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北京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位于宣武區(qū)韓家胡同的北京九十五中學被取消建制,改成了一個體檢中心。說不大,九十五中占地四畝三分,只有小樓一棟,據(jù)說是北京中學之最(?。P菸ⅲ菫樾?。說不小,那是我們的母校,校之顯,眾學子引以為豪,校且不存,豪將焉附,是為大。
“九十五(中)、六十二(中),小偷流氓一大串兒”。這順口溜上世紀60年代末曾在學生中口口相傳。其實,兩校絕非盜匪之邦,只不過時值“文革”,學校大亂,加之九十五中地處京南“八大胡同”腹地,學生們大多是臨近的勞動人民子弟,順口溜就含了幾分對小校、窮校的輕蔑。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九十五中師生骨子深處都有幾分不服、不忿。外校人誰敢沖我們“齜牙”,頓時就有人沖上去“修理”他。
我參加過兩次國慶受閱方隊的集訓,與師大一附中、四十三中、和平門中學等同練,九十五中的白崇林老師任總指揮。四校合練時,外校的隊伍逶迤如蛇,唯有九十五中的學生們縱橫有序,氣勢如虹,喊起號來,嗷嗷震天,特別“拔份兒”。說起北京中學的鼓號隊,九十五中很有一號,那小號之激越、鼓點之花哨是非常出眾的,若在街上行奏,許多“追聽族”能跟走半個城。
九十五中有“窮且亦堅”的傳統(tǒng)。一次,從德勝門往學校拉石灰修防空洞,學校沒有車,全??倓訂T,學生家長們的三輪平板車和賣冰棍的鐵輪小木車,稀里嘩啦扯出了一里長的石灰運輸隊,師生互助,家長相幫,蔚為感人。而陋車重載,十余里漫漫長途中,被壓倒的小鐵輪不在少數(shù)。幾十年過去,但凡遇到點困難,耳畔就會響起那轔轔木車聲。這窮則思變、思進、思面子的窮校情結(jié),暗暗較勁著我們的一生。
“授業(yè)解惑”為校之本,學生時期正值“文革”動亂,校不校,教亦難教?;煦缰?,正直的老師用自己的言行替代課本,對我們進行著潛移默化的“人格教育”。班主任何才波老師曾帶我們到房山下鄉(xiāng)勞動,吃飯時,一學生不小心將粥灑在印有偉人像的報紙上,眾人驚駭,何老師飛身上前,點火將報紙燒掉,保全了學生,自己卻受到了野蠻的批判。
那時,經(jīng)常要批斗某某人,上臺去“撅壞人”的人通常都是好勇斗狠者,可班主任肖麗華老師總是派班里一些柔情有加、斗爭精神不強的“老蔫兒”去。為此,她攤上了“變相保護壞人”的罪名。成年后,方解肖老師悲天憫人之心。
物理老師于志新是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人物,因一心沉溺教學,被視為“呆”。一日,看到某學生手持正負兩根電線在手,瘋了一樣奪在自己的手里大喊:“我死了沒啥,你們死了不行,好多事兒你們還沒整明白呢!”——眾人莫名而生敬意。
周豐二老師是魯迅先生的侄子,這位文化革命旗手的后代也未能逃脫文化革命的殘酷“洗禮”,可憐老人經(jīng)常被紅衛(wèi)兵撅在兩張疊加的桌子上斗來斗去,末了,被架著從上面飛跳下來,全場屏息。那雙跌落于愚昧大地上的老腿,轉(zhuǎn)瞬之間又瑟瑟站立在課堂上,平心靜氣教他的數(shù)學課。
出身地主的白玉鵬老師是階級斗爭的活靶子,學校里的紅衛(wèi)兵組織“直屬連”曾舉行“白玉鵬歷史問題核實大辯會”,那位倔強而可憐的人面對一幫足以讓他粉身碎骨的紅衛(wèi)兵們勃然對罵的昂然正氣,深深地震撼著我們的心。
身處逆境,仍司“解惑授業(yè)”之職,九十五中的老師們悲哉!壯哉!他們在畸形社會中拿捏世事的爭與不爭,正直與隱忍,無私與寬憫都在我輩日后的生活中得到了應用。九十五中的老師們是造物大師,因為走出校門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好多意識和行為早在九十五中上學時就已經(jīng)板結(jié)、凝固,脫胎于以上老師。
九十五中是太陽,有多少圍繞自己旋轉(zhuǎn)的璀璨星辰連自己也說不清;九十五中永遠是大寫的,小小的四畝三分地上,走出了眾多勤勤懇懇、正直本分的社會勞動者,這其實就是一個學校最大的驕傲;九十五中雖然從教委的建制上消失了,但那三層小樓永遠潛藏著我們化不開的情愫。
編輯/李小靈 lixiaoling0430@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