，我下定決心去找安圖生;為了我的夢想，拼了!我恨不得立刻長出翅膀飛回南昌。我實在有點興奮，就“咚”地一聲，把一瓶二鍋頭往炕沿上一坐，“安語哥，大恩不言謝!這瓶二鍋頭，你兩個分了吧!”說著我從雜貨店的里屋退回到了柜臺旁打算再買瓶回去交差。我聽背后安語對老板娘的兒子說，“這小子不錯么!挺會來事兒的，有出息!”我樂了。

我清楚地記得我是正月十二那天返回的南昌。正月十三一整天我都在陪陸雅逛街買衣服，她的情緒著實不錯。我在她試完這件試那件的試衣服的空當(dāng)說明了我次日打算去省府二院14棟302室見一個叫安圖生的軍官的事。我可想而知陸雅那激越的反對態(tài)度，不過好在當(dāng)時她手里拎著好幾件衣服，也就沒時間和我多說什么。她最后在提著包往外回時匆匆扔下一句，“你就是我們心理學(xué)上典型的XXX?！蔽也挪还芪沂堑湫偷氖裁矗傊抑牢乙獮榱宋业膲粝肱话蚜?，我不能這樣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陸雅很干脆地說:你真讓我無語。

正月十三那天，我起了個大早。本來我是沒必要起大早的，因為我對省府二院那片還算熟悉，因為陸雅住在師大里。我始終懶得解釋為什么陸雅一個大學(xué)本科生會看上我這么個打工仔。我也解釋不清楚。愛情這東西本來就和霧里看花差不多，說不清楚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只知道我人很帥，真的很帥，有點像王力宏;另外我的收入也還不錯!

那天天就像個老太婆，拉著一張黃色的臉。這真的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在南昌這么個南方城市，竟然也會起揚(yáng)沙天氣?；椟S的大幕從天而降，泛著霧氣。走在大街上的我就如同走在一片迷霧森林里一樣，好像到處都漂浮著夢:我的夢，行人的夢。不過我看不見行人。遙望過去，就是一處略顯深色點的一團(tuán)黃霧。漸漸地，深色的一團(tuán)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小黑點一點點的放大，放大到貼在我眼前我馬上就會踩到他的腳的時候，才能看清原來是個人。這種天氣使我變得異常不清醒，我甚至都找不到通往省府二院的準(zhǔn)確的路口了。

我的腦子在這樣的空氣里漂浮地想著陸雅此刻在干嗎。或許她就在我周圍隔著的那堵墻里面的某個宿舍里睡懶覺?；蛟S……。我無可避免地會想到陸雅，因為昨晚我們又吵嘴了。她在買了大大小小四包衣服回到宿舍后恍然覺察到我和他說過的要去省府二院找人的事，于是在深夜十二點的時候打了我的手機(jī)。說的還是那些，不讓我去。說我腦子有病;說我以前看到的根本是幻覺;還說我這人幼稚的夠可以的，竟然被一個初次見面的叫安語的人的幾句話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就火了，我無論如何受不了我的女人說我不成熟，說我愚蠢之類的話。于是我就在電話里沖她嚷，她也沖我嚷。我們就在各自安靜的夜像兩個瘋子那樣沖著電話嚷了近半個小時，直到累得嗓子沙啞。最后還是我嘴上妥協(xié)了，我說我不去找什么安圖生，我明天去拜訪把我?guī)С鐾降睦顜煾?。大過年的，肯定得去串個門，禮節(jié)么!聽我這么說，陸雅才勉強(qiáng)掛斷電話。我有些擔(dān)心她。這個陸雅，會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呢?

可是我顧不得想那么多，因為我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我根本找不到能進(jìn)到省府大院的入口。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家屬樓群赫然立于我的眼前，像長了無數(shù)雙眼睛的石柱子。可是我轉(zhuǎn)了四五圈還是不明確到底從什么入口能夠進(jìn)得去這個家屬區(qū)。我想一定是這古怪的揚(yáng)沙天氣、這抽風(fēng)一樣跑出來和我作對的大霧天氣阻礙了我對方位、對尋找的判斷。我竟在這樣一個清冷的早晨急得滿頭大汗，我馬上要見到的曙光似乎就有些微微熄滅了的意思?！安荒芟肽敲炊?。”我對自己說，先找個地方買東西順便歇歇腳再說。于是，我在這樣的昏黃大道的盡頭走進(jìn)了一家超市。我買了兩瓶茅臺，一條“金圣”和若干水果。我在超市的出口險些撞到一個老伯，我說了對不起轉(zhuǎn)身后又回頭喊住了他，我想何不問問他具體怎么走。

“老伯，您好!請問您省府二院從哪里能進(jìn)去啊?”

“你——要找——誰呀?小——伙子”他彎腰想要咳出血似的。

“噢!您告訴我哪里能進(jìn)去就成?！?/p>

“咦!你這年輕人吶!你不告訴我——找哪里，我怎么告訴你呀?省府二院四面都有門，你說你找哪棟，我再告訴你從哪個門進(jìn)更近?！彼前霃埖难燮_我挑了挑。

“啊!”四面都有門，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四面都有門我怎么找不到入口呢?我頓了頓，“噢!我找14棟302室，我有個朋友住那。”

誰知聽我這么一說，那老伯猛地后退了下。接著抻著眼睛直直地盯著我，這時我才勉強(qiáng)能看清楚他的臉。他那滿額滿臉的皺紋把那原本干枯的瓜子臉分割得如同冬天的梯田;他那馬鬃一樣焦黃的頭發(fā)隨便地抹在頭頂，仿佛是聽陸雅說過的一種繪畫技法。有一次我和陸雅去看一個畫展，她就對一幅染料隨便潑上去的畫情有獨鐘，那畫就跟我眼前的老伯的頭發(fā)一個樣。這老伯盯了我良久，險些把我盯穿。我心想，雖然從過年回來后我和陸雅同居過一宿，也折騰了四五次，不至于身體虛弱成這樣吧!因為老伯看我的眼神就如同撞到了鬼，當(dāng)時我就想我要是像陸雅那樣隨身揣著個小鏡子就好了，那我一定掏出來照照我到底是不是個骷髏模樣。老伯用手撥開了濃濃的黃色大霧，仔仔細(xì)細(xì)地把我打量了一通后，說了句:“有病!”接著轉(zhuǎn)過了身。他那單薄的身軀大有被黃色大霧吞噬掉的危險，我就趕緊上前想攙扶他。誰知他掙脫了我，和我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我又看不清他的臉了。他現(xiàn)在看上去身體不錯，不像之前要咳嗽出血的模樣了。我要倒著步子才能勉強(qiáng)追上他。我問:

“老伯，這天氣您還是回家吧!您一個人出來不太安全?！?/p>

“年輕人!——謝謝你的好意!我認(rèn)為我比你健康!”

“您這是出來干什么呢?這大霧的揚(yáng)沙天氣的，多不方便啊!”

他突然放慢了腳步，“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在找個東西啊!”

“您也在找東西?”

他分明聽到了我的那個“也”字，可他沒有多問。我本來也沒必要打探他的事，或許那是他的隱私呢!

他接著說道:“我找了半輩子了!無論什么樣的天氣，我都出來找。這么些年了，……哎!我不該把他弄丟了啊!……”

這些話和我就像隔著一個童話的距離，好像不在一個世界里。我不想打探他要找的是什么，靜靜地立在那里。一瞬間，他消失在了大霧里，變成了一個黑點，接著變成了色彩濃重的昏黃的一個輪廓，變成了我?；蛘呤俏易兂闪怂?。他那句說我有病的話，和那些話里藏話的話說得我一頭霧水，我一直都是很有禮貌的在打聽啊!怎么哪里得罪他了么?我實在想不通。

但是就在和老伯告別后的一個小時后，我想通了老伯何以那樣對待我。伴隨著揭開這一真相的同時發(fā)生了一件更加令我匪夷所思和大跌眼鏡的事。我從西門進(jìn)了省府二院，連著數(shù)過去，一棟、二棟、三棟……我的興奮就像下了化肥的種子，在心里一點點地破土、發(fā)芽。我美滋滋地數(shù)過去，心想就要見到那個神秘的安圖生了，他一定會被我的執(zhí)著感動吧?他會是一個怎么樣氣宇軒昂的軍官呢!我簡直不敢想。我就那么數(shù)著，帶著節(jié)奏感跳躍地數(shù)著，越數(shù)越興奮。七棟、八棟、九棟……可就在我數(shù)完十三棟的時候，接著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十四棟沒有了。十三棟的后面緊挨著的就是東面的院墻。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啊!不可能是安語故意耍我呀!我隱約記得就在去年的那個盛夏的午后，我也親眼所見14棟的牌子就掛在我觸目所及的地方，而且我清晰地看見3樓有一家(當(dāng)然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302室)的陽臺上那片火一樣燃燒著的爬山虎和那水一樣純凈的橄欖綠啊!而眼前出現(xiàn)的這一幕竟然使我有種恍如隔世般的奇異感覺:14棟竟然真的在我眼前不翼而飛了。我真想找個人仔仔細(xì)細(xì)地問清楚，可是我趴在地上看了很久，沒有人的腳，也沒有14棟樓的任何影蹤。遠(yuǎn)遠(yuǎn)近近就我一個人被包裹在金黃色的濃霧里，想像瞬間被金色淹沒。我不敢想像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敢想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就那么昏頭昏腦的從東門徑直穿出了省府二院。在拐角處，我認(rèn)出了陸雅買《周公解夢》的那個舊書攤，可惜它上著鎖，周圍所有的舊書攤都上著鎖。不知道是還沒到開門營業(yè)的時間，還是有人查他們這些小攤小販。因為他們賣的書有至少五成都是盜版。

我的思想像鉛一樣沉?？墒俏一氐轿业某鲎馕莺箢D覺渾身舒坦了許多。陸雅早就做好了我喜歡的梅菜扣肉和涼拌的新鮮竹筍。她果然就不記得昨晚我們的爭吵了。我情緒高漲，于是晚飯后趁著她在廚房洗碗的當(dāng)兒我從背后抱住了她。我們手忙腳亂地折騰到后半夜。哦，對了，我想陸雅能做我的女朋友的另一個原因可能就是因為我能滿足她的欲望，這從她在床上呼天搶地的喊叫與喘息聲以及那常常濡濕一片的床單就可見端倪?？墒沁@一次完事后我竟然感覺我的腰像被掏空了的皮囊，過電般麻酥酥的，我甚至不敢碰不敢想它，仿佛一想，我的腰就會立刻癟掉。我猜不是我體質(zhì)的原因，一定是昨天尋找安圖生的時候鬼撞墻了。我在深夜里點著了一支煙，隨即深深地嘆了口氣。

“別急!明早我陪你去找吧!”

“恩?”我在黑暗中把臉朝向陸雅。

“找那個安圖生啊!你今天，哦，是昨天?！彼柚鹿饪戳丝磯ι系氖㈢?，“不是找安圖生去了?休想瞞我!”她羞怯地拍著我的胸膛。

我撫摸著陸雅的長發(fā)，把她的頭深深地埋進(jìn)了我懷里。

我抱著她的頭走進(jìn)了一個早年被大火燒得破敗不堪的夜總會。夜總會和桑拿房挨著。我抱著溫暖與幸福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踱步。那灰暗的墻體墜著殘破的天花板，地上橫七豎八的電腦機(jī)箱、沙發(fā)、臺燈、破布，破爛不堪，就像一個個尸體橫在我的眼前。在這個幽暗的屋子里，我的前行把黑夜吵得叮當(dāng)響。我似乎是在這個夜總會里尋找著什么。我從二樓進(jìn)去的，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用手和腳感覺著一點點前行、下樓、再下樓。我看見了被燒的殘破不堪的地毯，搓腳專用的沙發(fā)，舞廳的旋轉(zhuǎn)吊燈，被燎得滿是皺紋的天花板以及電線頭。我在焦急地發(fā)覺自己迷路后，身旁的背投彩電突然閃了一下，發(fā)出一個女人的聲響。我驚出一身冷汗，把被子踢開了。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陸雅正側(cè)身對著我，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溫柔地搭在我的脖子上，我索性把她的整個手掌蓋在了我的脖子上。她睡得很香。這樣的幸福常常使我覺得虛幻、不真實。真實的是我發(fā)覺自己的腰真的是出了問題。這很奇怪，這僅僅是我和陸雅第二次在同一張床上睡覺，難免嘴饞了點，也不至于這么不行吧?!我感覺我昨天在省府二院那片一定是撞見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干凈的東西了。我真有點擔(dān)心。可是在遙遠(yuǎn)的前方，有一盞燈指引著我。我理了理思緒。去沖了個冷水澡，打算今天和陸雅一起去找那個叫安圖生的人。不怪他這么難找，名字就取得這么怪!

手機(jī)一陣亂響。我那個叛徒姐姐偏偏在這見縫插針地找事兒。明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我真的擔(dān)心我找不到那個安圖生的話，我就完了。我的秘密就會被大家在以后的任何場合，比如飯后，比如田地里，比如茅坑里，總之是任何地方隨便拿出來取笑我了;我也永遠(yuǎn)都只能是這么一個蝸居城市某個角落的打工仔了?？墒俏医憬愕氖挛矣植荒懿粠?。她在電話里急得都快哭了，她語無倫次地對我說:

“弟弟!你幫我打一下這個電話，135XXXXXXXX。我都快氣死了!……你姐夫遇到點事。哦……不是，不是他遇到什么事，對他來說是好事。這個不要臉的，……他教的一個女學(xué)生，不要臉的賤貨……不接我電話。她肯定知道我的號碼才故意不接的，他們干的好事!……”

我早聽明白了，就一邊安慰姐姐，一邊試探著讓她理智地想一想，是不是誤解我姐夫了，我同時也一遍遍地?fù)鼙凰豢谝粋€叫作“賤貨”的那個女學(xué)生的電話。我撥了幾遍后，終于有人接聽了。我便想方設(shè)法以一個我姐夫的死黨的身份開始旁敲側(cè)擊，大海撈針樣的看能否有些驚人的發(fā)現(xiàn)。這事實在令我很興奮，我想或許他們會因此離婚?哈哈!讓你做叛徒!叛徒總會有點報應(yīng)的。可我和那女學(xué)生聊了一個來小時，最終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之處。這簡直太掃興了。我給我姐回了電話。我沒聲沒氣地對我姐說，

“八成是你誤會姐夫了。就到這兒吧!我今天還有點事?！?/p>

她就在電話里求我了，質(zhì)問我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放一放，這可是關(guān)系到你姐姐幸福的大事啊!我說，可是你大概真的是誤會我姐夫了。她便開始懷疑我根本沒幫她打電話。我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干脆不解釋。就突然扭轉(zhuǎn)了話題，我問我姐:

“姐，你去樓下看一下老板娘的兒子和安語還在不在?我怎么找不到他說那個人!”

“哪個人?”我姐問。

我猛地想起來為了避免再次泄密我壓根沒和我姐提關(guān)于安語、以及關(guān)于他那個叫安圖生的伯伯的任何事情，這會兒反倒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哎呀哎呀!你就甭管了，你就去樓下小賣部問問老板娘安語回沒回部隊?”

“你在忙什么?什么安語?哪里有這個人!”

“安語是和樓下老板娘她兒子一起在南京當(dāng)兵的戰(zhàn)友，也是他中學(xué)同學(xué)?！凑憔蛣e多問了?！?/p>

“哪有什么安語!那小子的話你也信?那年就他自個兒去的南京參軍。這里哪還有他的戰(zhàn)友!”說著，電話掛斷了。我氣得半死。

這件事情幾乎浪費我一小上午的時間，我也沒心情再去省府二院找安圖生了。我心里隱約覺察這個安圖生不是那么好找的。所以我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早出發(fā)下決心找他一整天。我不信我找不到他。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晴得使我有種虛幻的感覺。我提著上一次買的東西輾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后終于在省府二院的南門下車了。車上車下彌漫著濃重的鞭炮味。元宵節(jié)的氣氛掛在驛道旁的樹梢上，掛在小區(qū)玩耍的孩子的臉上。時近中午，有好多人提著大包小包的喜氣的紅色逛街回來了，也有的似乎才剛剛出發(fā)。有的人家已經(jīng)響起了鞭炮聲。這樣的景象讓我興奮，一想到我或許即將見到安圖生，我的心里就抑制不住地興奮。他到底是個怎樣的軍官呢?很帥氣?很樂于助人?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到頭一次的經(jīng)歷，一想到在這樣一個人人狂歡、家家團(tuán)聚的元宵節(jié)，我卻在找一個我之前從沒見過面的人，一個名字取得這么怪里怪氣的人，我的心就涼了一半。如若不是他的“圖”字不是安徒生的“徒”，不是我之前真的見過省府二院14棟，見過那件軍裝的話，我或許不會有這么大的決心。

從南門進(jìn)去的我剛好把省府二院的住宅樓群分割成了左右兩面。我看見左邊最后一棟是9棟，右手邊是從10棟開始的。我本想直接往右去找14棟，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打算從左開始，再次一棟一棟地數(shù)過去。我不信上次來的那個邪，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于是，我先朝左轉(zhuǎn)了。

一棟、二棟、三棟。我每次都是埋頭走百十來米后再突然睜眼盯著號碼牌，每一次都如我所愿。正午的陽光晃著一個個忙碌的身影在我周圍飄著，他們只顧著忙他們的，似乎我這個埋頭走走停停的異類并沒有引起他們多大的關(guān)注。這時，一個小女孩擋住了我的去路。她斜著腦袋，兩個羊角辮就不一樣高了。她很調(diào)皮地抬頭沖我眨巴下眼睛，問:

“叔叔，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帶著黑色手套的小男孩?”

我看著她的神情和周圍的氣氛，明白了原來他們是在捉迷藏。我哪里會看到呢!這么半天我一時都是埋著頭只看地，不看人的，如若不是在我睜眼看樓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女孩站在我眼前，我可能就會撞到她了。

我剛要回答她沒看到，卻發(fā)現(xiàn)在我注視的那棟樓的一樓門的側(cè)楞墻內(nèi)，分明有一只黑色的小手套扒在鐵門上。露出五個黑色的手指。我沖小姑娘使了個眼色，用手做了個動作。小姑娘沖我做了個鬼臉，謝過我后，向我右側(cè)跑去。緊接著我背后發(fā)出了嗚嗚的哭聲。我回頭看見她摔倒了，小胳膊流出了鮮紅的血液?？晌覜]時間搭理她。

我的時間不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一定要找到安圖生;可現(xiàn)在又已近中午，陸雅還要我下午早些回去一起過節(jié)呢!我就任小姑娘的哭聲從我的腦子里淡去，我要把一切妨礙我找人的各種因素統(tǒng)統(tǒng)排除干凈。心無雜念，對，一定要心無雜念。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我在這哭聲里走得更歡快了。

穿過中間的驛道，那冬日里干燥的梧桐發(fā)出呼呼的聲響，像一個夏日午后寂寞而幸福的老頭在陽臺刷刷底搖著蒲扇。我繼續(xù)往前走，閉眼，睜眼，十棟;閉眼，睜眼，十一棟;……閉眼，睜眼，十三棟;閉眼，走……，我不敢睜眼了。我害怕看到我不愿意看到的景象，于是我用手捂著臉緩緩地蹲了下來。我需要首先找到一個踏實的支撐，那不至于使我因瞬間的空虛而漂浮起來。我緩緩地蹲下來，用手摸摸了身邊冰冷的水泥地。我發(fā)現(xiàn)它實實在在地支撐著我。我聽到有鳥叫，有行人匆匆從我耳邊飄過帶動的風(fēng)。我深呼了幾口氣，確定自己心平氣和，確定自己足夠理智后把右手打開了一道縫。我看到了十四棟的牌子，有點意外。不過那牌子理所當(dāng)然地放在一推廢墟上頭，到處都是瓦礫。我漸漸地站起來，奇怪的是這樣的景象雖然使我若有所失，但似乎又早已在意料之中。這樣的發(fā)現(xiàn)反倒使我覺得踏實。我停在那里，深深地沖著已經(jīng)倒塌成瓦礫的十四棟自然地鞠了一躬。那瓦礫，那牌子，以及與其交相輝映的陽光，使我突然聯(lián)想到一座巨大的墳塋，一座埋藏了一段歷史故事的巨大墳塋。此刻的十四棟，就是這么一個巨大的墳塋。

我問自己要不要問問行人，14棟究竟是什么時間倒塌的?知不知道302的那個軍官究竟搬去了哪里呢?可我瞬間放棄了這個想法。隨之而來的巨大沒落感席卷心頭，我什么也不想去想，只覺得很累，累得我躺在小區(qū)冰冷的石凳上，睡著了。

我夢見安語躺在我身邊，他摸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胸、我的腰。不，不是安語，安語突然變成了陸雅，陸雅轉(zhuǎn)身，變成了背影，漸行漸遠(yuǎn)……

我夢見安圖生竟然是個外國人，他扛著軍刀，踢著正步朝我走來，還伴隨著激昂的交響樂，是一只進(jìn)行曲。

陽光溫暖地喚醒了我迷離的雙眼。得趕緊回去和陸雅過元宵節(jié)了，因為太陽已經(jīng)開始緩緩地落山了。我在穿過省府二院附近的那個火車道口時，那個舉著黃旗的道口工作人員詭秘地沖我點頭微笑，我也只好沖他點頭微笑。我走出去很遠(yuǎn)后，一直在想，這個人真奇怪，怎么總沖我笑呢?我猛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長相酷似我的一個表哥。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天，這不會就是我二表哥吧?他什么時候跑到南昌來了?我加快了腳步，生怕他喊住我問我怎么跑這邊來了。那樣的話我該怎么說?來找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并且還拎了這么多東西?結(jié)果還竟然無功而返?那樣的話，我非得被當(dāng)成精神病差不多。就在這時，我手機(jī)響了。

是安語發(fā)來的短信。原來，他看見我的手機(jī)綁定了QQ，并且在線，因此就在QQ上給我發(fā)的信息。

他問:“你干什么呢?”

我說:“可算是聯(lián)系上你了。我來找安圖生，可是……或許他搬家了吧!14棟已經(jīng)塌了。可能或許是危房，被拆了?！?/p>

很久，沒有回音。過了一刻鐘，他終于回信息了:

“真有14棟?真有302?”

我回:“恩!對呀!不是你說的?再說你伯父家你還能不知道?”

很久，又沒有回音。接著，很長的一條短信彈了出來:

“不會吧!大哥。你還真的去找啊?我不過就是隨便一說，你可真搞笑!……我哪有什么伯父啊!不過就是在一個戰(zhàn)友的信封上看到了你們南昌的省府二院地址罷了!你也太搞笑了吧?!……別騙我了，你別逗了。我才不信你真去找了呢!”

那一刻，我的肺“咔”地一聲炸了。我回:

“我操你媽，安語!你手機(jī)號多少?”

我想我一定徹頭徹尾地罵他一個鐘頭。這多荒唐，他竟然隨便說了一句讓我忙了很久，擔(dān)心了很久，抱希望了很久，又最終徹底失望的話。他耍了我一個多月。

可是我手機(jī)再也沒響，那個叫安語的家伙也自然沒告訴我他的手機(jī)號。

我在心里憋足了勁，下次抓到機(jī)會，一定要我好好的耍一耍這個家伙。我不信我耍不到他。我突然很想樂，這多搞笑。安圖生?他雖然不是寫童話的，卻背地里導(dǎo)演了一部童話劇。我終于發(fā)現(xiàn)，童話其實也并沒有消失。它就在我身邊呢!

責(zé)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