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唐樂遺風
——題《韓熙載夜宴圖》
唐樂,在韓熙載的廳堂上空飛來飛去,仿佛那一場曠世的夜宴至今未曾曲終人散。唐樂,穿透李后主淺淺的耳蝸,也穿透歷朝歷代每一雙傾慕的眼睛。
如果能夠回頭,我就是你明月窗前的流螢,一季短暫的光華,被折折疊疊的屏風分割。
夜色里,簫音已經(jīng)很古老了,聽起來卻仿佛剛從水里撈起似的新鮮,仿佛自己站立在這庭院的深處,仿佛今晚的月光照亮每一個樂伎。
紅藕香殘,命薄如燭,只剩宮廷畫師顧閎中手里那一支璀璨的畫筆。吹簫,擊鼓,奏笛,彈琵琶,那南唐女伎清音渺渺,那舞女侍婢寬衫飄飄。
到處是飛揚舞步,到處是唐韻縹緲,到處是搖曳馨香,而誰又能知,這琴弦顫動著的美麗竟是韜晦聲色,這無邊無際的荒縱竟是撕裂疼痛!
猜忌與陷害如流言和鳥語,飄舞的裙裾高于真實的天空。
清風朗月,把盞縱酒,哭一陣,笑一陣。一襲長袍可以裝就一切,一雙醉眼可以傲視穹窿!今夜你何須沉默,琴簫漫出的水聲淹沒你來時的路徑。
一場酣暢淋漓的醉夢使粘稠的瓊漿在血液里慢慢潛行,一股激流默默地震蕩斑駁的宮墻。
之二:汴京落古
——題《清明上河圖》
倚河而居,擇岸而棲。
疏林薄霧,掩映著扁舟、拱橋、碼頭;長街喧囂,溫暖著茶坊、酒肆、肉鋪。
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在翰林畫師的眼睛里流淌,一支抒情的毫筆在張擇端沒有邊緣的時間中連綴。
舟隨水流,搖船的人去了又來。浪花,撞擊著船舷,也保佑著船舷;長篙,撐著辛勞,也撐著歡笑。
街市之上,商賈、士紳、官吏、走販、僧人、乞丐……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沒有一個不為深藏不露的生命時光一路找尋,找尋綠樹成林,找尋陽光普照。
板橋曲折,靜靜橫陳,如同在三月輕爽的微風中吹奏悠遠的古韻。河水附影隨形,市井被切割著,覆蓋斑斕彩色。
八百里的汴梁,八百里的清明。處處涌動歡悅,處處充滿和諧。
一幅畫卷默默地倒影著汴梁城的繁華和恢弘,在云水之間悠悠晃晃,伴隨徽宗帝的瘦金題字橫渡千年。
定然有一條古色古香的河在你心中旋轉(zhuǎn),淡褐的云彩扶搖而上,飄忽著釋放自己。
之三:建安風姿
——題《洛神賦圖》
洛水之濱,寒風之中,你們飄飄起舞,紅塵之外,那“明眸善睞、翩若驚鴻”的就是曹子建的女神,那“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就是你揮也揮不去的相思。
云撐傘,水鋪鏡,風散去,秋盡時。云和水,有時舒展,有時平滑,有時蕩漾。
玉鸞、文魚、鯨鯢在水邊舉心為燈,照亮你們一生相守的愛情:葵花、蓮花、水仙與碎裂的神話一起散落于洛水,無奈的離析仍舊青綠。
從愛出發(fā),以痛完成。那“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的洛水女神,你馭夢而至,縹緲而神秘。你是否在水一方?
茫茫的洛水,火焰湮滅為淚水,這經(jīng)典的樂章,在九曲流觴時你的心能不向往?這月的光芒是否重回到美好的夢想?
寂寞的洛水,心事如蝶,究竟哪一朵花被雨打風吹去。你們是血脈相連的一對,是穿越傷痛和苦難卻難以釋懷的美好。
水的知己,水的美人,河風吹你,吹盡千年的塵緣。
獨自懷抱甄夫人的遺枕,獨自懷抱芳香與哀傷……
之四:雪山飄舞
——題《步輦圖》
賀蘭積雪的山峰一語不發(fā)、醉眼迷茫,唐蕃古道輾過深深的車轍,和親的隊伍迎來一場曠世的婚禮,冥冥中一盞和平的燈已被點亮。
藍天,你要迎娶的是大唐的明珠:白云,你要迎娶的是炫目的太陽。
車輪慢悠悠地滾動,且讓揭開皇家鑾轎厚厚的錦簾,稚氣未脫的少女呵,是羞澀地想象藏王英俊的模樣是感泣父母親人從此天各一方?是誠惶唐太宗于步輦車上的威儀?你的內(nèi)心怎能安寧!
謙卑的宮女們抬輦、持扇、打傘;吐蕃使者瘦臉虬須又不失干練:紅衣禮官手持笏板奪人眼目……他們在一旁簇擁而立。聆聽大唐樂鼓。
雪山飄舞著粉色的經(jīng)幡,列陣的大地上仿佛迎著一生的風,觸及蒼鷹的翅膀,也觸及天堂的召喚。
從此,你美麗的身影飄舞在漢人藏人的歌聲里,飄舞在大唐丞相閻立本的名畫里。飄舞在布達拉宮塑像的香火里。而誰又聽到文成公主那低低的嘆息?
千古的紅顏,千古的寂寞,你來時為誰?去時為誰?
之五:迢迢磊落
——題《五牛圖》
或緩步而行,或俯首吃草,或躊躇而鳴,或回顧舐舌,或翹首前仰。
生活在自己的河邊,嚼著自己的草,有小樹為伴,你們活得多么自在、滋潤和逍遙,五頭被畫成的牛長得多么像我們呀!
這就是韓混吧,你終于委身為牛!
你早已厭倦這欲望的俗世!那么,在今晚的夢中,就讓我們都脫胎成一頭牛吧,一頭自在的牛,端坐于水云之間,一言不語地打量著這個俗世。
牛,把我們拉回了農(nóng)耕的年代;牛,拴在某些個人的生肖上:牛,悄悄返回寂靜的田野,如同月光朗照,岸邊河柳投下懷念的影子。
韓現(xiàn)先生那時是否一邊反芻著《詩經(jīng)》:“爾牛來思,其耳濕濕?;蚪涤诎?,或飲于池,或?qū)嫽蛴灐?,一邊靜靜地躺下,享受輕盈的睡眠,讓河水流過全身?
我們成了五頭牛外的第六頭,蓬勃的黃花是貼身大地上的云朵。
之六:水墨山川
——題《富春山居圖》
江上一片迷蒙,古也模糊,今也模糊,神思濕透,浸潤吳越山川。
一匹白練千里而下,奔騰著、濕潤著、閃爍著,我的富春江,生命的搖籃。一股圣潔的水,任歡樂與痛苦流淌千年,卷過生滿苔蘚的暗礁,卷過兩山間的千愁百結(jié)。
“山川渾厚,草木華滋。”
浩渺連綿的富春水,流得無意,流得自在,流得淡雅灑脫;莽莽千秋的富春水,流得歡快,流得綺麗,流出水墨的境界。
山,秀麗,水,虛無,林木點綴其間,水汽氤氳,你,漸入了虛幻的神奇,漸入了閑靜的禪境。
山霧、草房、江上漁翁怡然;小橋、岸舍、拄杖老人清澈。士大夫的靈光融化進一幅驚世駭俗的圖像,士大夫的散淡隨著一江春水悠遠。
水從河道流走了,卻從黃公望的畫中流回。留在畫中的水影既沒有疲倦,也沒有寂寞,一切都像原來的那樣,一到季節(jié)便紛紛跑出來歌唱。
我們終于找到了歌聲,找到了天堂。
(吳曉川:1968年出生,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刺桐》文學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