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朋友家小坐,她問我可要聽什么,我向她那些帶子瞥一眼便指出一盒,我知道這是她十分喜歡的一盒歌帶,去年我在她家曾聽過一遍。
聽著,卻不是。不是那些歌,是一些毫不相干的音樂。她好納悶,過一會才想起。這盒帶子半年前借給別人去翻錄,還來以后一直沒聽過。“一定是人家弄錯了,明天去問問?!彼R上坐立不安起來?!斑@盒帶子現(xiàn)在市場上已經看不到了,明天一定要去問?!?/p>
可是這半年里她一直心安得很,因為那盒子總是赫然立在一眼就看見的地方。盡管她沒聽,但她以為她喜歡的歌就在那里,她隨時可以聽它的。
我說這是個小小的假象,明天朋友將那帶子找回來當然最好,但如果找不回來,有那個假象在也不錯。
我說我也有一個類似的假象。我一直以為我的辦公桌邊櫥里有一件雨衣。所以每當上夜班時,窗外雨聲大詐,人家都“啊呀呀”的時候,我心里總是踏實得很,我有一件雨衣在那里呢。也真是我運氣好,等我回家時雨總是停了,所以我一直也沒動用過它。長長的一個夏天與秋天就在這踏實的心態(tài)中過去,直到最近我才偶然發(fā)現(xiàn),那邊櫥里根本就沒有一件雨衣!
當然磁帶也好雨衣也好都是極小極小的事,這類假象曾給我們以寬慰,但即使有一天被戳穿了,也無甚大礙,因為它本不是人們刻意去造就的。
我記得我奶奶便是在我的父輩人悉心營造的一個美麗的假象中逝去的,她的最心愛的長子,也就是我大伯先她而去。奶奶幼年喪父,中年喪夫,這老年喪子的劇痛怎能再讓她受啊!好在她住在鄉(xiāng)下,交通極不方便的。大娘和我爸爸,還有姑姑們便合力制造假象。贍養(yǎng)費當然是月月以大伯的名義匯去,信卻只能由大娘代筆了。奶奶認出筆跡不像。大家便說這是因為大伯手上長了個瘡不能提筆的緣故。
奶奶就在這樣的假象里過了20年,20年中險情屢屢發(fā)生。有一次不知怎的她執(zhí)意要到杭州來看兩個兒子了。接到鄉(xiāng)下姑姑拍來的電報,慌得我爸爸連夜啟程趕回鄉(xiāng)下,謊稱出差路過,回家住幾天看看老母,這才把奶奶攔住了。
在奶奶去世前兩年,我們大家回鄉(xiāng)下過年。在年夜飯桌上,奶奶的話題又扯到大伯,大人們就開始敷衍,我和大弟弟是知道這個騙局的,自然乖乖地悶頭吃菜,二弟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爸爸,大伯伯已經死了吧?!斌@得舉座冷汗?jié)i漣,幸好這時外頭剛巧炸響了一個鞭炮,奶奶的耳朵又很背,事情才蒙混過去了。
奶奶是八十歲去世的,在假象中足足過了20年。姑姑說,要不是這樣,也許她連兩年都難以支持。因此我從小便熱愛這個大騙局并為爸爸姑姑大娘們的孝道感動萬分。
請相信我絕沒有想為說謊話設騙局叫好的意思,但是我總在想,對于那些能使他人生活得愉快生活得安心的假象,就不妨讓它存在著吧,干嗎非要去戳穿它呢,莫泊桑的人所周知的好小說《項鏈》,結尾是如此地冷酷,一句話就把女主人公為之奮斗半世的價值給砸了,當然,這是小說,不如此處理就不成為小說。
但生活則是大可靈便些的,在不堪重負的日子里,小心翼翼地為你的親人,為你所關懷愛護的人維護一些美麗的假象,總比將冷酷的真實一元遺漏地坦露要好吧。
編輯 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