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30年來的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存在“平行”、“上升”與“下潛”三種運行模式，三種模式都推進了中國比較文學的研究與比較文學學科建設。但是，由于我們比較注重前兩種模式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后一種模式，給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完整建立與走向世界造成了極大的困境。探討比較文學“下潛模式”觀念建立的重要性與實現(xiàn)途徑，研究中西文學關系、除中國之外的國與國之間文學的關系、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注重對其中的具體問題的探究，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

關鍵詞：中國比較文學研究；學科建設；中國學派 “下潛模式”

中圖分類號：I07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０9）01－０124－06

自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復興以來，經(jīng)過30年的建設與發(fā)展，已經(jīng)取得了明顯成效。但并不是不存在問題：比較文學中國學派還沒有能夠成為與歐、美各學派并駕齊驅(qū)的學術群體；中國比較文學學科沒有能夠完整地建立起來。主要是因為比較文學學者的觀念、方法及其所選取的路向存在嚴重的偏差。我曾經(jīng)提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三種運行模式”的觀點，認為在30年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復興中，形成了“上升模式”、“平行模式”和“下潛模式”等三種運行方式；這三種運行方式各自分擔著自己的責任、發(fā)揮著自己的功能，都為比較文學學科建設與學術發(fā)展所不可缺少①。但是，在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發(fā)展的初級階段，還是要以“下潛模式”為基礎，學者們要做一些扎扎實實的研究工作，以求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能夠個性化與獨立性運作，并且讓這種個性與獨立性能夠在世界比較文學研究中更大程度地彰顯出來。

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下潛模式”建立的具體路徑，主要應當集中于以下三個方面：

一、中外作家之間影響關系的研究

提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下潛模式”的宗旨，主要在清理中西文學之間的影響與被影響之間的關系。世界上任何國家從事比較文學研究的學者，往往都是從自我立場即從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與學術視野出發(fā)的。法國學派所講的“國際文學關系史”，首先是指研究法國文學與其他國家文學之間關系的歷史，是法國文學對周邊國家文學的影響。后來，美國學派之所以堅決地反對法國學派的自我中心主義，是要建立一種新的以美國文學為出發(fā)點與中心的比較文學研究。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將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作為“下潛模式”的首要方向，就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中國學者在以下四個方面取得進展：第一，18世紀以前中國文學對西方各國文學的影響，如《光自東方來——法國作家與中國文化》、《霧外的遠音——英國作家與中國文化》之類的著作②。第二，20世紀中國文學所受西方各國文學的影響，如樂黛云《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王錦厚《“五四”新文學與外國文學》、趙小琪《臺灣現(xiàn)代詩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等。第三，對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海外漢學研究的清理，如曹順慶指導博士生們所從事的“《詩經(jīng)》研究在英國”、“《文心雕龍》研究在美國”、“《周易》研究在西方”等課題。第四，中國與西方文學交流史的研究，如周一良《中美文化交流史》、葛桂錄《中英文學關系史稿》等。所以，我們在中外文學關系研究方面所做的工作也是富有開拓性的。但是，我們所從事的以中國文學為中心的中外文學關系研究最重要的問題是“面”與“點”的結(jié)合問題，既要廣泛關注對中外文學關系的“面”的清理，也要集中進行“點”的挖掘。

中國比較文學“下潛模式”的實踐者，要注意這樣兩個問題：第一，要對重點作家所受到的中國文學影響進行挖掘。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作家，受到中國文化影響的都存在一個比較大的群體。從英國到法國，從德國到美國，從日本到俄國，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影響的作家作品都是大量存在的，只是我們?nèi)绻行У貙ふ业剿麄兪艿街袊幕c文學影響的材料，非得從外文的原文中及其作家所在國家和民族去找不可；在我們自己的圖書館與博物館里，基本上沒有19世紀以前西方國家出版的圖書與報刊雜志。如果沒有原始的學術史料，那我們就無法從事這個方面的研究。第二，學者們對中外文學關系點的開掘，往往集中在少數(shù)幾個西方作家及其作品上，更多的西方國家的作家和作品與中國文學關系的研究、東方其他國家文學與中國文學關系的研究，則明顯不足。日本文學自古以來受到中國文化和文學的影響，而日本作家和作品中的中國文化因素存在與生長情況究竟如何？中國古典文化與文學對于日本文學究竟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近年來，雖然有李俄憲等中國比較文學學者進行考證③，卻存在更多的點沒有人涉及。日本近代學者對此的研究是不錯的，可是現(xiàn)代以來的日本學者，往往有意進行回避，更說不上重視。近代以來，葡萄牙與中國交往密切，而葡國的作家作品與中國文化與文學存在什么樣的關系，似乎很少有人進行研究。前些年，我到澳門考察世界文化遺產(chǎn)申報項目，也接觸到一些文學方面的資料：近代以來從葡萄牙到澳門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不在少數(shù)，詩人賈梅士寫有與中國有關的詩作，據(jù)說曾經(jīng)寫過一首九千行的長詩，在回國途中不幸掉入河水中，被水沖走；后雖然被人冒死救起，卻不再完整，此事與此人都被傳為文壇佳話。而中國學者對其的分析研究，幾乎是沒有見到過。據(jù)說此人在葡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相當于屈原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可見我們實在是無知得很。

受到外國文學影響的20世紀中國作家，也是大量存在的。近代以來，中國人到日本、俄國、法國、德國、英國等留學者眾多，其中以到美國和日本為最，形成數(shù)量龐大的留學生群體，在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中占有相當比例，并在中國近代化的歷史進程中發(fā)揮作用。無論他們到國外學的是什么專業(yè)，總是能讀到所在國家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開始愛上文學，有的就由此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的回國后就成為作家，如郭沫若、胡適、徐志摩、聞一多、梁實秋、胡風、馮至等，都具有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據(jù)對《中國作家大辭典》④的統(tǒng)計，當年出國留學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其數(shù)量相當可觀。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另一種情況：一些沒有出國留學的人，通過人們從國外帶回來的文學原文或譯文，接觸到外國作家與作品，并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產(chǎn)生深深的印痕。如郭小川、賀敬之、田間、艾蕪、沙汀等，以及當代的諸多詩人作家，當年雖然沒有機會出國留學，卻也實實在在地受到了外國作家與作品的重要影響。因此，對20世紀中國作家作品所受到的西方文化和文學影響的挖掘，或者對外國作家作品受到中國文化與文學影響的挖掘，近年來雖然有人在開始做，卻是遠遠不夠的。

對中外文學關系的“面”的清理，也存在以偏概全的情況?，F(xiàn)代以來中國學者所從事的中外文學關系研究，形成了這樣幾個重點：一是中英文學關系研究；二是中美文學關系研究；三是中俄文學關系研究；四是中法文學關系研究；五是中德文學關系研究；六是中日文學關系研究。而世界上其他的國家的文學與中國文學之間的關系，則少有人去進行研究，或者說基本上沒有人進行研究。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中葡文學關系、中西（西班牙）文學關系、中意（意大利）文學關系、中加（加拿大）文學關系、中澳（澳大利亞）文學關系、中阿（阿拉伯國家）文學關系、中越文學關系、中非文學關系等，則很少受到關注。中朝（韓）文學關系雖然近年來有人關注，卻還沒有產(chǎn)生令人滿意的成果。這樣一些以中國文學為中心的中外文學關系的研究，“面”上的工作基本上都沒有人來做，哪里談得上對于“點”的開掘？

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當然應當有自己的重點；但也不能因為重點而忽略了非重點。即使是上述中外文學關系的重點，中國學者往往也缺少全面與深入的研究。有學者認為英美文學是世界文學的重點，研究英美文學是有價值的，而研究非英美文學，則少有價值甚至是沒有價值的；正是因為受這種觀點的影響，大家便都去研究英美文學，或者說只研究英語國家的文學。有的學者認為自己是研究英語文學的，就自認為了不起，好像選擇了這樣的研究對象就成為了一流的大家。文學研究的價值主要在于對研究對象分析的深度及在這個基礎上所提出的學術觀點是不是具有創(chuàng)見，同時還要看他所使用研究方法的獨到性與科學性。從事學術研究的人，首先要提出問題來進行討論，如果不能提出問題，少有學術價值；而研究對象的選擇，則相對來說是比較次要的問題。無論是研究英美文學還是研究非英美文學，只要努力去做，方法得當，都能做出有價值、有份量與有影響的成果。

在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中要盡量做到“點”與“面”的結(jié)合。所謂“點”的開掘，就是對中外文學關系史上的重要作家與作品，以及相關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分析與研究，要從多個角度進行深入分析與考察，這樣才能真正認識到作家作品之成長、產(chǎn)生與外來文化與文學的重大關系，外來文化與文學在本國文學作品中產(chǎn)生的變異，以及產(chǎn)生變異的種種原因。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的分析也許主要是一種個案，其實，個案與個案相聯(lián)系，到了一定的時候就可以形成一種整體的研究，而整體研究的產(chǎn)生也是要以個案為基礎。所以，中國學者所從事的中外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并不只是要求談一談他們之間是如何發(fā)生關系的、在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樣的關系、他們發(fā)生了關系以后又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現(xiàn)象等問題，而是為了更好地研究中國與外國的作家與作品，更是為了從世界范圍內(nèi)來更好地總結(jié)文學構(gòu)成的基本規(guī)則與文學發(fā)展的共同規(guī)律。而所有這一切，都應當是以“點”的開掘為起點的。沒有“點”的開掘，也就不會有“面”的展開；沒有“點”的開掘，也就不會有深入與獨到的分析，更不會出現(xiàn)“成因”與“規(guī)律”的探究。

所謂“面”的展開，是指我們的研究范圍不能過于狹小，不能只是集中在少數(shù)幾個國家甚至是西方的一兩個國家，而要有“面”上的擴展。我們的研究應當涉及到中國與各大洲的國家的文學，這樣才能容納更多的文學現(xiàn)象，這樣，我們所提出的問題也才有典型性，所得出的結(jié)論也才有說服力。比較文學的重要目標之一是展開對比較詩學的研究，比較詩學的根本目標是要尋求世界各民族文學構(gòu)成的共同規(guī)則與發(fā)展的共同規(guī)律；如果我們研究中外文學關系的面比較小，那絕對不利于尋求與建構(gòu)這樣的“共同詩學”。這里所說的“面”，不是要求對中外文學關系的歷史發(fā)展進行描述，或者對某一種文學現(xiàn)象進行詳細的介紹，比較文學研究特別是中外文學關系的研究沒有這樣的任務；描述不是研究者的責任，介紹也不是學者的使命，描述與介紹是知識普及者為了擴大研究隊伍與培養(yǎng)人才的需要而做的工作。也許有人認為中外文學關系的研究其實就是比較文學里的“影響研究”，是法國學者所提出并長期實踐的“國際文學關系史”的研究；而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在“影響研究”里面的形象學、流傳學、淵源學、媒介學、變異學等分支學科，它們是一種“點”的研究還是一種“面”的研究呢？我認為它們既有“面”的問題，也有“點”的問題，但主要是“點”的問題。如中外文學關系中中國文學與法國文學的關系，表面上看是一個“面”的問題，其實這個“面”是由許多“點”所構(gòu)成的；如果我們不清理茅盾、李劼人、李健吾、傅雷、艾青等與法國作家作品的關系，則無法展開20世紀中國文學與法國文學關系的研究。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中外文學關系的研究也不能只是關注一兩個“點”，更要關注兩者發(fā)生了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關系？其中有什么樣的規(guī)律？存在什么樣的本質(zhì)？也許這個層面的問題更為重要。我們不能認同這樣一種觀點：說在“影響研究”中只講“影響”就可以了，沒有必要講其他。我們所從事的“影響研究”，除了要考察兩者之間的影響與被影響關系之外，還要注重考察雙方的文學本身的本質(zhì)與特點，考察它們雙方在這種關系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并且，從更高的意義上來說，這才是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的落腳點。

如果能夠做到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中的“點”與“面”的結(jié)合，在“點”上有所深化，在“面”上有所擴展，則會讓中國比較文學學科“下潛模式”的建設真正落到實處，并得到更大程度的發(fā)展。

二、世界各國文學關系的研究

中外之間文學關系的研究是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重要方面，但并不是它的全部。我們關注中外文學關系的研究，從自我立場出發(fā)進行文學間關系的考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國際文學關系史的研究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需要具有世界眼光的學者的通力合作。其實，世界上每一個國家的比較文學學者，如果能夠首先從自己國家與民族的文學事實出發(fā)、從自我的美學立場出發(fā)從事與他國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只要能夠?qū)⑺袊业谋容^文學學者所從事的從自我出發(fā)的研究成果合并觀之，則會形成國與國之間的文學關系研究之網(wǎng)絡，產(chǎn)生一種對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文學關系的全面探討之效益。但是，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世界比較文學研究的格局，也許不會有太大的突破。

為什么只是從自我出發(fā)的比較文學研究還是不夠呢？原因有二：一是這樣的研究總會帶有“自我中心主義”的狹隘觀念，往往造成一種自以為是、自己總是高人一等的毛病，這樣對雙方甚至多方文學的比較研究，就很難做到完全科學與絕對準確；二是它只是比較文學的一種角度，世界上各國的多數(shù)學者都會采取這樣的方式，在學術觀念與研究方法上就會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正如當年的法國學者、美國學者與俄國學者那樣，他們的研究總未能脫離那樣一種自我中心主義的立場，因此，他們對他國文學現(xiàn)象以及本國文學現(xiàn)象的分析與評判，往往是不明智的、不科學的，有的時候簡直是沒有道理的。當然，任何國家學者所從事的他國文學研究，從基本層面而言，都是站在本國文化視域或自我立場之上的研究；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認同他國文學就是比較文學研究的觀點；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國文學研究才構(gòu)成了世界文學研究的多樣化景觀，從而也組合成一種世界文學研究的宏大格局。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在世界比較文學研究中，往往存在兩種文學關系研究的模式：

其一，是從某一國家角度出發(fā)的他國文學的研究模式，從而在世界范圍內(nèi)形成一種多個自我立場的外國文學研究，并以此為基礎構(gòu)成比較文學研究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如從中國出發(fā)的日本文學研究、法國文學研究、美國文學研究等；從英國出發(fā)的日本文學研究、中國文學研究等。這些對于他國文學的研究，就是國與國之間文學關系以及相互之間文學比較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這是一種世界文學研究的事實，只不過并非每一個國家都有從事所有國家文學研究的學者。特別是在一些文化上比較弱小、文學傳統(tǒng)不是很深厚的國家里，文化和文學遠不是那么發(fā)達與繁榮，從事除自己之外的他國文學研究的學者，自然就只在少數(shù)。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就世界上主要國家的文學研究而言，這樣的外國文學研究所形成的整體格局及其五彩繽紛的景觀，卻是引人入勝并頗為壯觀的。這種情形與上述的中外文學關系研究具有同一性質(zhì)，只是中外文學關系研究是這種研究類型里的特例而已；這里多種多樣的、可以繼續(xù)排列下去的比較文學研究網(wǎng)狀形態(tài)，只不過將中外文學關系里的“中”，換成了另一個國家而已。

其二，是一個國家的學者所從事的其他國家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從理論上來說，這種模式的比較文學研究的前景，應當更加開闊、更有發(fā)展前途。我認為，更為必要的并且更為壯觀的除本國與他國文學關系之外的國與國之間文學關系的研究，即采取非自我立場性的他國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在今天并沒有引起更多重視，許多方面都是世界比較文學史上的處女地或空白點。有的中國學者從事英法文學關系研究、英美文學關系研究、印俄文學關系研究、法俄文學關系研究等，取得的成績簡直微乎其微。這樣的比較文學研究，自然也不能排除研究者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與學術立場，但是，與只從自我出發(fā)的將自己國家的文學與他國進行比較研究的前一種類型，是存在其本質(zhì)差異的。從整個世界范圍來講，這樣的比較文學研究照樣可以形成一個寬闊而有限的序列。也許有人認為這樣的研究并不存在，但事實不僅證明這種研究早就存在，并且國外的學者所從事的研究也富有成效，如法國學派影響學者在早年就出版過《莎士比亞在歐洲大陸上》之類的著作。并且，這是一個相當廣闊而有意義的研究領域。這樣的相對于研究的對象來說，站在第三者立場上所進行的國與國之間文學關系的研究，也許比站在本國立場上所進行的本國文學與他國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更客觀、更科學。

對這樣一種研究類型與模式，應當強調(diào)以下三點：一是個案研究的基礎性意義；二是需要研究者擁有掌握多種語言的能力；三是需要研究者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做出更多的實地考察。

所謂個案研究的基礎性意義，是指這種比較文學類型的研究，要特別注重對作家與作家之間影響關系的考察。如拜倫對普希金作品的影響、莎士比亞對易卜生戲劇的影響、雪萊對泰戈爾詩歌的影響等。只有在這種個案分析與研究非常充實的條件下，才有可能清理國家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在某一個時代、某一個方面的文學之間所發(fā)生的關系。宏觀性的論文我們并不反對，并且我認為這樣的論文也很有價值；但是，如果沒有以充分的作家與作品個案研究作基礎，那樣的宏觀概括可能會是極不準確的，而理論的抽象也許會流于一種空想。在前一種研究類型里面，其實也會存在這樣的問題。從一國出發(fā)的比較文學研究，也需要以個案為基礎進行分析與評判，不然也可能會流于一種空想性的抽象、印象式的描述。而真正的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對此種情形往往是采取排除態(tài)度的，因為所謂的“影響研究”，基本上都是以材料為研究對象與分析內(nèi)容的，沒有具體的材料來說明二者之間存在影響與存在什么樣的影響，就不可能成為真正有價值與意義的“影響研究”。所以，在這種類型的國家與國家文學關系的研究中，我們要強調(diào)對其間的作家作品等個案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考察與研究，并且認為這種研究往往具有一種基礎性的意義。

所謂研究者要擁有掌握多種語言的能力，是指這種類型的比較文學研究，往往需要研究者掌握多種語言，至少是在除了自己的母語之外，還要掌握兩門以上的外語；不然，就不可能從事這種類型的比較文學研究。中國學者從事這種類型的比較文學研究，則需要除了自己的漢語之外，再掌握兩種以上的外語，如英、俄、日、法、德、西班牙語等語言中的兩種，因為這幾種語言是世界上比較通行的語言，與中國也有更加密切的關系。從中國學者外語構(gòu)成的現(xiàn)實情況來看，一個人要掌握兩種以上的外語，是并不容易的，需要自小就開始訓練。我認同外國文學界著名的前輩學者王忠祥先生有關“兩種外國文學”⑤的觀點：根據(jù)原文研究外國文學是最好不過；但是，如果一個研究者的外語水平不是很高，根據(jù)一種或幾種比較忠實的譯文，也可以研究他國的文學。中國學者所從事的兩種外國文學研究，往往都有自己的特點與優(yōu)勢。但是，因為外語的掌握為研究者直接閱讀原文提供了條件，因此，如果能夠盡可能地閱讀原文以從事他國文學之間的關系研究，則是一條無可挑剔的途徑?！霸Z外國文學研究”與“譯語外國文學”真是各有長短、難分高下，往往能夠發(fā)揮各自的長處，共同為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事業(yè)作出貢獻。

所謂研究者需要更多的實地考察，是指在這種類型的比較文學研究中，需要對外國的作家與作品具有一定的感性認識，這種感性認識對于比較文學研究者來說很有必要，也特別重要。因為一般而言，研究者不在那兩個國家長期生活過，對于那兩個國家的作家、作品等文學現(xiàn)象，則可能沒有直接的、感性的、真實的印象。所以，如果只閱讀關于那兩個國家文學的文獻資料的話，則可能會出現(xiàn)對作家作品、文學社團與流派等文學現(xiàn)象評價不準確的毛病。因此，如果能夠通過訪學、旅游與學術會議的方式，對所研究的國家的文化與文學進行實地參觀與考察，特別是對相關國家里作家的故居、紀念館、圖書收藏館、親屬、學生、后人、研究者等進行訪問，則會對自己的研究的真實性與原創(chuàng)性產(chǎn)生重要影響。隨著世界各國文化與文學交流的加強，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員到外國進行訪學與訪問的機會越來越多，這就為直接的了解與學習提供了基本的條件與極大的可能。在對世界文學的比較研究中，對文學文本的研究當然是最為基礎的，因為對于一切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往往都不可能離開作家所提供的文學文本；但是，文學研究與其他社會科學、人文與藝術學科研究相比較，往往具有自己的特性，那就是要有實地的感性經(jīng)驗，這種感性經(jīng)驗會加強研究者對于文學作品的審美、加強對文學理論問題的思考。我個人認為并堅定地相信，在比較文學研究中，這種直接的經(jīng)驗不是間接的經(jīng)驗可以取代的。在比較文學下潛模式的建立中，對中國之外的國與國之間的文學關系的研究，是對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的重要補充，不可或缺，但相對較難操作，主要是因為這樣三點：一是多種語言上的困難；二是直接經(jīng)驗的缺失；三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脫離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來看待他者以及他者的文學。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其操作上的困難，就人為地忽略不計，或者認為它不存在，或者認為它沒有必要與價值。如果這樣的話，那中國的比較文學建設就會受到很大的損失，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就很難得到完整地建立并在世界上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

自然，在世界各民族文學的研究中，還有一種將整個世界文學放在一個整體里面進行研究，以一個學者的眼光來觀察世界上所有國家與民族的文學，其實就是一種世界文學的研究?！笆澜缥膶W”⑥自歌德先生提出來以后，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但是，這個概念主要是針對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而不是針對文學研究。但“共同詩學”也是可以而且應當去進行認識與考察的。因為世界各民族的文學的確存在共通性，當然同時也存在差異性。認識其差異性很重要，認識其共通性也很重要，因為共通性能夠說明的問題往往十分重要。因此，我認為如果有人能夠?qū)⒄麄€世界的文學當作一個整體“世界文學”進行研究，那他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真正的博古通今的大學者。

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真正要取得突破性的成就，將中國之外的兩國文學之間的關系作為研究的對象，進一步將整個世界文學當作一個整體進行研究是十分必要的，也是相當重要的?！跋聺摗辈粌H要潛到中外文學關系的深處，也要潛到世界各國文學關系的深處，中國比較文學學者不能只是研究中外文學關系，那可能成為專家，但并不能成為真正的大學者，更不能成為真正的理論家與學術研究上的集大成者。

三、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研究

在比較文學“下潛模式”的建立中，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研究也是極為重要的。也許有人反對將文學的跨學科研究當作比較文學研究的內(nèi)容，認為比較文學不能沒有邊界，而文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范圍非常之廣，并且，隨著新興學科的層出不窮，文學與新興學科之間的關系，也會不斷地增加。文學與其他所有的學科之間的關系，如果都要平均地使用力量的話，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學科之間的關系過于繁雜，并且也不穩(wěn)定，一般學者要從事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幾乎是不可能的。正如有的學者所認識的那樣，一個學科都沒有研究清楚，還想跨學科，簡直就是一個狂妄之人的異想天開。這樣的說法表面上看起來是有道理的，其實是并不了解比較文學的要義，體現(xiàn)了一種學術上的保守主義態(tài)度。因此，我并不完全認同這樣的說法，相反，我認為有的學者所提出的文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研究，不僅是有可能、有必要的，也是很有意義、很有價值的。

對此，我們需要做出辨析：其一，最好不要將文學和其他學科的一般關系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內(nèi)容，如文學與哲學、文學與科學、文學與語言學、文學與藝術等，不便于作直接的、空泛的議論。如果一般而論兩者之間的關系，不會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也不會說明什么重要的問題。所以，對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研究，對其內(nèi)容與角度需要加以限定，不然，就會因為大而空而失去自己的意義。比如說我們說文學與科學之間的關系，一個是文學，一個是科學，其相互之間的距離是相當遠的，并不具有多少共同性；當然，就某一個歷史階段而談兩者之間的影響與被影響之間的關系，則是另外一回事。比如說“19世紀法國小說與科學主義思潮”、“20世紀后期美國小說與計算機技術”這樣的題目，則是成立的。其二，不是所有的學科都與文學發(fā)生了關系或者會發(fā)生關系，特別是文學與新技術中的某一個具體的分支學科之間，如文學與新型材料學科之間，也許就不存在任何實質(zhì)性的聯(lián)系。因而作為比較文學研究者，我們不能將所有學科與文學的關系，都列入自己的研究范圍。與文學的關系比較近一點的是哲學、宗教、語言學、藝術學、影視等人文與藝術學科，當然地理、倫理、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生態(tài)、計算機等與文學的關系，也還比較密切。而其他的學科，如物理、化學、生物、植物與文學的關系，則不是那么密切；研究他們與文學的關系，則沒有什么實際的材料來支撐，也不會有太大的意義。如果以文學為核心的話，與文學的距離比較近的學科，則可能形成一個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內(nèi)層核心圈”，應當受到我們的強烈關注；相反，離文學比較遠的學科，則只能形成一個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外層離散圈”，則不應當受到我們的過分關注。如果中國的比較文學學者能夠?qū)Υ思右詤^(qū)分，則更加有利于“下潛模式”的建立。

如果將比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放入比較文學的“下潛模式”進行考察的話，以下三個方面是需要特別注意的：

第一，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個案性研究。有必要在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的題域之下，進一步具體到一些個案，在此基礎上提出問題進行討論，如此可能會切入比較文學研究的要義。如“莎士比亞的歷史劇與基督教的關系”、“狄更斯小說中的家庭倫理問題”、“易卜生詩歌中的政治情結(jié)”、“柯勒律治詩歌中的地理空間”等，研究者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問題，也才有可能解決問題。通過這樣的分析，才有可能提出和解決具體而重要的理論問題。文學研究的基礎是對作家與作品的分析與批評，因為作家與作品是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也是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研究的根本對象；文學研究如果離開了對文學文本的研究，則往往會失去文學研究的意義。在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中，如果能對某一個案進行考察，則會為一些重大學術問題的解決提供前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重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20世紀中國文學與科學技術》、《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教》、《20世紀中國文學與基督教》等。雖然這樣的題目也是夠大的了，但總比從一般意義上來講文學與科學、宗教的關系更加具體化、科學化與客觀化。當然，如果能夠更具體地研究“郭沫若的詩歌與科學技術”、“魯迅小說中的醫(yī)學問題”、“艾青詩歌中的繪畫藝術”等題目，并且在這種個案研究的基礎上，再來探討20世紀的中國文學與某一學科之間的關系，則會更加真實、更加扎實、更有意義。深入到這個層面的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則不會流于對一般知識的介紹與對某種文學現(xiàn)象的描述，讓文學與其他學科的研究上升到一個新高度。

第二，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影響關系的具體研究。研究文學和其他學科的關系，主要是分析與研究其他學科的觀念、方法與發(fā)展對文學理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所發(fā)生的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與文學研究方法對其他學科所發(fā)生的影響，雖然也是大量存在的，但比較文學學者一般都沒有將其作為重要的問題來進行討論。也許其他學科的專家在從事自己的學術研究的時候，會注意到文學或者作家對其學術觀念與學術探討所產(chǎn)生的影響。比較文學學者在從事文學與其他學科關系研究的時候，要注重其他學科的觀念、方法與新發(fā)展對中外文學史上的具體作家作品所產(chǎn)生的影響。比如計算機技術對當代作家寫作的影響、電影藝術對嚴歌苓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繪畫藝術對惠特曼詩歌產(chǎn)生的影響、音樂藝術對李白詩歌所發(fā)生的影響等，就是很有意義的研究課題。文學和其他學科關系的研究，從根本的意義上說不應當是一種平行研究，而是一種影響研究。嚴格說來，比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主要就是要探討中外文學史上的某一具體作家作品中其他學科因素的存在，以及其他學科因素作為一種因子存在于文學作品中，會給文學作品本身帶來什么樣的重大影響，讓文學不斷地產(chǎn)生變異并發(fā)展出某種新的形態(tài)。文學本身并不是十分純粹的東西，文學與其他學科的交匯是一個民族與國家文學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途徑；同時，文學與他國文學的交流、碰撞與共生共存，則是一個民族與國家的文學發(fā)展的另一條重要途徑。因此，如果將文學和其他學科關系的研究直接地定義為一種影響與被影響的關系，是準確的、科學的。如果我們只是將文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當成一種平行關系，那么就會導致從一般的意義上來研究文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這樣的內(nèi)容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對象，也不是說完全不可以，但是肯定會存在種種空洞與抽象的毛病，會破壞比較文學學科本身的嚴肅性與重要性，解構(gòu)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的本質(zhì)與意義。文學與宗教、文學與哲學、文學與藝術、文學與倫理、文學與地理等的關系，在比較文學的意義上很難構(gòu)成一種平行的關系，能夠構(gòu)成一般意義上的平行關系也沒有什么研究的價值。

第三，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的落腳點在于文學，而不在于其他學科。文學和其他學科關系的研究，每一個論題都應當落腳于解決文學問題，而不是要解決其他學科的問題。比較文學的根本目標是從比較的角度提出中外文學史上與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所存在的問題，研究文學的比較文學學者提出的問題應當是文學問題，這些問題與審美、藝術、形式、技術等有直接的關聯(lián)，而不是相反。比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的目標是為了有利于更清楚地認識文學本身的特點，有利于更獨到地認識與把握作家作品的獨到內(nèi)涵與價值，有利于更準確地總結(jié)和概括世界范圍內(nèi)文學構(gòu)成的基本規(guī)則和文學發(fā)展的共同規(guī)律。有的人研究文學中的其他學科問題，沒有提出和解決文學問題，而討論的卻是其他學科的問題，則失去了比較文學研究的意義。如有人談《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形象，只是從小說中分析林黛玉妹妹一天之內(nèi)吐了多少血、一共吐了多少次血、什么時間吐了多少血，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得比較詳實，分析也還算細致，但最后說明的是醫(yī)學的問題，而不是林妹妹的個性、氣質(zhì)、性格和心理的問題，更不是人物的精神形態(tài)及其審美意義的問題。這樣的所謂比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雖然是有趣的、也是有科學根據(jù)的，也許就有失偏頗。比較文學研究是對文學的研究，也是一種文學研究，因而不可能離開審美過程、美學問題與藝術問題；如果完全離開了文學本身，比較文學研究則失去了自己的意義。

中國比較文學學科“下潛模式”建設是一個新的話題，也是比較文學學者所面臨的時代性的任務。任何學科真正要得到發(fā)展都要有一個“下潛”運動，學者們真正地潛入自己的領域之“水底”，花費時間與精力做一種扎扎實實的考察與分析，才可能真正提出與解決一些有關學科發(fā)展的重大問題，也才能推動學科建設的進一步發(fā)展?！跋聺摗钡膯栴}相對于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來說，顯得特別急迫與要緊，主要是因為最近十多年以來的比較文學研究出現(xiàn)了比較大的問題，那就是“理論化”、“空洞化”與“想象化”，真正扎扎實實的分析與挖掘是不夠的。因此，中國比較文學學者要多做專題性的個案研究，從具體的個案入手進行分析，以清理中外、國與國、文學與他學科之間的種種關系，才能真正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體系。如果只是浮在海面上觀察一些比較表面的現(xiàn)象，雖然也是必要的，卻不會有什么大的收獲。如果海軍只是在海面上看一看，發(fā)現(xiàn)不了海潮的規(guī)律與海下潛流的走向，那不僅潛艇的航道不可能建立，就是水面艦只也沒有適合于自己進入遠洋的航道。所以，我認為“下潛”，更大的、更深的、更長時間的“下潛”，反反復復地、多波次、多層次的“下潛”，就是中國比較文學建設的真正出路。

提倡加強對比較文學“下潛模式”的建設，并不反對“平行模式”與“上升模式”，并且我認為這三種模式是可以并存并平行發(fā)展的。最近30年來，從事那兩種模式研究的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對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提倡、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建設也是有貢獻的。但是，經(jīng)過了30年發(fā)展的中國比較文學，走到今天這樣的程度，存在的問題與這三種模式本身存在的問題以及這三種模式之間的不平衡性有密切的關系。我認為，在當下的中國，“下潛模式”是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中有待加強的重要方面，相對于另外兩種模式來說，我們要有更多的專家從事具體問題的研究，需要有更多的專家關注中西文學關系、關注除中國之外的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文學關系、關注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問題的研究，并且關注其中的一些重要個案與典例；同時，所有的這些研究都要以文學問題為核心，而不要走向文學的反面。只有這樣，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才能完整地建立起來，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也才能取得長足的進展，最終才能走向世界比較文學的廣闊天地。

注釋：

① 鄒建軍：《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的三種運行模式》，《湖南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

② 參見南京大學錢林森教授主編的《外國作家與中國文化》叢書（共八卷），寧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③ 李俄憲：《中島敦小說的創(chuàng)作流變與〈左傳〉》，《外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2期。

④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編《中國作家大辭典》，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版。

⑤ 關于兩種外國文學的觀點，最早見于高玉《論兩種外國文學》，《外國文學研究》2001年第4期；王忠祥教授在平時的談話與所作的學術講座中，多次提到并有所發(fā)揮。

⑥ 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13頁。

作者簡介：鄒建軍，男，1963年生，四川威遠人，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