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亮
我本不收藏舊照片,正像我從不收藏記憶——生活是一個固定的場景,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樣的東西:道具、臺詞、人物、布景和老一套的故事。
一個身處在城市深處,在大街小巷,在弄堂和狹窄的走廊中出沒的人,他怎么會對他周圍的環(huán)境有所感覺呢。他始終在做些白日夢,遠(yuǎn)離日日重復(fù)的生活。遙想另一個世界。那兒是花園、戰(zhàn)壕、廢墟,有時候是空蕩蕩的廣場和陳列著古董的深夜博物館,沒有人蹤,只有他在里面緩緩穿行。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發(fā)覺他熟視無睹的街道消失了,弄堂成了廢墟,走廊里來了許多陌生人。這一刻,他的記憶蘇醒了——我的街道在哪兒?我的弄堂在哪兒?
他開始感到揪心的痛。他多年以前,正是在這條熟悉的街道上急匆匆地步行回家,心中升起一片柔情。還有這條有著漫長的午后和盛開夾竹桃的弄堂,是他發(fā)呆和幻想的背景。他找到了惋惜這個詞,他想,為什么,當(dāng)初他沒有用一架老式蔡斯相機(jī),用廉價的120膠卷,把這些將成夢憶的建筑和空間攝下來呢?他本來以為這一切將一成不變地存在下去,可是只有一個夜晚的工夫,它們一起消逝了,它們墜落在不可逆的時間的另一端,它們永陷在萬劫不復(fù)的黑暗深淵中了。
當(dāng)他不得不像一只害怕瘟疫的貓倉促地奔走在繁華大街上時,這個早年的街,還有弄堂總是一再地在他眼前浮現(xiàn),一如他年少時遙想他從未去過的地方。他沒事仍然會在家中發(fā)呆,不過這會兒,他意識到自己在變老,因為他經(jīng)?;貞浲隆D切┩碌牟季?、道具、臺詞和老一套的劇情,對他既斷斷續(xù)續(xù),又刻骨銘心。
但是他再也回不到那條街,那條弄堂里了。他開始求助于舊照片,哪怕是另外一座城市的舊照片。他于是相信,過去的一切真是有過的,依然是陽光燦爛,依然有一個男孩在陽光底下發(fā)呆,他的背后。是一條長長的,從弄堂一側(cè)投下的陰影。
(選自《逍遙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