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一詞,在北方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對孩子或是寵物的昵稱;第二種解釋,有點麻煩,首先念這兩個字時,必須要加上兒化音,語調(diào)一定要飛上去,有了這個前提,這時的“大寶”,就是帶有歡快的譏笑或是善意的嘲諷了。但是,孫小影在說“大寶”時,卻是另含第三種隱意的,這個秘密,她還沒對外人說起過,因為至今還沒有一個可以讓她信賴、可以完全講出心中秘密的人。
還是先說“大寶”吧。孫小影的大寶,是指她的丈夫劉萬龍。
劉萬龍是一個膀大腰圓的五十八歲男人,回家“休息”已有半年的光景。他的回家,不是因為他胸腔的血管里有十三個進口金屬支架,而是因為他主管的公司,前一段時間每況愈下,不僅已經(jīng)賺不來錢,總公司還要往里面搭錢,曾經(jīng)辦法多多的劉萬龍。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招數(shù)挽救,像是被綁縛在火山口一樣,既不能左右自己,又不能逃走,只有等待著命運的燃燒——也就是最后的裁決。后來裁決終于到了,經(jīng)董事會研究宣布,將劉萬龍任經(jīng)理的公司關閉,人員就地解散。劉萬龍撤回總部,重新安排工作。當時總公司發(fā)布的通知稱作“機構(gòu)調(diào)整”,其實狠一點說,什么調(diào)整呀,就是把劉萬龍的公司給關閉了,再往狠一點講,就是破……破產(chǎn)了。
劉萬龍領導的那家公司,是省里一家資產(chǎn)雄厚的海運公司在沿海某市的分公司。十五年前,是由劉萬龍一手創(chuàng)業(yè)并且逐步擴大發(fā)展起來的,曾是總公司最硬的底牌。也是總公司的頂梁柱。沒想到,如今卻淪落到解散的地步,時過境遷,不由得令人唏噓不已。
當年,不算年輕但非常氣盛的劉萬龍,因為和部門主管關系不融洽,一氣之下,主動請纓,一個人提著癟癟的檔次不高的皮包,孤身來到那個開放不久的沿海城市,單槍匹馬,僅僅經(jīng)過了一年的打拼,就站穩(wěn)了碼頭。隨后不斷擴大規(guī)模,最為顯赫時,也就是五年前吧,已經(jīng)擁有兩艘萬噸級貨船。當時分公司不僅業(yè)務量逐年增長,而且人員也由最初的劉萬龍一個人,聚蝶般的增加,最輝煌的時候,已經(jīng)達到了近百人。那時候,劉萬龍在總公司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因為總公司的收入近三分之一都要靠劉萬龍的分公司來支撐??偣镜睦峡偨?jīng)常去看望劉萬龍。私下里稱兄道弟,把笑臉給足了劉萬龍,而劉萬龍每回總公司一次,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和朗朗的笑聲在大樓里總要回蕩好長時間,真是繞梁三日呀。不僅如此,劉萬龍和他的公司在當?shù)匾彩秋@赫一時,不僅和各級領導總是在一起開會,還經(jīng)常上電視,遇到各種節(jié)日,劉萬龍都要在電視上說上幾句話,夸贊當?shù)氐耐顿Y環(huán)境,還有良好的市場和廣闊的前景,惹得當?shù)氐膹V告公司經(jīng)常排著隊去找劉總,劉萬龍根本沒時間接見他們,毫不客氣地將廣告公司派出的那些香氣撲鼻的靚女俊男“打”回去。
但這一切,都是“那時候”了,生活變得真快,分公司的業(yè)務說不行就不行了,劉萬龍用了十五年時間創(chuàng)下的大業(yè),只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土崩瓦解,兩艘大貨船相繼轉(zhuǎn)讓,抵了銀行的貸款,公司人員也是一再縮減,最后又變成了劉萬龍一個人,把辦公大樓轉(zhuǎn)讓還清了最后一筆欠款后,劉萬龍臨時住進了一家簡陋的招待所,最后一個人重新提著一只皮包回到了總公司,什么都沒有變化,只不過那只皮包比十五年前大了一點、考究了一點。還有一點變化,就是劉萬龍的血管里,多了一些做工精巧的纖細支架,還有禿頂?shù)拿娣e。
劉萬龍回到總公司后,掛了一個副董事長的虛職,上不上班,沒人追究。有一次,他感冒發(fā)燒,十天沒上班,硬是沒有人知道,當他從樓道里走過時,那些職員們只是向他禮貌地點頭微笑,然后擦肩而過,竟沒有人問他、哪怕就是隨便的一句“怎么好多天沒見您呢”都沒有,也就是說,劉萬龍在總公司已經(jīng)是一個無人關注的人了,是一個無所謂的人。這件事過后,用宋丹丹小品的話說“傷自尊了”。從那以后劉萬龍很少去總公司了,也很少見過去的朋友了,哪也不去,就在家待著,總公司也不找他,就連董事會開會,有時也忘了通知他,事后也沒人給他道個歉。過去給足他笑臉的老總,現(xiàn)在也見不到了,就是打電話也不接,氣得劉萬龍有一陣兒,總想揮拳打人。
劉萬龍回家后,眨眼就過去了半年的時間,每天早上醒來,他睜著一雙大眼,東瞅西瞧,好半天才能搞清楚是在哪里。他總是撫摸著自己的胸口,回想自己輝煌創(chuàng)業(yè)史,似乎誰都不能理解他。只有胸膛里的十三個支架是最了解他的,總能和他竊竊私語,那“十三個兄弟”好像也是搞不明白,怎么會是這樣呢?過去血液流動得那是多快呀,像奔騰的溪水,像歡快的河流,可是現(xiàn)在呢,怎么越來越慢了?總像是爬山越嶺一樣費勁兒,是不是又有了新的阻擋,又要有新伙伴來了?劉萬龍頭頂上有個聲音,似乎也總是在關切地問他,劉總你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劉萬龍了呢?為什么呀?問題出在哪里?是你的能力衰退還是別人暗中做了手腳?劉萬龍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非常別扭,做夢都在琢磨失敗的原因。
孫小影坐在床邊,柔聲勸慰道,現(xiàn)在金融危機,就連美國、德國都“那樣”了,冰島都宣告國家破產(chǎn)了,巴基斯坦和韓國也都岌岌可危,何況咱們一個小公司,不怨你,一點都不怪你,都是外界的原因,大形勢呀。
躺在床上的劉萬龍愣怔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像一張彎弓一樣,“崩地”立起來,震天震地的大喊道,你混蛋,你給我閉嘴,你給我滾!
劉萬龍說完,穿上衣服,看也不看嚇得臉色蒼白的妻子,怒氣沖沖地邁出家門,并且把門摔得震天響。
孫小影記得,可能就是從那天早上開始,特別愛說話的劉萬龍終于走上了極端,漸漸迷上了講演。
孫小影和劉萬龍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十年。正好電視上、報紙上、網(wǎng)絡上到處都是關于“三十年”的話題,盡管完全是湊巧,但還是讓她不斷地想起自己的婚姻,想起她自己這三十年。
孫小影原是一家國營公司的會計,因為嚴重的胃下垂,早在五年前就內(nèi)退了,不久前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她和劉萬龍有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兒,叫雨潔,在廣州上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因為男朋友是北京人,為了愛情,也為了事業(yè),跟隨男朋友去了北京,在北京找了工作,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但是沒要孩子。雨潔很少回來,有時孫小影打過去電話,基本上都是聽她說,她要是不說,電話那頭就靜悄悄的,雨潔像是在做其他的事情,只不過沒有放下話筒罷了。孫小影上中學時,物理學得好,常把生活中的問題,用物理概念去對應。所以她就常想,女兒雨潔和丈夫劉萬龍,也是物質(zhì)守恒的關系呀,因為劉萬龍愛說話,所以女兒就與他正好相反。女兒的話,都讓劉萬龍給說了。年輕時的劉萬龍好像不愛說話,不像現(xiàn)在喋喋不休,肥厚的雙手不斷的比劃,一天要是不說上三四個小時,他就會難受得心神不定,甚至嘔吐不止,而且失眠。而只要說夠了話,就像吃了安眠藥一樣,特別安靜。
三十年前的劉萬龍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坐科室,朝九晚六,非常有規(guī)律,而且身材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臃腫,非常適中,風度翩翩的。孫小影愛上劉萬龍,也是看上了他的英俊,走到哪里,都有女孩子側(cè)目劉萬龍,自己的男人被別的女人愛慕,這對女人來說,是一件憂慮中夾雜著幸福的事情,也是幸福的煩惱。為此孫小影在女友中非常得意和滿足,那條虛榮的溝壑也得到了小小的填充。
起初劉、孫過了幾年還算平靜的生活,房子是劉萬龍分的,就在機關的后院,職工宿舍和機關只隔著一個造型精巧的月亮門。單位離市區(qū)比較遠,劉萬龍基本上是兩點一線的生活。上班下班,碰到的人都是劉萬龍熟悉的臉龐,上班去鍋爐房打熱水,下班了還去打,單位和家里幾乎沒有區(qū)別,許多時候搞不清是在單位還是在家。因為孫小影下班晚,所以每天都是劉萬龍買菜、做飯,兩個人分工明確,飯后孫小影刷碗收拾。那里有個籃球場,無論冬天還是夏天,總有一群子弟在那熱火朝天的打籃球,劉萬龍和同事們站在旁邊看,有時籃球滾到他的腳下,他就拾起球,遠遠的投個籃。十有八九能投進去,惹得大家一片叫好。劉萬龍有時興致起來,就三下五除二脫下上衣,上場打一陣,然后大汗淋漓的回家,孫小影見了總會說,都這么大的人了,跟那些小孩子湊什么熱鬧呀。劉萬龍就會聳一下肩膀,稀松地說,反正也沒什么事,胳膊腿都要凝固住了。松開一下特別舒服。孫小影覺得也是,不再多說什么。
舒適緩慢的生活,讓劉萬龍?zhí)貏e閑適,無所追求。孫小影沒有覺得什么,倒是認為日子五彩斑斕,過得有滋有味。但是孫小影也有郁悶、苦惱或是膽顫心驚的時候。劉萬龍可能是過剩的荷爾蒙無處發(fā)泄,日久天長,越積越多,所以只要有一點發(fā)泄的縫隙,就一瀉千里,不可阻擋。譬如夫妻生活時,他不管不顧,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般,每當夜幕降臨,劉萬龍開始專注看她時,孫小影就知道今夜有事,于是心里怦怦直跳,有一種過鬼門關一樣的感覺。劉萬龍沒事干,所以三天兩頭就要做野馬,就要脫韁狂奔。孫小影心想可能他太閑適的緣故,一身的力氣沒處去使吧,因此總是設身處地的替劉萬龍著想,男人把勁兒使在家里,總比使在外面好??傊瑨侀_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孫小影認為他們的生活,應該還算是幸??鞓返摹?/p>
但是很快,生活就開始出現(xiàn)了波瀾。有一次單位組織舞會,劉萬龍不會跳舞,起哄一樣上了場,沒想到把一個女同事的腳硬是給踩骨折了,成了一件天大的新聞。好多人坐在科室里,一邊看報喝茶水,一邊拿劉萬龍的這件事開心,并且開心了很長一段時間。劉萬龍不服氣,于是業(yè)余時間開始去學跳舞。
就在劉萬龍學跳舞的那段時間,孫小影懷孕了,她滿門心思都放在了肚子里的孩子上,劉萬龍占不了她的身子,更是把所有的力氣都投入到舞場上。劉萬龍畢竟是一個聰明人,沒用多長時間,就像一個王子一樣,在舞場上翩翩起舞了。于是劉萬龍找著了一條發(fā)泄的渠道,不再纏繞孫小影,每天下班后,不給孫小影做晚飯了,自己簡單吃一口,踩著風火輪一樣,立即奔向舞場。孫小影最初光是顧著肚子里的孩子。沒在意劉萬龍的匆忙,但還是很快擔心起來,心想照這樣下去,肯定會出事的。按照物質(zhì)守恒定律,劉萬龍把荷爾蒙都發(fā)泄在外面了,那外面肯定就會有回報給他。
果然讓孫小影猜對了,沒過多久,就傳出來粉紅色的小道消息,說劉萬龍和鄰近食品研究所的一個搞團工作的女干部,在舞場上“好”上了,好得如膠似漆。孫小影雙手捂著大肚子,看著鏡子里自己長著蝴蝶斑的臉,惶惑不安起來,多次轉(zhuǎn)彎抹角的耐心勸解丈夫,可是劉萬龍總以各種理由安慰她,但孫小影看出來,劉萬龍說話時,心不在焉,而且眼神像是樂曲一樣蕩漾。看得出來,盡管身在她的旁邊,但心卻在舞場上。于是,孫小影決定采取措施,不能再耽擱了,感情出軌,就像洪水一樣,刻不容緩,必須快速阻截,否則非出事不可,到時候那可就無法收拾了。
有一天晚上,孫小影喬裝打扮,把肚子遮掩住,又戴了一條色彩低調(diào)的紗巾,混進了舞場,坐定之后,只是拿眼掃了一圈,果然就看見了駭人的一幕:劉萬龍和一個長相漂亮、身材頎長的女人,在鄧麗君纏綿的歌聲中,款款起舞,兩個人雙眼對視著,好像馬上就要走進對方的眼睛里,那陣勢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旁人,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孫小影心里怦怦直跳,她鼓足勇氣,雙手托住肚子,當即走上前去,以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兩條鮮活的生命橫亙在劉萬龍和那個女干部之間。劉萬龍驚了一下,但還算鎮(zhèn)靜,跟女干部說了一句客氣話,回到了座位上。劉萬龍看著孫小影,說你怎么來了?孫小影說,我肚子不太好受,你不在身邊,我心慌,就……就找你來了。劉萬龍沒說話,站了起來,跟在孫小影的身后,回家去了。一路上兩個人默默無語,仿佛兩個陌生人。從那以后,兩個人一連好幾天不說一句話。許多時候,劉萬龍剛要發(fā)火,孫小影就和肚子里的孩子柔聲細語的說話,說寶呀,你別鬧,媽媽和爸爸就在你身邊,保護著你呢,我們在等著你出來呢,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出去游園。溫柔的話語,親昵的氛圍,搞得劉萬龍沒有了一點脾氣。后來,盡管劉萬龍背著孫小影,又偷偷去過幾次舞場,但步法不再像過去那樣靈活,動作有些僵硬,而那個女團干部也是緊張兮兮,面部表情越發(fā)不自然,東瞅西看,像是做賊一樣,兩個人跳了幾次,總是踩不著樂曲的點兒,還總是踩著對方的腳,雙方都覺得索然無味。
女兒終于出世了,女兒就像是最好的和解大師,一聲聲嘹亮的哭聲,把家中沉悶了好長時間的空氣徹底打破了,角角落落都變得溫和了。
后來,劉萬龍再也沒去舞場。
熱衷講演的劉萬龍,講演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國家大事和國際形勢上。講演地點就是小區(qū)健身的地方。那里有一些大眾健身器械,平時一些老人集中在那里,一邊鍛煉,一邊簡潔客氣的說話。劉萬龍住的是一個中等偏上的小區(qū),那些退休者,過去基本上都是有點官位的人,盡管官位不高,但是退下來之后,依然還是很看重自己,就連臉上的笑容和肢體的動作,也是非常注意拿捏尺寸的,顯得很有教養(yǎng),仿佛還在官位上一樣。所以他們說話,話題都是關于天氣之類的客套話,沒有深入,說話的姿態(tài)也是略顯矜持。但是劉萬龍的出現(xiàn),讓那些鍛煉者的話題有了新的內(nèi)容,而且也讓每個人的矜持打了折扣,變得更加自然舒服了。
每天下午三點半,劉萬龍準時在健身之地演講。大談自己對時事的看法和觀點,內(nèi)容涉獵很廣,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直到軍事,劉萬龍口若懸河,很有激情,雙手不住地比劃,說到激動時,臉龐漲得通紅,嘴角飛起白沫。其他人一邊活動腿腳,一邊呵呵地聽,甚至拍手叫好,劉萬龍有時說累了,停頓下來。有人就會適時的插上一句,譬如“為什么呢”或是“怎么可能是這樣呢”,于是剛剛停頓喘氣的劉萬龍,就像是重新啟動的汽車,又馳騁起來。
劉萬龍住在一樓,廚房的窗戶正好對著那片健身地,孫小影在廚房里就能聽到劉萬龍宏亮的嗓音,冬天還好,聽得弱,夏天可不得了,如雷貫耳,就像在眼前作報告一樣。
劉萬龍的講演,名氣越來越大,剛開始只是六七個人,后來越聚越多,有將近二十多個人了,每天一到三點半,人們自然就聚集過來。剛開始孫小影覺得沒有什么,因為劉萬龍愛說話,就讓他說去吧。劉萬龍回家“休息”時,在家里說起來也剎不住車,孫小影聽得昏昏欲睡,胃口難受,現(xiàn)在有人愿意聽他說話,正好自己休息一下,就讓他痛快地說去吧??墒呛髞?,孫小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顯然那些人在拿劉萬龍開心。有一次劉萬龍預測,世界大戰(zhàn)不會爆發(fā),但是局部戰(zhàn)爭會越發(fā)頻繁。這時有一個總是愛穿西服坎肩的老者。問劉萬龍,劉董事長,假如發(fā)生戰(zhàn)爭,你會不會去參軍。劉萬龍毫不猶豫地說,一定會的。另一個白發(fā)老者笑著問,劉董事長,陸???,你會參加哪個?劉萬龍說,陸軍?!鞍最^發(fā)”輕輕一笑,應該是空軍。劉萬龍認真地問,為什么是空軍?“白頭發(fā)”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天空遼闊。那些人鴉雀無聲,“西服坎肩”像是聽懂了一樣,立即附和,對,天空遼闊,在天上,身體的各個部位都能飛起來,就連嘴也能飛起來。大家終于明白了,立時會心地笑起來。劉萬龍也跟著笑,但顯然是沒聽明白的笑。可是局外人——廚房里的孫小影明白了,這不是暗指劉萬龍滿嘴胡說、愛吹噓嗎?!她看著劉萬龍笑得那樣開心,心里又氣又恨,但又不能出去與人理論,這話怎么說呀?于是等劉萬龍進屋后,孫小影把那伙人暗中嘲諷的意思對劉萬龍講了,還痛心疾首地說,這些人說話陰損,太壞了!沒想到劉萬龍對孫小影嗤之以鼻,說她小肚雞腸,冷聲道,你好好做飯吧,少廢話。孫小影繼續(xù)勸阻說,你在外面就少說點話,醫(yī)生不是讓你多鍛煉身體嗎,又不是鍛煉說話,要是非說話。你就順風說,別迎風說,你看你,迎風說,嗓子都說啞了。劉萬龍轉(zhuǎn)過身,呵斥道,你勸我少說話,你比我說得還多??熳鲲埲?
因為每天要講演,所以要大量進補講演的內(nèi)容。可劉萬龍從不看書,他只有一條“進補”渠道,那就是看電視,從電視上獲取各種信息,因此他每天從早看到晚,而且聲音開得震天響,一邊看還一邊自言自語,好像在分析總結(jié)著什么。孫小影沒有辦法,只得忍受。她要是再多說一句,劉萬龍就會大罵不止。自從劉萬龍離開公司提前“回家”后,似乎變了脾氣,只要遇上不高興的事情,就開始破口大罵,而且語句惡毒,都是孫小影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語言,也不知道劉萬龍是從哪里學來的,根本無法復述。
但劉萬龍卻樂此不疲,繼續(xù)自己的講演事業(yè)。
劉萬龍是九十年代初“下海”的。孫小影清楚記得,有一天晚上,孫小影下班后,劉萬龍一把將她按坐在椅子上,激動地講了他準備離開機關,調(diào)到市里新成立的海運公司去。椅子是單位淘汰下來的,后勤處以五塊錢一把處理給了機關干部,劉萬龍也爭著要了兩把,本來椅子已經(jīng)破舊,雖然劉萬龍加了工,榫眼處又使勁砸進了好幾個木楔子,但還是經(jīng)不住劉萬龍抓著孫小影的肩膀左右搖晃,椅子立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馬上就要散掉。孫小影急忙站起來,坐到了床上,劉萬龍又說了一遍,孫小影這一次聽清了,她不像劉萬龍那樣激動,而是擔心,因為這家新成立的海運公司,是企業(yè)性質(zhì),要知道那時候事業(yè)單位是旱澇保收的單位,是“金飯碗”,而企業(yè)單位不保險,誰會這樣傻,放著事業(yè)單位不待,要去充滿風險的企業(yè)呢?可是劉萬龍說他一刻都不想待在這里了,他憋得慌,他要大干一番自己的事業(yè)。說著,一腳就把那把破椅子踢翻在地,攥著拳頭說,等我有了錢,換新的!全換新的!
孫小影是阻攔不住劉萬龍的,不僅身體不成比例,氣勢上也不行。
后來劉萬龍終于去了那家海運公司。
一開始他在辦公室,從普通科員做起,兢兢業(yè)業(yè),毫無怨言。但是劉萬龍畢竟不是一個甘心安穩(wěn)的人,否則他也就不會離開事業(yè)單位了。所以,很快劉萬龍就和辦公室主任頂上了牛,而且頂?shù)锰貏e用力。
辦公室主任是一個纖細的男人,戴著細框的白眼鏡,手指戴著同樣纖細的白銀戒指,公司每次聯(lián)歡會,這位主任都要唱上一段青衣。主任看不慣劉萬龍,劉萬龍也看不上主任,背地里就把主任叫青衣。有一次“青衣”安排春節(jié)值班,把劉萬龍排在了大年除夕的晚上,安排完了,還挑釁的問劉萬龍有意見嗎。劉萬龍霍地站起來說不僅有意見,意見還特別大。“青衣”說已經(jīng)安排完了,你有意見也沒辦法,明年再說吧。劉萬龍說,你既然已經(jīng)安排完了,但是還問我有意見嗎,那就是說明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見,而我就是有意見,所以你必須要聽?!扒嘁隆币妱⑷f龍擺出了叫板的姿態(tài),于是問他想怎么樣。劉萬龍說,怎么樣?就是今天必須把班給我調(diào)過來?!扒嘁隆鄙碜右慌ふf,我要是不調(diào)呢?劉萬龍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青衣”的衣服領子,差一點把“青衣”提起來,劉萬龍怒吼著,你要是不給我調(diào)過來,我摔死你!辦公室立刻擠滿了人,大家好歹把“青衣”從劉萬龍的手中解救了出來。這件事,最后成了一個事件。大家紛紛猜測,劉萬龍一定會受到嚴厲的處分,因為“青衣”是公司老總的大紅人??墒菦]想到,劉萬龍在老總陽光充足的辦公室,和老總談了一個下午,也不知道劉萬龍說了什么,反正從老總辦公室出來時,劉萬龍的臉龐是紅彤彤的。事情的發(fā)展走向是,老總好像重新認識了劉萬龍,并且從此以后對他非常賞識。劉萬龍打“青衣”的處理結(jié)果是,劉萬龍沒有值除夕晚上的班,只是挨了批評,沒有作其他任何處理,而且過完年,老總很快就把他調(diào)到了貨運部,聽說準備委以重任。后來另據(jù)可靠人士講,那天下午,劉萬龍的嘴巴一刻都沒有停閑,說得老總總是頻頻點頭,滿臉都是贊賞的表情,那樣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件寶貴的東西。
其實,那時候的劉萬龍就已經(jīng)顯示出講演的才能,只是還沒有機會酣暢淋漓的發(fā)揮出來?;蛘哒f,還沒有被大家以及孫小影知曉。
劉萬龍來到貨運部后,開始接觸真正的海運程序,這也為他日后單槍匹馬闖天下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但劉萬龍終究不是一個被別人領導的人,他要領導別人,他要說話,他要說話時有許多人在認真仔細地傾聽他說話??墒沁@樣的狀況,只有做了領導者,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所以劉萬龍要做領導,要有更多的機會說更多的話。
很快,劉萬龍在貨運部還沒有待上一個月,就又和貨運部的主管有了矛盾。這位主管不像辦公室主任那樣纖細,同樣也是一個喜歡指揮一切的硬漢,可以說是—個和劉萬龍性格極為接近的人。劉萬龍總是喜歡提出建設性的意見,并且希望這位硬漢主管接納?!坝矟h”問劉萬龍,這里誰是領導?劉萬龍說,我覺得我的想法是對的,你不采納沒關系,但是你應該說出不采納的理由?!坝矟h”繼續(xù)發(fā)問,這里誰是領導?劉萬龍繼續(xù)自己的思路,他接著說,我的這條意見,已經(jīng)考慮了好長時間,否則不會講出來,你要是講不出來反對的意見,就證明我的想法是對的。“硬漢”再一次發(fā)問。并且把嗓門提高了一個八度,這里誰是領導?!這最后一句,“硬漢”幾乎就是喊出來的,劉萬龍當然也不示弱,像是一個斗雞一樣,挺到“硬漢”的面前,繼續(xù)發(fā)問為什么不敢回答他的話,“硬漢”說就是不回答,你能怎樣?兩個人劍拔弩張,差一點動起手來,最后被眾人仿佛拔木樁一樣,生生地拽開,后又把氣勢洶洶的兩個人勸走。
自從那次吵嘴之后,劉萬龍和部門主管幾乎不再說話,甚至走對頭,都把頭偏向一邊,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劉萬龍找過老總,顯然是要離開貨運部,但他一直沒離開,似乎老總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不知怎樣才能更好的安排劉萬龍。
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機會終于來了。劉萬龍聽說總公司要擴大業(yè)務,要在某沿海城市建立分公司,于是立刻找到老總,又是一個下午的漫談,劉萬龍再一次得到了老總的信任,決定派他前去那座沿海城市組建分公司。這一次,劉萬龍終于給自己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位置。劉萬龍離開了貨運部,前去那座沿海城市打天下。臨走前,他向賞識他的總經(jīng)理下了保證,要是不打出一片天地,絕不回來。
起初公司上下沒有誰看好劉萬龍,覺得他是一個胸懷大志但是能力有限的人,他不可能成功,很快就會灰溜溜的回來??赡芫瓦B總經(jīng)理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才派劉萬龍去的。因為當時沒有人愿意去外面辛苦打拼,所以劉萬龍的自告奮勇,在總公司那里,多少有點種“試驗田”的味道。但是大家沒有想到,經(jīng)過一番奮斗,劉萬龍還真有了起色,而且逐漸走上了康莊大道,這才有了劉萬龍日后將近十年的輝煌。
其實,自從那時開始,劉萬龍就已經(jīng)開始正式講演了,只是因為他是經(jīng)理,似乎話說得多一點也很正常,所以他喜愛講演的事情,并沒有得到及時發(fā)現(xiàn),被他的職位給掩蓋了,經(jīng)常去探親的孫小影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大家都覺得滔滔不絕的劉萬龍很正常。
那時候,有的是機會和時間讓劉萬龍侃侃而談。每天早上,劉萬龍都要給公司員工開會,他一邊說話,一邊注視著每個人的眼神和表情,只要發(fā)現(xiàn)有誰走神兒或是表情懈怠,他就要停下話來,一句話不說了,停頓好長時間。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在互相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在安靜一會兒之后。劉萬龍才開始說話,他一字一句地說,以后你們注意,誰要是不想聽我說話,就痛快地告訴我,我會讓他永遠聽不到我說話,我不會讓他難為情的,我不是逼迫別人非要聽我講話的人,我覺得那樣做,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最初,大家以為劉經(jīng)理嚇唬人,但是沒想到,他不僅說了狠話,還真的下了狠手。有一次,一個年輕人在劉萬龍講話時,在底下偷偷給女朋友發(fā)送短信。那時候,短信方式剛剛開始,好多人還不會使用,年輕人超前,很快就會了,而且頻繁使用,覺得其樂無比。那個年輕人活躍著拇指,一邊發(fā)短信,一邊禁不住笑起來,短信的內(nèi)容別人不知道,但顯然比聽劉經(jīng)理的那些陳詞濫調(diào)愉快??墒菦]想到,劉萬龍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注意“聽講”的年輕人。他當眾指著那個年輕人,說開完會后,去找管人事的。劉萬龍說完,接著講話。會后,那個年輕人哼著歌兒去找管人事的,一下子傻了,原來這個年輕人被告知辭退了。就是這一招,鎮(zhèn)住了公司所有人,后來劉萬龍再講話時,大家都睜大眼睛。身體前傾,惟恐姿態(tài)表現(xiàn)得不是特別專注,惹劉經(jīng)理生氣,被炒了魷魚。有一次,一個公司的業(yè)務員來找人,偶然看見了開會的情景,發(fā)現(xiàn)聽會的人全都肢體僵硬,表情完全一樣,頗為不解。事后多方探聽,才知道原委,連連搖頭。那個業(yè)務員一直沒有機會當面向劉萬龍求證,為何把大家搞得這樣緊張,與其讓大家這樣緊張聽你說話,為什么你就不能少說一點話呢。其實那個業(yè)務員后來有機會跟劉萬龍說這番話,大概考慮到自己的業(yè)務,所以始終沒有當面對劉萬龍講出來。
孫小影沒有目睹過丈夫劉萬龍開會講話時的場景,但是有過飯桌上的經(jīng)歷。那一次,孫小影去看望劉萬龍,第一次到了劉萬龍的公司,晚上在一家飯店吃飯,算是給她接風,公司幾個中層干部陪同。孫小影算是大開眼界,第一次見識了當了官的丈夫在外面的說話情形。那天,劉萬龍翻卷著袖子,把兩條胳膊支在飯桌上,一個人把持了三個人的座位空間。辦公室主任看著他,劉萬龍眼皮不抬地說,老菜單。辦公室主任微笑著,哈了一下腰,忙著去安排了。一會兒,飯菜就安排好了,其中有一道是劉萬龍最愛吃的河蟹。劉萬龍一邊吃,一邊講話,姿態(tài)就跟演講一樣,但是并不耽誤吃張牙舞爪的河蟹,兩邊都不耽誤,話說得夠多,河蟹也吃得干干凈凈,吃得廢棄的蟹殼子光潔照人,甚至就連小蟹腿都是干干凈凈的,那真是吃出了高水平。其他人可沒有他這個本事,因為需要認真聽著劉總講話,所以河蟹吃得馬馬虎虎,不是扎了嘴,就是扎了手,孫小影看出來,大家吃得特別累,可還得眼睜睜地看著劉總,因為每當劉萬龍講到他認為是精彩之處時,大家的臉上都要露出訓練有素的贊嘆笑容,也就是說要有互動。整個晚上,劉萬龍幾乎就是滔滔不絕,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沒有涉及不到的內(nèi)容。聽得孫小影胃口疼、眼疼、肩膀疼、腰疼,總之渾身上下都疼。而且特別疲憊,一口飯都不想吃,鮮美的河蟹沒有吃出一點味道,她只想睡覺,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孫小影心想,她只是聽了這么一會兒,就累成這樣,那些天天在他手下干活的員工呢?當時她偷偷瞧一眼那些劉萬龍的下屬,發(fā)現(xiàn)也都是強忍疲憊之態(tài),在勉強支撐著。孫小影看著劉萬龍,心想這就是當年那個百無聊賴、話語很少的劉萬龍嗎,怎么現(xiàn)在變成了這樣一個討人厭煩的話簍子?他怎么這樣愛說話呢?
但是孫小影發(fā)現(xiàn),劉萬龍為這個分公司簡直付出了一切。孫小影臨走時,在闊大明亮、面對海濱的辦公室里,囑咐劉萬龍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累著,要多休息。孫小影沒好意思說,你也要少說話,說話過多,也是傷身體的。劉萬龍長嘆一聲,對孫小影說,我要是注意身體,就沒有這番天地了。我剛來這座城市時,住在一個招待所里,連部電話都沒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給人家送禮,人家不收,把禮物放在門外,你不知道有多難堪,我又自己把禮物提回去,那時候陪人家喝酒,人家喝一杯,我喝三杯,好幾次送到醫(yī)院去打點滴……現(xiàn)在到了這種地步,你知道有多么不容易,這個公司,說懸了,是我拿命換來的。劉萬龍說著,站了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走著,用手摸著桌子說,這就是我的胃;用手摸著柜子說,這是我的肺;用手摸著椅子說,這是我的腸子;用腳跺著地面說,這就是我的身體。隨后,劉萬龍大手一揮,說道,那兩條大貨船,就是我的心臟,一個是左心室,一個是右心房。孫小影發(fā)現(xiàn)劉萬龍說得動了情,眼睛里亮閃閃的,好像有了淚水。
孫小影在回家的列車上,想著劉萬龍動情時的樣子,覺得他也不容易,不管怎么講,他還是一個有事業(yè)心的人,也是一個成功的人,而成功的人都是有特點的人。
孫小影后來想,劉萬龍愛說話,就讓他說去吧。
在家閑了半年的劉萬龍,對孫小影說要出趟門。孫小影問他要去哪里,劉萬龍說去北京,去北京看雨潔。劉萬龍這樣一說,孫小影才恍然想起來,女兒結(jié)婚三年來,已經(jīng)兩年沒有見到女兒了,去年的春節(jié)女兒也沒有回來,再加上平時工作忙,電話打得都少。于是孫小影打過去電話,說了要去北京的事,女兒雨潔倒是高興,歡天喜地的語氣,說你們反正都退休了,來吧。散散心。劉萬龍對著電話糾正說,我沒有退休,就是暫時休息?,F(xiàn)在有時間,說不定過一段就沒時間了,所以這一次去北京,我們可是要住上一段時間的。女兒說那好呀,住多長時間都成,反正家里房間多,我們白天又不在家,我還希望你們多住些日子呢。劉萬龍對女兒的回答非常滿意,臉上綻開了笑容。
三天后,孫小影陪著劉萬龍去了北京。出了北京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本來去之前,孫小影就說好了,到了北京,打一輛車直接去女兒家。當時劉萬龍沒說話??墒菦]想到,劉萬龍在上火車前,已經(jīng)給女婿打了電話,讓女婿來接站。孫小影說用得著嗎,都這么晚了,我們坐出租不是很方便嗎。劉萬龍板著臉說,不方便,一定要接,你不要忘了,他們的房子,我可是拿了一半的錢。孫小影愣住了,看著劉萬龍,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女兒雨潔結(jié)婚時,因為想一步到位住三間的大房子,可是又沒有那么多的錢——需要一百五十萬,愁得女婿不知如何是好。劉萬龍聽說了,當即拿出了一半的錢——七十五萬,給他們交了首付款,余下的讓他們自己辦貸款。劉萬龍這一舉動,把女兒給震驚了,因為父親當初是不同意她婚事的,登記的時候,父親什么都沒說,而且也沒有會見親家,如今怎么轉(zhuǎn)變得這樣快呀?!劉萬龍這一舉動,也把女婿給鎮(zhèn)住了,正因為有了這七十五萬,所以劉萬龍在女兒和女婿的面前,腰板挺得直,說話嗓門大,在婚禮上,劉萬龍竟然破天荒地說了二十分鐘,硬是把許多參加婚禮的人給說蒙了,私下里議論,這個老丈人是不是搞宣傳出身的?怎么這樣能講呢?后來硬是讓婚禮司儀巧妙地給攔住了,否則不知道劉萬龍還要說到什么時候。
女婿舉著手機,一路聯(lián)系著,一頭大汗的站到了劉、孫的眼前,喊完“爸媽”,一手一個,提起兩個沉重的大皮箱,踉蹌著朝前走。孫小影想幫忙,被劉萬龍暗中拉了一把,制止住了。
劉萬龍的女婿叫張騰,是一個個子瘦小的國企公司的副處長,臉上戴著一副白邊眼鏡,手上戴著一個細款的白銀戒指,開著一輛女士特別喜歡開的“寶萊”。張騰在外面也是一個精明強干之人,吆五喝六,可就是因為劉萬龍的“大手筆”,讓張騰在還沒有舉行婚禮之前,就喊上了“爸爸媽媽”,當時劉萬龍對眉開眼笑的孫小影說,你別高興,他主要是喊我的,是喊那七十五萬的。孫小影說,好好,主要是喊你,我是被捎帶著的,行了吧?劉萬龍輕聲哼了一下,這才滿意地說,你明白就好,不要總是自我感覺良好,你是沾了我的光呀。孫小影不想跟他爭執(zhí),她自己受點委屈沒什么,但是不想給女兒增添精神負擔,于是又說,你別把人家張騰想成那樣,我看這孩子不錯。劉萬龍突然脖子一梗,眼睛一瞪,不錯……屁!孫小影不敢說話了,但她不明白,劉萬龍既然不看好張騰,怎么還拿出錢來去幫助他呢?難道就是為了女兒雨潔幸福?孫小影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琢磨不透劉萬龍,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上天橋、下天橋,終于來到張騰停車的地方,一路上劉萬龍幾次把想要幫助女婿的孫小影拽住了,孫小影不好反抗,又不好說別的,覺得劉萬龍做得有點過了,累壞了女婿,對自己的女兒又有什么好呢?況且不是外人,都是家里人,干什么要這樣擺架子呢?她想不透劉萬龍,覺得劉萬龍心理有些不正常。她知道劉萬龍不喜歡這個女婿,但是不知道原因何在。劉萬龍沒有把不喜歡的理由講出來,其實從他見到張騰的第一面起,他就立刻想到了當年海運公司辦公室的那個青衣主任,兩個人的長相、打扮和舉止都太相像了,他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腳,起先他不同意這門婚事。可是女兒愿意,雨潔當初跟他說,要是不嫁張騰,她就去死!劉萬龍當然不能讓女兒去死,所以只好一肚子不高興地同意了。
劉萬龍看著女婿把皮箱放好了,然后挺著大肚子,坐在了后面的位置上,“寶萊”一下子傾斜了,似乎翹了起來。張騰放好箱子,上了車,啟動起來。路上。張騰問了一路上是否順利之類的客氣話,劉萬龍端著架子,簡單地說了還算順利,然后便一言不發(fā)了。孫小影想說什么,但又覺得心里特別不安,于是什么也沒說,不安地望著夜色中的街道。
劉、孫在女兒家住了一周,期間發(fā)生了許多事情,讓孫小影哭笑不得。她發(fā)現(xiàn),劉萬龍總是不自覺地把女兒女婿當成他的屬下。
比如一家人出去吃飯,劉萬龍端坐在那里,先是一句話不說,等著女兒點菜,點完菜,他一把搶過菜單,對著菜單再做取舍,去掉兩個,再添上三個,然后對女兒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應該記住老爸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以后再點菜,就不用我費心了,明白嗎。女兒雨潔愣住了,大概一時不知說什么。孫小影接過話頭,用玩笑的語氣說,你自己點菜不就行了嗎。干嗎讓孩子多費一道手呀。劉萬龍瞪了孫小影一眼,似乎想要發(fā)作,但是礙于面子,終于沒有說話。孫小影也不敢再說什么,真怕劉萬龍不知扔出什么話,讓大家都下不來臺。
吃飯時,劉萬龍又開始侃侃而談,說的都是與家人見面無關的國際大事,別人幾乎插不上嘴,光聽他一個人說話。他說話、吃飯兩不耽誤,別人根本無法和他相比,等他風掃殘云一般吃飽了,別人幾乎還沒吃呢,他卻一邊剔牙一邊說,你們吃得太慢了,快吃吧,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然后示意女婿去結(jié)賬。張騰結(jié)完賬,劉萬龍站起來就走。孫小影看出來了,劉萬龍完全把他們當成了過去他的職員。孫小影記得當年她去他的公司時,就是這樣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孫小影心想,大概現(xiàn)在劉萬龍的眼里,女兒就是他的辦事員,女婿就是他的辦公室主任。孫小影又想,不知哪一天,自己也會被他委以職務,大刀闊斧的使用起來。
除了吃飯是這樣,在別的事情上,劉萬龍也是按照他是公司經(jīng)理的方式去做。到了晚上,劉萬龍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高聲發(fā)表言論和觀點,女兒和女婿上了一天的班,都忙自己的事情,坐在那里,陪他待了一會兒,趁著劉萬龍喝水停止說話的空當,就站起來,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劉萬龍放下茶杯,面色不悅的問,你們?nèi)ツ睦?女兒說,累了,回屋躺一會兒。劉萬龍又問女婿,你呢?女婿張騰說,我上一下網(wǎng),還要發(fā)一個郵件。劉萬龍似乎想了想,好像在琢磨女兒女婿的話是否真實,然后板著臉說,你們要真是不愛聽我說話,就明說出來,不要找托詞。女兒雨潔白皙的臉龐突然漲得通紅,秀薄的胸脯緊張的起伏著,大概氣得不知該說什么。孫小影見狀,急忙打岔,把女兒和女婿勸進屋里。劉萬龍似乎也是很生氣,使勁兒瞪了孫小影一眼,說都是你給寵壞了,越來越?jīng)]有規(guī)矩了,我正在說著話,他們怎么能夠站起來就走呢?我真想炒了他們……我……劉萬龍大概覺得自己說走了嘴,于是停下來,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又調(diào)大了。電視里面正在播美國采訪的白巖松,正在煞有介事的闡述對美國社會的個人觀點。孫小影不想在女兒家里和劉萬龍爭吵,于是悶頭不言語,劉萬龍看完電視,又氣呼呼的站起來,說是出外遛一遛。孫小影想要陪他一起去,劉萬龍怒氣沖沖地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跟著我!
劉萬龍走后,孫小影急忙把女兒叫出臥室,拉到一邊,細聲跟女兒解釋,雨潔委屈還沒有過去,大概剛才回屋哭了,眼圈還是紅的。孫小影說你爸情緒不好,千萬不要跟他擰著勁兒。雨潔說,他怎么這樣呢?是不是更年期呀?孫小影苦笑著,什么更年期,自從他提前回家休息,就是這脾氣了。雨潔說,媽,他在家也是這樣呀?孫小影沉默著,不說話,她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雨潔說,媽媽你可太不容易了……說完,心疼地看著媽媽,拉住媽媽的手,沒有再說什么。孫小影眼圈紅紅的,急忙背過臉去。
在北京的短短幾天里,劉萬龍把女兒和女婿當然還包括孫小影,指揮得團團轉(zhuǎn),把大家累得像是天天爬香山的“鬼見愁”一樣。女兒、女婿和孫小影三個人忍耐著,盡量讓劉萬龍高興。劉萬龍也的確非常高興,似乎完全找回了在公司指揮眾人的感覺,因為平時只有孫小影一個人在他眼前,盡管他也指揮孫小影,但畢竟只指揮一個人,沒有在公司的切實感覺,現(xiàn)在好了,人多了,他指揮起來更加有真實感,完全找到了在公司里的感覺。
劉萬龍的感覺好了,但是大家的感覺卻一點都不好,被他折磨得筋疲力盡。
那天晚上,劉萬龍出去散步了,雨潔對孫小影說,媽,你們什么時候走。孫小影說,是不是嫌棄我們了?雨潔說,不是。孫小影心里明白,是劉萬龍的整天說話和處處指揮。搞得大家頭疼。于是她拍拍女兒的手背,說,我會安排的。
當天晚上,孫小影像是拉家常一樣,對劉萬龍說了要回去的事情。劉萬龍本來還想再待上幾天,但因為白天家里沒人,女兒和女婿很晚才回來,一整天都沒有人聽他說話,于是又想念起自己的家,想念自己家小區(qū)里那些樂于聽他講演的老人,終于答應回去。孫小影這才放下心來。但劉萬龍說,這個閨女我是白養(yǎng)了,她回來就一頭扎進自己屋里,忙什么工作?我知道,他們就是躲我,不想聽我說話。孫小影一句話都不敢接茬兒,惟恐他鬧起來。
劉萬龍說,回去就回去吧,在這我也憋得慌。
可能正是因為這次北京之行,在女兒和女婿面前,讓劉萬龍重新找到了當經(jīng)理的感覺,而且非常舒服,所以回到家里之后,開始找孫小影談話。他一臉莊重的表情,仿佛在商討一件重大的事情。
劉萬龍說,我們這個家不能總這樣不明不白的下去了,應該有個規(guī)劃,應該正規(guī)起來。孫小影嚇了一跳,怎么不明不白了?劉萬龍一擺手,我是說應該有條有理。孫小影已經(jīng)叫劉萬龍折磨得完全糊涂了。這時劉萬龍又非常耐心起來,他說,這些年我在外面,家里的許多事情都不是特別了解,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孫小影驚異地說,了解什么呀,難道出了什么事情?劉萬龍說,你理解錯了,我是說家里的財務支出情況。孫小影說,財務支出?劉萬龍加強語氣,對,家里收入了多少,支出了多少?孫小影心里特別不高興,但不想吵嘴,說,行呀,我現(xiàn)在就跟你說一下。劉萬龍大手一揮,不,你給我搞個報表吧。孫小影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說,報表,什么報表呀?劉萬龍說,你過去當過會計,怎么會不知道報表呢?孫小影更加疑惑不解,那給你報什么呢?劉萬龍說,我們一共有五套房子,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出租,對吧?你就把這五套出租房子的收入情況,還有咱家里的各種存款和股票、債券,還有每月的開銷,都給我寫清楚,報給我。孫小影說,我把東西都給你不就成了嗎?還做什么報表?以后你負責過日子,你的錢,我一分不要。劉萬龍說,你還是理解錯了,我不管錢,也不負責具體的日子,難道你讓我管油鹽醬醋嗎?那不成了家庭主婦?我是說,我管總體,管大局,你管具體,明白了嗎?難道我說得還不清楚嗎?孫小影的頭真的懵了,整個人就像掉進攪拌機里。完全糊涂了。劉萬龍嘆了一口氣,你現(xiàn)在越來越糊涂了,所以你講不一定講得明白,我也不一定聽得明白。只有看報表才最清楚,你別再跟我對付了,馬上去做,過兩天我要看,明白嗎,看報表。孫小影目瞪口呆,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劉萬龍又開始在家門口的健身場講演起來。還是下午,時間還是三點半,非常準時。因為劉萬龍去北京走了一個多星期,所以那些矜持的老者們似乎非常想念他,劉萬龍一出現(xiàn),立刻把他團團圍住,問他最近這幾天去哪里了,有什么重要事情悄悄走了,怎么都沒有跟大家打個招呼。劉萬龍見大家如饑似渴的圍著他,非常高興,挺著肚子,揮舞著雙手,說是有一家公司想讓他重新出山,要挖走他,以前跟他談了幾次,他都沒有答應,這一次人家動了真的,請他到北京去考察一下,以此表白人家的誠意。那個白頭發(fā)老者小心地問,北京又不是港口城市,怎么還去那里考察?劉萬龍心里一驚,但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穿西服坎肩的老者問,劉董事長,好像你女兒在北京吧?劉萬龍好像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于是哈哈笑起來,用大肥手左右指點著,說道,瞧你們問話的語氣,好像我在騙你們,我騙你們干什么呢?難道非要我把話說透嗎?告訴你們,我要考察的那家公司,總部在北京,我要真是答應去那家公司,總要跟人家老總見個面吧?人家聽說我女兒在北京工作,就讓我?guī)戏蛉?。順便看一看女兒,你們聽明白了?“白頭發(fā)”和“西服坎肩”兩個人一連聲的“哦哦”,并且頻頻點頭,其他人也都聽明白了,臉上疑惑的表情都舒展開了。劉萬龍說,跟你們說吧,這家公司真是不錯,特別人性化,而且管理也好,非常有發(fā)展前景?!鞍最^發(fā)”試探地問,那么劉董事長是想出山了?劉萬龍又是哈哈一笑,賣了一個關子,別說我了,我跟你們說一個天大的秘密吧。這是我經(jīng)過分析眾多信息之后,得出的一個驚人的事情,我要是講出來,準能把你們給驚呆了。眾人立刻圍上來,緊盯著劉萬龍。
劉萬龍和那些老者的對話,正在廚房準備晚飯的孫小影,聽得真真切切,臉上臊得火燒火燎的,好像被人看見什么隱私一樣,她真的沒有想到,現(xiàn)在劉萬龍變得如此虛榮,而且正在走向極致,簡直就是無可救藥了。孫小影覺得心好像被人揉捏著,都要碎了一樣。她轉(zhuǎn)過頭,不想看見在眾人面前劉萬龍那張令人生厭的臉。
過了兩天,劉萬龍問起報表的事,孫小影以為他那天就是隨口一說,所以根本沒有做,她想她要是真做了,那可與劉萬龍一樣,真要變成精神病人了。所以劉萬龍問她,她笑著說了心里話。沒想到,劉萬龍仿佛大地震一樣,山崩地裂地喊起來,怎么,我派你做的事,你竟然說是精神病?是我有病,還是你有病?!孫小影嚇壞了,連忙后退,真怕他一揮胳膊,把她碰得頭破血流。劉萬龍繼續(xù)吼叫,給你最后一天的時間,你要是不做報表,我找人去做!我去聘任一個會計來!氣得臉色鐵青的劉萬龍喘著大氣,似乎整個人都要爆裂了。孫小影嚇壞了,劉萬龍畢竟是個心血管梗塞的病人,是不能情緒激動的,更不能生氣、憤怒,否則極易出事。于是孫小影連忙承認錯誤,說馬上去做、立即去做。劉萬龍咬著牙,呼呼喘著大氣,這才一點點平靜下來。
曾經(jīng)是會計的孫小影,做這樣的報表,當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會兒就做好了,然后拿給劉萬龍看。沒想到劉萬龍說數(shù)字太小,眼花了,看不清楚,讓她重做一份,并且叮囑數(shù)字一定要大。孫小影不敢違抗,又重新做了一份,劉萬龍這才認真地看起來,看完后。把報表放在一個夾子里,小心的夾好,放進抽屜里。
從那以后,孫小影又重操舊業(yè),在家里當起了會計,每到月底,都給劉萬龍做報表,劉萬龍為了看報表清楚,特地配了一個花鏡,每到月底的時候,他就坐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戴上花鏡,有模有樣的看起來,然后還把孫小影叫到他的身邊,開始給她分析情況,做各種決定,譬如哪套房子要漲價,或是重新?lián)Q一個租戶,或是哪支股票要拋了等等,說完了,還要講出他做這個決定的緣由,孫小影不敢違抗,只好連聲稱贊,說他有遠見。劉萬龍對孫小影的做法特別滿意,對孫小影說,看來呀,還是只有你能理解我。
劉萬龍又開始忙碌起來,現(xiàn)在不僅在外面繼續(xù)講演,還要主持家里的業(yè)務。
可能是最近太勞累的緣故,再加上春季氣候變化無常,劉萬龍的心臟病又犯了,感到憋氣,尤其是夜里,只要一躺下來,就喘不上氣來,好像胸口被人掏空了一樣,渾身發(fā)飄,似乎馬上要飄到天上去。孫小影急忙把他扶坐起來,把一個小枕頭墊在他的背部,劉萬龍這才舒服一些,但還是無法躺下去,只好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孫小影急忙陪著劉萬龍去了醫(yī)院。因為曾經(jīng)在這家醫(yī)院做過多次支架,所以劉萬龍和醫(yī)生已經(jīng)非常熟悉。刀條子臉、肩膀有些傾斜的主治醫(yī)生,見到劉萬龍,笑著問,劉董事長,是不是最近又累了。盡管劉萬龍這個副董事長,現(xiàn)在就連掛名都不是了,但他沒有糾正醫(yī)生的稱謂。還是受用了。劉萬龍說,是呀,最近又累了。醫(yī)生正了一下傾斜的肩膀,說您最近沒有鍛煉吧?劉萬龍說,是呀,沒有。醫(yī)生這一次沒有笑,而是嚴厲警告他,不要放棄鍛煉,否則血管還要堵塞,還要做支架,你已經(jīng)做了十三個,難道還要做第十四個嗎?真要視死(十四)如歸嗎?斜肩膀醫(yī)生說眼下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除了堅持服用“波立維”和“阿司匹林”之外,就是要走路,每天都要走上一個小時的路,而且還要快走,讓血液快速流動起來。最后醫(yī)生笑著說,你不要忘記了,你還是一個病人。說完,又把肩膀正了過來,在病歷上“刷刷”地寫起來。
可能是醫(yī)生的話,讓劉萬龍有些醒悟,明白了自己還是一個病人,于是開始在講演之外,又重新恢復了走路的鍛煉。每天早上,劉萬龍迎著朝陽,開始快速走路,一直到走出渾身大汗為止。
但很快劉萬龍走路的路線就發(fā)生了變化,起先他是走在公園或是有花草和綠地的地方,但是走著走著,他就開始情不自禁的走向建筑工地了。劉萬龍對建筑工地是有獨特情結(jié)的,他就像一株向日葵,只要有陽光,他就要迎著陽光,就要張開笑臉。建筑工地就是他的陽光。過去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又要開始了。
劉萬龍現(xiàn)在除了自己住的一套二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之外,還有五套房子,都在出租中。當初劉萬龍跟許多人說過(當然包括小區(qū)里那些聽他講演的老人),我沒有兒子,買房子出租,就像養(yǎng)兒子一樣,到時候房租拿到手,就像兒子每個月送來養(yǎng)老金一樣,這是一件非常固定的事情,只有固定的事情,才能讓人心里安妥?,F(xiàn)在還能有什么是固定的呢?當時他在小區(qū)里講演完這個觀點,引發(fā)了周圍老人的熱烈鼓掌,都說劉董事長的確是一個有長遠眼光的人。那個“白頭發(fā)”和“西服坎肩”兩個老人,本來是對劉萬龍有調(diào)戲心理的人,但是對他的這個觀點,卻是特別贊同的,因此也是當時鼓掌最熱烈的人。“白頭發(fā)”和“西服坎肩”私下里曾經(jīng)說過,這個“劉大嘴巴”有時一些觀點還是耐人琢磨的。這兩個人的悄悄話,曾經(jīng)讓孫小影偶然聽到過。
劉萬龍是一個做事認真的人,當初買房子時,他曾經(jīng)把全市在建房屋的工地,基本上都轉(zhuǎn)過來了,房子的朝向、間距、土地使用情況還有關于房子的各種參數(shù),比售樓小姐還清楚,所以他買的這幾套房子,最后都升了值,沒有一處賠本的。如今,劉萬龍情不自禁的把散步的路徑,改成了考察新樓盤的情況。他倒不是準備買房,就是覺得沒有事情的走路,太枯燥,沒有意義,總要在走路中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那樣才覺得有意思,才覺得沒有枉費了寶貴的時間。
后來每天早上,劉萬龍奔走在各個工地上,每次回來,腳面上都是一層土,腳底下都是一層泥。孫小影問他怎么散步走路,就像上山下鄉(xiāng)一樣。劉萬龍不做解釋,只是一揮手,像是領導對下屬布置工作的口氣一樣,你把鞋刷一下不就得了?孫小影只得提了一雙臟鞋,進了衛(wèi)生間去洗涮,沒有辦法,誰讓他是一個病人呢?而且還是一個不能生氣著急的病人呢。
天氣越來越好了。北方的春天總是非常短暫的。下兩場小雨,刮兩場風,幾天的工夫,就像是夏天了,身上的衣服忽然就穿不住了,白天一件襯衣,一點不覺得冷。女人們往往比男人更心急,裙子開始早早的就穿上了。在南方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在北方則是女人先知。
孫小影已經(jīng)不年輕,不是時髦女人了,但,是女人就愛美。她沒有穿裙子,而是穿上了一條淺色的長筒褲,上身是一件短袖輕薄的藕荷色羊毛衫,沒有一點白發(fā)的頭發(fā)盤了起來,別了一個別致的黑色發(fā)卡。因為沒有發(fā)胖,體形非常清瘦,所以看上去,孫小影真的不像五十過四的女人,起碼年輕十歲。
劉萬龍正在看當月的報表,一轉(zhuǎn)臉,看見孫小影穿戴妥當,準備出去,急忙摘下花鏡,問她干什么去。孫小影說,去超市買點東西。孫小影說完走了。留下滿屋子淡淡的清香味兒。劉萬龍聞著還彌漫在屋子里的清香味,愣怔了好半天,報表飄落在地上了,他都不知道。他站起來,從窗口望出去,望著孫小影年輕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種新的擔心,其實這種擔心他早就有過,只是一直沒有說出來,一直隱藏在心里。但他不知道,孫小影早就知道他的這種擔心,因為平時他在看孫小影的眼神時,孫小影已經(jīng)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劉萬龍因為多年吃藥,已經(jīng)基本上不和孫小影同房了??墒且郧暗膭⑷f龍對此事是特別熱心的一個人。過去他沒有得病時,尤其當年還沒去海運公司時,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有要求,每一次時間還特別持久,而且往往一個晚上還是多次要求。
現(xiàn)在劉萬龍要求同房,孫小影非常害怕,害怕他出事。她知道劉萬龍是一個身心強悍的人,無論在哪個方面,都不想落在人家的后面。很多年前,劉萬龍曾經(jīng)做過一次膽結(jié)石手術,手術第二天,在單間病房里,拉過孫小影的手,就要同房,嚇得孫小影連忙擺手。劉萬龍認真地說,我行,我真的行!孫小影說,我知道你行,但這是在病房,咱回家再“行”,好不好?劉萬龍瞪著眼珠子,相信了孫小影的話。出院后的第二天,劉萬龍就迫不及待地“行”了,當時嚇得孫小影如履薄冰,好像天地之間就是一層薄紙。
后來,劉萬龍心臟做第一個支架,做完三天后,做完穿刺的大腿根部還帶著淤血,他望著坐在他身邊的孫小影。忽然又拉住她的手,又要“行”。這一次,孫小影改了辦法,裝著有點慚愧的樣子說,你行,我知道,可是我現(xiàn)在都不行了。劉萬龍很驚訝,問,是真的嗎?孫小影說,可不是,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真的是不想,真的是……不行了。劉萬龍看了孫小影好半天,似乎相信了,真的相信了,這才表情安靜地躺下去,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劉萬龍強烈要求房事,孫小影也不能不同意,怕他產(chǎn)生別的想法,那樣對他的身體不好,因為心臟病人是不能著急生氣的。于是那天上午同意了他的要求。之所以選在上午,是因為心臟病人晚上不是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因為晚上氣壓低,容易感到憋悶,躺著都覺得氣短……而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正是心臟最舒服的時候。
劉萬龍一邊“工作”,一邊警覺地詢問孫小影的感覺,孫小影只好不住地說“好好,特別好,真的特別好”。劉萬龍還在囑咐或是警告,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我在公司里曾經(jīng)對員工們講過,可以沒有做好工作,但一定要跟我說實情,不說實情,比做不好工作,性質(zhì)更嚴重。孫小影努力配合著,同時臉上做出欣喜的表情,斷續(xù)地說,我說的……是……實話……真是實話……
劉萬龍做完了“工作”,酣然入睡,下午又睡了一會兒,然后又出屋開始講演。孫小影從廚房窗口看出去,覺得劉萬龍好像精神頭特別好,這才放下心來。但自己卻是緊張得一身大汗。
第二天早上,劉萬龍又要早起去走路。孫小影說,昨天你累了,今天就別去走路了,明天再去。劉萬龍臉一板,你以為昨天上午那點事,我就累了嗎?我一點都不累,大概是你累了吧。說完,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穿好衣服,走出家門,臨出門時還不忘叮囑孫小影給他做早餐,雞蛋不要煎得太老,要七成熟。
但是,劉萬龍沒有再回來,沒有吃上孫小影做得恰到好處的香噴噴、金黃色的煎雞蛋。
一般情況,劉萬龍走上一個半小時就回來了,可是三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回來。孫小影給他手機打電話,也沒有接聽,又打了好幾次,還沒有接聽。孫小影有點心慌,正在心神不定地望著窗外,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只是聽了幾句話,就癱倒在地。原來,劉萬龍被水淹死了。
很快來了兩個警察,一男一女,女的拿出一部手機,孫小影立即認出是劉萬龍的“諾基亞”手機,她詫異地問女警察,我丈夫的手機,怎么在你的手里?女警察說,那就跟我們走吧。孫小影有氣無力地說去哪里,我丈夫不會做壞事的,他就是愛說話,難道愛說話,也是罪過嗎?你們警察管得也太寬了吧?男警察唉了一聲,說,先去辨認一下吧。孫小影突然靜下來,警覺地問辨認什么。男警察說,到那再說吧。
孫小影懵懂地跟隨兩個警察坐車來到一片新樓盤的工地。所謂工地,其實圍墻還沒有完全建好,只是圍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工人們正在圍砌。孫小影看見建好的圍墻上寫著“幸福家園”幾個印刷體的大字,還有某某開發(fā)公司的標記。她暈暈乎乎的跟著警察往里走,像是被牽線的木偶。后來警察停住了,她也停住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警戒線的里面,周圍還有好多警察和警車,遠處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
孫小影看見了水坑里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一塊臟兮兮的白布,男警察掀開白布,讓孫小影辨認。孫小影看見了面色蒼白、嘴唇發(fā)青的劉萬龍,她完全驚住了,差一點暈倒,一旁的女警察及時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孫小影努力站穩(wěn),睜開眼睛。她看見水坑里面的水,一點都不深,大概剛及腳踝處,但是往遠處看,卻是極為寬闊,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頭。
男警察指著尸體說了情況,原來早上施工的工人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沒有氣了,于是報了警,他們從死者的手機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未接電話,于是找到了她。孫小影問,怎么就死了呢?一個戴著白手套的法醫(yī)走過來,告訴孫小影,經(jīng)過初步診斷,死者是由于格外激動突發(fā)心肌梗塞昏迷的緣故,要是倒在地上或是人多的地方,搶救及時,也許就沒事了,沒想到,倒在了這個僻靜的地方,而且還被臟水嗆了一大口,所以就……就不幸了。孫小影又聽旁邊一個警察說,這片淺水是將來準備用做這個小區(qū)內(nèi)部水景的,沒想到卻把人給淹了……
就在孫小影要離開工地時,法醫(yī)又找到孫小影,還是不解地問她,為什么你丈夫看見那片淺水如此激動,而且死后的姿勢,也是一個朝前奔跑的姿態(tài),似乎看見了什么令他特別激動的事情,他會看見什么呢?孫小影搖搖頭,說不知道。
就在劉萬龍將要火化的那天晚上,孫小影晚上突然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劉萬龍動情地告訴她,當他看見那片水時,以為看見了大海,遠處的兩片土丘,以為是他當年的兩艘大船,所以他激動起來,快步朝“船”跑去,沒想到摔倒了,心臟一陣疼痛,然后就……孫小影猛然驚醒了,出了一身的汗,像是水洗了一樣。
孫小影沒有了劉萬龍在耳邊的絮叨,感到非常孤獨和郁悶,好像特別不適應了。她現(xiàn)在特別想找一個人,面對面坐在一起,好好的說會兒話,好好地講一講關于大寶劉萬龍的事情,還有關于“大寶”的第三種解釋,她清楚,這第三種解釋,解釋起來將是很花費時間的一件事,是要說上一些日子的。
小區(qū)里那些曾經(jīng)聽劉萬龍講演的閑適老人,看見孫小影。想走上前來打招呼,尤其是“白頭發(fā)”和“西服坎肩”,但是兩個老人猶豫著終于沒有過來說話,好像有什么顧慮。孫小影想,我跟他們能說什么呢,她祈望著能有更加了解劉萬龍的人出現(xiàn),而不是那些心底里對劉萬龍帶著譏諷和嘲笑的人。還有,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還是站在劉萬龍的立場上的——盡管劉萬龍可能從來就沒有站在過她的立場上。
又過了些日子。一天晚上,女兒雨潔打來電話,說要接她去北京住一段時間。張騰也搶過話筒說,媽,您就來吧。孫小影說,你們都那么忙,我不去打擾你們了,我一個人能行。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孫小影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后來就打開了電視機。正好是經(jīng)濟頻道,一個經(jīng)濟專家正在說,全球的經(jīng)濟危機其實才剛剛開始,真正的影響還在未來幾年里,隨后專家開始解釋自己的觀點,說得頭頭是道。孫小影完全聽進去了。
第二天早上,孫小影突然去了劉萬龍死去的那片地方,她想看一看劉萬龍在夢中跟她說的那兩個土丘,她怎么也不明白,兩個土丘怎么會看上去像兩艘大貨船?
當孫小影去了那片樓盤時。圍墻已經(jīng)完全圍好了,她已經(jīng)進不去了,里面都是各種施工機械,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緊張忙碌的工人。
孫小影站在圍墻邊上,施工機械的聲音特別大,震耳欲聾,就像劉萬龍?zhí)咸喜唤^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