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一進她家就看到堂屋的小桌上放了一筐綠葉子,綠得發(fā)亮。我不由得伸手去抓,結(jié)果卻將小竹筐打翻了,葉子飄到了桌子底下。
沒等我彎下身子去撿,她已經(jīng)先我一步伏在了地上,撿起來幾片,又騰出另一只手去撿落在里面的幾片。夠不著,她索性雙膝跪在地上,向前移了移,結(jié)果被桌腿擋住了,指尖離葉子僅有兩厘米的距離,她還在奮力地向前探著身子,蒼老的手指努力地向目標伸展,用力,再用力……我扯著她的衣襟,叫:“姥姥,別撿了……”
她從桌子底下鉆出來的時候,頭上竟然掛了幾絲蜘蛛網(wǎng),握著那片綠油油的葉子,臉上的皺紋開成一朵菊花,說,聽說芝麻葉子治療啞嗓子的病癥,走時你全帶走。
我撕下一片干凈的芝麻葉片,嚼在嘴里,很青很澀很難咽,但心卻暖得想流淚。
我到她身邊時,才剛剛十天。那時候她都62歲了,我是父母計劃外生育的小孩,只能被偷偷藏在她那里,她以及她身邊的人,倒是對我疼愛有加。父母也不間斷地來看我,送些好吃好喝的東西,到了8歲時,我才回城。
她早就給我收拾了一堆衣物,冬天的棉衣,夏天的涼鞋,甚至剛剛買來的頭花。她問我還要帶什么,我一抬眼就看到村頭的那棵柿樹,說,我想吃柿子。
沒有誰注意到她是什么時候去打柿子的,直到有位鄰居驚慌失措地跑來告訴我們,她出事了。柿樹就在坑邊上,她去撿落在坑坡上的柿子,落入水坑里,等我們趕到那里時,她已經(jīng)被抬到岸上,臥在一張椅子上,身上臉上全是泥水,還好,有驚無險。只是她叫我過去,然后攤開掌心,是兩個黃澄澄的柿子。
這時,母親發(fā)怒了,一把將我扯過來,朝著我的臉我的頭落下巴掌,“讓你嘴饞,讓你吃柿子……”我的哭聲,大人們的阻擋聲,以及母親的叫罵聲,混成一團。70歲的她就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說話的時候青筋縱暴,嘴有點哆嗦,“這孩子不回城了!”
母親的想法是我該上學了,鄉(xiāng)下的教育不如城里,而她卻執(zhí)意認為回了城里母親肯定會再打罵我。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坐在堂屋中間,手緊握著我的手,臉色很難看,最后說:“讓孩子自己說,走還是不走!”
我不過是個8歲的孩子,城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誘惑,課本,衣服,吃的,喝的……小時候父母每每來看我時,我都會好奇地從包里翻出花花綠綠的新鮮東西。而那時的她,握著我的手,臉上充盈著勝利在握的神情,我跟了她八年,從十天到二千九百天,日日夜夜在她跟前長大,我早成了她的“老來女”。
只是,我期期艾艾地說走的時候,她握著我的手猛地一松,臉上從堅定到驚愕。那一剎那,仿佛從勝利跌落到一敗涂地,甚至眼睛里透出驚恐來,然后她的頭慢慢低下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松開我的手用衣襟來拭眼晴。我知道她哭了。我小心翼翼地去扯她的手,叫:“姥姥……” 她應(yīng)著,無奈地點了點頭,又嘆一口氣,“走吧走吧……”很明顯,她的身子有些戰(zhàn)栗,愛慕虛榮想過好生活的我,用我的態(tài)度傷了她的心。
待坐在車里的時候,她還在用袖口擦淚,隔著玻璃我大叫:“姥姥,姥姥……”然后就看見她邁著小腳,追了我們的車,身子一搖一晃,那樣的身影嵌在我8歲時的記憶里,讓我在成年后的歲月里,每每想起,便愧疚不已。
我很快適應(yīng)了城里的生活,從一個鄉(xiāng)下丫頭成長為一個城里女孩。最初她不放心,隔兩三個月就會來城里小住幾天,看到我適應(yīng)了與父母在一起的生活,她才漸漸來得少了。直到我16歲以后,她足足在我家住了三個年頭,她身體依然很健康,卻拋下她愛的黃土地、灶鍋臺,拋下姥爺及她的兒孫們,住在我家里,這一切,皆因我。
16歲,我讀高一,早戀。父母在得到這個情況時,勒令我退學。
她來的那天,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我伏在她懷里痛哭,我說:“姥姥,我錯了,我再也不和男生一起去看電影了……”那一天,她向我的父母下令,如果不讓我上學,她就絕食。她坐在父母的床沿上,臉繃得很緊,雙手合在前面,坐在那里紋絲不動,母親送來午飯涼在那里,姐姐說壞了壞了,姥姥這次與父母較上勁了。后來父親才同她說,那是嚇唬孩子的,怎么能不讓她上學呢!
她從父母屋里出來的時候,臉還繃得緊緊的,然而一推開我的房門,她就開始神采飛揚,70多歲的老太太,眼睛早就開始萎縮了,卻發(fā)出神采奕奕的光芒,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搖著手,說:“沒事沒事了,明天你繼續(xù)去上學?!?/p>
兩個姐姐也很奇怪,姥姥真是個表演家。我突然就覺得很難過,她都到了這個年紀,卻因了我又喜還悲的。
她執(zhí)意要住在我們家,其實我們都知道,她是怕我在那個青春搖曳的年齡里有什么差錯。從此,每天晚上結(jié)束了晚自習后,總能看到我家門口的路燈亮著,她坐在那里撫摸著她的拐杖,安心等我歸來。
我上高二時的一天,下著暴雨,我在上完晚自習回家的路上被人撞了,是同學奔到我家報的信。我在醫(yī)院里檢查身體包扎傷口,到了下半夜才回家。父母將我安置在家里的床上時,她急切地問我摔哪里了,疼不疼,我說沒事。她給我蓋好小毯子,輕輕地躺在我旁邊。然而,父母剛剛回了他們的房間,她就迅速地從床上爬起來,顧不得穿鞋子,雙手提著褲子往外走,我叫她:“姥姥你干嗎去……”
“小聲點,別管我……”她說??晌疫€是聽到她痛苦的叫聲,等我托著受傷的胳膊打開門時,卻看到她蹲在走廊的痰盂上,燈光的側(cè)影之下,她的銀發(fā)凌亂不堪,雙手還捧著小腹,悲凄凄的樣子……順著湍急的雨水,我這才恍然大悟,剛進家門時嗅到走廊上充斥著臭味是什么原因了,原來。她的身體不能經(jīng)受任何驚嚇,否則便會拉肚子。
次日上午,我和她,一老一少各掛著吊瓶湊在一起,我低伏在她的床沿上,她枯老的手摸著我的頭,一下又一下,像小時候那般慈愛與心疼,我就在那種愛撫之下,禁不住想,難道我的出生,就是為了來折騰她的嗎?即便狠心拋下鄉(xiāng)村的一切,她依然為我擔驚受怕……這么一想。淚水禁不住涌滿眼眶。
直到我升入大學了,她才回了她的鄉(xiāng)村老院,那一年,她80歲整,身體還算硬朗。
大學畢業(yè)后,我順利地成為一個公務(wù)員,于是成了她全部的驕傲。
我第一次帶男友回小村時,那輛銀白色的小車成了一個焦點,全家人擁在她的院里,說著笑著。吃飯的時候,我在院子里怎么也找不到她。穿過長長的胡同,我這才望見她,她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她不僅在看護著那輛小車,還在向人炫耀著。我躲在一邊,看她臉上充滿驕傲的神情,跟村里人打招呼:老二兄弟,看我外孫女婿的車,可貴哩……人家不住地奉承著她,她的笑容像花,在臉上綻放,甚至還時不時用袖口擦擦眼淚。孩子們一會兒摸摸車門,一會兒摸摸車窗,她嚇唬人家,不能碰哦,碰壞了賣了房屋也賠不起……有位大嫂抱著的孩子尿到車上,她慌張地奔過去,開始用頭巾擦,然后又用袖子擦。
她一定不知道,我多么喜歡看她向人炫耀時美滋滋的臉,只是從她用袖口擦車開始,我的心忽然就酸酸的。
和父母及男友商量了我的婚事。我決定從她家出嫁,姐姐們擔心姥姥不會同意,我知道她們不懂,姥姥親我,其實比過了她們。
六輛小車浩浩蕩蕩地進村,大禮大肉全部奉上,鞭炮隆隆聲中,她的小院燈火通明。凌晨四點多,她起床,不顧大家的勸阻自個兒忙碌著。她扯出來一塊彩印花包袱布,上面瓜瓞綿綿,龍飛鳳舞,榴開百子,福祿雙全。這是她放了近60年的寶貝,用來包裹我出嫁的棉被。我拖著婚紗跟著她,直到進了廚房,85歲的她要親手給我煮兩個雞蛋,還是那個身影,穿著老藍色大襟褂子,扎著黑色扎腿帶子,微胖,頭發(fā)盤著髻,時不時地用袖口擦眼睛,她在里面擦,我就在門口掉淚。
她把雞蛋皮扒了,兩個光溜溜的雞蛋閃著潔白的光亮盛在碗里,她嘴里念念有詞:“吉(雞)祥如意,早生雙子……”我咬了一口又一口,她的臉上,就顯出欣慰而滿足的笑容來,那種笑讓我剛剛掩下去的淚,一滴一滴地又落下來,她用手指肚兒來抹我的淚珠兒,她滿嘴沒了牙,嘴唇早就塌陷下去,窩在嘴里的舌頭一聳一聳的,說:“哭啥啊,哭臟了,就不俊了……”她越是這么說,我的心就越難受。
在她心里,我一直就是三姐妹中最俊的那一個,雖然我沒有兩個姐姐漂亮,我卻一直是她最牽掛的那一個,雖然我一直幸福地成長,可是,在有我的地方,她的呵護與關(guān)愛總能時隱時現(xiàn),8歲之前是這樣,8歲之后,依然是這樣。
她今年88歲了,還是會踮著小腳乘著晨光走進田地里,從芝麻枝上摘下一片又一片葉子,然后洗凈擇好擺放在小竹筐里,等我歸來。她就是我媽媽的媽媽,這個比媽媽還要親的人。
編輯/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