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瓊
竺可楨(1890—1974),字藕舫,浙江上虞人,我國著名的科學家和教育家、地理學家和氣象學家,中國近代地理學的奠基人。他幼年時期接受私墊教育·中學時期就讀于上海澄衷學堂、復(fù)旦公學、唐山路礦學堂等接受新式教育,并在1910年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公費留學生,赴美國伊利諾斯大學學習農(nóng)學,后來轉(zhuǎn)入哈佛大學地學系專攻氣象學,由此奠定了一生的研究方向。1918年他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回到中國,懷著“科學救國”的理想,他先后執(zhí)教于武昌高等師范學校、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等學校,1927年民國政府籌建中央研究院,他擔任氣象研究所所長,開始培植中國的氣象學事業(yè)。1936年4月,他開始擔任浙江大學校長,歷時13年。擔任浙江大學校長不久,抗戰(zhàn)開始他就帶領(lǐng)浙大學生遷移到貴州,此中仍然堅持不懈地追求教學和科研的質(zhì)量,使浙江大學被譽為東方的劍橋。建國之后,竺可楨被任命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此后又擔任中國科協(xié)副主席,中國氣象學會理事長、名譽理事長,中國地理學會理事長等職務(wù),而且多次進行中國自然區(qū)劃綜合考察,指導(dǎo)了國家大地圖集編纂與地學規(guī)劃制定等工作。
從根本上說,竺可楨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深厚情感。早在1927年,竺可楨到南開大學任地理學教授時,他就在《現(xiàn)代評論》上撰文《取消學術(shù)上的不平等》,特別指出中國歷史上的漢唐時代,文化不亞于東、西羅馬,宋末元初的時候,中國文明與西方也可以并駕齊驅(qū)。甚至在科學上,中國不僅有四大發(fā)明,中國古代的三皇五帝,都是科學上的發(fā)明家。到1930年他發(fā)表《科學對于物質(zhì)文明的三大貢獻》,又重申這種觀點,指出中國的落后是近三百年的事情,他并沒有因為現(xiàn)狀的落后就將歷史的一切都否認破壞掉。
由于竺可楨并不全盤否定中國的傳統(tǒng)文明與文化,所以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浙江大學的學生從浙江西遷后,他于1938年11月發(fā)表《王陽明先生與大學生的典范》,利用王陽明來教育浙大學生要在國家困難當頭時自立自強,不辱使命。由于王陽明的學術(shù)從大范圍說屬于宋明理學,他首先提出自己對理學的認識:“通常學者往往有一種誤解,以為理學是不可理解的東西,又或以為理學家是迂闊不切實際的。豈知學術(shù)本無畛界。”“真正的理學不但不迂闊,而且有很多話是切合人生實用的。專家專其所學,果能再來誦習體會古人立身處世之微言大義,最是有益于為學與做人之道。而陽明先生才高學博,無論在學問、道德、事業(yè),與其負責報國的精神,都有崇高的造就,在此國家蒙難學府播遷之中,他那一段艱苦卓絕窮而益奮的精神,更是我們最好的典范。”
然后,他向大學生講述王陽明值得他們學習的三點,即是知行合一、致知力學的精神,講究內(nèi)心修養(yǎng)、內(nèi)省力行的功夫,艱苦卓絕的意志和公忠報國的精神。他最后要求大學生們“要自覺覺人,要成己成物”,要“本先生之志,不以艱難而自懈,且更奮發(fā)于自淑淑人之道,協(xié)助地方,改良社會,開創(chuàng)風氣”,發(fā)展內(nèi)地的文化,要在自己到過的地方留下不可磨滅的影響。到了1940年8月,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竺可楨著文《浙大的使命》,再次提到以王陽明為典范:“昔王陽明先生至龍場一年,其影響所及,風化文物,莫不因而改善進步。陽明先生之門弟子,率能篤踐師說,影響亦宏。浙大來此,尚有多年之追留,吾人自當法步先賢,于所在之地種種設(shè)施,草草興興,盡心竭力以赴。時跡非常,吾人之責任尤重!”
從這些方面看來,竺可楨并不像五四時期中國激進的知識分子,全盤批判中國的傳統(tǒng),他從歷史之中看到中華民族的希望,以為中國當時的責任,并不在完全拋棄傳統(tǒng),而在改良傳統(tǒng)中進步。改良的方法就是在中國文明與文化中引入科學精神,講究科學方法,他用自己的一生去實踐這種主張。
什么是科學精神?什么是科學方法?這也是作為科學家的竺可楨一直在思索的問題。1935年,竺可楨曾經(jīng)發(fā)表《中國實驗科學不發(fā)達的原因》。提出科學精神就是無功利心地求真理:“近世科學能得有今日,全靠了伽利略、刻卜勒、牛頓、達爾文等幾個少數(shù)科學家的研究。他們研究的目的,一方面固然不是想制造飛機炸彈來殺人,但同時也并不存心要拯人民于水火。他們的目的是在求真理,是要認識大自然的真面目,這是近代科學的精神。他們的方法,是假設(shè)一個原則,然后用種種實驗來證明這種原則是否合理。等到原則成立以后,再從這原則來推演到旁的事物上。所以近代科學用的是歸納法和演繹法?!?/p>
在1941年的《科學之方法與精神》一文中,竺可楨又提出科學精神是比科學方法更加根本的東西,方法可以隨時而易,但是科學精神卻是永恒不變的:“提倡科學,不但要曉得科學的方法,而尤貴在乎認清近代科學的目標。近代科學的目標是什么?就是探求真理??茖W方法可以隨時隨地而改換,這科學目標·嶄求真理也就是科學的精神,是永遠不改變的。了解得科學精神是在嶄求真理,吾人也可懸揣科學家應(yīng)該取的態(tài)度了。據(jù)吾人的理想,科學家應(yīng)取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1)不盲從,不附和,一以理智為依歸。如遇橫逆之境遇,則不屈不撓,不畏強御,只問是非,不計利害。(2)虛懷若谷,不武斷,不蠻橫。(3)專心一致,實事求是,不作無病之呻吟,嚴謹整飭毫不茍且?!斌每蓸E甚至在文章中指出,王陽明先生就是具有科學精神的人,但是他缺乏正確的科學方法·比較起來·方法是通過學習就可以獲得的,倒是科學精神卻不易培養(yǎng),所以他覺得具有求真之科學精神的王陽明如果生活在20世紀,“豈獨能格竹子之物而已”,必定能夠成為一位大科學家。
由于將文明復(fù)興的希望寄托于科學,那么中華民族復(fù)興的重擔自然也就落到科學工作者身上,所以竺可楨認為中國的科學工作者要在認清自己國家科學落后的狀況下,要奮起直追,實實在在地研究,才能夠?qū)崿F(xiàn)與其他文明、其他國家的平等。他大聲疾呼:“中國科學,這樣幼稚,若是我們還不發(fā)憤去研究,那真是自暴自棄了。一般人統(tǒng)曉得條約上的不平等是一樁可恥的事。但是學術(shù)上的不平等,尤其可恥。因為條約上的不平等是人家以槍炮兵艦強迫我們結(jié)成的,學術(shù)上的不平等是因為我們自己不努力去干,遂有這種現(xiàn)象的??茖W既是近世文明的基礎(chǔ),發(fā)達工商業(yè)最要的利器,而且是追尋真理的唯一的途徑,我們?nèi)粢褪澜缌袊嗫购猓悄┎荒懿荒_著實地去研究。”可以說,他的這種認識對于今日的知識分子仍然具有非常積極的警醒意義。
還值得指出的一點是,竺可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信心還表現(xiàn)在他對中國古代科學的認識上。他強調(diào)要加強對中國古代科學史的研究,著文《為什么要研究我國古代科學史》,發(fā)表在1954年8月27日的《人民日報》上,提出“我國古代天文學的造詣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因為“直到16世紀,杰出的哥白尼方知道五星環(huán)行的確切日數(shù),他的精確程度才能夠和我國《后漢書·律歷志》所記的數(shù)目幾相比”,而且“我國古代所積累的自然科學材料異常豐富……自然科學史是文化史的一部分”,所以,從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出發(fā),歷史學家和自然科學工作者有必要開辟中國古代的科學史研究。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對本土文明的科學史研究也是竺可楨開拓的,他自己就有很多杰出的科學史研究成果,如《北宋沈括對于地學之貢獻與紀述》、《論以歲差定(尚書·堯典)四仲中星之年代》、《二十八宿起源之時代與地點》、《中國古代在天文學上的偉大貢獻》、《近代科學先驅(qū)徐光啟》等。我們相信,這些研究的背后不僅僅是竺可楨為了還原和展示中國古代科學,以及它與西方文明中的科學在方法和目的上的差異,這些研究更表明了竺可楨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明與文化的深厚感情,寄托著他通過重新肯定傳統(tǒng)中的精神要素,引進西方自然科學來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和中華民族復(fù)興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