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剛剛步入林業(yè)學(xué)院的大門,她便聽到了爭吵聲。說話的男生,因為過于激動,噪音微微發(fā)抖,他說,你,不準傷害蝴蝶-這一句是警告,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轉(zhuǎn)而,語氣又柔和下來,絮絮地哀求道,你看,這么美麗的生靈,你怎么忍心荼毒?
偏偏他的對手軟硬不吃,連珠炮一般,說他欠揍,罵他犯神經(jīng)。
兩個大男生,為一只蝴蝶吵吵鬧鬧,的確犯神經(jīng)。作為旁聽者,她忍不住想笑。卻不料,更好笑的還在后面,途經(jīng)爭吵現(xiàn)場時,她才發(fā)現(xiàn),那所謂的美麗生靈,不過是只小粉蝶,蒼白,羸弱,病懨懨的,與那種在燈影里撲簌簌亂撞的蛾子,并無多大區(qū)別。
這樣一只其貌不揚的蝴蝶,惹下事端,卻并不急于逃命,只撲扇著單薄的翅膀,在小花壇上盤盤繞繞,優(yōu)哉游哉地看兩個五大三粗的男生為它大動干戈。一個死死抓住對方衣領(lǐng),一個牢牢架住對方胳膊,都喘了粗氣,都紅了眼睛,這陣勢,劍出鞘,刀開刃,分明是不決生死不罷休了。旁邊還有人煽風(fēng)點火,唯恐天下不亂,那個頭發(fā)挑染得如同彩色鳥窩的女孩子,一邊跺腳,一邊尖著嗓子嚷,蝴蝶又不是你家的寵物,我就是要捉一只,你管得著嗎?
此時,那高個兒男生轉(zhuǎn)過頭,像生物老師講課一般,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蝴蝶是如何孵化出來的嗎?它要經(jīng)歷卵、幼蟲、蛹、成蟲四個階段,它要在黑暗中等待三個月,才能破繭而出,可是,它……后面的話還未出口,那講課的人已經(jīng)疼得齜牙咧嘴了,原來,趁他放松警惕,對手給了他一拳。接下來,兩個人便推推搡搡,拉扯到了一起赤手相搏,海拔高的顯然更具優(yōu)勢,所以,那高個兒男生在與對手周旋的同時,還可以忙里偷閑繼續(xù)講課,他說,可是,成蝶后,它只能活兩個星期,只有兩個星期啊!
說這些話時,男生怒目圓睜,聲音卻溫情款款。尤其是末尾那個感嘆詞,音調(diào)下挫,無限感傷,無限疼惜。她的心里,有什么東西微微觸動,像羽毛拂過掌心,像春風(fēng)掠過面頰,她迎著五月的陽光打量他,他的臉黑黑的,眉毛又濃又密,單純看面相,是有幾分粗糙的,也正是這外在的粗糙,與他內(nèi)心的細膩,形成鮮明對比,分外打動人。
是的,她被打動了,也只有她被打動了對于他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個“彩色鳥窩”翻著白眼,無動于衷、見自己的男友身處劣勢,“鳥窩”小姐掏出手機,開始呼朋喚友搬救兵眼看著事態(tài)就要擴大,關(guān)鍵時刻,她一咬牙沖了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嗔怪,等你半天了,你卻在這里耽擱,真不像話。
他叫梁天,云南人,學(xué)昆蟲專業(yè),因為愛蝶如癡,人稱梁山伯每每有人打趣,說,梁天,找個祝英臺,你倆一起化蝶好了。他就笑,傻傻地說,那當(dāng)然好可是,誰愿意做他的祝英臺呢?那樣死腦筋的人,放著大城市的工作不干,偏偏跟云南的一家研究所簽下協(xié)議,窮鄉(xiāng)僻壤,能有什么前途?若不是犯傻,哪個女孩會陪他流落天涯。
這一切,都是從一個高中同學(xué)那里得知的她與那個女生,原本并不親密,只因遠離家鄉(xiāng),到同一座城市念大學(xué),身處陌生環(huán)境,她們這才彼此靠近,彼此依賴。
那天,她去林業(yè)學(xué)院,便是去找那個女生,商量租房的事情、七月日益臨近,對于留下來打拼的學(xué)生來說,安置好工作,找房子,便成了頭等大事在那座省會城市,房租高得沒有天理,除了合租,別無選擇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一個小套,價錢還算合適,她滿心歡喜,去找那個女生定奪。
對于合租,那個女生倒是信任她,也沒有親自去看房子,便答應(yīng)了下來定金兩個人各付一半,六月底再搬過去談完房子,她順口提起兩個男生為蝴蝶打架的趣事,她剛提了個開頭,那女生便打開了話匣子原來,那護蝶的英雄,因為傻里傻氣,早成了林業(yè)學(xué)院的名人說到“英雄”兩個字,那女生將尾音拖得很長,分明是一種取笑的口氣她便不愛聽了,爭辯道,我倒是覺得他心地善良,是個好人對方打量她一番,嬉笑著,你不是想做他的祝英臺吧?她嘴里說著胡鬧,心里卻想,如果有機會,做他的祝英臺,有什么不好?
是的,沒有機會了,畢業(yè)迫在眉睫,明朝一別,向左走,向右走,一次擦肩,便是一生錯過此時,愛情來了,多么不合時宜,就如一粒種子,既然它注定無法長成一棵樹,無法開出滿樹花,那么,不如早早地,遏制它萌芽。她在遏制,他也是,但他們,是真的彼此喜歡,要不然,初相識的兩個人,性格又都有幾分靦腆,怎么會說那么多的話呢?童年的頑皮,青春的迷茫,讀過的書,做過的夢,所有的事情,都想告訴眼前這個人,只想告訴眼前這個人
愛了,才有說不完的話可是,不能愛,不能。
是在六月末,即將搬家的時候,那個答應(yīng)跟她合租房子的女生,忽然變了卦,她又急又氣,連聲追問為什么,那女生低著頭說,我交了新男朋友,他有房子頓了頓又說,我們租的房子,沒有空調(diào),沒有暖氣,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屋里都能結(jié)冰,那樣的日子。我實在沒有勇氣過下去。說完,那個背信棄義的小女人,居然還哭了,好像受了萬般委屈。
其實。真正委屈的人,是她。沒有合租伙伴,那份一次性交半年的房租,她承擔(dān)不起,只能退房 三百塊的定金,打了水漂還得繼續(xù)找房子,她騎著一輛二手自行車,大街小巷地轉(zhuǎn),連掉眼淚的時間都沒有,幸好,有他陪著,他幫她跟房東砍價,幫她尋找合租者,幫她打飯,幫她修自行車,相識以來,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地幫她??墒?,做了那么多,他還是覺得有愧于她,看著她四處奔波,看著她一臉無助,他的心里很疼。原來,這世上除了蝴蝶,還有這樣一個女孩,讓他日思夜想,牽腸掛肚。
時間倉促,合適的合租者,一時無處可尋。最終,她在城中村,在一片破爛不堪的平房區(qū),租下一間小小的屋子,不為別的,只為租金低。是一所又臟又亂的四合院,八間屋子簇在一起,她租的,是最小的一間。其余六間,住著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還有一問,也就是她的對門,空著。
看房子那天,他低聲說,你決定了嗎?這種地方不安全她笑著說,我一來無財,二來無色,怕什么原本想自嘲,可是,話一出口,就哽咽了他拍拍她的肩,沒有說話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長眉毛擰在一起,像是在做一個難以取舍的抉擇。
是他幫她搬的家。在那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他像主人一樣,掛蚊帳,擦玻璃,干種種零碎事情,忙忙碌碌,出了一身汗,她倚在門框上看他,一直看到眼睛酸澀,跑到水龍頭下洗臉,她的淚水,不想讓他看到正在滿心哀傷時,卻聽他說,搬完你的,該搬我的了,在她愣神的工夫,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走到對門,將鑰匙插入了那把蒙塵的鎖。
她笑了笑著,笑著,眼睛便濕了然后,她搖著他的手臂,不停地問,為什么,為什么啊?他說,不為別的,就是覺得你一個人在這里不安全 那么協(xié)議呢,你跟云南那邊簽的協(xié)議怎么辦?他笑著說,協(xié)議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改簽啊!
為了她,他改簽協(xié)議為了她,他放棄了回老家和蝴蝶親近的機會 為了她,都是為了她啊!她捂住臉,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
涉世之初,遭受挫折,只是尋常事她還好,在一家公司做財務(wù),雖然初入職場,少不得磕磕碰碰,但因?qū)I(yè)知識扎實,她進步很快。他的情況,卻一直很糟糕。學(xué)昆蟲的他,做過包括業(yè)務(wù)員在內(nèi)的種種活計,但很遺憾,沒有一樣得心應(yīng)手 他的轉(zhuǎn)行,并不成功很顯然,他擅長打交道的是植物和昆蟲,而不是人。
她果然做得很好,畢業(yè)第二年,便升了職,加了薪,春風(fēng)得意而他,卻是第三次失業(yè),灰頭土臉的,賦聞在家他是為她留下的,要不然,進了研究所,他也可以如魚得水,做出一番成就。這樣一想,她便愧疚不安為給他調(diào)節(jié)心情,她主動提出,陪他去大理看蝴蝶泉。
果然是美得令人窒息 大群大群的蝴蝶,聚聚散散,像一幅五彩斑斕的油畫,而他與她。手牽手,一步一步,走進了畫卷中。他歡呼雀躍,伸開長長的手臂,大聲說著,化蝶了,化蝶了那一刻,她真想陪他留下來,做一對神仙眷侶。然而,他可以做粱山伯,她卻終究不是祝英臺,別說化蝶,就連與蝴蝶親密接觸,她都不可以。很快,她的脖子上、手腕上就起了紅斑,密密麻麻的,很嚇人原來,她對蝴蝶撒落的粉末過敏。
是那次過敏,惹下了禍根,回來后,她的脾氣,忽然變得壞起來她不再鼓勵他,安慰他,她說,你一個大男人,連養(yǎng)家的責(zé)任都擔(dān)不起怎么成?又說,照這樣子,我們猴年馬月才能買房買車?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難看。就這樣,因了她的冷嘲熱諷,兩個人的關(guān)系,漸漸疏離。
某天,她在鏡子前描描畫畫時,他站在她身后,低聲說,云南那邊的研究所,又來邀請我。她說,那就去吧,總比在家閑著強、這樣說時,她的手抖得厲害,眉毛畫斜了,眼影也打偏了,但他看不見,他只看見她的背影,無比冷漠。
是她給云南那邊的研究所打了電話,請求人家重新接納他。她需要他,可是,她不能太自私,他為她留在大城市,但他一直不適應(yīng),不快樂,那次去大理,她想,如果可能,她就陪他在那個小城看細水長流??墒?,她對蝴蝶過敏,她不屬于那里。
陪了她兩年,他終于還是回到了那座蝴蝶飛飛的小城。之前,每次提起家多的蝴蝶,他都一臉向往,她忍不住嗔怪,翻來覆去,只說你的蝴蝶,你愛我還是愛蝴蝶?他說,都愛,再問更愛哪一個,他就耍賴不回答。她點著他的腦門說,我就不信,我會輸給蝴蝶可最終,真的輸給蝴蝶了是因為蝴蝶太美吧,居然輸?shù)眠@般情愿,連責(zé)怪它們,她都不忍心。
編輯/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