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在的大樓后面,是檀溪村的菜地、堰塘,稍遠(yuǎn)是縱橫的麥田,若再向遠(yuǎn),就是萬山和虎頭山了。冬天的萬山和虎頭山是蒼黑蒼黑的,在太陽的照耀下,它們的影子倒映在堰塘里,一如天上烏色的云朵。農(nóng)民們把田塊收拾得整整齊齊,溝是溝,壟是壟;只是還不到立春,麥沒起苗,細(xì)細(xì)的葉片多被黃土掩著。前幾日寒流突然來襲,把菜園里那些沒來得及用薄膜蓋住的白菜、包菜、芹菜、紫菜,都凍壞了,冰雪在一夜間洗去了它們的血色。天一放晴,爛黃的葉子如丟棄的手紙,隨風(fēng)在地里打旋兒。倒是菠菜和油菜能跟麥葉一樣經(jīng)得起寒冷,青綠如昨。幾個眼熟的農(nóng)民正趁晴雪的夾縫天挑大糞,在堰塘邊破水,補肥。
我的辦公室在六樓,從窗口我每天都能看到在地里勞作的他們。時間一長,就知道了這塊田是誰的,那塊田又是誰的,雖然叫不出各人的名字,因距離遠(yuǎn)看不清面目,但憑走路的態(tài)勢和所帶的農(nóng)具,我八成能猜到他或她要到哪里去,干什么。這時候,我會不禁想起我的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在田地里滾爬了七十多年后,去世了,他們?nèi)チ宋夷苛﹄y以抵達(dá)的地方。有時我在下班之后,不是立即回家,而是下意識地拐出大院朝地壟里走,在那里或駐足,或徘徊一陣,好像要尋找什么。春夏不必說,自有各樣的花草,養(yǎng)眼的綠色,可十冬臘月地塊里又有什么好尋的呢?空曠蕭索,了無生氣;壟埂上滿是枯萎的茅草、蓬蒿,以及干透了的鉛色的牛屎。地溝背陰處殘存的冰碴往往令人心底生寒。
記得隨單位從鬧市搬來郊區(qū)的頭幾年,我注意到,在安靜的冬日的正午,或下午,常有一只老鷹從萬山飛起,盤繞,然后由西往東低空滑過十里檀溪,至虎頭山,然后折身再飛回去,消失。這兩年沒再看見了,它到哪里去了呢?虎頭山是襄陽周圍最高的一座山了,我們的電視發(fā)射塔就矗立在它的崖頂。我上去過兩次,讓我震撼的不是日新月異高樓林立的襄陽城,而是鄂西大地的無邊蒼茫,是西來漢水,蜿蜿蜒蜒地?zé)o盡頭。
兒時好奇,多次問父親,我們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姓謝?我們村前有條河,靠河岸也是一脈山,不高,卻足以擋住一個孩子向遠(yuǎn)方張望的目光。我老是玄想那山外的天地該是個什么樣子。關(guān)于姓氏和來路,父親始終沒說清過。到了若干年后,也終于明白了有些事本就說不清也沒有說清的必要。初解放時,父親幫鎮(zhèn)上的貨棧趕過一段牛車,先天雞叫頭遍起床,去一百多里外的襄陽拉醬油、鹽、黑糖、火柴,第二天夜里三更再趕回來。在熊集與雙溝交界的賀家凹子遇過土匪,差一點死掉。父親說,襄陽是塊寶地呀,東西多,醬油可好,火柴一擦就著。聽這些故事的時候已到“文革”了,那時候物資奇缺,就像是聽夢。
我現(xiàn)在就坐在襄陽這塊寶地上寫這篇文字,我想假如父親那次被土匪殺了,就沒有我了。我是很僥幸才來到這個世上的嗎?抑或是冥冥之中前定的安排?我無法確定;這么說一個人的姓氏和來路也是很偶然的。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我畢竟是來到這個世界上了,有了一個蹲在草叢里玩耍的童年,在鄉(xiāng)村走過四季的經(jīng)歷,心里便有了安慰。我最早對溫暖的體味,不是從皮膚感受到的,是聽來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母親說,麥子蓋被子了?!胞溩右惨X嗎?”“咋不睡哩,地是它的床,雪是它的被?!庇谑菧嘏瘋鞅槿?。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在鄉(xiāng)下,上學(xué)之前的孩子都會唱二十四節(jié)氣的歌子了。還有九九歌:“夏至到頭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脫冠著羅紗……”這是真正的大地的歌子。當(dāng)?shù)孛撞诵切屈c點地惹人眼目的時候,當(dāng)?shù)谝宦暣豪诐L滾而來的時候,當(dāng)晨露掛滿草葉打濕褲子鞋腳的時候,當(dāng)麥黃風(fēng)刮過廣袤的原野的時候……在田頭唱這些歌子,格外動聽。
二
時常為在城里生、在城里長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實踐感到缺憾:因為空調(diào)和
暖氣,他們不知道季節(jié)的來臨與逝去,也幾乎沒有能力與自然保持同一呼吸;因為層層高樓,他們離土地愈來愈遠(yuǎn),吃稻米不知稻米是如何成熟的,從超市里買瓜果、買蔬菜都是洗凈了用薄膜紙包好了的,五谷的作用之于他們只是填飽肚子,卻永遠(yuǎn)體驗不到五谷生長給人帶來的欣喜和快樂。我時常聽到他們抱怨生活的無聊、空虛,腳底打滑,危機重重。這是不是缺少了土地的滋潤和支撐?在我的故鄉(xiāng),清晨總是有水霧從河道中氤氳升騰,漫卷開來,和緩而輕柔,像一層層紗帳慢慢把大地展露,如同夢幻。農(nóng)人走在有露水的地埂上,腳步與節(jié)氣變換一樣從容淡定。一場雨過,下種才三天的蘿卜就出土了,芽瓣們把地皮拱得翹起,像一只只小雞啄破蛋殼;扁豆、綠豆也開始發(fā)蔓拖長;莧菜的嫩苗起初是紫色的,長到兩匹葉時開始泛綠,等到采摘時又變成玫紅色了;最叫人驚奇的是剛伸開脖兒的絲瓜藤子,你簡直就能看見有一股子春氣在往上涌,一眨眼就房檐樹梢地涌到藍(lán)天上去了……一顆麥子的生長是一個故事,一個瓜果的成熟是一個故事,一片豌豆秧從結(jié)蕾到花開又是一個故事。這些故事里有時光,有土地,有人情,每朝每夕地感動著侍弄它的農(nóng)人們。與四季的莊稼在一起,總讓人有成就感,踏實感。如果你吃著自己種出的糧食和蔬菜,就知道了什么叫和胃入腹,就知道了土地和人原來是這樣的貼近!當(dāng)然,天時運行,世事滄桑,也會有干旱、有水澇———或大地龜裂,種子難以發(fā)芽;或沼村澤田,到手的收獲眼看著爛在地里。這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土地也是有生命的。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詩人艾青曾寫下了“土地死了”這樣痛哀而深沉的詩句。就如在“戰(zhàn)天斗地”“征服自然”的年月,土地也像人一樣會傷風(fēng)感冒、生老病死,不過這一切一切的發(fā)生均在意外也在意中,農(nóng)人們不會因此失去對土地的依賴和希冀。禍福交替之后,仍舊是吆喝一聲耕牛,他們相信,冬天里播下的種子,已深埋地下,它會在來年的第一場春雪里破皮蘇醒。
有一種日子艱辛而忙碌,雖胼手胝足,卻踏實可靠。沒有誰比農(nóng)民對土地有更深的了解,更深的深情了。他們堅守著與自然的約定,以農(nóng)時來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節(jié)律,小心敬畏著大地的養(yǎng)育,使大地呈祥。我在書本上讀過許多關(guān)于愛護(hù)土地的長篇大論,其實,遠(yuǎn)不如我們村里的老農(nóng)嚴(yán)加坤說出的八個字要緊:土養(yǎng)人,人也要養(yǎng)土。嚴(yán)加坤是我們村里唯一的一個地主,他幾十年如一日堅持做著一件事情,即不管是走到哪兒,不管路有多遠(yuǎn),只要在路上遇見了豬屎牛糞,他都會用衣襟兜回來撒在集體的地里,曾一度被人嘲笑是故作姿態(tài),想逃脫批判。七十年代末分田到戶,他把糞兜回來放到自己的地里,也就沒人再笑話他了。
活人的道理不會呆在書本上,它也規(guī)避著各種夸夸其談,卻長存于天地之間,在風(fēng)里雨里,在樹上,在草叢,在莊稼地,在泥巴里。農(nóng)人們在經(jīng)年的勞作中,在不斷變換的農(nóng)具中,經(jīng)驗著它的樸素、簡單,并烙印在心。
我至今對父輩們大步撒種的情景難以忘懷。在鄂西北,大面積的撒種一般在寒露前后,秋收的谷物還山樣地堆垛在稻場等待脫粒,而一眼望不到邊的田塊已為即將下種的冬小麥深耕細(xì)耙———你看吧,在一個早晨或黃昏,當(dāng)古銅色的陽光鋪在黃褐的土地上,也鋪在大步奔走的撒種者的身上時,你會有一種人土合一的幻覺,有一種莊稼滿地麥子滿場的幻覺。同時,你也會看到一個農(nóng)人把兩腳踩扎在土地里的堅實的力量。那就是承載整個社會重壓的力量吧!沒有這雙腳的力量,這個社會將轟然塌倒,城市里的高樓大廈將轟然塌倒,那些所謂的高貴者也將失去大地的依托而不復(fù)存在。然而農(nóng)人們是不言的,重力的擠壓或許使他們腿彎腰駝,但不會改變他們對土地的皈依。他們像蟲蟻一樣貼地行走,護(hù)佑著一份做人的本分,并保持尊嚴(yán),在崎嶇詭譎的歷史長河中,在亙古如斯的大地上,倏忽顯現(xiàn),消散。寒露過后是霜降,如果一個城里娃有幸讀到凡#8226;高的《播種者》,別以為那是詩意的揮灑,那是一個季節(jié)的結(jié)束,另一個季節(jié)的開始。
三
說一說盧得根。2002年春,襄樊市作協(xié)在襄北辛集鄉(xiāng)萬畝林場舉辦小說筆會,那一次,我因要寫一篇關(guān)于林場的報告文學(xué),有幸結(jié)識了盧得根。盧得根是一名老守林員,在一個叫牛草凹地方,守了一輩子林。牛草凹位于辛集林場的西北角,與河南交界,很偏僻,離場部有十好幾里。從1962年起盧得根就在那里守林了,算算到2002年整四十年。四十年里他就干了一件事情:栽樹護(hù)林。他每天早晨六點起床,七點準(zhǔn)時出工,或去苗圃地,或轉(zhuǎn)林。若是轉(zhuǎn)林,他就帶上午飯。因萬畝林分幾個片區(qū),路途遠(yuǎn),一個片區(qū)就得轉(zhuǎn)大半天或是一天。老盧說他日子簡單,吃喝簡單,最費的就是鞋。他喜歡穿解放鞋,我看到他的房檐下堆了一堆的爛鞋全是解放鞋。
老盧不善言談。來時,辛集鄉(xiāng)黨委書記劉紀(jì)云給了我一些資料,都是人民日報,湖北日報,以及其他雜志關(guān)于老盧養(yǎng)林護(hù)林的事跡報道的文字和照片??墒钦f起這些,老盧似乎無興趣。交談中,他老是拿眼睛往門前的樹林子里面瞅。我以為那里面有個什么,當(dāng)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瞅過去時,除了黑黑的樹林子,什么也沒有。我們的談話就時時地出現(xiàn)大段空白。后來,我就不再為寫官樣文章而去提那些無聊愚蠢的問題了。
可能是因為我不吸煙,老盧就不停地叫我喝茶,那是他自制的一種很苦的茶,色澤黑褐,不小心喝多了,到夜里怎么也睡不著,天要亮?xí)r又睡過去了。醒來太陽已從窗子照到床上。老盧做好了早飯,坐院兒里吸煙等我。有晨風(fēng)在松林的梢子上扯著嗚嗚的哨子。
上午陪老盧去一個山坳里補杉樹苗,是去年冬里栽下的苗子,開春時被附近放牛的踩壞了,要補栽。我們扛著鐵鍬穿行在一會兒是松林一會兒是樟林一會兒又是榆林的林海里,都是生長了幾十年的樹了,人在樹的面前瞬間就小了下來,且愈來愈小,漸漸感覺人就沒有了,都是樹了。老盧說,他去年已經(jīng)六十歲了,該退休了,可場部還沒找到愿意來接替他守林的人,連他的兒子也不愿來。他老婆死得早,就一個兒子,現(xiàn)在場部里當(dāng)炊事員?!爱?dāng)一輩子火頭軍(炊事員)有啥意思?還不如來看這片林?!彼f,兒子三十多了,還沒找到對象哩。如果有人愿意來,他就有時間去張羅著蓋三間房子,兒子說不上媳婦,是沒房子。能給兒子說個媳婦,是他眼下唯一的愿望。
半晌時,見一列喪葬的隊伍從河南鄧州那邊走過來,走進(jìn)了林子里,在我們迎面的那個坡上下葬。喇叭里放的曲子很響亮,可并不悲哀,甚至說還很喜慶。老盧說,那個人還真有眼光哩,公雞坡是塊好地兒,我早看好了,死了也就是那兒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沒人來接替他也是好事,他可以一直干下去,干到入土?!叭嗽谀膬翰欢际峭晾飦硗晾锶?,我在這兒守了一輩子林了,是看著這些樹長大的,就像自己的娃子,到了那邊我還可以繼續(xù)守著它們,還和現(xiàn)在一個樣?!?/p>
老盧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泛起一種很滿足、很安然的笑容。長年累月在林子里孤獨地工作和生活,養(yǎng)成了他的沉默寡言。這是自昨天到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說這么多的話。歲月把老盧雕塑成了一個和樹皮一樣的皮膚和泥土一樣顏色的人,滿臉的坡塬溝壑看上去猙獰可怕,而一旦笑起來,竟然是十分的迷人。回到守林土屋,忽然間記起了李城先生的一首詩,心里一陣感動,便憑記憶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其中幾句(大意):興衰和榮辱無損于大地/歲月的煙塵遮不住美麗/仰頭尋覓的你看到了什么/太陽并非天空的唯一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