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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活兒

        2009-04-19 04:11:20王保忠
        山西文學 2009年12期
        關鍵詞:小皮銀狐辮子

        王保忠

        天上有一彎女人的眉毛。

        老甘抬頭看了看,覺得自己就坐在那彎眉毛下。

        小皮也抬頭看了看,它知道那其實不是眉毛,是月宮,是天上一個冷冷清清的宮殿。村子里一個叫嫦娥的女人跟男人拌了嘴,覺得這窮日子過得也沒多大意思,就跟她養(yǎng)的雞借了雙翅膀飛到了上面。小皮知道那是女人們避難的場所,或許,老甘的女人也是逃到了那里。小皮恨不能也跟雞們借一雙翅膀,飛啊飛,飛到上邊把女人找回來,給老甘做個飯,洗個衣服,陪老甘睡個覺啊什么的。她怎么能說跑就跑了呢。老甘有多苦啊,老甘心里的苦只有它小皮知道,要是找到了那個女人,一定要狠狠數落她一頓,告訴她做人不能這樣,不能誰有錢就跟誰,不能想干啥就干啥吧?就算老甘窩囊,你不管不顧也罷,可你總不能連孩娃也不要了吧?

        老甘的目光忽就落到小皮身上,咸吃蘿h淡操心,你管得倒寬,我的事用你管嗎?

        小皮覺得委屈,汪了一聲,不讓管就不管,睡他娘的耳朵吧。

        小皮頭一歪就睡著了。

        整個甘家洼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某個窯院傳出的呼嚕聲。窯洞,窯洞里的人,蜂窩狀的火山巖砌就的院墻……院子里或墻外的杏樹,桃樹,李子樹,榆樹,老頭楊,早柳……村野的棘棘草,驢扎嘴,狗尾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粱,谷子,山藥蛋,莜麥,蘿卜……場面上的碌碡,碾房里的碾盤,碾子,碾桿,落滿塵灰的掃帚……工具房里的砘轱轆,耩子,月牙鐮,生銹的鐵犁,木耙……所有屬于村莊的一切,所有活著的,死去的,或無所謂死活的物種都沉入了夢鄉(xiāng)。

        老甘沒一點睡意,也不敢去睡,一會兒他還有很重要的事去做。老甘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膝頭搭著根大辮子,這是他的女人留下的。女人剛過門時,兩根大辮子黑亮黑亮的,走起路來,辮梢上系著的兩只蝴蝶就在圓鼓鼓的屁股蛋上翻飛,讓人看了心里癢癢的。女人的辮子在村子里是數一數二的,頭發(fā)又多又黑又密,讓他喜歡得不得了,在心里幾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后來呢,女人給他生了孩子,嫌留著辮子做活兒不方便,就咔嚓一下把它們剪了。

        腿邊的小皮睡熟了,老甘聽得到它發(fā)出的輕微的鼾聲。這小家伙還真行啊,好像眼皮安了個開關,叭地一按就睡著了。夢中的小皮顯得很滿足,很幸福,一副天塌下來有他老甘頂著的樣子。老甘想,這家伙肯定是在做著一個美夢,說不準正和它中意的某條狗行好事呢。老甘就有些眼紅,想踹這小家伙一腳,又怕嚇著它,終于還是忍住了。

        老甘哼哼著說,睡吧睡吧,有能耐你就甭給我醒來,睡它個一萬年。

        老甘又說,睡著你也得給我睜只眼,別誤了跟我做夜活兒。

        爹還沒進城那陣子,常常跟他嘮叨起村子里一些泛黃的舊事,稀奇古怪,沒頭沒腦的。比如,一些老人半夜里出去起解時,常常會走進院當中樹們的夢中,跟某個拄著拐杖的白胡子樹精相遇,彼此也沒個客套話,拉著手找個地方坐下來閑聊,或者畫個楚河漢界什么的過過棋癮。比如,一些半大小子回來晚了,會撞進院墻根下花們的夢里,被那些風情萬種的花精們勾搭了,跑出村,跑到野外,在起起伏伏的山溝里風流上一夜,天快亮時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比如,村子里會看風水的甘二,夜里竟然走進了狼窩山的夢里,看到一只銀狐嘴里吐出一顆渾圓的火球,從東坡滾到西坡,又從西坡滾到東坡。甘二一個沒躲開就被火球擊中了,衣服胡子都燒著了,疼得齜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滾,醒來時才發(fā)現自己竟赤條條地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著眼睛看他呢。再比如,老甘他爹當村長那會兒,竟糊里糊涂地走進了大隊門前那尊毛主席雕像的夢里,主席拉著他的手,問他工作忙不忙,村子里的革命工作搞得如何等等。老甘他爹沒想到主席競隨和得像個老鄰居,他萬分激動地匯報完村子里的工作,然后陪著老人家下棋,沒走幾步竟然就讓自己贏了,嚇得他一下子從夢里彈起來,一掐大腿根,疼,才曉得原來是做了個夢,原來他靠著塑像的基座睡了大半夜。

        小皮睜開眼看了他一下,頭一歪又睡著了。

        老甘呵呵一笑,真好的覺頭啊,你要是誤了跟我做夜活兒,看我不敲斷你的狗腿。

        小皮根本就不理他,鼾聲潺潺湲湲地流淌著,在院子里蜿蜒成了一條小溪。

        老甘也沒在意,摸著那根大辮子想心事。

        說實話,老甘很羨慕爹說的那些人,他們竟然會走進樹精花精石頭精的夢中,多美的差事呀。老甘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甭說是走進精怪們的夢中了,就是他自己的夢也好像把門窗堵了個死,進不去了。他記不起自己從前做過幾個還有點意思的夢沒有,想一想好像是沒有,即便是清湯寡水的夢,近來好像也不大做了。有時他很想美美地做個夢,睡覺前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自己,今兒一定要早點睡,一個挨著一個地做夢,但是不管怎樣,總是頭一挨枕頭就豬一樣地睡熟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就是有人進來把他從炕上背走賣了也不知曉??赡芰懔闼樗橐沧鲞^一些夢,但一覺醒來就什么也記不起了。有一段時間他倒是夜夜做夢,中午躺下迷糊一會兒也會撞到夢里去,但這些夢卻很糟糕,沒一點神奇之處,活脫脫的就是這不死不活的窮日子的翻版,不是那個開沙場的老板拐走了他的女人,就是馬寡婦搬進城陪孩子念書去了,要不就是爹的腰疼病犯了,孩子又該買換季衣服了,拉拉雜雜的,要多沒勁有多沒勁。

        小皮的嘴角淌出一道長長的涎水,地皮都給弄濕了一大片。

        老甘心里就罵,德性,瞧你這副睡相。

        小皮才不管他罵不罵呢,嘿嘿,反正我是睡著了,有能耐你把房頂罵下一塊,把磚地罵開一道縫讓我瞧瞧。小皮沒出聲,老甘卻聽到了它內心的嘲笑,眼睛就一瞪,你個小灰鬼,甭以為你不出聲我就不知道你想啥了,你以為我罵不下一塊房頂,罵不開一道地縫嗎?你以為罵下房頂有我給你撐著是吧?我就不給你撐著,我就要躲到一邊看你挨砸,砸得你汪汪叫。我就要罵開一道地縫讓你陷進去,再也別想爬上來。

        老甘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亂濺,一濺一濺地就把小皮濺醒了。

        小皮伸了個懶腰,不睡覺瞎折騰啥呢老甘,你把我都吵醒了。

        老甘嘿嘿一笑,小皮你總算醒了,我還以為你要睡到日頭照到屁股上才醒呢。醒了就好,一會兒陪我出去,你不知道我們還得干夜活兒去嗎?

        小皮就沖著老甘叫,我的天哪,老甘你不能這么欺負狗吧?我誤過你的事嗎,啊?要是沒我陪著,你還不是個光桿司令?

        老甘覺得小皮也太不給他留面子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呢,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倒好,盡揀我生肉挖啊。

        小皮知道老甘這回是真的生氣了,本來它還有一點睡意,現在睡意全跑了,大步流星地跑到北京去了。小皮不知道北京啥樣子,老甘肯定也不知道,但它知道老甘做夢都想住到那個城市去,一說起北京,老甘兩只眼睛就亮成了燈泡。一張霜打了的茄子臉給映得亮堂堂的。老甘常常說,小皮你下輩子要轉世就轉到北京去,那可是個天堂啊。小皮不以為然,北京有啥好的,不就是個樓高人多的城市嗎,走個路也不容易,有警察

        管著,哪抵得上我們甘家洼,想跑哪兒就跑哪兒,想在哪里撒尿就在哪里撒尿,多自在啊。老甘眼睛睜得多大,小皮啊小皮,這就是你沒見過世面,不懂得個好賴了。你不去就甭去,反正我下輩子要轉個北京人,不說吃飯店坐小車了,就說打個伙計,也比我們這小地方自由,不用提防那一雙雙眼睛哪。

        喲喲,老甘你還想打伙計,虧你也說得出口?你不是說要等你老婆回來嗎,不是說要一輩子守著這個村子嗎?

        沒錯,我是說過,可我說的不是這一輩子,我說的是來世,是下輩子。

        你說真有來世嗎老甘?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不過我盼著有.要不然就虧大了。

        那,老甘,下輩子你想轉個啥?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想轉個北京人。

        你不是說北京是天堂嗎?北京人有那么好轉的嗎?誰想轉誰就能轉了嗎?要是轉不成北京人,你轉啥?

        那……那就轉個開沙場的老板吧。

        老甘……你瘋了?

        你才瘋了呢。

        那,老甘,要是轉成了開沙場的老板,你會拐人的老婆嗎?

        老甘就卡了殼,他真的給小皮問住了,他要當了老板,會拐人的老婆嗎?這個他真有點拿不準。但是他知道,要是自己當了老板,他肯定是要把那個王八蛋的老婆拐走的,絕不放過。你吃我喝我,心里虧欠著我,按說你也該顧忌點呀,我老婆再不想跟我過,再騷,你正正氣氣走了,她還能抱住你大腿不放?還是你沒定力,還是你沒安好心,還是你想占便宜嘛。我要當了老板,我也到你們村開沙場去,吃你喝你,臨末拐走你的老婆,也讓你嘗嘗這是個啥滋味。我不就是在村子里待著嘛,不就是身體有點毛病嘛,要是換個地方,換個角色,絕對不會輸給你,當年打籃球,老子輸過一場嗎?你也就是比老子會哄女人,要不你沒來幾趟能把別人的老婆拐走?

        小皮眼直直地盯著他。

        老甘不能不說話了,小灰鬼,哪壺不開你提哪壺啊,這么跟你說吧……我就是當了老板,也不會拐人的老婆的。

        小皮搖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你就這么老實,至少,那個老板的老婆肯定要倒霉,肯定會被你拐走。

        老甘一瞪眼,你還有完沒完?

        好好好,我不問了,要是,要是連個開沙場的老板都轉不成呢?

        那我就轉成個你,轉成個小皮。

        老甘忽然大笑起來。

        轉成我,老甘你開我的玩笑吧,你是說要轉成跟我一樣的狗?

        對啊,我看你也挺受活的嘛。小皮你說你受活嗎?

        當然受活了,夜里給你們看看門,受點苦也沒啥。白天就好啦,自在啦,可以滿村滿街地游蕩,看到我喜歡的人,就沖他搖搖尾巴,看到我不喜歡的人,就沖他汪汪汪地咬,看到我喜歡的狗,就和它談戀愛,看到我不喜歡的狗躲開了事。哪像你們人啊,當個老板,有幾個臭錢就放不下啦,就想拐別人的老婆,就這,你還想轉成個老板呢。你說你們這些人有啥意思?

        說得好,小皮你說得好,你接著說。

        那我就說了啊,反正我是一條狗,說好說壞你別在意。再比如你,好人一個,好得那叫個窩囊啊,連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讓人家開沙場的老板從你眼皮底下拐跑了。你自己的老婆跑了也就跑了,可你管不住自己,老跳人家馬寡婦的墻頭,鬧得人家的墻頭都給你扒豁了。你說你也真有能耐啊,就不怕跌斷腿嗎?唉,你們這些人啊,活得也真累,麻煩死了。

        你說得對,小皮你說得太對了。我真想勸你下輩子轉個人,也讓你受受人的罪,我保證你受不了這罪,肯定還想轉成狗。

        說完,老甘從大辮子上抽出幾根頭發(fā),纏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然后一欠屁股站起了身。

        老甘居高臨下地說,下輩子還早著呢,想這些有啥球用?走,跟我干活去。

        小皮也站起身,知道你就要讓我陪著干夜活去。

        老甘眉頭一皺,咋,你不樂意?

        小皮搖了搖尾巴,我哪說不樂意了,除了我,這幾年又有誰陪過你?

        老甘無奈地笑笑,你這家伙嘴巴越來越利索了,都能轉到北京說相聲去了。

        兩個活物,就一前一后地走。

        老甘走在前邊,如果不是腿瘸得厲害,就有點像個領兵打仗的大將軍了。老甘記得自己年輕時,還是很英俊的,家里有一張當年拍的照片,現在翻出來看看都有點不敢相信那會是他了。那時候,鎮(zhèn)里年年都搞籃球比賽,他也年年賣勁地參加,有一次在球場上摔倒了,腿和胳膊就落下了毛病。這以后,村子里的人好像就不大愛見他了,后來好不容易娶了個老婆,以為這下有人疼他了,可是呢,老婆也不大愛見他,這日子就過得清湯寡水的,人也一下子老了許多。小皮呢,本來是活蹦亂跳的,跟了他幾年也好像性子變悶了,老氣橫秋了。就這,小東西還不想離開他,還想跟他一起守著這破村子,甚至,來世還要轉到甘家洼,根本就不想轉成北京狗呢。是啊,在甘家洼,小皮是他最忠實的士兵了,他對它說一不二,它也對他俯首貼耳,是他老甘的影子,尾巴了。要是小皮給人偷走了,或者跟它看上的狗私奔了,或者得個啥病沒命了,老甘不敢想他會咋辦。還會在這村子待下去嗎?

        小皮當然知道老甘領著它去干啥。

        這是老甘的秘密,小皮要替老甘守著這個秘密,知道了也不能瞎汪汪。

        小皮也好像習慣走在老甘后面了,雖是走在老甘的身后,可它卻曉得老甘的心思,一看老甘走慢了,就知道主人又走丟了,走到往事里去了,或者是走進了以后那些他看不到的日子,走進了來世。這村子有多空啊,空得老甘心里發(fā)虛,它也心里發(fā)虛,人和狗都會走神兒,思緒一飄一飄的就飄遠了??盏孟窭歉C山的火山口,大張著嘴想沖著頭頂上的天吼他娘的幾嗓子。老甘一瘸一拐地走得多難啊,他是村長,村子里的人還沒走空時他是村長,村子里的人一撥一撥地奔好生活去了,他還是村長,他要管這村子的好多雞毛蒜皮的事,它替老甘看門,老甘他替整個村子看門啊。它是老甘的狗,老甘是整個村莊的狗,要是老甘走了,這個村莊還會存在嗎?它真不相信假如老甘走了,這村莊會變成個啥樣子,也許過幾年就荒了,長出樹啊草啊什么的了。小皮就覺得老甘很高大,像個領兵打仗的大將軍了,它當然不能走到將軍的前面去。

        天上還是那一彎眉毛,只是又往高處移了移。

        頭頂是女人的眉毛,腳下是老甘和小皮的影子,一個細長,一個粗短。

        走著走著,老甘忽然覺得一個皮毛閃爍的東西朝他奔過來,不知是奔走在他眼前,還是奔走在他腦海里。銀狐!老甘從沒見過銀狐,可他知道那就是銀狐。在甘家洼,在這一片火山腳下所有的村莊,不管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生下來每個人腦子里就奔跑著一只銀狐。那只美麗的銀狐眼看就要撞到他腿上了,好像驀地發(fā)現了他,頓了一頓,尖俏的臉沖他一笑,又“嗖”地朝那邊奔去了。老甘覺得惋惜,可他知道,銀狐即便是撞到他懷里,也不能下手逮的,那是這一帶火山的吉祥物啊。爹早就說過了,銀狐能給人帶來好運,撞到誰身上,誰家的日子可能就要翻身了??墒?,他會撞上啥好運呢?他這樣的人也會撞上好運嗎?

        老甘就低下頭看小皮,一驚一乍地說,我看到傳說中的銀狐了。

        老甘又說,銀狐能給人帶來天大的好運呢。

        小皮疑惑地看著他。

        老甘便笑,看我,你哪知道這些事,我腦子里的東西你咋會看到呢。

        小皮也笑,我咋就不知道呢,我腦子里也有只銀狐呢,可是我剛才并沒看到銀狐,老甘啊,一定是你看花眼了。

        老甘怔了一怔,是啊是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這一帶的火山有只銀狐,可誰都沒看到過,他怎么會看到呢?你是不是窮得發(fā)瘋了,想讓銀狐帶來好運讓你發(fā)財呢?

        小皮忽然記起了什么,你沒忘了帶東西吧,沒忘了帶幾根女人的長頭發(fā)吧?

        老甘臉一沉,多嘴,我能忘了嗎,你以為就你記性好?

        老甘覺得小皮的擔心是多余的,夜里出來,他從不忘在左手的食指上纏幾根長頭發(fā)。

        小皮不再吭聲。

        兩個影子繼續(xù)向前走。

        街巷里黑燈瞎火的,留下的七八戶也不舍得亮個燈。南頭剩了個仙枝,北頭剩了個甘二老漢,西頭剩了個甘大腳,東頭……仙枝模樣好,又有點風騷,不是個省油的燈,甘喜喜咋就沒把她領走呢?甘大腳也不能放松,這人本事不大,花錢不少,喜歡小偷小摸,得提防著點呢……老甘想,你們就放心地走吧,這村子有我守著呢,我保證你們的院子不會丟一點東西,你們就等著眉開眼笑地回來過大年吧。

        老甘背著手一瘸一拐地走在村街的夢里,身后是他忠誠的士兵,他的小皮,他們一大一小地在村街上晃悠,這就是值勤了,是巡邏了,是給空蕩蕩的甘家洼站崗放哨了。他是從啥時起做上這個夜活兒的,是老婆跟著開沙廠的老板跑了以后,還是很多年前就從他爹那里承繼了這個愛好?

        老甘他爹當村長時還是很有些作為的,白天忙著開會勞動,到了夜里還是個大忙人,常常地,等他的女人和孩子睡下后,這個不可一世的家伙就披了衣服出門,背著手一搖一晃地走在村街里。老甘知道,他爹一直渴望一種夢游的境界,可以隨心所欲地游走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心頭。每一個夜晚,他都在做著一件有趣的營生,他一搖一晃地走到一家他認為需要嚴加看管的重點戶門前,用一根長發(fā)緊緊地拴了門環(huán),然后又走到下一個他認為同樣可疑的戶家門前重復著同樣的動作。這都是一些在他看來不太安分的人,比如地富反壞右,比如三只手,比如饑渴的光棍,比如偷野漢的女人,還有幾個可能會把他擠下臺的村干部。這成了他夜里必做的活兒,只要他不出村去開會,夜里再累也一定要出來走走。這常常需要花去他大半夜的時間,但他卻從來沒厭煩過。這個霸道的家伙樂此不疲。天快亮時,他又會急不可耐地爬起來,到那些重點戶門前去檢查一遍,看看哪家門環(huán)上的頭發(fā)斷了,斷了必定是夜里出去活動了,干壞事去了。他憑著這個能耐,破獲了好幾起案子,處理了好幾個不安分的人,他的威信像村街上空的炊煙越升越高。

        老甘也這樣,到了夜晚也像他爹一樣走在村街的夢里,像傳說中的夜游神,把這街巷,把街巷里的每個門道都摸個遍。

        小皮忽然吠叫起來。

        老甘扭過頭,順著小皮叫的方向看過去,并沒發(fā)現什么異常。

        小皮還是一聳一聳地吠叫。

        老甘就認真起來,又盯著那個方向看,老半天,他看到了一片樹葉,一片樹葉從樹上搖搖擺擺地落下來,掉到了地上。沒一會兒,又一片樹葉飄下來,搖搖擺擺地落到了地上。老甘一怔,知道秋深了,地上已經綿綿軟軟地鋪了一層,再過幾天會鋪得更厚,整個村莊都會裹上一塊綿毯子??磥硭沁t鈍多了,連秋深了都不覺曉。

        老甘搖了搖頭,目光又探向小皮,小東西的耳朵就是靈呢,一片樹葉落下來都能把它驚動了。就蹲下來,憐愛地摸著小皮的皮毛,像摸自己的兒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小皮呢,順著老甘的手勢,腰塌下去一大塊,尾巴甩得更歡了。老甘笑笑,你這小東西,還真會享受呢。說著說著,手更輕柔了,像摸自己的女人,從腦袋摸到脖子,又從脖子摸到腰背,再從腰背摸到臀部,他聽得手掌下的小皮幾乎哼哼起來了。好像是驀地記起了什么,老甘的手忽就停下了,目光也變得有些空洞了,移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女人,他的女人,這會兒在干啥呢?

        老甘的手就移開了,好像給燙了一下,好像小皮就是那個王八蛋老板。

        老甘騰地跳了起來。

        老甘對小皮說,還愣啥愣,就你會享受啊,你給我走!

        小皮呢,委屈地看一眼老甘,這回是走到大將軍的前邊了。

        走著走著,老甘突然叫住了它,你這灰東西往哪兒走呢?你不知道先要去仙枝的門洞嗎?

        小皮就往仙枝的院子走。

        老甘又說,走得輕點,別驚動了人家。

        小皮夾了尾巴,幾乎是不知道怎么走了。

        前面就是仙枝的院子。

        老甘停在門洞前,三下兩下從手指上解下一根頭發(fā),將兩個門環(huán)牢牢地拴了。老甘也懶得去聽屋子里有什么動靜,反正是,早起出來一看就什么都知曉了。頭發(fā)要是繃斷了,那就說明這女人不安分,夜里十有八九是偷偷跑到誰家去了,或者,是有人撥開門進來了。但是,這村子也沒幾個成氣候的人了,就算仙枝不安分,又能惹出什么是非來呢?既然惹不出是非,他為啥又要看護這個門洞呢。老甘說不上來,只是安慰自己,不去做這個,他又怎么打發(fā)這漫長的夜晚呢?

        老甘又檢查了一下門環(huán),好像是還有點不放心,又緊緊地栓了根頭發(fā)。

        老甘也說不清這些年他究竟用了多少根頭發(fā)。

        那些年,有個河南人常常騎著摩托車進村,用化學梳子、木梳子、蘭花盤碗來換女人們的辮子。老甘不知道河南人收這些辮子干啥,問了幾次,始終沒從他肚子里掏出東西來。河南人每次進村都會待上幾天,來了就在街巷里轉悠,破著嗓門喊,辮子換盤碗來——辮子換盤碗來——喊一喊,就把女人們的心給喊亂了,把她們的身子喊到街上來了。老甘的女人心思也動了,打算用辮子換一摞蘭花瓷碗,一摞盤子,幾把化學梳子,老甘卻死活不讓她出去。

        女人好看的眉毛一挑一挑地,你為啥不讓我去換?

        老甘臉紅脖子粗地說,我喜歡你的大辮子,當初你想剪掉它,我心里就疼得要命,剪了就剪了,反正還在家里,反正我還能看到,可你不能把它賣了。

        女人就甩盆打碗,我比你更舍不得,可是家里沒錢,你不讓我換,你給我錢呀。

        老甘就不吭聲了,一提錢他好像就抬不起頭來。

        女人說,你說話呀,咋一提錢,你就蛇咬了嘴似的。

        女人越罵越來勁,粗話臟話丑話都罵出來了。老甘沒想到女人這么狠,這么毒,終于沒管住自己的手,一巴掌抽下去,女人好看的臉就大了,寬了,腫起了老高。女人老半天反應過來,“哇”地哭出了聲,你敢打我,你個窩囊廢竟敢打我?我不跟你過了,我回我老家去。老甘早后悔了,“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口,就像前幾年女人要逃回南方的老家,他不讓她走,給她跪下的樣子。女人就抽他,踢他,用指甲挖他,恨不能找把刀殺了他。老甘也不去還手,說你打吧,只要你能解了氣,殺了我都行。女人終于打累了,雖然還在罵,卻再也沒提換辮子的事。后來女人跟人跑了,老甘從柜子

        里找出那兩根辮子,夜里就放在枕邊,摟在懷里,好像摟住了他的女人。時間久了,又感覺到了它們的僵硬,蛇一樣陰冷,就又藏到了柜子里。

        再后來,老甘做夜活時,女人留下的大辮子就派上了用場。

        仙枝家的堂門忽然“吱扭”一聲響了。

        老甘從往事里掙扎了出來,心一沉,深更半夜的,仙枝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干啥?

        小皮汪汪汪地叫起來。

        老甘想踢它一腳,終于還是忍住了,踢了,小皮會叫得更兇。

        誰呀?院子里的女人問。

        女人的聲音很好聽,老甘知道,仙枝早年學過幾天戲,還考過廣播站。仙枝的模樣沒可挑剔,身段也沒可挑剔,雖然生了孩子,但在村子里還是最妖嬈的女人。好多個夜晚,老甘每次走近這個門洞,好像都能嗅到女人身上的氣味。女人的乳香。女人的芬芳。女人身體各個角落散出的葵花一般的氣味。有幾次他被那氣味誘惑著,把持不住自己,甚至撥開了那黑沉沉的門,可是每一次,他又總覺得黑暗中有道視線盯著自己,刀一般地刺過來。他不知道它來自哪里,是他的老婆還是甘喜喜,是馬寡婦還是傳說中的銀狐,是狼窩山還是身邊的小皮,他真的不知道。他受不了那視線的壓迫,于是關上門,匆匆地走開了。

        老甘大氣都不敢出,小皮好像也曉得了什么,屏息凝聲了。

        可能是覺得沒什么,女人“嘩”地倒了盆水,腳步是朝南墻根移去了。

        老甘擦了一把虛汗,打算是要離開了,但是他忽然聽到了女人的撒尿聲。老甘像是被誰拉了一把,由不得止住了腳步,掉轉身,一張臉幾乎是撞到了門板上。老甘就罵自己,你個沒出息的貨,沒聽過女人撒尿啊?但是他很快聽到了小皮的嘲笑,是啊是啊,這村子連個女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你到哪里去聽啊?你是有幾年沒聽過了。老甘也顧不上去懲罰這個小東西了,他貼著門縫,聽著院子里的女人奏出的音樂。里面黑咕隆咚的,他看不到女人的身影,卻聽得到她的聲音,嗅得到她的味道。

        老甘覺得管不住自己了,欲望潮水一樣膨脹著,喧囂著,拍打著他的身體。他的手哆哆嗦嗦地,似乎伸出去就能抓到女人蓬蓬勃勃的奶子。他感到誰在蹭著他的腿,綿綿軟軟的,一低頭,看到小皮直愣愣地盯著他,盯著他的胯下,好像也覺出了他身體的異常?;蛟S幾年來一直追著他的那道視線,就來自于這小東西呢。他努力掩飾著什么,從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了,狠狠吸了幾口,驀地把燒得通紅的煙頭燙在了手背上。

        老甘聽得心底發(fā)出了一聲慘叫。

        老甘看到小皮把腦袋扭到了一邊。

        院子里再沒一點動靜了,女人或許是回了屋。

        老甘對小皮說,回吧,沒啥事了。

        小皮扭過頭來,還是直愣愣地看著他,意思是,不去甘大腳他們幾家門洞走走了?

        老甘搖搖頭,以后我們誰家都不用去了,你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睡個覺了。

        說罷,丟下小皮,一瘸一拐地往自家的院子返。

        老甘知道這是他的最后一次夜活兒了。

        小皮怔了一怔,也跟了上去。

        夜空里有一彎小刀,老甘想了想,從前,村子里的屠戶甘四劁豬時,用的就是這種彎彎刀。

        老甘又把目光投向遠處,狼窩山淡得只剩一抹影子了,更遠的山則稀里糊涂地給抹掉了,沒留一點痕跡。但是老甘知道,這些老不死的山們肯定不會從這黑暗中走丟的,明天一早起來,還會憋著勁兒努出來,該在哪里還在哪里,該是啥樣還會是啥樣。

        老甘回了屋,一頭就撞進了那根大辮子的夢里,他看到它揮舞著,就像傳說中的神鞭,一鞭一鞭地抽打著他。

        責任編輯陳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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