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崗
云崗 本名唐云崗,男,六十年代生人,1986年畢業(yè)于西北農林科技大學。198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小說、散文數(shù)十萬字,出版有散文集《永遠的家事》,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城市在遠方》即將出版。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年了,三年來,我時時刻刻都想把自己的思念和痛苦的回憶化作手中的筆,流淌在潔白的紙上??擅棵刻崞鸸P來,我的頭緒都紛繁如云,不知從何入手,可謂每每提筆,每每擱筆,剪不斷,理還亂??!
父親三周年紀念日過后,疲勞不堪的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不知怎么著,總感覺家里空落落的。是喧囂過后趨于闃寂的院落?是幫忙的鄉(xiāng)親們回家后感覺上的靜寂?抑或父親的在天之靈在默默地注視著我……我百思而不能解。倏然,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是家中撤去的父親靈堂在我痛苦的心靈中造成了一個諾大的空白!我在心中默默地念叨著:父親走了,就這樣走了,就這樣永遠地走了,一個活生生的父親,一個勤勞到勞苦的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留給我們的只是思念和回憶。
按照家鄉(xiāng)的風俗,老人去世后前三年,每年的生日、逝世日都要給老人“燒紙”,以表達哀思和思念。父親去世時僅六十三歲,可以說生前我們沒有給他老人家過過一個像樣的生日,受了一輩子苦的父親也從來沒有提出過給自己過生日,而且還極力反對。父親去世后,為了彌補父親生前的缺憾,每年父親的生日、逝世日,不管工作多忙,我都要趕回家,在父親的墳頭燒上幾張紙,再給他老人家點上一支香煙,以慰藉他那在天之靈。可現(xiàn)在父親逝世三周年已經過了,今后就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了,這怎能不讓我痛斷肝腸?。∥以谛闹心匕l(fā)誓,不管多么忙,多么難,我一定把手中的筆化作思念的源泉,將父親勤勞而勞苦的一生寫下來,讓他的精神永遠激勵自己和家中的子孫!
父親三周年紀念日,村里一個老師寫了一幅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這樣寫的:
勞苦足跡留梓里精神不滅
可以說這句話濃縮了父親的一生。
父親十四歲就失去了母愛。據(jù)父親說,當時他正上四年級,但由于家里缺衣少穿,他的學校生涯幾乎是時斷時續(xù)。那一天,村里一個老人下葬,中午為了混一頓飯吃,祖母便要他輟學去卷墓。十四歲的父親當時很不情愿,但卻拗不過母親可憐兮兮的眼神。于是尚處于少年的父親像往常一樣,掮著锨和一群大人在嗩吶聲中來到荒郊野外,用一锨锨黃土把那位過世的老人埋葬在饅頭似的墳墓中。但當父親筋疲力盡地回到村里后,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的母親卻因為難產已經去世了。當時大叔父才八歲,小叔父僅三歲,姑姑已經出嫁,伯父在外工作,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也因為健康原因幾乎失去了勞動能力。從此,生活的重擔幾乎全部壓在了父親稚嫩的肩膀上。那一年是一九五三年。
多少年過去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一九五三年的父親——一個在現(xiàn)在尚在母親懷里撒嬌的少年,是如何面對這個貧困家庭壓給他的重擔的。父親去世后,常?;匚端罢f過“只要把日子過上去”的話,我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父親一生勤勞到勞苦的追求所在。
是啊,“只要把日子過上去”,一句絲毫沒有豪言壯語和諄諄教導痕跡的話語,隱含了父親對擺脫貧困的渴望和對人的尊嚴的追求,也使父親從此走上了勤勞到勞苦的不歸路。
據(jù)村里老人講,十四歲的父親從此后成了一個好勞力,跟場(當麥客)、馱炭、彈棉花……什么活能掙錢、什么活能換來糧食就干什么,從不挑剔,當然也沒有權利挑剔。
父親十四歲時的一個夏收,村里一個大人帶著他和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到一個叫白馬峪的村子去跟場。這個村子在山下,但地多且莊稼比我們那里長得好,因此,這里人的日子還過的去,農忙季節(jié)一些大戶尚能雇起短工。那一天,父親他們三個人各占了一塊很吊(長)的麥田,頂著炎炎的烈日不要命地割起來。十四歲的父親毫不示弱,雖然人小個矮鉆在麥垅里幾乎看不見身影,但他像一個大人似的沉著干練,又夾雜著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虎虎生氣,愣是把一綹綹的麥子放倒在麥田里。烈日無情地炙烤著他,頭上的汗水瓢潑似的淌下來,流進眼里蜇疼蜇疼,麥鐮動處揚起的灰塵也撲面而來,用手一摸汗,父親似乎被化妝成了戲劇里的大花臉。蹲在麥田里時間長了腰酸腿疼,但父親沒有歇息的意思,竟然雙膝跪著往前割,尖硬的麥茬刺扎著父親尚沒有發(fā)育完全的雙腿,但父親似乎已經失去了感覺,只是下意識地往前趕,往前趕……
父親三個人不要命似的干活,吸引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他們興高采烈,仿佛在觀看一場精彩的秦腔戲。其中一老者感嘆地說:“哎!真像《茍家灘》里的場面,那兩個娃真像《茍家灘》里戰(zhàn)王彥章的幾個娃娃!”
晚上一收工,主人丈量了收割后的麥田,令他難以相信的是,十四歲的父親一天竟然割了二畝八分地的麥子,盡管那時候割一畝麥子才掙七毛錢。
吃過晚飯后,筋疲力盡的父親倒頭便睡死過去。但睡到半夜,睡夢中的父親忽然從炕上一骨碌翻起來,急急忙忙跳下炕,大喊了一聲:“我在哪里割(讀po)?我在哪里割麥?”
寫到這里,我不覺潸然淚下。
后來,又經歷了入社、大鍋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十八歲那年,父親雖然還擔任過一段生產隊隊長,但勤勞的父親由于家庭拖累大加之天災人禍,仍然掙扎在貧困線上。高曉聲的小說《李順大造屋》中勤勞的李順大是因為政治原因蓋不起房,而造屋對父親來說,那簡直是天方夜譚。由于沒有母親照管,父親幾乎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村里老人常常告訴我:“說起來你不信,你大那時候穿的鞋常常沒有鞋幫!”我真的不信,可父親卻輕描淡寫地說:“沒錯,是真的。”而且信奉、實踐著“只要把日子過上去”的父親,過了二十歲竟然沒有人說親,這在那個時候是不可思議的,而我的爺爺卻實在無能為力。后來,我的本家八爺看不下去了,他說:“不不不能眼看著把把把一個過過過日子的娃毀毀毀了!”說過這話后,八爺便東奔西走,前后張羅,這樣,同樣家庭貧困的母親就和父親走到了一起。后來母親常說:我家里窮,沒想到這里比我家里還窮!但不管怎樣,父親“過日子”的人生路途上終于有了母親的相伴。
聽村里老人說,我們家鄉(xiāng)雖然地平,但人均耕地少,加之那幾年沒有化肥、農藥、水利設施,全村人每年打的糧食根本不夠吃,市場上的糧食以及糧食加工品自然貴得要命,一個燒餅(我們那里叫烙饃)要賣一塊錢。而那時候能掙錢的門路卻少得可憐,由于離煤礦不十分遠,馱炭、拉炭便成了村里恓惶人的主要營生。那時候,每天天不明,村里便人喊驢(抑或馬)叫,一片忙亂,待村里的壯勞力廝跟著出了村方恢復寧靜。馱炭、拉炭的地方在二十公里以外的白堤、黃炭梁,賣炭的地方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富平美原一帶。馱炭時,驢馱一百三十斤,人背六十斤,前后兩天行程達一百里,僅掙五塊錢左右。后來入了社,沒有牲口馱但卻有了架子車,拉的煤多了自然掙的錢能多一點,但人受的苦卻是難以想像的。上小學的時候,我曾經和父親廝跟著村里人到黃炭梁拉過一次炭,真正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拉炭人的勞苦。煤礦一般在山溝里,通往煤礦的路自然彎彎曲曲,坎坷不平。拉上炭返回時,拉炭的人幾乎沒有抬頭走過路。特別是上坡時,身后裝滿煤的架子車仿佛大山一樣的沉,逼迫得拉炭人低著頭,彎著腰,蹬著腿一步一步地往上挪。頭上的汗珠吧噠吧噠地滴在地上,似乎能將地上的塵土砸起。盡管氣喘如牛,但胸悶的幾乎使人窒息,腿上的血管一根一根地暴起,蚯蚓似的讓人惡心、恐怖。終于到了坡頂,拉炭人的氣力似乎已經消失殆盡,于是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氣喘平息后,便掏出自帶的饅頭,狼吞虎咽地啃起來。爬了幾道坡后,我有點受不了這個苦了,可父親卻說:現(xiàn)在比過去強多了,起碼能瞎(讀ha)好吃飽飯。過去是餓著肚子下這樣苦的。
父親受的苦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婚后,正值三年自然災害的一九六一年,為了養(yǎng)家糊口,父親除了在生產隊干活外,只能靠拉炭、拉甕蓋換糧、掙錢度日(那時候已經人民公社化,已沒有跟場一類的活干)。他的架子車是借錢買的,破得不能再破,好幾次走到半路輪胎爆了,他只好扒掉外胎,艱難地拽(讀ye)拽(讀zhuai)著架子車往前邁,而且十有八九餓著肚子。有一天,天已經黑透了,父親拉炭還沒有回來。母親把家里僅剩的面和好,一半放起來準備父親第二天賣炭走的時候吃,另一半搟好、切好后,放在案上等父親晚上回來后吃。可左等右等,父親就是不回來。惶惶不安的母親坐臥不寧,幾次跑到村口去翹望,可就是不見父親的蹤影。待母親回到家時,忽然發(fā)現(xiàn)案上的面條不見了。母親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她有點惶惑,下意識地懷疑合住在一個院子的其他人偷走了面條。但她沒有聲張,而是不屈不撓地在廚房里尋找丟失的面條。終于,母親在水缸后的一個洞口發(fā)現(xiàn)了兩條面條。她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是老鼠偷走了她從來舍不得吃的面條。母親再也忍不住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父親回來后,母親只能把剩下的面讓他吃了。第二天,父親只好餓著肚子拉著炭車出發(fā)了。后來母親常常說,那時候不知啥原因,你大就是能吃,兩老碗面原指望剩點第二天他走的時候吃,可他就是一口氣把兩老碗面吃完了,還喝了一盆面湯!
大叔父曾經告訴我,父親拉炭換糧時曾經要過飯。
那是一九六二年初冬的一天,父親和叔父去給山里的一戶人家拉炭。早晨出發(fā)時,母親給他弟兄倆做了一頓苞谷面面條,又把家里剩余的幾個苞谷面饃給他們裝在提兜里。拉上炭準備上山時,太陽已經偏西了。弟兄倆在山腳下一口氣把自帶的干糧吃完后,父親在前拉著,叔父在后推著炭車艱難地向山上爬去。據(jù)叔父說,上山時說是一個人拉,一個人推,其實幾乎是兩個人抬著架子車往上走。這樣兩個人挪挪停停,停停挪挪,兩個小時后才上到半山腰。半山腰住了幾戶人家,氣喘如牛的父親對叔父說:你究竟是個娃,人家會可憐你,你到村里給咱要兩個饃去,順便再雇頭牛,這坡太陡了。叔父畢竟是個初中畢業(yè)生,臉皮薄不愿去,父親只好自己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父親和一個牽著牛的人回來了,手里果真拿著兩個苞谷面饃。弟兄倆各吃了一個饃,便套上牛,拉著炭車繼續(xù)向山上爬去。晚上,卸完煤后,主人家給他們做了一頓苞谷面剁剁(現(xiàn)在人稱驢蹄子)。叔父說:“我一口氣吃了三老碗,你猜你大吃了多少?”我自然不知道。叔父說:“四老碗!你看把人餓成啥哩!”父親吃完四老碗苞谷面剁剁后,吃著旱煙的主人禮節(jié)性地問道:“吃飽了吧?”不想父親竟不好意思地說:“還有的話再盛點?!敝魅酥缓孟蛘驹谝慌缘钠拍镎f:“再給盛去。”主人的婆娘狠狠斜了男人一眼,嘟嘟囔囔地說:“你不知道還有沒有?”父親只好說:“不要了,不要了,給我盛碗面湯就行?!?/p>
一看父親拉的煤好,主人的一個本家也要求給他家拉一車。父親和叔父晚上在主人家住了一宿后,把換好的糧食繼續(xù)放在主人家便出發(fā)了。按照常規(guī),炭沒有拉回來前,買炭的人不會給拉炭的管飯,前一個買炭的人自然也不會給他們管飯。弟兄倆只好喝了點水出了門。出村后,父親對叔父說:“不吃點東西不行,你去村里要幾個饃吧?!笔甯缸匀挥植豢先ィ赣H只好自己去。這一次父親要了三個苞谷面饃。拉上炭后,父親身上僅剩三塊錢。他用這些錢買了三個烙饃,弟兄倆分著吃了。到了山底,父親和叔父又累又餓,看著山路都發(fā)愁。山腳下雖然有牽馬拉車的人,但拉上山要一塊八毛錢,已經身無分文的父親自然不敢奢想。沒辦法,他只好從地上撿了兩塊磚頭放在車上,先和叔父把車上裝滿煤的口袋往山上抬上一段,再回來拉著架子車往山上走一段,用磚頭墊在車輪胎后面后,再把煤口袋往上抬一段,再拉著架子車往上走一段……期間,老天又下了一場雨,兩個人被澆得濕透,但弟兄倆仍不屈不撓地把炭車往山上挪。從山下往上走時,太陽正走到頭頂上方,等把炭車拉上山頂時,天已經黑嚴了,五里長的山路,又饑又累的弟兄倆拉著架子車整整走了七個多小時。
好不容易盼到了第二年夏收,父親由于在外賣炭、賣甕蓋耽誤了在生產隊干活,掙的工分換不來應分的口糧,眼巴巴瞅著要分到手的口糧,被當時的隊長毫不留情地扣壓了,母親生我時只好吃糜子做的饃。后來,由于還不了借別人的錢,父親的破架子車也被債主拉走了。沒有了“只要把日子過上去”的工具,父親只能在生產隊干活度日了。但父親是一個勤勞而又肯吃苦的莊稼人,在生產隊里自然是一個行家里手??稍诋敃r的大環(huán)境下,無論父親如何勤勞,如何吃苦,“日子”卻難以過上去。
到了一九六五年,生產隊為了發(fā)展副業(yè),辦了一個豆腐坊??啥垢婚_業(yè)了好幾天,做的豆腐卻怎么也賣不出去。據(jù)村里老人說:“那幾天可把豆腐咥美哩!”但開辦豆腐坊把做的豆腐分給社員絕不是隊里的本意。這下可急壞了隊長,他連忙召開了緊急隊委會,研究豆腐的銷售問題。隊委會把隊里每個社員的特點都進行了分析,最后把目光鎖定在我的父親身上。這樣,父親就挑著隊里交給的“重擔”——豆腐擔子,開始了一生中通過賣豆腐把“日子”過上去的歷程,而且以后也實實在在通過賣豆腐把“日子”過了上去。
說來也怪,第一天父親就把挑出去的豆腐全部賣完了。有賣了錢的,有換了黃豆的,當然也有欠賬的。全村人充滿了疑惑,后來有人說:“賣不出去硬往人家案上放,能賣不了?”但據(jù)父親后來說,賣豆腐其實并不難,一是不能因為臉皮薄怕吆喝,二是要能下下(讀ha)苦,多跑些村子,三是不能認死理,要靈活。但不管怎樣,父親救活了豆腐坊,村里除少數(shù)因為白吃不上豆腐的人有怨言外,多數(shù)人都很支持父親賣豆腐。從此后,父親賣豆腐的吆喝聲遍布鄉(xiāng)里,而且吆喝的半徑也越來越大。
有一天,父親賣豆腐回來經過一個菜園,想要點水喝,不想看菜園的人卻問他:“不想販點菜嗎?”父親的心思動了一下。經過反復考慮后,他斗膽拿賣豆腐的錢販了一擔子韭菜,沿村叫賣。晚上回來后,父親按規(guī)定向隊里交完帳后,足足掙了兩塊錢。父親高興不已,仿佛不經意間撿了一個大元寶。從此后,父親賣豆腐的情緒異常高漲,常常早出晚歸,而且活動的范圍也越來越大。據(jù)父親說,那期間他除賣豆腐外,什么都販過,韭菜、茄子、辣子、黃瓜、蘿卜、大蒜、香瓜、西瓜、花杏、柿子、掛面……什么下來販什么,什么掙錢販什么。那年月以至以后很長時間,“販子”是被人瞧不起的,但父親就是這樣頂著巨大的壓力,以常人難以想像的辛苦而樂此不彼。按他的話說:“咱既沒有虧生產隊,而且又給自家掙了錢,只是多下了點苦,有啥丟人的。誰叫咱家窮呢!”第一年賣豆腐下來,父親就買了一輛破自行車(據(jù)說沒有閘),這樣父親賣豆腐,做生意時,既節(jié)省了力氣,又加快了掙錢的速度,但父親跑的路卻越來越多。第二年下來,父親率先在村里買了臺縫紉機,而且年幼的我有時還能吃上父親從街上食堂買的白饃,盡管那時候一個白饃才五分錢,二兩糧票。這下村里一些有“紅眼病”的人坐不住了,他們多次向隊長告狀,說:“你讓他賣豆腐,都不看看他貪污了多少?”其實有“紅眼病”的人也知道,父親并沒有貪污,父親只是多跑了點路,通過打時間差給自己掙了點錢。可在那個貧窮而又講究平均的年代,如何強求別人視而不見他既掙了工分又掙了錢的行為呢?這樣,父親賣豆腐的差事就被撤了,時間不長,生產隊的豆腐坊也關閉了。
豆腐雖然賣不成了,但父親并沒有放棄做生意。農閑季節(jié)他總會騎上自行車或拉著架子車,販賣辣椒、瓜果、煤炭、旱煙……雖然能掙一點零花錢,但父親受的苦我永遠也忘不了。
三原縣離我們那里二百多里地,但父親賣的干辣椒卻是從三原販的。那時候,父親大半夜就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當天半夜又帶著兩老籠干辣椒回來了。當時我無法體會父親一路上的艱辛,后來我坐車走過這一路,說實話,我?guī)缀蹼y以想像父親在一天多的時間內是如何騎著自行車來到三原,又帶著兩老籠辣椒回到家的。銅川離我們家八十多公里路,從大孔經過高陽、高樓河、廣陽、鴨口、徐家溝、金華山、王石凹,一路上山下溝,能騎自行車的路不多,但父親常騎(其實基本是推)著自行車到銅川一帶賣軟棗,要知道軟棗要比干辣椒重得多,但父親卻說:“沒(讀mo)事,比過去輕省多了?!庇幸荒赀^年前,父親又去銅川一帶賣軟棗了。他走后下了一場雪??爝^年了,父親沒有回來。除夕晚上我們等了一夜,父親還沒有回來;大年初一,母親把餃子包好后說:“等你大回來后再下鍋。”可到了中午十二點,父親仍然沒有回來;下午五點多鐘,正當全家人焦慮萬分,不知所措的時候,卻見父親挽著褲腿,推著泥濘不堪的自行車回來了?;氐郊液?,疲勞不堪的父親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下了點雪,路太滑,回來晚了,害的娃們過年都沒有新帽子戴?!闭f著掏出在銅川買的帽子,一一給我們弟兄三個戴上。可以說,那一年過年是我過的最沒有年的氣氛的年,也是我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年!我分配到銅川工作后,父親來看我時喜歡在銅川的街上溜達,回來后他告訴我說:“過去我就在青年路一帶賣軟棗,可這么多年了,咋就沒有多少變化!”父親去世后,市政府啟動了青年路棚戶區(qū)改造工程,并順利完工,現(xiàn)在我唯一能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的是:父親,你知道嗎?青年路變了,一輩子和你一樣的人也終于住上了高樓大廈!
做生意雖然能養(yǎng)家糊口,但也有賠本的時候,而且在那個年月還要冒著被生產隊批斗、被“市管會”定為投機倒把分子沒收貨物的危險。有一年,父親從三原販回辣椒后,為了多掙點錢,他和母親晚上打著噴嚏、流著眼淚,用腳蹬著碾子把辣椒碾成面,然后和我的大弟弟到罕井集市上去賣。為了躲過“市管會”的檢查,他帶著一部分辣椒面在街上賣,另一部分辣椒面讓大弟弟在不遠的地方看著。尚沒有賣出幾斤,三個“市管會”的人就過來了,其中一個用腳踢了踢父親裝辣椒面的口袋,說:“哪里來的?”父親說:“自家自留地產的?!薄笆泄軙钡娜瞬幌嘈诺卣f:“哄誰呢,自留地能產這么多?我看你是投機倒把分子?!备赣H嘟嘟囔囔說了句什么,“市管會”的人的嗓門立即大了起來,立時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坐在一旁的大弟弟一看“市管會”的人在訓斥父親,八歲的孩子不知從哪里來的勁,竟拖著幾十斤的辣椒面口袋擠到了父親跟前,并且當著“市管會”人的面叫了一聲“大”。這下“市管會”的人更來勁了,說:“這些也是自留地產的?哄誰呢,一看你就像投機倒把分子,全部沒收!”說著毫不客氣地背走了父親的全部辣椒面,同時還拿走了父親做生意的秤。回家后母親知道了原委,竟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完后自然美美打了大弟弟一頓。好長時間后,全家人只要一提起這事,就不約而同地埋怨大弟弟,大弟弟也多年在家里說不起話。多少年過去了,我常常想,假如“市管會”的人把沒收的辣椒面交了公,那只能怨那個時代;但假如“市管會”的人把沒收的辣椒面私自分了,那他們的良心肯定不會安寧的,因為那不是一般的辣椒面,而是我的父親從三原往返四、五百里地把干辣椒帶回來,晚上不睡覺又打著噴嚏、流著眼淚把辣椒碾成的辣椒面,那些辣椒面相當于父親一年做生意的收入??!他們吃掉的不是辣椒面,而是一個勤勞到勞苦的莊稼人的血汗?。?/p>
這一年冬天,在楊凌工作的伯父叫父親和叔父去打短工。當時我不知道楊陵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楊凌離我的家鄉(xiāng)有多遠。一九八二年高考我被錄取到西北農學院(即現(xiàn)在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后,第一次踏上了去楊凌的道路。當時的交通已比較方便,但大孔到蒲城縣城還沒有通班車。清晨起來吃過飯后,父親背著鋪蓋卷,我提著提兜就出發(fā)了。我們先步行到高陽鎮(zhèn),然后坐班車到蒲城縣城,再倒車到陳莊火車站,然后乘火車到西安,再倒火車到楊凌。到楊凌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整整用了一天時間。但當時父親去楊凌卻沒有坐車,而是騎著自行車去的,而且自行車后面還綁著架子車,僅用了兩天時間。年前回來時,叔父實在不想再騎自行車了,就給自行車和架子車辦了托運,自己坐火車回來了??筛赣H為了省錢,仍然騎著自行車,拖著架子車往回趕,而且架子車上還裝著在楊凌偷偷摸摸買的糧食。但父親回來后卻說:“回來的路上輕省多了!”其實我知道,回來的路上并不輕省,而是回家的情緒給了父親常人難以想像的力量。
父親弟兄倆在楊凌干什么,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后來據(jù)叔父說,他們在楊凌租了一間房子,由伯父找活,主要干一些搬運方面的雜活,不太累,就是被人看不起。一九八二年我以高分考上了大學,但第一志愿卻填寫了西農。當時很多人都感嘆地說:“唉!把娃虧哩?!蔽业男那橐膊皇趾?。但父親卻說:“我看好著哩,當年我給西農灶上拉過糧,現(xiàn)在我娃到西農上大學,好著哩?!蔽沂锹犃烁赣H的話,解除了心理疙瘩到西農上學的。到楊凌后,我才知道要進入西農的大門,須要爬上“五臺山”,人走要登一百六十級臺階,行車沿著盤旋在臺階周圍的公路要走五百多米。公路雖不十分陡,但拉著一架子車糧食爬上坡頂,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上大學時,每次登“五臺山”臺階,我都會佇立在臺階上,向兩旁的公路上了望,迷離中我仿佛總會看到公路上一個農民正低著頭,躬著腰,蹬著腿,拉著一架子車貨物艱難地向“五臺山”上爬?;糜跋Ш?,我的心中倏忽間對生活充滿了無窮的信心。
一九七九年,好運降臨到了父親頭上,他被大隊任命為白灰廠的會計。在鄉(xiāng)下人的心目中,會計也是個“官”。但父親似乎不喜歡做這樣的“官”,在臨潼結賬時他竟然幫銷售員推銷起了白灰。說來也怪,父親干推銷居然得心應手,短短一月時間就把大隊白灰廠積壓了一年的白灰賣完了。這樣,父親自然就成了銷售員。那幾年可以說是父親人生最得意的幾年,也是我們村里最熱鬧的幾年。隔三岔五父親就會帶著一輛或幾輛大汽車回到村里,然后裝滿白灰奔往臨潼、西安一帶。每次回來,父親總會興高采烈地說一些城里的事,帶給我們諸多的憧憬。那幾年,父親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
初中畢業(yè)后,父親帶我到臨潼、西安“開眼界”,我才知道父親在外面的生活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父親在臨潼租了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居住,白天他馬不停蹄地在外邊奔跑,晚上回來用煤油爐子隨便做一點飯吃。我去了后,為了讓我體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父親帶我到西安下了一次館子。那一天,我們好不容易在鐘樓附近一個小飯館占了一張桌子,卻發(fā)現(xiàn)飯桌上前面客人要的豬頭肉還剩下半盤,于是父親便毫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一看父親吃,我也拿起筷子夾了一塊,不想平時很少發(fā)脾氣的父親奪過我手里的筷子,摔在飯桌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同時把豬頭肉盤子順手交給了旁邊的服務員。后來,父親給我點了兩個菜,還要了一碗散啤酒。這是我第一次在城里下館子,也是我吃得最舒心而又莫名其妙的一頓飯。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對這一頓飯記憶猶新,當然我也終于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生產責任制以后,大隊、小隊的企業(yè)都倒閉了,白灰廠也不例外。但村里人干完農活后,卻找不到其他掙錢的門路,于是父親便聯(lián)合了幾戶人,繼續(xù)辦起了白灰廠。但“合伙的生意難做”,不到兩年,合辦的白灰廠也解散了。這樣,父親就成了專業(yè)的推銷員,按現(xiàn)在的行話說,就是“農民經紀人”,但在當時卻受到了懷疑和非議。記得一九八三年“嚴打”時,村里一個干部看著我說:“公社已經摸了底,什么偷雞摸狗、打砸搶、投機倒把都記錄在案,不是不抓,是時候沒到?!被丶液笪异话驳馗嬖V了父親,可父親卻說:“不怕,咱一不偷,二不搶,憑自己的能力過日子,怕什么?”但我清楚地看到父親的眼里閃現(xiàn)出不安的神色。但為了過“日子”,父親依然出沒于臨潼、西安一帶,而且我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好,竟在村里率先買回了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按村里人的話說,父親終于把“日子”過了上去。后來,鄉(xiāng)里人到城里跑推銷的突然多了起來,而且一些年輕人主意多,辦法稠,父親在城里似乎已無能為力了。于是在城里再也混不下去的父親在西安康復路市場批發(fā)了兩蛇皮袋子的服裝、小百貨,回到了村子。從此后,父親又騎著自行車做起了生意,常常奔波于大孔、高陽、罕井甚至白水的林皋、大楊的集市上,雖然掙錢不多,但當時我上大學,二弟上高中,三弟上初中,全靠父親做生意掙的錢上學。再后來,鄉(xiāng)里做生意的人也越來越多,父親做生意也越來越難。記得那一段日子,父親的心情很不好,動輒為一點小事發(fā)脾氣,誰要是向他伸手要錢,他的臉色更不好看。有一天,父親忽然買了一口大鍋和打漿機、鼓風機,同時買回了四頭豬、兩頭牛,并鄭重其事地在家里的大門上寫下了三個大字:豆腐坊。從此后,父親賣豆腐的吆喝聲伴隨著他的腳步聲又遍布鄉(xiāng)里,而且我家的“日子”在父親賣豆腐的吆喝聲中也穩(wěn)步上升,先后蓋起了新房,又相繼給我們弟兄三個成了家。
終于有一天,已年過半百的父親說:“不知咋回事,我嘴里總是粘乎乎的,一晚上能喝一電壺水,尿半盆子,也不濟事。而且飯量越來越大,可人卻瘦了?!碑敃r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一輩子沒有打過吊針的父親會得病,而且得的是我們誰也想不到的病。在我們眼里,下了一輩子苦的父親是堅強的化身,勤勞的標志,病魔和父親之間沒有任何關聯(lián)。記得有一年夏收,父親給生產隊里拉麥子,由于干活累了,晚上一回家便倒頭就睡??傻诙炱饋砗笏麉s給母親說:“我眼睛中好像有個啥東西,磨得很?!蹦赣H連忙掰開他的眼睛一看,原來他的眼睛中粘了一條麥芒!當時我們對父親的忍耐力驚嘆地瞪大了眼睛。還有一次,父親到黃龍挖黃芩,由于牙疼,回來后臉腫的老大,可父親一句也沒有哼,依然忙前忙后地干活。因此,這一次我們誰也沒有把父親的話當一回事。
一九九四年我分了新房后,母親和三姨來看病。有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聽見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我趕忙接過父親手里提著的幾斤豆腐,問:“你怎么在這里?”父親說:“我不知道你分的房子在哪里,就蹲在院子等你下班?!蔽乙豢锤赣H又瘦了許多,但卻沒有想多少?;丶液?,父親看了看我的房子,說:“就是小了點,不過好賴有了房,好!好!”晚上父親隨便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了。父親走后,母親方恍然大悟,連連頓腳說:“你大肯定是來查病的,他看人多地方小,不好意思向你開口,就回去了。唉,你看你大這人!”
后來,終于查清了父親的病情,原來他患的是糖尿病。這可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因為糖尿病是“富貴病”啊,誰能想到下了一輩子苦,一輩子吃不飽、吃不夠的父親會患這樣的病呢?可父親卻淡然處之,笑呵呵地說:“沒事,有啥了不起的?再說咱家的日子還算過的去,娃娃們也爭氣,孫子們也聰明,我有啥放不下的?!倍宜麍詻Q不住院,只讓醫(yī)生開了點藥就回家了?;丶液?,父親沒有停止過“日子”的步伐,仍然每天晚上泡好黃豆,第二天天不明就開始打漿,做豆腐,然后用自行車推著前一天做好的豆腐沿村叫賣,回來后又割草,喂牛喂豬,忙得不亦樂乎,直至他瘦得不能再瘦,實在無力再干活時,才把做豆腐的差事交給了三弟。但據(jù)母親說,只要病情有所好轉,父親就會提著籠子去給牛割草,每次回來都要滿滿背一籠子草,誰說都不聽。直到二○○二年冬季的一天,父親再也不能過“日子”了。那一天,老天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把大地裝扮成一片銀白。
父親去世后,我痛悔萬分。我深深地感到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對他的關心是那么的少,和他相處的日子是那樣的短,和他交流的話題是那樣的淺。每次跪在父親的墳前,我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向父親傾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任憑眼淚在心中默默地流淌,流淌……
此時此刻,我只想大聲地喊一聲:大,我想你!
父親三周年紀念日,村里那位老師把父親的生平用簡短的語言寫了下來,文中一些文字雖不十分妥帖,但基本上客觀地反映了父親的一生,現(xiàn)附錄于后(文中原無標點,年齡亦用虛歲。):
大德望唐公運才生命略序
唐公諱運才世居蒲城邑西北之大孔村七組生于一九三九年農歷八月二十一日卒于二○○二年農歷十一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四歲 公昆玉四人居次有兄收才有弟東才積才有姐牡丹 公出身貧寒行年十五永失母愛于大集體中出勤求生十九歲出任生產隊長風華正茂熱心公務為群眾謀利益六十年代自然災害遍布神州為求溫飽公趁機販賣煤炭甕蓋辣椒旱煙水果等等使合家維命度荒文革期間公居飼養(yǎng)室喂牲畜忙中奔波趕集賣軟棗賣柿子賣各種水果從老廟菜園批發(fā)韭菜沿途串村叫賣以取薄利填補虧空繼爾為集體走村串巷換賣豆腐于磚瓦窯挑水和泥做坯出任生產大隊白灰廠會計后出外交涉搞營銷責任制后搭伙建窯燒白灰兼銷白灰水泥直至一九八五年以經銷小百貨為生跟會趕集頗受勞碌之后做豆腐為業(yè)發(fā)展養(yǎng)豬收益可觀 公之一生賦性耿直創(chuàng)業(yè)有志立業(yè)有恒勤勞樸實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治家有方廣開財源目光敏銳善抓商機且能隨機應變只要能盈利便立當其中吃苦耐勞歷盡艱辛殫其精而竭其慮由是業(yè)績不凡公注重親情早喪母替父分憂為弟成婚立室了卻心愿而無怨言實屬難能可貴公無愧一生無悔一世其功苦永澤家室其恩典常勵子孫。
責任編輯 姚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