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珺
明末著名文學家馮夢龍在《智囊》卷3《上智部·通簡·朱博》一節(jié)中,記載了漢代冀州刺史朱博這樣兩個故事:
朱博出身武吏,并不精通如何做文官。他任冀州刺史之后,有一天帶領部下外出考察民情。行至一縣時,有吏民數(shù)百人攔道告狀,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滿了道路。這時,隨行的一位老從事建議朱博“且留此縣”,處理完這些官司后再繼續(xù)巡行,目的是借此試探一下朱博處理行政事務的能力。朱博心中明白這位老從事的意圖,他泰然若定地向眾人宣告:想告縣級官吏的人,“刺史不察黃綬”,要到各自所屬的郡衙去告;想告郡級官吏的人,等本刺史巡行完畢回到治所后再來訴訟;至于“民為吏所冤及言盜賊辭訟事”的小官司,各自到其直接管轄的部門辦理。朱博如此果斷的處理問題能力,使得“吏民大驚,不意博應事變乃至于此?!彼奈灏俑鏍畹娜隧暱涕g都散去了。后來,經(jīng)朱博調(diào)查,得知此事正是那個提建議的老從事故意策劃煽動的,于是就把那個老從事殺了。毛澤東在讀到這個故事時,在旁邊作了這樣一條批語:“此吏亦可不殺,教以改過,調(diào)改他職可也。”
接著,馮夢龍又記述了朱博調(diào)任左馮翊時期的一個故事。說當時有一個叫尚方禁的人,年輕時曾因勾引別人的妻子而被砍傷面頰。尚方禁向官府的功曹行賄,所以并沒有受到官府的懲罰,反而被官府任命為守尉。朱博知道了這件事后,召見了尚方禁,問他臉上的傷是從何而來的。尚方禁知道無法隱瞞了,只好如實稟報事情的經(jīng)過。朱博笑道:“大丈夫犯錯誤是必然的,我現(xiàn)在要幫你洗刷恥辱,你愿意嗎?”尚方禁連忙點頭答應。于是,朱博便讓尚方禁做他的親信,及時稟報工作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此后,尚方禁在工作中非常賣力,還常常破獲犯罪案件,被朱博提升為縣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朱博又找來那個受賄的功曹,痛斥他貪污受賄的事情,并讓他寫下自己歷來受賄的情況。功曹十分害怕,只好一一寫下。于是,朱博責令他改正,并抽出刀來將其罪狀削成紙屑。此后,這位功曹在工作中兢兢業(yè)業(yè),十分盡心,再也沒有犯過錯誤。毛澤東非常欣賞朱博這次的處事方法,寫下評語:使人改過自效。
毛澤東對朱博做的這兩件事的評語字數(shù)雖然不多,但字里行間透露出他反對朱博過激的處事哲學,贊成用教育的方式使人改過自新的思想。細細品來,在如何對待犯錯誤同志的問題上,這兩句評語背后包涵著深刻的大智慧。
先說“使人改過自效”。
毛澤東認為只要是工作,就會犯錯誤,犯錯誤并不可怕,關鍵在于一個“改”字。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一棍子把犯錯誤的同志打死的作法歷來為毛澤東所反對。他在《整頓黨的作風》一文中就明確提出:“有兩條宗旨是必須注意的:第一是‘懲前毖后,第二是‘治病救人。對以前的錯誤一定要揭發(fā),不講情面,要以科學的態(tài)度來分析批判過去的壞東西,以便使后來的工作慎重些,做得好些。這就是‘懲前毖后的意思。但是我們揭發(fā)錯誤、批判缺點的目的,好像醫(yī)生治病一樣,完全是為了救人,而不是為了把人整死。一個人發(fā)了闌尾炎,醫(yī)生把闌尾割了,這個人就救出來了。任何犯錯誤的人,只要他不諱疾忌醫(yī),不固執(zhí)錯誤,以至于達到不可救藥的地步,而是老老實實,真正愿意醫(yī)治,愿意改正,我們就要歡迎他,把他的毛病治好,使他變?yōu)橐粋€好同志。這個工作決不是痛快一時,亂打一頓,所能奏效的。對待思想上的毛病和政治上的毛病,決不能采用魯莽的態(tài)度,必須采用‘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才是正確有效的方法。”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毛澤東才會贊揚朱博的做法“使人改過自效”。此外,毛澤東反對濫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善于運用辯證法,能根據(jù)具體情況作出正確的判斷,使過去犯過錯誤的人朝著好的方向轉化。1953年,貴州匪患肅清工作已進入收尾階段,這一時期主要任務是鏟除布依族女匪首程蓮珍。程蓮珍“狡詐多變,行動敏捷,槍法甚精”,給清剿帶來一定難度。然而,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她最終還是被剿匪部隊緝拿歸案。按照規(guī)定,像程蓮珍這樣拒不投降自首的匪首一經(jīng)抓獲,便處以極刑。當年8月,西南軍區(qū)參謀長李達進京向毛澤東匯報西南區(qū)的剿匪工作,在談到程蓮珍一案時,毛澤東反對李達“這個女匪首,下面要求殺”的看法,說道:“不能殺,好不容易出了個女匪首,又是少數(shù)民族,殺了豈不可惜?人家諸葛亮擒孟獲,就敢七擒七縱,我們擒了個程蓮珍為什么就不敢來八擒八縱?連兩擒兩縱也不行!總之,不能一擒就殺……”毛澤東的這一寬容之舉,感化教育了程蓮珍,讓她走向了新生之路,在日后的清匪反霸斗爭中作出了重大貢獻。這一事例,正是毛澤東“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思想的成功體現(xiàn)。試想,倘若當時毛澤東沒有諸葛亮義釋孟獲的胸襟,也就沒有這一段佳話,更不會有日后剿匪工作的順利開展。
再說“此吏亦可不殺”。
毛澤東在評朱博殺老從事這個事情上用了一個“亦”字,含有兩層意思,可殺也可以不殺。具體到特定事情的處理上,要看情況而定。前面我們談過不殺這一層意思了,現(xiàn)在談談什么時候一定要殺。盡管毛澤東對犯錯誤的同志一貫堅持預防教育感化的方針,但在關乎黨性立場、原則的重大問題上決不含糊,決不手軟,堅決清除那些罪不容赦的人,真正做到王子犯法,與民同罪。1937年10月,時任抗日軍政大學第六隊隊長的黃克功,因逼婚陜北公學女學生劉茜未遂,開槍將其殺害。陜甘寧邊區(qū)高等法院一審宣判黃克功死刑。黃克功少年參軍,在井岡山和長征的斗爭中表現(xiàn)突出,為革命事業(yè)作出過巨大的貢獻,是毛澤東非常信任的部屬之一。此時,黃克功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寫信給毛澤東,請求免自己一死,將功補過。鑒于黃克功的功勞,很多人也強烈要求免除他的死刑,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在這個兩難的抉擇過程中,經(jīng)過反復的思考,毛澤東致信雷經(jīng)天(黃克功殺人一案的審判長——作者注),指出:“黃克功過去斗爭歷史是光榮的,今天處以極刑,我及黨中央的同志都是為之惋惜的。但他犯了不容赦免的大罪,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紅軍干部而有如此卑鄙的、殘忍的、失掉黨的立場的、失掉革命立場的、失掉人的立場的行為,如果赦免,便無以教育黨,無以教育紅軍,無以教育革命者,并無以教育做一個普通的人。因此,中央與軍委便不得不根據(jù)他的罪惡行為,根據(jù)黨與紅軍的紀律,處他以極刑。正因為黃克功不同于一個普通人,正因為他是一個多年的共產(chǎn)黨員,是一個多年的紅軍,所以不能不這樣辦?!庇秩?,1951年,中央領導研究劉青山、張子善的問題時,面對殺與不殺的爭論,毛澤東說:“非殺不可。揮淚斬馬謖,這是萬不得已的事情?!痹诿珴蓶|心里,他何嘗不知道劉、張二人的功勞,然而,“正因為他們兩人的地位高,功勞大,影響大,所以才要下決心處決他們。只有處決他們,才能挽救20個、200個、2000個犯有不同程度錯誤的干部?!?/p>
其實,在對待犯錯誤同志的問題上,無論是教育感化的方式,還是揮淚斬馬謖的無奈,無非是針對所犯錯誤的大小,給予斧正,最終的歸宿是防止黨員干部產(chǎn)生驕奢淫逸的毛病,使我們黨始終代表“革命無產(chǎn)階級和幾億勞動人民的意志”,決不是借機去打擊、報復某一個、某一批人,基于這樣的出發(fā)點,才能在處理這種問題時客觀、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