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女子女子你轉(zhuǎn)過來,你娘罵你為啥來?
為吃饃饃就了菜菜,弟弟沒吃我先來!
女子女子你轉(zhuǎn)過來,你娘打你為啥來?
為吃饃饃就了菜菜,弟弟沒吃我先來!
———鄉(xiāng)間童謠
1
在我的家鄉(xiāng),哪戶人家生了個娃,不消一時半刻,村里人就全知曉了。并不是這戶人家曾奔走相告。而是在他家大門外,人們看到了一種“跡象”,就動用了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傳播工具———“紅嘴白牙”,效果竟出奇地好!
那么,究竟是個什么“跡象”呢?說來也有趣。
若是生了男孩,就在大門外燒一把草,再在草灰上壓一塊石頭,石頭不論大小,是塊石頭就行。這,稱為“弄石之喜”。
若是生了個女兒呢,就在大門外燒過的草灰上,壓一片瓦,是為“弄瓦之喜”。但不知道為何,那瓦,必是精心挑過的,渾渾全全的,一點破綻也不許有。究竟為何,沒人解說。
大門外的草灰上,不論壓的是石頭,還是瓦片,村里的人,在相互打聽著的同時,也相互分享著鄰居添丁的快樂。說到某家添了男丁,那神情歡喜的———就像是自家剛剛生了個男娃似的。而且,不管人家生的男孩是幾斤重,幾乎都是說:“某某家,剛剛生了個大胖小子……”
呵呵,那個美氣啊,真是從實實在在的莊稼人心里流淌出來的。
當然,村里的人也會為“生女”的人家道喜。只不過,說話的神情,遠比不上賀“生男”的那般雀躍了。而且,竟是賠著小心,多少帶著點同情和安慰的意思。仿佛這事,怪自個兒,一不小心,犯了個錯似的??磥?,這“重男輕女”的思想,在這民風淳樸的鄉(xiāng)村里還有些殘存啊。
不管添丁的人家,是“弄石之喜”也好,“弄瓦之喜”也罷,外人說歸說,笑歸笑,遠沒有主人家的貼身之感。
今天就單從“弄瓦之喜”說開去吧,最想說,也最值得一說的不是別人,卻是這家的三個女人:婆婆、媳婦、新生的小女嬰。
2
伴隨著那小女嬰一聲響亮“叫板”和全方位地“亮相”,這家主人便把早早準備好的石頭搬開。用三個指頭尖尖,拎起片兒瓦,拿捏著,走去大門口,燒草報喜了。與此同時,小廂房里,好戲,也熱熱鬧鬧地開演了……
話說那生產(chǎn)的媳婦,見自己十月懷胎,竟生了個沒“帶把”的,原本夢想中的完美天空,隨著眼前這小人的到來,“撲哧”一下,就撕裂了。一時間,雨注滔滔。她一面哭著,一面拿眼睛脧一眼婆婆。再瞄一眼,那個第一次做父親、呆在一邊,不知道是樂傻了,還是揣著其他想法的丈夫。假如,旁邊的婆婆是個賢良大度的,必是掏心窩窩地說上句:“瓜娃呀,咱生個啥都好,這都是落在咱炕門前的娃。”
一席話,說得媳婦兒收了淚,埋頭打量起眼前這紅彤彤的小人兒,看著,看著,就無比喜歡。可不是嗎,自己的娃娃,怎么樣都透著親哪。
3
如果是碰上個賢良,但卻思想“守舊”的婆婆,她在開言勸慰媳婦時,一開腔,自己先紅了眼圈,聲音里不由自主地透著些心酸和遺憾。末了,還不自然地加上一句“鵝(我)娃,你命苦啊……現(xiàn)在,人家只允許生一個呀!唉!”
一席話,倒讓媳婦更是悲切。如不是接生婆在場,媳婦體力不支,只怕是婆媳倆要抱頭痛哭了。
這時,立在一邊的丈夫,甕聲甕氣發(fā)話了:“哭啥,沒出息,鵝(我)看,鵝(我)娃乖著哩?!甭勓?,婆媳倆立即拭淚收聲,低頭尋那剛剛落草就被冷落的小女娃。
哎喲嗬!可不是嘛,誰說娃娃不乖?看,這小臉兒多俊哪!一下子,婆媳倆和娃他爹,三個人,同時搶著要抱那小女嬰。結(jié)果,還是當婆婆的有經(jīng)驗,且動作麻利,只消一句:“你是個‘虛人’,甭動彈!崽娃,你粗手笨腳的,一邊去。來來來,婆來抱咱的乖蛋蛋……”一句話打發(fā)了兩個人。
這粉嘟嘟的小女娃,被初當婆婆的人,牢牢地抱在懷里,“咿咿哦哦”地晃蕩著。就這,還不過癮,那婆婆還直著老嗓子“蠻兒啊,肝啊、肉啊、心尖尖、金蛋蛋”地喚叫著。
躺在床上的,和立在地上的,互相對看一眼,笑了。
一直在廚房里待命的妯娌,或者是小姑子,聞聽“生了”,歡喜得要炸了。喜信兒一得,立即把風箱扯得“呼呼”響,柴火燒得紅旺旺,忙著燒水,煮雞蛋、下掛面,犒勞那“產(chǎn)寶功臣”!
啊哈,這真是個有趣的“弄瓦之喜”!
倘若婆婆是個“惡”的,素日不知和媳婦有什么過節(jié),彼此結(jié)了怨,或因為媳婦偶然做事不周,讓婆婆生了嫌隙的,這時,逢媳婦生產(chǎn),不來吧,怕落下個話柄,遭人笑話學舌;或是,憂心日后無人來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總之,人,是扭捏著來了,卻如同突然抓住了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見是個女嬰,立即就拖著長音“嘆”了聲氣。甭看她沒說啥重話,就這“氣聲”拉長,這么戲劇般地一嘆,也把媳婦給“嘆”得底氣不足了,心兒涼到腳后跟了。起碼,得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回暖”過來。
還有的婆婆,是在嘆著氣的同時,話也就捎帶出來了:“喲,這個月不是生男娃的月份嘛,看那東邊的二狗,西北角的旺娃,人家都抓養(yǎng)的是兒子,咱也沒得罪啥人,老先人也沒干啥虧心事,咋個就……唉,命啊……”
一席話,把媳婦的“惡氣”勾了出來,對著婆婆的聲音也就高了:“娃她婆,你快忙你的去,這嗒不要你操心!”說罷,背過身去,把一個僵硬的背丟給婆婆。
一旁站著的兒子,忙出來打圓場,哄著媳婦消氣,笑著把老娘推了出去,說是讓老娘歇著去,別累壞了云云;但是心里,從此就對母親有了種隔膜了。
4
其實不管怎樣,那婆婆,全然不是沖著這小嬰兒來的。
不信?在這女嬰成長的過程中,婆婆可沒少給小孫女藏好吃、好喝,好玩、好耍的東西。
而這些好東西,大都是自己平日節(jié)省的。是用閨女、姑爺來家串親戚時,偷偷塞給她的零花錢買的……即便這樣,小孫女依然對自己的媽最親,對婆婆總是不冷不熱。有吃食時,嘴里就甜甜地叫“奶奶”,一見奶奶空張著手費力叫喚,就遠遠地躲開了。直氣得婆婆咬牙跺腳,又疑心是媳婦教唆的,便躲在炕角里發(fā)狠、咒罵:“鬼崽崽,伢也是個喂不熟的狗!”
“個鬼崽崽,拉住叫婆呢,撇開就不認咧。下次有香香,你再甭想吃咧!”
話是這么說,一旦自己得了個好吃的,還是給這孫女留著,巴巴地留著。
這邊廂,千呼萬喚那小孫女,若還叫不過來,她就像那剛下完蛋的老母雞,張著兩個翅膀,噼里啪啦,在屁股上拍打半天,一面說著好話兒,一面顛著小腳兒,跟在小家伙背后,追著、趕著……直到追上去,把好吃的填到小孫女嘴里……這才癟著掉光了牙的嘴,撩起衣襟,擦著眼睛,看著跑遠的孫女兒,嘴巴囁嚅著,嘰咕,嘰咕,不知道叨咕些啥。
5
以上主要說的是婆婆,媳婦在這個時候是個配角。
其實,還有一種媳婦是唱主角的。她們中有悲觀者,也有樂觀者,其“表現(xiàn)”可是大不一樣的。
悲觀的媳婦,不論遇到的是惡婆婆或是善婆婆,此時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婆婆對她是在勸說,或是,存了心在伺機羞惱她。她別過臉去,一言不發(fā),淚水滴滴答答落在枕頭上。任憑你怎么勸、怎么說,她充耳不聞,只是一個人啞啞地哭著。像和誰賭氣一樣,也不回頭去看那女嬰一眼。那備受冷落的女嬰,蹬著小腿兒,皺著小臉兒,貓崽子一樣,喵啊,喵啊地,向她抗議地哭喊著。
一旁站的接生婆不忍心了,抱起這女娃,直湊到這媳婦臉面前,勸她睜眼看自己培育了十個月的“作品”。
這個鬼機靈的小女嬰,此刻,忙抓住時機,揮舞著粉粉的小拳頭,自己擂自己的肚皮,揍自己的小臉,像是自責,像是給母親寬心。一張小臉上,表情配合得相當豐富生動。末了,閉眼、咧嘴,討著好兒,沖那十月懷胎的母親,巴巴兒獻上個———老太太打哈欠,一望無涯(牙)的微笑。
這剛升級當了母親的媳婦兒,一下子就呆了,酥了,化成一汪水了。張開雙臂,一把攬過這個小人兒,按在自己胸前,看著,摸著,搖晃著,咿呀唱著。這滿腔的愛意,一施展起來,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
樂觀的媳婦,大多是豁達熱情而勇敢的婦女。見自己生了個女娃娃,像是受了個意外的驚嚇,“抖”了一下,就恢復過來了。所以,她既不哭,也不惱,更不屑婆婆的各種舉動,也全不顧自己剛才那般辛苦的體力透支。一聽說家人給她泡了補充體力的紅糖水,一骨碌從炕上爬起,接過碗來,張嘴就喝。
水有點燙,她也等不及涼,端著碗,“鳧兒鳧兒”地吹,“吸吸溜溜”地喝。就這檔子工夫,她那熱情似火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蓬蓬勃勃地勾畫美好的未來了。
放下糖水碗,稍稍喘勻一口粗氣,那樂觀的媳婦兒,立馬滿懷希望,斬釘截鐵地宣布:“我要一鼓作氣,再接再厲,再生一個,一個不行就兩個……直到整他一個帶把的來!”
她忘記了偉大祖國的基本國策。
此話一出口,站在兩廂伺候的人,全都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半天都回不過神……
往往不出幾日,這個勇敢、樂觀的媳婦兒,當日所說的話,就會傳遍小村莊。學說者喜到人稠處“廣播”,且大人、小孩、小伙、婆姨、女子等人都不避。天天“重播”,依然聽者眾。因為,每學說一次,“調(diào)料”就更“齊全”。演說者的口才和模仿能力,就提高一個檔次,真叫聽眾們回味無窮!
當時,若是有個有心人記錄下來,必是可以暢銷的。若問那故事出處,細追究起來,當日的產(chǎn)婆可是功臣。只是她,實在不好意思抽版稅。
其實,這倒不丟人,咋著說,也算是“弄瓦之喜”啊。
6
該略提說一下小孫女了。
這些個落草時不被人看好的女娃娃,見風就長,不出幾年,也到了學堂去讀書習文了。
其中,那些志氣不大的,搖頭晃腦,認得了“a、o、e”,再往上,卻搞不清“幾何”為“幾何”?索性放下書包,掂起了菜籃子。
一踏出校門,與社會一接軌,再聽那熟男熟女們,人前人后的幾番調(diào)笑,她便早早兒起了情思。剛一到法定年齡,就急忙忙地嫁了出去。
父母親,在她受聘和出嫁的日子里,總會收到男方或多或少的一沓鈔票。拿著這沓“彩禮錢”的父母,他們是歡喜還是惆悵,旁人猜不到。
這新嫁娘,本身也是塊“好地”。加上小兩口兒“勤勞”,不消幾年,就接了“種”。十月懷胎,盼到了小兩口兒的“秋收”時節(jié)。必然的,也會如同自己的父輩那般,在自家的小廂房里,上演一出“弄瓦之喜”抑或是“弄石之喜”來。
往后,此女便圍著那三尺鍋臺,守著那“一丈內(nèi)的夫君(丈夫)”,伺弄著自產(chǎn)的“寶貝”,將那波瀾不興的平淡日子,進行到底。
當然,這些女娃娃中,不乏志氣大的。
也許聽了些鄉(xiāng)間傳唱的重男輕女的童謠,也許是知道自己“出生”時曾發(fā)生的故事,這女娃,心里鉚足了勁,一到學堂,就發(fā)狠讀書。
更有個別能干的,讀書,家務一肩挑。旁人家的女娃還在忙于挖土挑糞,相親嫁女,彈鍋碗瓢盆交響曲,一不留神的當兒,她已經(jīng)一步一個臺階,一步一步考了學,“走”了出去。
凡是“走”出村去的,都是佼佼者。其中不乏花木蘭或者李清照之類的人才。她的事跡,電視有影,電臺有聲,揚名四方,整個家鄉(xiāng)的人都以她為榮,有記者來采訪她的成長故事,村里人紛紛擠上前,爭說好話……過不了多久,這家的父母,就被這出息的女兒,接到大城市里享福去了。
這女娃的七大姑八大姨,高興之余,免不了動了“攀龍附鳳”的心思,興沖沖地趕到城里去探望。過些時日,就會穿戴一新地從城里回來。腳一沾地,便向村里人“賣牌”,此番在城里的所見所聞,好玩好耍,好吃好喝,大贊、盛贊這女娃的祖上積德,父母有福。那說話的神情,無法用語言來描繪的。
家有此女,算是給父母和親戚們大大地長了臉。
關(guān)于此才女的話題,村里人口口相傳,越說越好,越說越神,百聽不厭。重復說幾次,每次都能讓村里的人足足地“咂”幾日的舌頭,“紅”幾日眼睛,只恨此女不投胎自家,遂讓自家娃娃,以此女為榜樣……
這算是“弄瓦之喜”的大喜,大境界了,因為喜到盡頭還是喜———喜上眉梢?。?/p>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