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琳

摘要：通過考察從事中國史研究的學術群體對于“公共領域”理論的認知過程，展現(xiàn)了這一理論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中國史研究領域關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學術旨趣，對于“國家與社會關系”提供了更具兼容力的解說方式，并提供了許多操作性很強的研究單位。但另一方面，在將這一理論運用于實證研究時，研究者們往往難以擺脫“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限定性概念，此外，還存在著對于“公共”的界定不清晰，對于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公共性”關注不夠，對于體制化的“公共領域”和現(xiàn)象層面的“公共領域”區(qū)分不明確等問題。對于這些問題的深刻反思，將會有助于揭示中國歷史上公共領域的獨特性格。

關鍵詞：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理論；中國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9)05－0120－08

尤爾根·哈貝馬斯(Juergn Habermas)是德國當代著名的哲學家和社會學家，他在1961年提交的教授資格論文《公共領域的結(jié)構轉(zhuǎn)型》中，系統(tǒng)地勾畫了一個“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bourgeois public sphere)的理想范型。但這本書在當時并沒有受到學界過多的重視，直至1989年，蘇聯(lián)和東歐出現(xiàn)了嚴重的政治紛爭、社會動亂和民族沖突(這被哈貝馬斯稱為“追補革命”)時，人們才深刻地意識到公共領域理論的學術價值和現(xiàn)實針對性，隨即在全球范圍內(nèi)展開了一場關于“公”與“私”的大討論。1999年，隨著《公共領域的結(jié)構轉(zhuǎn)型》一書被譯成中文，公共領域理論立即受到中國知識界的普遍關注，該書也被稱為“第一部在漢語學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并被廣泛運用于各個學科的哈貝馬斯著作”。本文將考察的重點集中在近三十年來的中國史研究領域，探討在該理論的影響下中國史研究的發(fā)展歷程。

一、“公共領域”的理論闡釋

雖然哈貝馬斯使公共領域理論具有了跨文化、跨學科的影響力，但最早發(fā)掘并系統(tǒng)闡釋這一概念的卻是德裔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阿倫特的青年時代恰逢納粹在德國的極權統(tǒng)治，作為猶太人，她曾一度遭受迫害。正是這種經(jīng)歷，促使她畢生致力于研究公共自由和人的處境，公共領域的概念正是基于這種關懷而形成。在其看來，人們必須要開辟并捍衛(wèi)一個公共領域，這個領域使人們能夠超脫“幽暗的”私人生活和純粹為生存而展開的活動，使一個人的行動和言辭為他人所看見和聽見。

與阿倫特相比，哈貝馬斯更加強調(diào)理想化的“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他將這個公共領域的成熟形態(tài)置于17世紀后期的英國和18世紀的法國，在這一時期，一個在政治上獨立并擁有經(jīng)濟實力的市民階層已經(jīng)形成。他們沒有政治權力，但是他們可以通過宴會、沙龍、咖啡館、報刊等渠道對于文學、藝術進行評論和鑒賞，形成“文學公共領域”。隨著公眾的日益成熟，這種公開討論逐漸轉(zhuǎn)移到對公共權力的批判，從而形成了“政治公共領域”。

雖然阿倫特和哈貝馬斯呈現(xiàn)了各不相同的“公共領域”圖景，但他們的內(nèi)在關懷卻頗有相通之處：

首先，他們都強調(diào)公共領域的建構從本質(zhì)上是一個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阿倫特所倡導的公共生活就是要突破“一己的個別體驗的主觀性”；哈貝馬斯所追溯的“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每一步都是通過“公開討論”、“批判”、“公共意見”、“公眾輿論”實現(xiàn)的。在他看來，“只要公共性能夠完整地保存下來，并作為一種原則而發(fā)揮作用，那么公眾的自我想象和個體行為就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p>

第二，他們都堅信理想形態(tài)的公共領域應該具有超然于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活動之外的獨立性格。阿倫特認為近代社會一旦產(chǎn)生就使人們陷入“只有為生存目的而建立起來的相互依賴關系”，于是多樣化的行動和言辭，以及追求永恒的公共關懷就變得越來越不可能；而哈貝馬斯也用大量的篇幅論證，現(xiàn)代福利國家如何利用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干預擠壓和侵占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生存空間。

第三、他們都懷抱著對社會正義和公共自由的訴求，而公共領域獨立和批判的性格，正是針對著現(xiàn)實生活中極權的統(tǒng)治、個性的喪失、文化的失墮以及合法性的缺損。

“公共領域”的理論原型大致如此，在本文的下一個部分，我們將看到這一概念在中國的歷史語境中被賦予了什么樣的意義。

二、“公共領域”——中國史研究的新線索

最早將“公共領域”概念用于中國史研究的是蕭邦齊(R.Keith Sehoppa)。在1982年出版的《政治變遷與中國精英：二十世紀初期浙江省的例子》一書中，他探討了在清末民初的浙江省，以商人、商會和民間自愿團體為主的“地方精英”(local elite)，怎樣通過咨政、教育、防衛(wèi)、慈善等公共事務，逐步分享地方社會的管理權。得出的結(jié)論是：在20世紀初的浙江省內(nèi)，核心區(qū)的制度化進程相對較快，形成了類似于公共領域的機制。

1986年，瑪麗·蘭金(Mary B.Rankin)的著作《精英動員與中國的政治轉(zhuǎn)型：1865－1911年的浙江省》正式出版。這部著作更加關注“社會精英”行為的“體制化”傾向，即他們所從事的慈善事業(yè)、愛國運動、教育事業(yè)、保路運動等是在爭取短期政治目標的同時，不斷調(diào)整與國家的權力邊界，促成一種新的政治運作方式。作者進而概括了“公共領域”在這一歷史時段的特定含義：即“對于一些社會和政府共同重視的事務，進行制度化的、超官僚化的管理。這種管理既不同于完全的官府治理，也不同于任何不能完全等同于社區(qū)的個人、家庭、宗教、商業(yè)、組織的活動。”

20世紀80年代中期，羅威廉(William T.Rowe)關于清代漢口的兩部著作，則從一個商業(yè)城市的運作中尋找公共領域存在和發(fā)展的線索。通過對貿(mào)易、金融、同鄉(xiāng)團體、行會、公共事業(yè)、社團組織、社會沖突、治安控制等各個方面的考察，作者認為：在西方勢力到來之前的漢口，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以行會為中心的、實質(zhì)層面上的市政管理機構”，“官僚機器在漢口實際進行的所有官方與半官方行動中的作用已大幅度降低”。

1989年，大衛(wèi)·斯特朗(David Strand)的《北京人力車：1920年代的城市民眾與政治》問世。與上述關注社會精英的研究不同，這部著作則聚焦于那些“生活在偉人的陰影中的、普通的、默默無聞的人們”，包括人力車夫、警察、商會、普通市民、民間團體等等，在這些人群的沖突、協(xié)調(diào)、合作、競爭中，民國北京城的“公共領域”圖景逐漸浮現(xiàn)出來。

上述幾部著作研究的時段從18世紀末延伸到20世紀初，研究的對象包括士紳、商人、知識分子、社會團體以及形形色色的基層民眾，研究的地域跨越江南、華中和華北，基本上確定了“公共領域”范式的研究對象、研究思路和問題意識，但也隨即在中外學界引起了一場關于“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是否適合于中國研究的大討論。時至今日這場論戰(zhàn)仍然未見分曉，但是將“公共領域”理論用于中國研究的新一輪嘗試卻很快就開始了。

在過去的十余年中，國內(nèi)外學者運用“公共領域”理論所進行的實證研究大約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致力于考察特定時段、特定區(qū)域公共領域的一般特征，從而引申出一些各具特色的發(fā)展類

型。如果將前一階段的研究成果包含在內(nèi)，目前已經(jīng)比較清晰的有四個類型，分別為：“江南型”、“長江上游型”、“漢口型”和“上海型”。

“江南型”公共領域產(chǎn)生于太平天國起事之后的江南地區(qū)，這個地區(qū)歷來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與國內(nèi)市場和國際市場長期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公共領域興起的過程中，從事貿(mào)易與近代工業(yè)的紳商日益增加并起了主導作用。由于財力雄厚并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接受較多外來的影響，這一地區(qū)公共領域中的新生機制和現(xiàn)象層出不窮，而且逐漸體現(xiàn)出與國家權力相對抗的傾向。

“長江上游型”公共領域以重慶和成都為代表，這個公共領域產(chǎn)生于一個地理位置比較偏僻、社會文化環(huán)境相對封閉、與國內(nèi)和國際市場聯(lián)系比較有限的地區(qū)。該地區(qū)公共領域的主導者是地方士紳，他們的財力和政治影響力都比較有限，因此更傾向于與國家權力之間的合作，國家機構的強化和公共領域的發(fā)展同步展開。

“漢口型”公共領域產(chǎn)生于一個商業(yè)貿(mào)易高度發(fā)達的流通樞紐城市，這個城市興起較晚、移民眾多，在行政管理上尚不完善，于是行會聯(lián)盟便成為這一公共領域的靈魂，全面地介入這個城市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各方面事務，官方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遭到擠壓。

“上海型”公共領域跨越晚清和民國兩個時期，從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而言，它以民族國家的構建和社會變革為契機，以士大夫和知識分子為核心，以報紙、學會和學校為主要表達渠道，其面臨的主要問題是無法在社會制度內(nèi)部獲得穩(wěn)定的體制化和合法性；從現(xiàn)實政治和社會的角度而言，它由民間社團執(zhí)行公共職能，這些社團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的善會、善堂，同時又受到外國文化的影響，因此既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性又體現(xiàn)出近代性。

近年來，“公共領域”研究的另一個取向是：選取特定的研究單位，進行分解式的專題研究。涉及的內(nèi)容包括大眾傳媒、民間社團(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商會研究)、知識分子、士紳、司法實踐、教育機構、文學、新型職業(yè)群體等。這些研究最終都或隱或顯地指向一個大致相同的結(jié)論：即至晚從清代末期開始，中國社會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權力場域，它既不完全受控于國家權力，也不完全受控于某個私人或某種民間力量，它是“公”和“私”兩種利益主體進行博弈、協(xié)商和調(diào)適的一個空間。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公共領域”這樣一種非常“西方”的話語方式，極易在從事中國研究的學者心中產(chǎn)生隔閡之感，即使是借用“公共領域”理論進行研究的學者也往往會反復強調(diào)自己“和而不同”的立場。但依筆者之見，對于理論適應性的探討固然重要，可是如果不首先檢視我們關注這個理論的前提，這種探討可能反而會加劇理論思辨與實證研究之間的分裂。因為如果缺乏對于研究對象的解釋力，或者不能在某種程度上與研究者的訴求相契合，這種理論不大可能受到如此廣泛的關注。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在一種什么樣的契機之下，“公共領域”理論進入了中國研究者的視野?

三、“公共領域”的理論魅力

目前，在將“公共領域”用于中國研究方面，中國學界與歐美學界已有諸多共識。但他們最初關注這一理論，卻是基于不同的學術背景：

前人對于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漢學的“公共領域”轉(zhuǎn)向已經(jīng)有了較清晰的闡釋。卜正民(Timothy Brook)認為，這種轉(zhuǎn)向意味著對一種西方世界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的反動，這種傳統(tǒng)肇始于黑格爾，在馬克思和韋伯那里得到了系統(tǒng)的闡發(fā)?？偟恼f來，他們認為中國是一個“停滯不前”的文明，在政治上獨裁專制，經(jīng)濟上缺乏創(chuàng)造性?？挛?Paul Cohen)也循著同一條思路，追溯了從二戰(zhàn)后至20世紀70年代，主導美國的漢學研究的三種模式：費正清所開辟的“沖擊－回應”模式(impact－response model)，以現(xiàn)代化為主線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模式(tradition－modernity model)，以及將中國一切變化歸咎于列強入侵的“帝國主義”模式(imperialism model)，這些研究范式實際上都可以視為對“黑格爾傳統(tǒng)”更細致的發(fā)揮。正是這種“彼岸世界”式的認識，在20世紀70年代末引起了許多研究者反思：中國是否真的是一個“停滯的文明”?是否有可能從中國社會內(nèi)部尋找其變遷的動力?而當時許多研究者也注意到在19世紀至20世紀初，中國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由民間和官方共同承擔的、公開的、涉及大眾福祉的事業(yè)，國家和社會之間出現(xiàn)了不可忽視的新生力量和新的關系。為了解釋這種現(xiàn)象，“公共領域”的概念便被逐漸被引入了中國史研究。

中國學界與“公共領域”的相遇也存在著一段長長的伏筆。實際上，在“公共領域”理論用于中國歷史研究之前，“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就已經(jīng)是一條重要的線索貫穿于中國史研究之中。近代意義上的“國家”與“社會”真正地為中國史家所關注，肇端于20世紀初的“史界革命”。梁啟超曾痛陳傳統(tǒng)史學的四大缺點，首當其沖的就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這里的“國家”即指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群體”則可以理解為相對獨立于國家權力之外的社會。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主要圍繞著三個問題展開：即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問題、中國是否經(jīng)歷過奴隸制社會的問題、秦漢以后中國社會性質(zhì)的問題。而這三個問題最終都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問題，即“中國歷史上的國家政權和政治制度怎樣作用于社會的發(fā)展?”因此雖然這一次論戰(zhàn)以參戰(zhàn)各方各執(zhí)己見而告終，但“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已然成為一個為學界所共同接受的問題意識。

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是唯物史觀在中國史研究領域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時期。這一時期的歷史學研究雖然存在著種種問題，但卻始終將“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作為其關注的重點，當時享譽史壇的“五朵金花”，實際上都是上連國家，下接社會的問題。尤其是對于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的研究，更是緊密地銜接了國家和社會的雙重維度。王學典指出：“以農(nóng)民戰(zhàn)爭為軸心的集中研究不僅使學者們在宗教、宗族、人口諸方面收集、整理、積累了下層民眾的各種材料，為今天對下層社會的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素材，而且更大的價值在于使中國史學界的目光聚焦于民間社會，構成了今日社會史、民間史復興的內(nèi)在理路?！闭窃谝欢ǔ潭壬系靡嬗谶@種不絕如縷的學術史脈絡，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社會史復興之中，“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問題又成為了一個新的學術增長點。雖然在這一系列論著中，大多沒有明確標榜“公共領域”理論，但其切入問題的思路和得出的結(jié)論，卻與本文上一節(jié)中所提到的研究成果有頗多的相似之處。

由此可見，對于中國史研究來說，“公共領域”理論并不是一種強行楔人的“西方話語”。對于以嚴肅的態(tài)度借鑒這一理論的中國學者來說，與其說是被動地接受了這一理論，不如說是在學術內(nèi)在理路的牽引之下選擇了這一理論。

“公共領域”理論的吸引力還在于它對于“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提供了一種更具兼容力的解說方式。在哈貝馬斯之前，黑格爾和馬克思都將“市民社會”視為一種與國家相對立的存在，認為“市民社會”代表著特殊的利益。而“公共”這一概念的提出，則在很大程度上彌合了這種緊張的關系。哈貝馬斯指

出，實現(xiàn)“公共”的途徑就是以相互理解為取向的“交往”。從他對于“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描述來看，這種“交往”是很開放、很有彈性、而且比較平和的，隨時可以將有此種意愿的任何人包容進來，在相互理解的過程中促成人與人之間、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和諧共存。

而對于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漢學界和80年代的中國史學界來說，這樣的視角是極其缺乏的。美國漢學界的“沖擊一回應”模式和“傳統(tǒng)一現(xiàn)代”模式將中國視為一個喪失了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只能跟在西方的背后亦步亦趨的社會。而文革后的中國史學界，雖然開始了“眼光向下”的社會史研究，但仍然傾向于將國家與社會、精英與民眾、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簡單化、對立化。然而，從“公共領域”的視角則可以看到：在這個歷史時段內(nèi)，國家和社會之間千絲萬縷的糾葛恰恰是一種常態(tài)，矛盾和沖突固然存在，但整合與共存也非常明顯。許多事務可以共同承擔，許多權力可以相互讓渡，許多問題存在著協(xié)商和合作的空間。如果能將參與這個過程的各個角色都容納進去，將這個平緩而不失變化的過程揭示出來，史學研究必然會突破舊有的框架，顯得豐滿而富有新意。

“公共領域”對于中國史研究的價值還在于，它提供了許多操作性很強的研究單位。阿倫特和哈貝馬斯對于“領域”的理解都非常寬泛，只要具有獨立性、公開性、公眾性的事務就有可能形成這樣一個領域。對于歷史研究來說，這就有助于人們開始關注這樣一些事物或現(xiàn)象：它們不一定從屬于正式的制度框架，但卻在社會中發(fā)揮了實在的作用；不一定符合某個社會群體的要求，但卻盡可能地帶來公共福祉；不一定有很大的規(guī)?；蛴绊懥Γ珔s以比較開放的姿態(tài)保證更多人的加入。因此，諸如慈善、教育、地方自治、傳媒、娛樂等等歷史現(xiàn)象就在這個框架中被發(fā)掘出了新的意義。另外，由于“公共領域”并不是一種明文的制度，因此它的邊界又非常具有彈性。小到一個區(qū)域大到整個國家，小到一個人群大到整個社會，小到一間茶館、一份報刊、一條街道，大到整個時代的輿論動向、思想潮流。只要能夠聚集起一批公眾，就公共性關懷的問題展開思考和行動，就有可能形成一個公共領域。在這個基礎上展開歷史研究，就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

四、“公共領域”理論運用于中國史研究之反思

盡管“公共領域”理論對于中國史研究有頗多助益，但是回顧這段學術史還是能夠看到一個非常明顯的矛盾現(xiàn)象：即一方面“公共領域”的概念和運思方式越來越廣泛地被借用，另一方面這個理論在中國史研究領域還是顯得面目可疑，筆者認為這種矛盾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能與以下四個問題密切相關：

首先，研究者一方面致力于發(fā)掘“公共領域”在中國歷史語境中的意義，一方面又脫不開“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限定性概念。

哈貝馬斯十分強調(diào)“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嚴格的限定性，他提醒人們：

“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范疇，不能把它和源自歐洲中世紀的“市民社會”的獨特發(fā)展歷史隔離開采，使之成為一種理想類型，隨意應用到具有相似形態(tài)的歷史語境當中。

在目前的中國史研究領域，學者們也普遍地意識到了“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概念與中國歷史實際之間的距離，而致力于發(fā)掘“公共領域”在中國歷史語境中的涵義。如瑪麗·蘭金和羅威廉就提出了“管理型公共領域”(managerial public sphere)的概念：

晚期帝國公共領域(或更為確切地說：諸領域)是地方性的，而且對國家政策幾乎沒有直接影響。它與商業(yè)的興起與商品經(jīng)濟有關，而不是與資本主義——也不是與混血的紳一商精英的對立面中產(chǎn)階級——相聯(lián)系。其核心特征是管理，而不是開放的公共討論。地方事務中官方與精英活動之間的關系通常是在雙方意愿下建立的，而不是相互對抗，精英不打算捍衛(wèi)與國家對立的權利，或給國家權力劃定一條正式的界限。

將這一“公共領域”的概念與“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理想范型相對照，二者只在權力多元化這一點上有相似之處，而在主導力量、表現(xiàn)形式、批判性和社會影響力等諸多方面都相去甚遠。所以對于從事這一時段研究的學者來說，必須要拋開哈貝馬斯的既定范式而另起爐灶。

然而，據(jù)筆者的觀察，對于近代轉(zhuǎn)型時期(具體地說就是晚清至民國)的公共領域研究，卻極容易陷入“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框架。從目前的許多專題研究論著來看，其對于中國公共領域歷史形態(tài)的描述，基本上就是“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翻版。當然，在近代轉(zhuǎn)型的過程中，中國的確出現(xiàn)了許多與資本主義社會類似的機制和現(xiàn)象，在沿江沿海的大城市中尤其明顯，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有理由將“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概念不假思索地拿來使用。要在形式上非常相似的歷史現(xiàn)象中發(fā)掘各自不同的歷史內(nèi)涵，必然是更加困難的。而且經(jīng)過仔細的甄別，可能還會發(fā)現(xiàn)其間的差異或許并沒有我們預想得那么大，但是這種謹慎卻是必須的。否則，我們所看到的或許只能是依照“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理想范型而建構出來的中國公共領域圖景。

公共領域理論應用于中國史研究的第二個問題在于：應該怎樣理解中國歷史上的“公共”?

目前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晚清時期的“公共”應理解為“國家權力與紳商精英共同承擔社會管理的事務”。而這里面就隱含著兩個問題：第一，國家權力很大程度地介入于公共領域的建構之中；第二、紳商很有可能并不是作為“公眾”，而是作為擁有特殊經(jīng)濟利益、追求特定經(jīng)濟目的的“私人”而進入到公共領域之中。說得更具體一些，在晚清的中國公共領域中，很可能存在著國家與社會界限不清、經(jīng)濟利益與公共事務相互攙雜的問題。然而正如前文所述，無論是阿倫特還是哈貝馬斯都非常強調(diào)，理想狀態(tài)的公共領域必須超然于國家權力和經(jīng)濟活動之外。誠然，作為政治哲學家的阿倫特和哈貝馬斯為我們提供的只是一個關于公共領域的理想范型。但不可否認的是，國家權力和經(jīng)濟利益的介入往往會使社會事務從屬于某一群體的特殊目的，從而使公共領域失去批判性和獨立性。

目前的許多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如卜正民即指出中國士紳面對國家權力的兩難處境：“如果沒有他們竭力反抗的國家權威，他們就不可能堅持要求作為精英的合法性；然而只要他們依然依賴于國家，他們就不可能按他們自己的要求建立霸權?！倍诹硪恍┣闆r下，國家權力和經(jīng)濟利益的介入甚至會帶來“偽公共性”，如邱澎生對于清代蘇州商人團體的研究就認為，清代蘇州商人會館“聯(lián)誼辦善”，實際上是為了得到政府立案核可的策略，最終目的還是為了節(jié)省交易成本，提升競爭力量。而馮筱才對于民國初年江浙商人的研究也指出，在政治民族主義和經(jīng)濟民族主義高漲的情況下，商人也曾高舉“愛國”的旗幟，參與各種社會公共事務，但真實的目的卻是為了盡可能地保護自己的產(chǎn)權不受侵害。

總而言之，中國公共領域的研究者應該更加仔細地檢討自己的理論前提，而不應僅僅滿足于指出中國公共領域與理想范型之間的差異。即使可以將國家與社會的糾結(jié)、經(jīng)濟與公共事務的相互攙雜視為公共領域不可避免的擾動因素，至少應該更加謹慎地分析這些因素對于“公共性”所帶來的影響，以及在種種的擾動因素中是否還存在著一些機制使“公共”得以不同程度地實現(xiàn)?而不能將這些因素的出

現(xiàn)視為理所當然或者存而不論。

公共領域理論運用于中國史研究的第三個問題在于：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公共性”還沒有得到充分的揭示。

阿倫特和哈貝馬斯都認為公共領域的建構從本質(zhì)上是一個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然而目前對于晚清公共領域的研究更注重社會管理的層面。而對于民國時期公共領域的觀察雖然不乏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內(nèi)容，但大多關注于大眾輿論、媒體、出版、文學等方面，給人的印象是：模仿“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痕跡比較重，還沒有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內(nèi)部，有言猶未盡之意。

實際上，中國歷史上的公共領域應該有其文化脈絡可循，以晚清的公共領域為例，即使其核心特征是管理而不是開放的公共討論，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更多是合作而不是相互對抗，但參與其中的社會精英同樣可以動用他們所掌握的文化資源，以確立他們相對于國家或普通民眾的某種優(yōu)勢。如蕭鳳霞對于19世紀中山小欖菊花會的研究即證明，菊花會實際上是地方精英利用宗族的文化職能和鄉(xiāng)村士大夫的價值標準，在國家權力與地方社會之間展開的政治對話。除社會精英之外，大眾文化同樣可以促進公共領域的生成，王笛對于清末民國成都的研究即說明大眾文化如何不斷地改變了這個城市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由此可見，中國歷史上的公共領域發(fā)展過程依然貫穿著一個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脈絡。這種文化不一定具有精英的特質(zhì)，但卻足以引發(fā)權力結(jié)構的變遷；不一定與西方公共領域的文化表征有相似性，但卻為當時的社會帶來了“公共性”因素。揭示這樣一個文化過程，應該有助于我們認識中國歷史上公共領域的獨特性格。

公共領域理論用于中國史研究的第四個問題在于：究竟將“公共領域”視為一種機制還是視為一種散見的歷史現(xiàn)象?

在目前有關于公共領域的研究中，大體存在著兩種傾向：一種是將公共領域視為一種機制，這種觀點肇始于瑪麗·蘭金和羅威廉，許紀霖、王笛和小浜正子等學者的研究都延續(xù)了這種思路；另一種傾向則將公共領域視為出現(xiàn)于一時一地或某一個特定領域之中的歷史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的確體現(xiàn)出公共領域的種種特質(zhì)，但卻很難將更廣泛的社會群體包容進來或者很難長期持續(xù)下去，如一份報紙、一個社團、一個職業(yè)群體、一個公共場所等。筆者認為，這兩種處理方式都是可取的，因為公共領域本身就是一個伸縮性很大的概念。只要能夠聚集起一批公眾，就公共性關懷的問題展開思考和行動，就有可能形成一個公共領域，而對于任何公共領域的探討都有助于我們認清一種特殊的社會交往模式。但是問題在于，許多研究者并沒有申明自己的立場，而評論者也往往忽視了機制與現(xiàn)象之間的區(qū)別，而且往往是用機制的標準來衡量現(xiàn)象，這樣就增加了有關于中國歷史上是否存在公共領域的爭議。目前，已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嘗試著使用一些制度色彩不那么強烈的概念，如“公共空間”、“公共生活”、“公共性”等，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爭論，但這些概念在用于中國史研究時究竟應該怎樣界定?在面對具體的研究課題時應該怎樣處理?都還有待于實證研究更深入的推進。

結(jié)論

“公共領域”理論運用于中國史研究已經(jīng)走過了近三十年的路程。在這個過程中，研究者們不斷地感受到它所帶來的新意，但也不可避免地面對著來自于同行甚至是自己的詰問。但也正是在這種種質(zhì)疑之中，研究者們不斷地修正著已有的結(jié)論、反思著自己的前提，調(diào)整著理論適用的邊界。所以，盡管這場爭論直到今天仍然未見分曉，但中外學術界對于中國歷史的認識、對于這個理論的把握都已經(jīng)是今非昔比。最后，讓我們用羅威廉的一段話做為這篇文章結(jié)尾，因為這概括了我們所有人的困惑：

我們已經(jīng)迫使自己進入了一個倫理意義上的兩難處境之中，亦即一種前有巖礁妖魔，后有漩渦的兩難處境。如果我們斷定中國應當早就形成了一個市民社會，則我們會為自己的種族中心主義式的態(tài)度而感到負疚，因為我們實際上是把我們自己的文化發(fā)展的地方路徑確立為其它社會必須遵循的普世模式。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基于歷史文化的相異性而把中國排斥在要求更“像我們”的政治制度的行列之外，那么我們自然會懷疑為是東方主義者。

或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個困惑都難以得到一個明確的解答。然而，或許正是因為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這種研究范式才擁有繼續(xù)完善和拓展的生命力。

責任編輯：任東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