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時舉家北遷,幾千里的路途,坐著火車一路向北?;疖嚕愠蔀槲胰松畛醯馁Y本,可以因此向小伙伴們吹牛——那時候,他們別說火車,連汽車都很少坐過。
于是,我堂而皇之成為他們中唯一算得上出過遠門的人。很有一種見過世面的感覺。
狼狽
生活如流水,轉(zhuǎn)眼長大,卻一直再沒什么坐火車的機會。直到上班后,一天,經(jīng)理交下任務(wù):明天你準(zhǔn)備去趟鞍山吧,有筆欠款要收回來。我愣了半天,然后脫口而出:上哪兒買火車票???經(jīng)理抬頭看我:火車站。我臉一下紅了。
到了火車站,人山人海,每個窗口前都是一條長龍。我找了個隊伍最短的排上,半小時后輪到我,剛說去哪里,售票員就嚷:這是北行的路線,去南行窗口!原來線路不同要到不同的窗口買票。
再到相應(yīng)的窗口排隊,排了近一小時才終于買到了票。
第二天一早生怕誤了火車,早早就到了車站,然后開始擔(dān)心檢錯了票,等上了車又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上錯了車。列車員經(jīng)過身邊時,我扯了她一下,再次詢問:到鞍山要多長時間?她一邊向前走一邊回答:兩個小時。于是,我開始盯著手表,一個半小時后,我把背包從行李架上拿下背上,兩小時后,火車??肯聛?,但站名不是鞍山!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坐過站了?又扯住列車員,顫抖著問:鞍山到了嗎?回答:下站!松口氣,再坐下。十幾分鐘后,我終于聽到鞍山的站名。
兩天后,當(dāng)我以同樣的膽戰(zhàn)心驚回到沈陽時,一種仿佛回到故土般的感覺差點讓我熱淚盈眶。
但很快,我就適應(yīng)了這種出差的生活,車站,成了我最熟悉不過的地方,熙攘的人群,喧鬧的人聲,擁擠的人流,以及其中混雜的種種氣味,方言,衣著,行李,焦急或喜悅,孤獨或熱鬧。還學(xué)到很多竅門,比如在站臺等車時先站在最尾處,這樣遠處的火車漸漸進站,可以先從窗口看到哪個車廂人少,然后在別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路狂奔,上車后可以一眼就掃到空位。
艷遇
那段時間,頻繁去大連,當(dāng)時那趟車叫遼東半島號,屬優(yōu)質(zhì)服務(wù)車,每次都會贈送一些小禮品之類??斓秸緯r,列車員挨個發(fā)東西,那次是一個淺綠色的橢圓形塑料鑰匙鏈。坐在我對面的一個男生接過禮品拿在手里擺弄,原來這鑰匙鏈可以打開,是一把折疊的小梳子。他隨手往頭上梳了一下,呵,那梳子極不爭氣地斷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他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自我解嘲地也笑一下。然后突然坐直了身體,很有興趣地和我聊起天來。十分鐘后火車??浚统雒f給我:有事給我打電話。我隨手接過說好。他仍舊望著我,臉突然紅了:能把你的電話留給我嗎?
當(dāng)他打來電話時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他是誰。他解釋了半天,然后說:就是火車上用斷了梳子的那個!我猛然想起,忍不住又笑起來。他約我吃飯,一邊吃一邊和我說:幸虧梳子斷了,你一笑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你的兩顆小虎牙,真后悔不該睡覺,對面一個美女都沒看見!四個小時啊,就這么浪費了。
那時我沒打算談情說愛,不過與他偶爾吃飯,打電話聊天。他有意無意告訴我,因為工作出色,他已經(jīng)是東北地區(qū)經(jīng)理。后來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到了北京,與他的聯(lián)系也是時有時無,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很興奮地打來電話:我在北戴河開會,去北京看你吧。我說好啊,我去車站接你吧,他來后,興奮地凝視著我說:剛才在會上,我申請調(diào)到北京公司了!以后,我們可以在一個城市!我驚訝:東北業(yè)務(wù)發(fā)展得那么好,怎么說走就走?他以一種詩人般的口氣說:因為你在這里。
這一句話,嚇得我當(dāng)即以認(rèn)真嚴(yán)肅的態(tài)度對他再次重申:我真的沒有什么想法,希望他也不要有。并從此再不敢接聽他的電話。
春節(jié)后,從沈陽回北京。是12次特快,正是大家都急著返回工作崗位的時間,車廂里有不少人沒座號,只能站在過道。我的座位正好靠窗,捧著一本《傲慢與偏見》看。陸續(xù)幾站??亢?,車廂里的人漸漸少了,到山海關(guān)時,我身邊的女孩子也起身下車,一直站在她旁邊的另一個女孩便坐下來。這時,本來坐在過道另一邊的一個男生忽然過來,極其紳士地伸手:小姐,我的座位在那邊,我們互相換一下好嗎?女孩子不明所以,但沒有拒絕。于是這個男生便坐在我旁邊。
我低頭繼續(xù)看書,余光卻瞧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臉上的表情也很是凝重。我正奇怪他要有什么驚天動地的言談與舉動,卻見他伸手叫住售貨員:來瓶礦泉水。我聽到他咕咚一聲咽了口水,然后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向我側(cè)過身來:在看什么書?我把書皮翻過來讓他看一眼,他點頭,然后說:我剛才是故意和那個女孩子換座位的。從上車我就一直注意你,一直想坐在你旁邊。我把書合上,想,原來他剛才進行了那么激烈的思想斗爭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幾句話?他滔滔不絕:你在北京念大學(xué)吧?據(jù)我所知,這本書應(yīng)該是大三的推薦書目……
很快就要到北京站了,他掏出名片遞給我:一起吃頓飯可好?我低頭看看,名片上印著某公司經(jīng)理。他此時很有些倨傲地等著我的驚嘆,我一時性起,也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他,他有些驚訝地接過去,看到名頭后更加掩飾不住地驚訝。我心想,呵,這年頭,經(jīng)理多的是,掉塊磚都能砸著好幾個,誰怕誰呀?
出了站,他仍舊想請我吃飯,結(jié)果正碰上公司的司機來接我,一見面,便頗殷勤地幫我拎包,并熟練地打開車門。他停住腳步,驚訝得無以掩飾。我忽然覺得有點過分了,于是轉(zhuǎn)頭微笑:有空打電話吧。
后來他便真的經(jīng)常打電話,每次都是他滔滔不絕。這種聯(lián)系在我離開北京回到沈陽后便斷了,直到有一天,突然在辦公室接到他的電話,把我嚇了一跳,聽到他得意的聲音:還是被我找到了吧?我下星期到沈陽,去看你。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措手不及,吃飯時他簡單地告訴我:我負(fù)責(zé)東北的業(yè)務(wù),我要你做我女朋友,我很忙,你考慮五分鐘,可不可以?我當(dāng)時就笑起來,還有這樣的人!第二天中午,又接到他的電話:下樓,馬路對面有一輛黑色的車,是我在等你。一起吃午飯。這次,我有點笑不出來了。
三天后,他要回北京公干,去機場送他,他扯住我的手:一起買張機票,我們到北京結(jié)婚吧。哈哈,我瘋狂地笑起來。天知道,那一刻,我差一點點就和他一起瘋了。
當(dāng)然,畢竟沒瘋。
五味
來來回回的站臺,自然不可能全是艷遇。
忘了那次是到哪里,從西安上車時已經(jīng)是半夜,別說臥鋪,連座號都沒有。車廂里人滿為患,我被擠在一群男人中間,連胳膊都伸不出去。正好旁邊就是列車員辦公席,一個年輕的列車員看到我的窘狀打開小門讓我進去: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吧。
我千恩萬謝,結(jié)果坐下不到十分鐘,列車長來了,一看見我就大吼: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年紀(jì)輕輕的,連字也不認(rèn)識?列車員席,是你坐的地方嗎?我趕緊起來,解釋:是剛才那個列車員讓我坐的。車長的吼聲更高了:他是車長還是我是車長?抽屜里有票款,丟了算你的?還不出去!周圍的人開始哄笑起來,我紅著臉,恨不能立刻跳車。
一年秋天,要去黑龍江的友誼農(nóng)場。一大早先坐車到哈爾濱,再買去佳木斯的票。到達佳木斯時是下半夜兩點多,不敢亂走,只能坐在候車大廳里,眼巴巴盼著快點到五點——從這里開往友誼農(nóng)場的車那時候開。坐在身邊的人個個高大魁梧,神情冷漠,整個大廳冷氣逼人,我裹緊大衣,目光不敢和任何人對視,怕惹來麻煩。直至檢票上車后我才松了口氣。臥鋪人很少,也很冷,我捂緊了被子,看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天亮后,我從車窗望出去,那一片黑土地頓時映入眼簾,那是怎樣的一種黑啊,黑得泛亮,黑得讓人從心底感謝這片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
??康恼九_越來越小,有的根本連站臺都沒有,下車的人直接跳在鐵軌邊上。
在那一年即將入冬的幾天,我待在偏僻邊遠的農(nóng)場,安靜得像在世外。那里的天好像格外低,星星格外亮,月亮格外大,以至于有一天,我差點將月亮當(dāng)成路燈。
火車,就這樣穿越著我的生活,樹木,云朵,空氣,還有場景,人物,片斷就這么在我眼前身畔飛逝。有些,雖然只是一瞬,卻能深刻地停留在記憶里,很多年后,仍舊那么清晰。始終記得一次夜車,從車窗望出去,一片漆黑,只有自己的臉映在玻璃上,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好疲憊,那種與年紀(jì)不相稱的滄桑與漠然真的把我嚇到了。當(dāng)車??吭谝粋€車站時,對面正好也停著一列車,昏黃的燈光下,對面的窗口是一個母親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也正向外張望,看到我,向我揮手,并甜甜地笑了。我也揮手,向這個暗夜里無意中給了自己如此溫暖的人。
后記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慢慢,火車開始淡出了我的生活,但它,實在裝載了我太多的時光與情感。來來回回,啟動與停靠中,有欣喜,有狂熱,有執(zhí)著,有堅忍,便在這期間,慢慢成長,慢慢磨礪,而值得慶幸的是,我,將沙礫包裹成了一顆珍珠。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