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寤生”舊說于情、理不合。盡管眾多學(xué)者重新解讀,但大多囿于舊說,忽視“寤”通“牾”的說法。他們指出“寤”通“牾”缺乏書證,假借不能成立。筆者發(fā)現(xiàn)在出土文獻漢初馬王堆帛書《十問》中就有“寤”通“牾”的假借例。
關(guān)鍵詞:寤生 牾(牾) 假借 馬王堆帛書
《左傳·隱公元年》載:“初,鄭武公娶于申,日武姜。生莊公及公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日‘寤生’,遂惡之。愛公叔段,欲立之。”
其中“寤生”一詞備受關(guān)注。學(xué)者對“寤生”之真義上下求索,然各自為說,未能達成共識。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眾多學(xué)者紛紛撰文,或介紹前代考辨情況,或重新解讀“寤生”。如張澤渡《“寤生”探詁》(《貴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0年第1期)、田耕漁《左傳“寤生”夢解》(《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9期)等。筆者拜讀之際,發(fā)現(xiàn)支持“逆生說”者甚少。驚惜之余,今擬作“寤生”小議如下。
一
東漢學(xué)者應(yīng)劭為“寤生”最早作解,他在《風(fēng)俗通》中說:“不舉寤生子。俗說兒墮地,未能開目視者謂之寤生;舉寤生子妨父母。謹按:《春秋左氏傳》鄭武公娶于申,日武姜。生莊公及公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因名寤生。武公老終天年,姜氏亦然,安有妨其父母乎?”是解開了寤生“禁忌說”之先河。后有宋王應(yīng)麟等人從之。今有馬固鋼《說“寤生”、“晝寢”及其他》(《湘潭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91年第3期)等文與之呼應(yīng)。然而應(yīng)氏《風(fēng)俗通》里有關(guān)“寤生”的說法至今不一:
宋《太平御覽·人事部·產(chǎn)》引《風(fēng)俗通》云:“不舉寤生子。俗說兒墮地,未能開目視者謂之寤生;舉寤生子妨父母。”
宋人姚寬《西溪叢語》錄《風(fēng)俗通》語為:“不舉寤生子,俗說兒墮地未可開目便能視者,謂之寤生子,妨父母。鄭武公老終天年,姜氏亦然,豈有妨父母乎!”
臧琳《經(jīng)義雜記》云:“俗說兒墮地便能開目視者,謂之寤生。”
以上所錄,“寤生”之義已南轅北轍!一為“墮地能開目視”;一為“墮地未能開目視”。宋、明以降,引文更是舛異不一。蓋《風(fēng)俗通》原作散佚殆盡,后世對“寤生”的詮解往往限于口耳相傳,原文究竟如何,已無從考處。然以此自相矛盾、懸疑未解的前提立論,“禁忌說”文理上恐難成立。另外,訴諸于事實,醫(yī)學(xué)證明嬰兒墮地后,雖“未能開目視”者較之“開目便能視”者稍多,但兩者都屬普遍現(xiàn)象,姜氏當不會因?qū)こV露绑@”,進而“惡”莊公。
“禁忌說”雖提出較早。但最具影響力的當屬“易生說”。晉代杜預(yù)注“寤生”為“寐寤而莊公已生?!奔刺拼追f達所說:“謂武姜寐時生莊公,至寤始覺其生。”據(jù)此可知,杜、孔認為莊公是武姜在睡著時出生的。武姜醒來后發(fā)現(xiàn)莊公已經(jīng)降生,因其出生極其容易,故“驚”而“惡”之。后人比附是說不在少數(shù),如明人馮時可、清人桂馥等。今人顏培建《“寤生”臆解》(《濟寧師范??茖W(xué)校學(xué)報》2005年第5期)、劉澤龍《(鄭伯克段于鄢>中“寤生”釋義新解》(《韓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5年第2期)等文也力持是說。又有將“易生說”作“順生說”者(見顏文《“寤生”臆解》),筆者以為不妥?!绊樕睂僬5姆置洮F(xiàn)象。其過程有陣痛伴隨,即眾人所謂“順產(chǎn)”,與“易生”有別。杜、孔認為武姜睡覺時生下莊公,盲生之易恐不能至極,今將“易生”作“順生”,怕是辜負先賢之苦心了!
“易生說”雖擁有眾多支持者,然筆者細思之后,發(fā)現(xiàn)該說不僅于情不符,而且于理不合。首先,眾所周知,古代的醫(yī)學(xué)條件極其落后,婦女皆要冒生命危險生養(yǎng)孩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況初生夭折的嬰孩不在少數(shù),王室、諸侯家也不另外。試想武姜懷胎十月,一朝分娩,她能輕易地在睡夢中產(chǎn)下莊公,沒有一絲疼痛,既能如此幸運,又何來“驚”且“惡”呢?況且,武姜與莊公有母子之情,血濃于水,又怎會因其善意的“易生”而置骨肉親情于不顧,處心積慮地算計于他呢?再者,此解于理亦不合。武姜作為鄭武公之正妻,一國之母,所生長子當為王位繼承人,母憑子貴,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享受無上之榮耀,又豈會因“易生”而“惡”之呢?是說情理皆不通,“易生說”純?yōu)槎攀贤纳x之解!武姜之“驚”且“惡”。當另有隱情。
后世學(xué)者心知“易生說”不通情理,竭力想找到“驚”、“惡”之癥結(jié),牽強附會合成“惡夢說”。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中說:“當是武公在孕時,武姜嘗夢生子不利于己,驚而覺。及生莊公,遂以名而惡之。”還有強將“寤生”訓(xùn)為“寤夢而生”(田耕漁《左傳“寤生”夢解》,載《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9期),或“晝見而夜夢”等,各憑臆想,眾說紛紜。諸說多從“寐寤而莊公已生”來,皆沿杜氏之誤矣!
鄭慧生將莊公之“易生”比附后稷之“易生”,認為“鄭人記載莊公寤生的事,有比附后稷的一番深意(二人的母親又都為姜姓),如果硬要改訓(xùn)‘寤生’為‘牾生’,為難產(chǎn),那就失去了這一番深意了?!?《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2期)。如此又這般,“比附后稷說”已無形中強作索隱了。
張澤渡將“寤生”訓(xùn)為“夢生”,進而結(jié)合醫(yī)學(xué)現(xiàn)象中的“夢生”——嬰兒初生悶絕,目閉口噤,為窒息狀,以為求得正詁。是說以元代醫(yī)書中所載俗說為證。然元代距《左傳》時代甚遠,恐難為信。
綜上所述,各說皆于情、理不合,有“以辭害志”之嫌,不能強為“寤生”解。
二
其實,清代以來,為學(xué)者大多以“逆生說”為正宗:
清黃生《義府》云:“寤而已生,此正產(chǎn)之極易者,何必反驚而惡之?予謂‘寤’當與‘牾’通。牾,逆也。凡生子首出為順,足出為逆,至有手及臂先出者,此等皆不利于父母?;蚱渥硬幌?,故世俗惡之。莊公寤生,是逆生也。逆生則產(chǎn)必難,其母之驚且惡也宜矣。”
錢鍾書《管錐編》云:“黃(黃生)解是也。莎士比亞歷史劇中寫一王子弒篡得登寶位,自言生時兩足先出母體,即‘牾生’也。今英語謂之‘breechpresentation’?!?/p>
《辭?!贰板簧睏l云:“逆生,謂產(chǎn)兒腳先下?!?/p>
王力《古代漢語》云:“寤,同牾,逆,倒逆。寤生,胎兒腳先出來(原注:依黃生說。)等于說難產(chǎn)?!?/p>
“逆生說”以“假借說”為依托。假借的現(xiàn)象,在古書里很常見,《左傳》也不另外。
最早用假借法尋求“寤生”正詁的可以追溯到明代吳元滿,其友焦茲在《焦氏筆乘》中錄吳氏的話說:“據(jù)文理,‘寤’當作‘適’,音同而字訛。適者,逆也。凡婦人產(chǎn)子,首先出者為順,足先出者為逆。莊公蓋逆生,所以驚姜氏?!?/p>
《廣韻》:寤,五故切,去暮疑,魚部;遙,五故切,去暮疑,魚部。
《爾雅·釋言》:“適,寤也?!睍x郭璞注:“適,相干寤?!?/p>
顯然,“寤”與“適”讀音相同,意義相通,二字古音通假。吳氏從文字的角度出發(fā),辟得佳徑,用借字法對“寤生”作了合乎文理的訓(xùn)詁。
后學(xué)者紛紛仿效,然所借字各有不同。
借“牾”者:
清黃生《義府》云:“‘寤’當與‘牾’通。牾,逆也。”
全祖望《五家注困學(xué)紀聞》云:“寤生者,牾生也。諸說俱以意為之,不知古字本通。”
錢鍾書在《管錐編》云:“(寤生)即‘牾生’也。”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云:“‘寤’字當屬莊公言,乃‘牾’之借字。寤生猶言逆生?,F(xiàn)代謂之足先出?!?/p>
借“牾”者:
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云:“‘寤’,假借為‘牾’,按:足先出。逆生也。”
臧琳《經(jīng)義雜記》云:“‘寤’即‘牾’之通假字。寤生者,謂牾逆難生。”
郝懿行《爾雅義疏》云:“然則‘寤’之言‘牾’。因其牾逆,故名之日寤生,遂惡之?!?/p>
王力《古代漢語》云:“寤,同牾,逆,倒逆。寤生,胎兒腳先出來(原注:依黃生說。)等于說難產(chǎn)?!?/p>
正如全祖望所說:“諸說俱以意為之,不知古字本通?!薄板弧钡降淄倌囊粋€?筆者以為以上各字都可作為“寤”之通假。以上“寤”、“逼”、“牾”和“牾”屬同源字,正如郭錫良在《古代漢語》中講解同源詞時說到的一樣,這些字的讀音相通,意義相同、相近或相關(guān),且有古代語言資料、訓(xùn)詁資料或字形為證:
“寤、牾一魚·疑-平:牾——魚·疑·上?!?/p>
“寤”,《廣韻》:五故切,去暮疑,魚部。
“適”,《廣韻》:五故切,去暮疑,魚部。
“牾”,《廣韻》:五故切,去暮疑,魚部。
《說文·午部》桂馥義證:“牾”,或作“牾”。王筠句讀:“牾”,俗作“牾”。
《爾雅·釋言》:“適,寤也?!睍x郭璞注《爾雅·釋言》:“適,相干寤。”
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載:“寤,觸牾也。拂、寤皆乖違之意?!读信畟鳌まq通傳·阿谷處女》‘不拂不寤,和復(fù)我心?!跽請A補注?!?/p>
又載:“《釋名-釋姿容》:寤,忤也。能與物相接忤也。按:謂相接邏也?!?/p>
可見,“寤”、“適”、“牾”和“牾”是可以相互假借的。另外,“寤”之通假不僅有上述各字,如“梧”、“悟”、“晤”、“忤”、“迕”等同源字都可以與之通假,它們讀音相同或相近,意義彼此相關(guān),古書中經(jīng)常通用。
值得一提的是,為大家所熟知的“寤生”之“寤”的通假,即黃生、王力等人提出的“寤”通“牾(牾)”,現(xiàn)仍有人對此持有疑異,張澤渡說“諸賢都僅以此孤證為憑,難免犯訓(xùn)詁學(xué)‘孤證不立’的禁?!?《“寤生”探詁》)究其原因,是未能另舉書證,說明“牾(牾)”和“寤”的通假。其實,距《左傳》成書時代未遠的漢初馬王堆帛書《十問》中就有這樣的記載:
“黃帝問於容成日:……夜半之息也,覺牾(寤)毋變侵(寢)刑(形),探(深)余(徐)去孰(勢),六府皆發(fā),以長為極?!?/p>
此句中“覺牾”訓(xùn)為“覺寤”是顯而易見的。由此看來“寤”假借為“牾”并不如郭錫良、李玲璞先生所說的“是偶然現(xiàn)象,沒有代表性”,而是普遍現(xiàn)象。
綜上所述,運用古音通假的原則說明“寤”通“適”、“牾(牾)”等字,進而將其訓(xùn)解為“逆,倒著”是完全正確的。“寤生”即胎兒出生時腳先出來,頭后出來,是“難產(chǎn)”的一種,這種說法是完全可信的。結(jié)合“逆生”,后面所發(fā)生的事情就不難理解了。因為即便是順產(chǎn)。婦人生產(chǎn)時也會經(jīng)歷難忍的痛苦,何況是“逆生”式的難產(chǎn)呢!武姜只能選擇忍受莊公給她帶來的刻骨銘心的痛楚。生下了莊公,卻似舍了半條命,武姜驚駭于莊公之生與常人相異,思及生產(chǎn)時的痛苦,自覺不祥,從此與莊公的感情產(chǎn)生了罅隙,亦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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