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雷抒雁的那天是初秋,這一天是個明朗的晴天,天空像是清水一般的澄清。久居北京的人都知道能見到這樣的好天,太難得了。我懷著像對天空一樣期盼的心情,去叩見詩人雷抒雁。
普通的小區(qū),平常的住宅,簡單的裝飾,這一切似乎與著名詩人雷抒雁的知名度大相徑庭。按想門鈴的時候,最先聽到的是狗的叫喊聲,退休在家中的雷抒雁,大都時候是與這條叫狗狗的狗相伴。這只可愛的小精靈給了他歡樂,給了他靈感,給了他對生命新的認知。近距離細看雷抒雁和雜志封面上戴西部牛仔禮帽的灑脫照片不同,單薄的身軀,矮矮的個子,秀氣的眼鏡,身著的藍格襯衣使他比實際的年齡要顯得年輕。身上濃烈的書卷氣把他內外都陶冶得溫文爾雅。不敢想象“我敢說,如果正義得不到伸張,紅日,就不會再升起在東方!我敢說,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地球,也會失去分量!”這樣的悲憤豪邁之詞竟然是從這樣瘦弱的胸腔里迸發(fā)出來的。
雷抒雁說他這一生就干了一件事,那就是文字。他說:“草以花的名義站在園藝,樹以果的名義站在山岡,我這一生就是和文字打交道,寫文字,讀文字,編文字,教文字,講文字。所以,我就是以文字的名義站在紙上?!?/p>
之一星星
仰望星空的人/總以為星星就是寶石/晶瑩,透亮/沒有纖瑕/飛上星星的人知道/那兒有灰塵、石渣/和地球上一樣復雜
這首詩雷抒雁創(chuàng)作于70年代后期,并收藏在他的成名作《小草在歌唱》詩集中。30多年過去,這首沉睡的《星星》突然在今年高考時節(jié)閃閃發(fā)光起來,有記者追著采訪雷抒雁,問他來龍去脈,他自己都已經(jīng)淡忘了。后來經(jīng)過查找,發(fā)覺還是在部隊時期寫的作品。
前年高考山東卷的語文試題作文,就是根據(jù)雷抒雁的詩作《星星》為素材,讓考生可以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或感悟,寫一篇文章。雷抒雁的作品進入考試題,并非首次,他的詩歌《掌上的心》在全國幾十個省市的高考預選試題中就用過,ABC地列出幾種意思,要學生選擇。他的散文《陽光是一種語言》,前幾年山東省中考時也曾作過試題,要學生比其中一節(jié)寫一段話。這次《星星》升格成作文題,雷抒雁委實沒想到。所以,他說文學就是這樣,有時候你根本想不到30年后它還可以復活。強行讓學生們去讀它,真是很有意思。
雷抒雁對詩歌情有獨鐘,起步于少年,從小學到中學以至大學他都是學校詩刊社的主要負責人,他從中學開始在公開的報紙、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童年時期的雷抒雁很受寵,他是家里的獨生子,爺爺、父親、母親三個人靠種地供養(yǎng)他上學,盡管他生長在共和國最艱難困苦的歲月,但一家三個大人供養(yǎng)一個孩子上學還是略有富足。所以,對于成長在那個年代的人來說,雷抒雁是不幸中的幸運兒。
70年代末期,那時中國的政治剛剛開始解凍,但預示著政治春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召開。為在“反右”和“文革”中蒙冤者進行的平反也沒有開始。還是熱血青年的雷抒雁在一次不經(jīng)意間地看到遼寧張志新烈士的事跡后,他被烈士的死難真相震撼不已:“那時候,我有大夢初醒的感覺,張志新的死讓我們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對于不同思想、不同言論的殘忍程度出乎意料。”
“那是一個思索的年代,一個反問的年代,一個不斷地解剖自己,解剖靈魂,解剖社會的年代。”雷抒雁將滿腔的熱血潑灑在詩作上,寫就了《小草在歌唱》。
這首悼念張志新的詩,受到國內讀者的熱烈關注?!八麄兣c其說是關注我,不如說是被張志新的命運所震撼。那時候全國幾乎每個省都搞詩歌朗誦會,每個朗誦會都會朗誦這首詩。最初是瞿弦和朗誦的,我記得場面非常熱烈,整個禮堂聚滿了人群,掌聲、歡呼聲,很多人眼里噙著淚。瞿弦和朗誦完詩歌,一次次被掌聲歡呼著出來謝幕。每一次的朗誦都會造成轟動。”
這首被形容為“重磅炸彈”的詩作,也影響了雷抒雁的一生。
新時期以來雷抒雁的寫作與改革開放同步,如果說他的寫作有什么變化,那就是對人生的理解與時代更為貼近了。改革開放初期,他更關注社會生活和政治民主,禁錮了20年,“吶喊”的東西自然多了一些。后來,他逐漸變得平和了,更注重表現(xiàn)內心世界及各種外在生活的詩意。詩歌傳遞的是時代的聲音,是時代脈搏的跳動。雷抒雁始終站在這個領域的風口浪尖,在詩歌的海洋里搏擊。
50歲之前,雷抒雁一直寫詩。出了一本又一本詩集,他以為詩是生命中的惟一,此生就只寫詩了。50歲以后,他突然覺得詩之外,尚有更多誘惑;也覺得心里除情感需要傾訴之外,更想向讀者述說些什么。其實,數(shù)十年來,天南地北地行走,古今中外地閱讀,所見所思所悟,實在不是一壺詩所盛得下的。于是他就試著寫散文、隨筆,一寫便又一發(fā)不可收拾,其熱情和興趣,不比年輕時之于詩略遜。
不過,無論為詩為文,骨子里不會變的是雷抒雁的人格、學識、文采、情致,以及駕馭文字的高超水平。
之二 進軍
沙的海/沙的洋/沙的驚濤/沙的駭浪……哪里是行進在茫茫沙漠/分明是戰(zhàn)斗在洶涌的海洋
《進軍》是雷抒雁早期的軍旅詩作,這首已收入《新中國軍事文藝大系(詩歌卷)》的作品,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這位從地方入伍的大學生從軍后的真實寫照。1967年9月,雷抒雁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就直接去了部隊農場接受勞動鍛煉,大學生們按照軍隊的建制編成連、排、班。排長以上的是真正當兵的,他們完全軍事化管理,住的也是營房,每天按連隊一日生活制度活動,不過他們不穿軍裝。這半軍事化半農村化的日子,雷抒雁生活了兩年多。
真正穿上軍裝,進軍部隊是1970年,與雷抒雁同批來到部隊農場接受鍛煉的大學生中,部隊選中了幾位各方面表現(xiàn)比較優(yōu)秀的人才支援軍隊建設,這其中就有雷抒雁。剛開始,他被分配在蘭州軍區(qū)某師擔任宣傳干事,駐地在寧夏,這兒一邊是黃河,再往上走就是沙漠,駐地環(huán)境十分艱苦。那時候在宣傳科當干事,干的事又比較雜,給領導寫講話稿,給上級機關寫報告,給師黨委寫年終總結,給報社寫新聞報道,給基層部隊整理宣傳教育材料,給業(yè)余演出隊寫腳本,甚至還動手寫過歌劇,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都能比劃一下。由于經(jīng)常加班加點地干事,雷抒雁的工作能力和表現(xiàn)得到領導和同事們肯定。從軍一年后,雷抒雁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1972年,《解放軍文藝》雜志到雷抒雁所在的單位組織了一次筆會,此前曾在《解放文藝》發(fā)表過報告文學《沙漠戰(zhàn)歌》的雷抒雁應邀參加筆會。負責這次筆會的編輯紀鵬發(fā)現(xiàn)雷抒雁,挺能折騰的,既要協(xié)助紀編輯組織會議,自己還不耽誤寫東西,用紀編輯的話說:“這個小雷八面玲瓏的,是個人才!”經(jīng)過了解,才知道雷抒雁是位大學中文系的畢業(yè)生,共產(chǎn)黨員,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其時在“文革”中被停刊的《解放軍文藝》剛剛復刊不久,正在到處招兵買馬,回北京后,在紀鵬的舉薦下,雷抒雁很順利地進軍《解放軍文藝》幫助工作,一年后正式調入,擔任詩歌編輯。
軍營生活給雷抒雁留下深深記憶的是他下邊防部隊當兵的經(jīng)歷。從軍11年,雷抒雁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下基層部隊采訪,他曾去過延邊,上過長白山,跨過鴨綠江,游過青海湖,也曾漫步在烏蘇里江、黑龍江的邊境線上,還曾走訪過阿拉善盟左旗和云南的友誼關,雷抒雁說他東南西北的邊疆都去過了,這是他軍旅生活最寶貴的財富。
在《解放軍文藝》當編輯期間,雷抒雁曾到離前蘇聯(lián)邊境僅有50米遠的我軍昆山邊防哨所當兵半個月,這也是他自己選定的地方,在那里他每天在大架子上站著崗放著哨,前方五十米遠就是前蘇聯(lián)的哨兵。那高高的大架子后面就是哨所自己種的菜地。邊境上兩軍的哨兵很友好,雷抒雁常常給對方打打手勢,他們也很禮貌地朝這邊打著手勢。日子長了大家熟了還開開玩笑,對方有時也主動和我們這邊的哨所換香煙抽。邊境上的友好正是和平的象征,回來后,這次當兵的經(jīng)歷讓雷抒雁詩興大作,寫下了很多瑰麗的詩句。
之三政委回連辦???/p>
八連革委會/批修出???想約政委寫篇稿/信上注明通信員/政委喜看信/“特約”最礙眼/一股激流心頭過/往事閃眼前:參軍在八連/當過宣傳員/槍林彈雨寫英雄/《火線》墻報當主編/離連二十年/如同一瞬間/為啥“普通”變“特約”/分量仔細掂/回連講路線/燈下把報編/黎明喜訊傳軍營:《火線》又出刊!批修???烈火熊熊燃/戰(zhàn)士悄聲議政委:“青春似當年!”
我在采訪雷抒雁的時候,他突然拿出上面這首詩讓記者看:“你看這首詩有什么問題嗎?”我搖搖頭,真的沒有看出來。
這首詩并非雷抒雁創(chuàng)作,他作為《解放軍文藝》雜志的編輯編發(fā)了此詩,1973年9月號刊登在《解放軍文藝》上,因為詩中的“火線”二字,引來了一場啼笑皆非的鬧劇。
這是一篇自然來稿,雷抒雁是從投往編輯部的大量來稿中挑選出來,并編發(fā)的。發(fā)表了以后,某省軍區(qū)政治部一位領導帶著一幫人來到編輯部鬧事。此人寫了一封信給“江青媽媽”,還拉著大標語到總政治部去搞抗議。說雷抒雁給林彪招魂,給“火線”還魂,那個時候林彪摔死才兩年,當年林彪在某軍視察的時候,曾給某個連起了個別名叫“火線”。本來是件普普通通的事,被他們弄出這樣大的事件,攪和得編輯部沒法工作。倍受委屈的雷抒雁說林彪取了個別名,“火線”兩個字就不能用了,那林彪說了那么多的話,多少字都不能用呢?如果是這樣,我們的工作還有法做嗎?說著,他要沖到門外去找這幫人評理,卻被同事們一把拉住了。那是一個不講理的年代,許多人因為“打砸搶”受到了重用,這位領導自然也是想走這種捷徑親近“江青媽媽”,扭曲了心靈的人真的會千方百計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找辦法。
就這樣狂呼亂叫了很長時間,單位里有人去接待他們,很友好地要和他們握手?!安缓湍銈冞@種單位的人握手,我們要和你們劃清界限!”他們反反復復在編輯部門口折騰了兩三天。這件事盡管最后是不了了之,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這位想撈取政治資本的領導,也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作為編輯的雷抒雁,在心里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回憶。從那以后他更加深知編輯兩個字的份量,也更加熱愛這個有著挑戰(zhàn)性的職業(yè)。
《詩刊》雜志社主編的葉延濱,不久前曾撰文回憶當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在文章中這樣寫道:70年代初,還在陜西鄉(xiāng)下插隊的葉延濱,懷揣著文學夢,不停地寫詩,不停地往編輯部“批發(fā)”。當時全國文學刊物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解放軍文藝》算是比較有影響的一家大刊物。葉延濱瞄準了《解放軍文藝》,從年初開始播種,到了秋天的時候也是顆粒無收,但是他的這種在詩壇上耕耘的勁頭不減??斓侥甑椎臅r候,盤點給《解放軍文藝》所發(fā)出的詩作,竟然都是石沉大海。葉延濱在心里犯嘀咕了,這解放軍的刊物怎么也玩深沉呢?年底的一天,葉延濱突然收到了一個大大的牛皮信封,他的詩作一篇不少地被“退耕還田”了,編輯先生給他寫了一封熱情揚溢的信,充分肯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和勤勞,并就怎樣創(chuàng)作詩歌寫了N條指導性的建議,令初入詩壇的葉延濱感動得看了一遍又一遍。幾十年后,已是功成名就的著名詩人葉延濱還是念念不忘地寫了篇短文,感激之心不減。這位編輯的名字就叫雷抒雁。
之四 無影燈下
我說,既然肉體是上帝制造的/殘病的肌體/理應由他召回和維修/今夜,我的肉體將鋪展在/手術臺上/而靈魂,將躲開利刃/會在無影燈的背后注視你們/其實,這是無用的豪言壯語/誰也抵擋不住麻醉/當肉體失去疼痛的時候/靈魂里,一片漆黑
這首詩摘自雷抒雁寫的組詩《明明滅滅的燈》。
雷抒雁在寫這組詩的時候,已是一名直腸癌患者。2003年的年底,單位組織例行查體中,雷抒雁被查出了患有直腸癌?!斑@是一次不曾預謀的出航,是一次不約而來的災難。”詩人寫下這樣的詩句,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生命變故,要是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難以在精神上負重。雷抒雁儼然像沒有發(fā)生這件事一樣,一切如常地工作、學習、寫文章:“把前途交給命運,把命運交給海洋,我心平靜如紙,沉重的紙鎮(zhèn)壓著洶涌的波瀾。”
直到走上手術臺前,他安頓好自己的所有事情,就連做手術的簽字也是自己所為。雷抒雁對妻子和孩子們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應該由我自己來完成?!笔中g后的第七天,他就堅持著下床,從挪動著碎步開始,邁向康復之路。北京中日友好醫(yī)院的走廊成了他鍛煉的運動場,除此而外,他還發(fā)起組織了其他病友一起開始鍛煉,向自身要健康。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上來回穿梭著鍛煉身體的病人,成為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在這些鍛煉的人群中有八十多的癌癥患者,而更多的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雷抒雁在他們中應該算比較年輕的。
雷抒雁寫在病室的詩是他寫作生涯的又一次突破和超越。作品不僅僅呈現(xiàn)血的溫度與真的聲音,更在生存與死亡、疼痛與麻醉、焦慮與平靜的兩極動蕩中,呈現(xiàn)了對生命的深入理解和透澈。是愛、是美的事物給了他頑強的生命力,瞬間感覺的捕捉、詩思的敏捷,使他在死神的腋下溜走的時候,也帶來了不可多得的作品。2004年底,雷抒雁的這組叫《明明滅滅的燈》的詩獲得了人民文學獎。
如今,雷抒雁把寫作當作是一件娛樂事,想寫就寫,想玩就歇著,出院后,他去過三峽,去過神龍架,去過新疆大沙漠,去過自己想去的地方。有一回,雷抒雁在四川綿陽參加一個活動,他和當?shù)匾晃蝗昙壍男W生一起栽下了一棵紀念樹。他們在牌子上寫了一句話:“要活著?!边@話是說給小樹的,也是說給孩子和自己的。他說,我們要在生活中經(jīng)歷許多幸福,同時也要經(jīng)受苦難的磨練。但絕不能在苦難面前低頭和畏縮,要準備克服一切困難,健康地活下去,讓肉體活下去,更要讓精神活下去。
是的,雷抒雁不僅活著,而且有滋有味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