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迎春
上高中的時候,我一個月回家一次,由縣城到鎮(zhèn)上小巷子里的家。無論天晴下雨,奶奶都坐在臺階的藤椅上,向著我的方向癡癡地看著。一直要等我回到家,撓撓她的手心,她這才沖著我笑起來,用手搭在眼簾上,說:“春寶回來了?”她的視線已經(jīng)開始模糊,看不清楚人。我再用手指溫柔地梳理她的頭發(fā),她確定了:“春寶回來了!”我大聲說:“是呀!是我!”其實她不一定聽得見。我用臉頰挨挨她的臉,她燦爛地笑起來,拉著我去她屋里。
她的屋子里收藏了一些好東西:餅干、大棗、奶粉,還有一些綿軟的糖果。她摸索著,從床頭的柜子里掏出來,一個勁兒地往我手里塞?;鞚岬难劬α亮恋摹H缓?,她細聲細氣地問:“好吃吧?”我捏捏她的手,她咧著沒牙的嘴笑起來,孩子般得意。這一系列的動作,是我與她之間的暗號。這些暗號,開始于奶奶尚且耳聰目明的時候。
在我13歲那年,媽媽的精神病初見端倪,變得特別霸道與尖銳。她要霸占著我,不許我與奶奶有任何交流,不許奶奶做飯給我吃,不許我與奶奶講話。因為她是病人,我與奶奶都不與她計較。于是,我與奶奶遠遠地用眼神交流,或趁著擦身而過的瞬間,快而準確地握握奶奶的手掌,輕輕地用手指為她梳理頭發(fā),或者撓撓她的手心。這是我與奶奶之間的暗號,這樣的暗號,互訴著彼此的想念,彼此的深愛。因為這些暗號,奶奶總是獨自快樂。母親狐疑地看著哼著舊時小曲的奶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一晃4年過去,我17歲那年,母親去世了。然而我跟奶奶的暗號已經(jīng)成為習慣。我每次回家,在父親的眼光下,依然極快速地撓撓奶奶的掌心,親親她的臉頰。雖然這時候的我們已經(jīng)無須隱藏對彼此的情感,但仍隱秘地做著這些親昵的動作,讓我們有著孩子一樣的快樂。入夜后,我們便躺在床上聊天。我好奇她年輕時的事,而她好奇我現(xiàn)在的事。我抱著她,用手臂感受著她越來越瘦骨嶙峋的身體。
等到我中學畢業(yè),奶奶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了。慢慢地,就算有人來到她面前,她也認不出來了。父親在她耳朵面前大聲說話,須得重復十來次,她卻只是偶爾聽見。去年,80歲的她生了一場大病。我在深圳,一時回不去,奶奶在病中只是叫著我的名字,父親沒辦法便讓在縣城工作的堂姐去侍候她。父親告訴她:“春寶來了!”她立刻便笑了,喃喃道:“春寶。”然后,將手伸給了堂姐。堂姐不知道我的小動作,只是握住她的手,用手去摸她的額頭。她等了一會兒,生起氣來:“不是春寶,不是春寶?!?/p>
父親在電話里說了這些情況,我猶豫許久,終于忍不住說出了與奶奶的那些小秘密,告訴堂姐要對奶奶做那些細小的動作。一會兒,父親在電話那邊長長地松了口氣道:“行了行了,奶奶高興了?!蔽椅罩捦?,怔怔地,無比失落。奶奶會不會覺得,我在出賣她呢?
我一個星期后才回去,那時候她的病已然好轉(zhuǎn),躺在屋里的躺椅上。我剛要進門,看見堂姐從里屋出來,撓撓奶奶放在躺椅上的手心。正在睡夢中的奶奶忽然驚覺,“春寶!”堂姐微笑上前挨挨她的臉,用手指梳梳她稀疏的頭發(fā)。奶奶笑得燦爛:“春寶,你不用上班嗎?這一向天天都在家的?”堂姐將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捏捏她的手,而奶奶摸索著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將那些綿軟的食物往她手里放,細聲問:“好吃吧?!?/p>
我吃驚地看著,看來我與奶奶之間的暗號,已經(jīng)變成整個家中人與奶奶的暗號。我以為我會嫉妒,可是我卻欣慰極了:原來說出那些秘密后,我一個人對她的愛,就變成了全家人對她的愛,奶奶的幸福增加了無數(shù)倍。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