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神秘和憂郁

——題契里柯同名畫

拐角有個身影閃過

像是父親從遠方歸來

在他身后有條模糊的直線

像一棵孤獨的樹

陽光照在淺紅色的屋頂

路面呈神秘的金黃色

馬車也染黃了

車頂還是深藍色

車內(nèi)射出淺藍的光

無人的大街我光著腳跑

花裙子在風(fēng)中呼呼響

身子和頭發(fā)都是黑色的

左邊的樓房刺眼地反光

呼嘯著消失在遠處

右邊的稍遠些黑逡逡地

蹲著像個怪獸

躺在馬路中央的一枚硬幣

你要仔細去看瞇起眼

遠遠望去

轉(zhuǎn)瞬即逝地閃了一下

你以為眼睛花了湊近了

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東西

是一角的簇新

他安靜地躺著

對這世界全面敞開

正好在路中間

車輛很少軋過這里

它們要么偏左要么偏右

值得慶幸的是

它至今未被踐踏

要是被哪個貪財?shù)娜搜b進口袋

它還有機會出入商場酒店賓館

甚至周游列國

可是對于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來說

他預(yù)示著我的噩夢

有朝一日

我是否也會被人扒光

扔在路上

二十一樓

他天天被這鐵家伙搬上搬下

好像他的手腳已經(jīng)過期作廢

像只衰老的貓，他

在低處尋覓，在高處進食

從上邊看下去，有一絲寒意

不敢高聲說話

不敢化身魔術(shù)師

只要說聲“變”

就會騰空而起

身下那塊故弄玄虛的布

隨時會融化

一切都會很難堪

四面都是嘩嘩作響的風(fēng)

沒有一只鳥來過 他習(xí)慣

把自己看成長期出售的肉

掛在半空慢慢風(fēng)干

秋夜

秘密的秋天，涼氣包圍曖昧的夜

睡眠的神在枕邊淪落，夢是個陰謀家

躲在暗處數(shù)我的白頭發(fā)

想念一個人，想到半夜，想到胃痛

神經(jīng)系統(tǒng)失調(diào)，大腦皮層活動異常

神經(jīng)內(nèi)科診斷書嚴酷得像律法

思念從內(nèi)部噬咬一個人從腸胃到膽汁

記憶的紅色炸藥隨時炸開

在妄想彌漫的硝煙中你推開門衣著華美

你從一個晚會回來絲質(zhì)長袍上點綴著朋友的笑聲

你的身上有新鮮家具的味道我們坐下

像一對分開多年的老朋友

聊天、歡笑、讀書、喝茶、哭泣

在失眠者固執(zhí)的膠片中， 你關(guān)上門，離開

危機

我還不能死說這話的時候

他的死魚眼盯著磚墻上的破洞

腰間露出半截磨損的皮帶頭

香煙茶酒瘋狗都跑遠遠的

半夜里野貓還在叫

算算吧40歲

孩子們悄悄地長高

快了

蹲墻根曬太陽的日子不遠了

那些丑陋的老怪物

把手縮進袖子里

仿佛惡心的老相從此消失

該死的天老是下雨

幾個小兔崽子在雨中撒歡

我的垃圾車慢慢地走

黃昏讀荷爾德林

就像一個陰郁的人

我被帶到這些小徑和荒草中間

幻想怎樣謀殺黑夜

或者被黑夜謀殺

遠處刺眼的白光已經(jīng)褪去

黃昏的黑斗篷抱著我

草像被風(fēng)拉開的彎弓

只要發(fā)燙的手指一撥

回憶 思念 整個肉身

就會沖決出去

把我發(fā)送到出生的地方

荒草萋萋 露水滿地

我的悔恨 憂傷

漫長的別離

不經(jīng)意的聊天

削弱暗淡

就像這株佇立的樹

我也只是虛化的背景

我一向是樸素溫和的人

雨天的蚯蚓和園子里的玫瑰

可以見證我的那些詩句

尊貴的伯爵好大人

我向你致敬

我要走過那些河流和城市

從易北河一直走到萊茵河

我要脫掉帽子

向路過的人鞠躬

嘉陵江

江水從西邊一路下來視線斷在突兀的山峰

在不可見的另一面黑暗逼仄的峭壁里

她無人聽見的呼號像一根細線從耳中抽出

現(xiàn)在她平靜下來舒展腰身水面寬闊

細小的波紋從中心一圈圈向外擴張

在旋渦的下面急流涌動上下起伏

不時撲上岸來帶著潮濕的腥味噴出口沫

潑灑在巖石上濺得粉碎我躺在水邊

遠處一簇簇?zé)熁鹗乔閭H們在燒烤愛情

盛滿沙石的船只從我的腳趾間穿過

四月嘉陵江

四月有時真的很殘忍

駁船在寬闊的江面上一字排開

刺骨的江水披露春天的謊言

現(xiàn)在霧氣正從水上升起

把嘉陵江和我遠遠隔開

想起三月就在同樣的位置

春風(fēng)歡快刮過我身下的巖石

于是我的體內(nèi)起了變化

其實我始終懷疑那隱藏更深的春意

現(xiàn)在我明白了一個季節(jié)的詭計：

從猥褻的想象里走出來

會跌進更大的圈套

葬禮

北風(fēng)，調(diào)門高過嗩吶

吹簫人的歪嘴在流血

流言終于在歲末兌現(xiàn)

老瞎子躲不過這個冬天

暴眼、跛足，襠部奇怪地前傾

老瞎子分不清睡著還是醒著

老瞎子夢見自己

頭戴金冠，在另一個世界做王

扎在眾人肉中一根堅硬的刺

我小時候曾學(xué)你走路的樣子

我挺拔秀美得像一棵樹此刻

站在粗陋的尸布旁我滿面羞愧無地自容

黃昏時分村口的老瞎子身子更加歪斜

空洞的眼窩瞄準無邊的虛空

他的瞎眼里有一團火：

“瞎了你們的狗眼踢死你們狗日的

屁股踢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