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所
留學是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也是人類文明傳播的重要渠道。隨著世界的連成一片,留學大潮頻繁迭起。對于正在起飛的后進國家來講,沒有“留學熱”,就很難走向世界民族之林。
中華民族是在屈辱和奮進中被迫邁入近代的。由于缺乏近代資本主義文明的社會機制和文化因子,中國只能大量從西方引進。政治上搬來了“議會”、“君主立憲”乃至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方案;物質(zhì)上引入輪船、火車、電報電話、新式工廠和近代化的科學技術(shù);思想文化上移植了資產(chǎn)階級進化論、天賦人權(quán)論、民主、新文學、新藝術(shù)、新教育等等。近百年來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比漢唐時期佛教文化的東來要廣泛和深刻得多。正是這種文化搏擊,給“被強力排斥于世界聯(lián)系的體系之外而孤立無依的古老的中國”(馬克思語)帶來了生機,使中華民族在近代化的道路上邁出了一步。在這種社會和文化大變遷中,經(jīng)過艱難曲折逐步成長和發(fā)展的留學生運動,就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近代出國的留學生有四萬多人,主要有官費生、自費生、傳教士資助的教會留學生、美國和英國退回部分“庚款”派出的留學生以及勤工儉學生數(shù)種。開始是流浪兒、窮書生和買辦、商人的子弟出國留學,后來發(fā)展到地主、官僚、紳士、秀才、舉人、王公大臣以及新式學堂的青年學生負笈海外。人數(shù)亦由幾人、幾十人、百人、千人,甚至萬人,直線上升。近代留學生的足跡,反映了中國人走向世界的歷程和思想認識的一步步深化。如果按發(fā)展階段粗略劃分,大體分為洋務(wù)運動前后的留學歐美;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時期的“韶日熱”;清末民初的留美高潮;五四時期的留法勤工儉學。從思想文化的角度去觀察,近代留學生有較突出的三個特點:
一、強烈的使命感和濃厚的政治意識。
中國知識分子向來有獻身政治的傳統(tǒng),封建時代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他們的主要信條。近代出國留學的青年學子雖然初步跳出了封建舊文人的窠臼,但強烈的參政意識一脈相承,尤其是近代中國民族危亡和政治衰敗的現(xiàn)實,迫使他們?nèi)ァ罢瘟魧W”。正由于此,許多獲得碩士、博士學位的留學生,歸國后還被迫接受清廷的科舉考試,得個進士、舉人的頭銜,弄個一官半職。詹天佑這樣的科學家,也有一堆無足輕重的官銜。以官銜反映知識價值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在出洋的留學生身上仍沒有被徹底打破。近代留學生的命運和地位,主要是由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政治沉浮和他們參與的程度決定的。
二、文化交流的逆差性和文化選擇的多元性。
文化雖然不能說完全如水那樣總是由高向低流,但不發(fā)達民族的文化一旦和發(fā)達民族的文化溝通后,就出現(xiàn)了逆差,前者主要是吸收,后者則基本是輸出。從某種意義上講,逆差是文化交流中的普遍現(xiàn)象。在近代,中國文化從總體上已無法和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相抗爭,留學生廁身異國他邦后,主要是引進,而不是輸出。這種逆差性決定了中國留學生只能充當吸收西方文化的“天使”,不能去做播植中國文化的“傳道者”。誠然,留學生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向西方介紹了一些中國的古典文化,如文學、史學、哲學、社會習俗、人文演化等,而且留學生本身的涉足海外,就是一種最形象的文化傳播,但這并未構(gòu)成留學生與近代中外文化交流的主體,只是一種副產(chǎn)品。所以,近代留學熱潮一方面反映了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另一方面則主要表明了中華民族向西方學習的歷史進程,在這個進程中,留學生是功德無量的。中國各種現(xiàn)代新學科的建立,主要出于留學生之手;近代老一輩的自然科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幾乎一半以上曾留過學。中國新文化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留學生始終是中堅力量:這種歷史局面的形成,主要是因為留學生適應(yīng)了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大趨勢,同時又與他們文化選擇中的多元性密切相關(guān)。
三、“不中不西”的雙重文化人格。
梁啟超在論述戊戌時期新文化時首用“不中不西”一詞,意謂那時的文化構(gòu)成既有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又有西方的資本主義文化,近代中國留學生的文化人格也頗似這種情形。每個留學生“西化”的程度雖然不同,但“徹底化”的極少,中國文化傳統(tǒng)無時無刻不在左右他們的行動。近代留學的奠基者容閎,留美歸來后連中國話都講不好了,后又移居美國,娶了一位美國小姐,但他一生的所作所為仍受中國文化的影響,這在他著的《西學東漸記》中有充分反映。早期的留美幼童,皆為十來歲的娃娃,但也未徹底“洋化”,他們身上仍有地道的中國文化基因。嚴復(fù)這樣的西學大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氣味很濃,晚年又被儒學徹底俘虜了。怪人辜鴻銘是受歐美學者尊重的精通西洋文化的權(quán)威人士,他留學歸來后,卻變?yōu)楣拇等寮椅幕姆饨ㄐl(wèi)道士。許多人都把胡適當作“西化”的典型,但客觀地剖析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土貨”很多,封建的倫理道德時刻在支配著他的行動,他的戀愛悲劇就是極好的說明。因此,說近代留學生根本沒有被“洋化”,即受了西方新文化的影響是不科學的,說近代留學生有相當一批人“全盤西化”了,也是缺乏根據(jù)的。事實是,近代留學生受的是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雙重熏陶,是一種中西文化融合后的不協(xié)調(diào)又多變的結(jié)合體。有的人西學多一點,中學少一點;有的人學術(shù)上是西學,道德行為上是中學;有的人則早年從西學為主,晚年西學為輔。不過從總體上觀察,用“中體西用”或“洋為中用”來概括近代留學生“不中不西”的雙重文化人格是較科學的。這種文化格局,也基本代表了近代中國在特殊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下形成的文化“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