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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可殺不可辱

        2009-04-15 08:10:20岑燮鈞
        百家講壇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高洋皇帝

        岑燮鈞

        元善見大概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做皇帝,因為他的父親只是北魏的一個親王而已。雖說不是沒有一點兒可能,但是,在這個亂紛紛的世界上,做皇帝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

        可是,偏偏這樣的事落在了他的頭上。那一年,他只有11歲。11歲,本是無憂無慮的年紀(jì),可是,做了皇帝,再要無憂無慮恐怕就難了。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過青春期的。等到他稍懂人事之后,想來也會嘆息他們拓跋家的江河日下吧。他的身上,鮮卑族的血液依然奔騰不息,可是,自從孝文帝拓跋宏改姓“元”之后,他們拓跋家的身上,也就有了漢人的氣質(zhì)。

        現(xiàn)在,身在禁中,元善見是皇帝,可他這個皇帝是由高歡立的。高歡能立皇帝,自然也能廢皇帝——這就是拓跋家的悲哀。

        好在,高歡也沒怎么難為他。當(dāng)初,高歡也曾禮敬前一任皇帝元修,只是元修年少輕浮,想不受一點兒拘束,于是,出逃長安,投靠另一權(quán)臣,誰料不到五個月,就被毒死了。

        元善見不是這樣的人。他愛好文學(xué),熟讀詩書,而且射箭百發(fā)百中,臂力也十分驚人,胳膊窩下夾一個石獅子都能躍過宮墻。也就是說,元善見文武雙全,內(nèi)外兼修,時人認(rèn)為他有孝文帝的風(fēng)烈??上В环陼r,縱有不甘也難有作為,大勢如此,豈是人力可以挽回?

        這樣一位出色的青年,大概沒有一個權(quán)臣會放心的吧。不過,高歡在時,元善見的日子還算不錯。為此,在高歡死時,元善見以最高禮儀為他舉行國葬。同時,趕緊封其兒子高澄一大堆極高的官銜。元善見想,反正我的命都掌控在你們高家手里,還吝惜官銜干什么!不過,既然你我是君臣名分,起碼在禮節(jié)上,你要把我當(dāng)皇帝看。這是元善見的底線。除非,你把我廢了。

        可是,你有你的底線,高澄有高澄的高壓線。高澄怎能放心這樣一個人在臥榻之側(cè)呢?于是,他任命崔季舒為中書黃門侍郎,監(jiān)視元善見的一舉一動。這樣,宮中布下眾多眼線,皇帝的言行就掌握在高澄手心了。高澄在給崔季舒的信中問道:“癡人情況如何?他的氣焰是否有所收斂?”元善見的夢想,在高澄看來,都是癡人說夢。當(dāng)然這一層誰都沒明說,但誰都心知肚明。就連下人也看得分明,知道誰是真正的主人。

        元善見曾與高澄在都城的東郊游獵,追逐獵物馳馬如飛——畢竟,元善見還是個身手矯健的熱血青年??墒?,監(jiān)衛(wèi)都督卻跟在后面大叫:“皇上不要縱馬飛奔,大將軍會發(fā)怒的?!贝髮④娬哒l?高澄也。這讓正在興頭上的元善見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不由得胸口發(fā)悶。是啊,高澄的飛揚跋扈,他是領(lǐng)教過了。可元善見氣血上涌時,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記得高澄陪自己飲酒時高舉酒杯說道:“臣高澄向陛下勸酒?!笨此歉钡滦裕置魇且环N威壓,仿佛是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讓元善見很是不爽,便沒好聲氣地說:“自古以來沒有不消亡的國家,朕也用不著這么活著!”誰知高澄暴跳如雷,厲聲道:“朕!朕!狗腳朕!”罵完之后竟然命令崔季舒連打元善見三拳,然后拂袖而去。

        自古以來,可有臣下打皇帝的?三拳事小,打在強(qiáng)壯的元善見身上不過是撓癢癢。可是,這口氣怎么咽得下去呢?這一夜,對元善見來說,大概會是不眠之夜吧。縱然自己有舉鼎之力,可是又怎能舉起整個國家啊?他就像被縛的野狼,也只能長夜哀鳴,舔食自己的傷口罷了。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就是沒有大謀,為身家性命計,也只能忍下了。所以,當(dāng)?shù)诙旄叱闻纱藜臼鎭戆参吭埔姇r,元善見也表示了自己的歉意,并且還賜給崔季舒皇家的絲絹。沒想到,崔季舒竟不敢領(lǐng)受。等到崔季舒稟報了高澄,高澄讓他接受一段時,元善見就把一百匹絲絹捆在一起給了崔季舒,不無意蘊地說:“這也是一段!”是的,這其中不能不說隱含著對高澄和他的走狗的一點兒示威之意。

        一連串的受辱,讓元善見憂憤難平。常侍侍講荀濟(jì)也是看在眼里,氣在心里。他秘密聯(lián)絡(luò)元老重臣,想尋機(jī)誅殺高澄,于是,聲稱要在宮內(nèi)建一座假山,暗中卻挖掘一條通往北城的地道。挖到千秋門時,門衛(wèi)聽到地下有響動,就報告了高澄。高澄率兵闖入宮內(nèi),也沒參拜元善見,徑直坐下問道:“陛下為什么要造反?我們父子有功于國家,有什么對不起陛下呢?這一定是你身邊的侍衛(wèi)人員和嬪妃們搞的鬼!”高澄正要大開殺戒,元善見挺身而出,義正詞嚴(yán)地反駁道:“自古以來只聽說過臣子反叛君王,沒聽說過君王反叛臣子的。你自己要造反,又何必說我呢?我殺掉你,江山社稷就會安定;不殺你,就會國將不國。我對自己也沒有什么好愛惜的,何況對這些嬪妃呢?如果你一定要反叛弒君的話,早動手晚動手全在你自己了。”高澄聽完這一席話,也有點兒坐不住了。他跪在元善見面前,痛哭流涕,向元善見道歉。元善見五味雜陳,但此情此境,也只能給各自臺階下。于是,一起痛飲,直到深夜??墒牵埔娦睦镉衷鯐浤侨枘?他知道,這只是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那一抹如血的殘陽而已??v然高澄是性情中人,但是眼前的政治現(xiàn)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又怎會真心悔過呢?

        果然,三日后,元善見被軟禁含章堂。荀濟(jì)等人,不是在大街上被投進(jìn)鍋里煮成肉羹,就是連人帶車被推到東門市場燒成灰炭。

        然而,就在高澄等人加緊謀篡大位之時,發(fā)生了一樁元善見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大好事——高澄被他的廚子刺殺了!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元善見高興了好一陣子,偷偷對左右人說:“大將軍死了,這真是天意啊?,F(xiàn)在,大權(quán)總該復(fù)歸皇室了吧!”可是,他錯了,死了高澄,還有他的弟弟高洋呢。高洋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比之高澄,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看,他面君的樣子——帶著八千士兵前來,且兩百多人站在殿外的臺階上,都捋起袖子緊握著刀,好像面對強(qiáng)敵嚴(yán)陣以待一樣。上殿后也不奏事,只讓人傳話道:“我家里有事,要到晉陽去!”裝樣子虛拜了兩下,扭身就走。元善見看著高洋遠(yuǎn)去的背影,臉上又籠上了一層陰影,自言自語道:“此人似乎更不相容,朕不知死在何日!”元善見心灰意冷,身為籠中之鳥,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

        果然,高洋加快了謀篡的步伐。他的那幫手下,也攛掇他趕緊登上大位,以便他們也好加官進(jìn)爵。高洋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勸道:“你爸像龍,你哥像虎,都不敢竊據(jù)天位。你是什么人,敢登上堯舜的位置!”高洋把這一層意思與近侍商議,有人說:“正因為不及父兄,那就更應(yīng)該早一點登大位啊!”是啊,免得夜長夢多。元善見這小子在身邊,終是個禍根,當(dāng)初,父兄讓他坐在皇位上,也不過是為了擺擺樣子而已嘛!

        于是,披著羊皮的狼,一一都卸下了羊皮。這事不用高洋親力親為,早有一干人等人官覲見,對元善見說道:“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高洋圣德英明,萬姓歸仰。臣等冒死進(jìn)奏,愿陛下效法堯舜禪位齊王!”狼子野心,早已識透,元善見不卑不亢,正色道:“此事醞釀已久,自當(dāng)遜讓!”停了一下,說道:“那么,就擬一道詔書吧!”有人說道:“詔書早擬好了!',隨即遞了上來。元善見簽字蓋印,隨后說:“那么,你們把我安置到哪里?怎么個去法?”下面有人回道:“在北城另有府第,還是備齊御駕,依照原來的儀仗前去?!庇谑牵埔娮呦掠?,向東廊走去。此時,他百感交集,悲從中來,想起了與他有著同樣命運的漢獻(xiàn)帝。他記得范曄的《后漢書·孝獻(xiàn)帝紀(jì)》的《贊》里有這樣的話:“獻(xiàn)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边呑哌呉?,不由內(nèi)心抽搐:是啊,我不就是另一個漢獻(xiàn)帝嗎?

        元善見走下了皇座,被封為中山王,有時反要倒過來隨駕高洋。彼一時,此一時,元善見的心中肯定不是滋味。他預(yù)感到了自己的明天,就像當(dāng)初他曾說過的那樣:“此人似乎更不相容,朕不知死在何日!”盡管皇后為防不測常常為元善見先嘗食物,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高洋還是逮著了時機(jī),毒死了元善見以及他的三個兒子。不知道元善見在毒性發(fā)作的那一刻,會作何感想?是一切都到頭了、解脫了,還是迸發(fā)出了最后的活力,推倒了門前的石獅子?要知道那一年,他只有28歲,多好的年紀(jì)啊,多有力的身體啊!可是,他是多么地?zé)o助啊,他是一只困在籠子里的獅子,指爪滴血,空自咆哮,卻沒有機(jī)會騰空而起!但是,他守住了做皇帝的底線,那就是——可殺不可辱!

        就這樣,元善見被后人稱為魏孝靜帝,永遠(yuǎn)地躺在了冰冷的歷史里,躺在了波瀾不驚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文言文里。多少人走過,看過,都轉(zhuǎn)身而去。因為他只是一個歷史的匆匆過客,在歷史的風(fēng)云面前,沒有人在乎他的靈魂。而多少年后的一個下午,有人在書齋里邂逅了他,有感于一個如此優(yōu)秀的帥哥葬身皇帝之位,有感于他痛苦的靈魂和內(nèi)心的掙扎,有感于他的強(qiáng)力反彈和不得已而為之的隱忍,以及對人格尊嚴(yán)的努力維護(hù),一時不勝唏噓,乃把冰冷的文言轉(zhuǎn)化為溫?zé)岬陌自?,以自己的同情與理解,超度他,復(fù)活他——不知能不能使他千年的怨氣稍得舒解呢?

        編輯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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