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芳
一
晝與夜正在交接色彩的那一刻,夜人好像是從一天中唯一可以找到的一個接縫中,出現(xiàn)在這個村鎮(zhèn)上的。而在靠近鎮(zhèn)子之前,他是先聞到自己要尋找的那種味道的。在經(jīng)過一段長途跋涉的辛勞之后,是一股迎面撲來的香柏樹的香味,讓夜人重新變得精神起來。
在黃昏與夜色的縫隙里,天空正飄著一場細雨,細得像霧一樣,仿佛可以融入肌膚。當時,雨好像就是標在那一刻里的一個記號。夜人帶著滲入身體的濕潤向小鎮(zhèn)走去,頭發(fā)和衣服乃至整個靜靜的小鎮(zhèn),都在細雨中泛著潮味。小鎮(zhèn)的中間,有一條古老的青石板路,石板上泛著幽綠的光亮,沒有一絲塵土,石板的夾縫中生長著一些野草。石板路兩邊是靜穆在夜雨中的土屋。夜人穿過整個小鎮(zhèn),都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小鎮(zhèn)就像是蝸牛丟在某個角落里的空殼。夜人覺得,一種濃濃的、古老的東西慢慢滲進了他的身體。
小鎮(zhèn)里沒有打擾夜色的一星燈火,夜人因衣服越來越濕而感到寒冷。他蹲下來,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一盒火柴?;蛟S,他想靠點燃一支香煙來溫暖自己?
他抽著煙向鎮(zhèn)子的盡頭走去,他不再奢望能看到什么。他希望能找到一個可以住下的地方。聽著鞋子在青石板路上敲擊出的單調(diào)的聲音,他想,從他進了鎮(zhèn)子后,這里的一切,似乎都簡單到了最原始的狀態(tài),而所有的簡單中又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
夜人纏繞于這些思緒,不覺香煙燙到了手指。在他即將走到街道盡頭的時候,遠處的雨霧中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一個女人的影子。這是他來到這里看到的唯一的身影。夜人想,即使僅僅是一個影子,他也應(yīng)該抓住。然而他的腳步卻并沒有因此加快。他繼續(xù)往前走,那影子的輪廓愈益清晰。女人好像披著油綠色的皮質(zhì)雨衣。雨衣寬寬大大地遮著女人的身體。但他仍然能感到一種女人的骨韻。夜人越來越接近那個影子,能感到那影子中滲透著的憂郁和凄艷,他的心不由一顫。為了讓雨中模糊的影子變得具體起來,夜人明顯地加快了腳步。就在夜人即將走到影子跟前的時候,在他本應(yīng)該能看到一個具體的存在的時候,那影子卻重又模糊起來,夜人只看到女人似乎剛剛解開來的長長的頭發(fā)。那長發(fā)完全遮住了女人的身體。后來夜人的目光里,全都充溢著女人的頭發(fā),長長地,黑黑地,覆蓋了整個夜色。當他再走近的時候,影子和長發(fā)卻在無限的擴大中突然消逝。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是原來的雨霧。影子消失的地方,夜人嗅到一股濃濃的香柏味。
夜人蹲在雨中,連著抽了幾支煙。夜人凝視著煙頭閃爍的紅光。細雨偶爾落在紅光上面,發(fā)出微弱的“——”的聲音。他感到剛才那女人長長的頭發(fā),仿佛纏繞在他的身體里了。
影子消失的地方,一座不算大的寺廟落在夜人眼前,他顯然感到有些意外。廟的兩側(cè),守著兩棵古茂的老樹,樹干粗得需要兩個人合抱,而濃密的樹冠扣下來,像是一頂巨大的帽子。站在樹底下,你才會知道那兒可以避雨,雨滴幾乎無法從那濃密的枝葉間落下來。廟宇和老樹在安靜而又濕漉漉的雨夜中,彌散著更加神秘的色彩。夜人站在廟宇前的時候,就覺得有一種空靈正慢慢侵入自己。從寺廟邊上的一間偏房里,傳來一陣輕輕敲擊木魚的聲音。木魚聲傳出的窗口,亮著一絲極微弱的燈光。他最后別無選擇地去敲開了那一扇虛掩的扉門。油燈下一位小僧人敲著木魚,并沒有因為有人進來而中斷,也沒有看一眼來人。
“打擾了,門沒有關(guān)著啊?!币谷苏驹诘刂虚g那古老的大方磚上說。
“佛門從來不關(guān)的。”小僧人道。
“我可以在這里借一宿嗎?我已經(jīng)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币谷死^續(xù)說。
小僧人把木魚停下,打量了夜人一眼,然后去取了一件干凈的衣服,對夜人說:“請跟我來吧?!?/p>
夜人跟著小僧人進了臨時屬于自己的那個房間,小僧人把衣服遞給夜人,叮囑道:“把衣服換上吧,看你全身都濕透了?!痹谕顺龇块T的時候又說,“木桶里有水,你可以用的。”
夜人在昏暗的燈下始終沒有看清小僧人的臉。他換上小僧人給他的衣服,一種干爽的感覺,讓夜人突然間想起被自己遺忘了的溫暖。睡下后,他在被子上聞到了淡淡的香柏葉的味道。他想著這里的一切,細雨、一塵不染的青石板路、雨霧中女人的影子和頭發(fā)、古樹、寺廟、油燈和木桶,還有淡淡的香柏味,一切都是那么古老而神秘。不知為什么,夜人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歸屬哪里,但他卻知道,他的生命正在進入一種新的狀態(tài)。那一夜在睡夢中,他又夢見了在雨中消失的女子,那飄在雨中的長發(fā)仿佛注定要抽打他的內(nèi)心。
第二天,夜人向小僧人辭行后離開了寺廟。臨別時再次向寺廟回頭,他看到在正殿上方刻著“梵音寺”,幾個古體字看上去是那么的沉重。
二
夜人離開深夜寄宿過的寺廟后,就去尋找從小僧人那兒打聽到的鎮(zhèn)里唯一的旅館。他在短時間內(nèi)還沒有離開這里的打算。
旅館在寺廟東面,接近鎮(zhèn)邊上的一個庭院。那個庭院就像一個秘密被包藏在四面環(huán)繞的綠樹中,庭院的西面是一條路,路的旁邊有一條不太寬闊的河。河水清澈透亮,卵石歷歷可見,河面上叢生的水藻中有幾只浮游的鴨子。河水把村子分為東西兩半,人們需要通過河上的小橋來往。庭院后面的遠處,還住著幾戶人家,再往后就是連著遠山的山坡了。山坡上看不到綠色,只有干凈的黃土,那是一面純粹的黃土山坡。
旅館的招牌就掛在庭院前面的一棵大樹上,招牌上刻滿了時光的印痕,看上去有些陳舊,上面用草書寫著“消逝”兩個字,后邊的三個字“寄宿館”是正楷。夜人盯著招牌上的字看了很久,仿佛那兩個字是專門為自己而寫的。
進到院子后,一位正在晾曬床單的老婦人接待了他。大部分房間是空著的,夜人最后選定了二樓東面最邊上的一個房間。樓梯是已經(jīng)褪了色的木制樓梯。他拖著自己的行李,從木梯上到二樓,穿過窄窄的走廊,來到自己的房間。淡紫色的門半開著,夜人站在門口看了幾秒鐘后才進入那扇門,確切地說,他是進入了一種顏色。房間內(nèi)的小窗簾、床單、被子,包括桌椅和杯子等物品,都是一個顏色:淡紫色。他覺得這種顏色會把自己融化掉,或者是他將和這種顏色一起融化。
在這里,他感到一種舒心卻又怪異的感覺。夜人看到墻上有一幅書法,上面寫著:“未來就是把過去留在絕境里”。當他正把那行字咬進自己嘴里的時候,老婦人送來了熱水,老婦人放下熱水,臨出門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是逃到這兒來的嗎?”
夜人推開后面的小窗戶,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撲鼻而來,隨后他看到了樹上跳著的鳥兒,并聽到了它們的叫聲。夜人獨自想著,這兒真是自己要來的地方嗎?
黃昏的時候,夜人才走出旅館,順著旅館旁邊的小河向村子的后面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看著靜靜的河水,向那塊唯一沒有綠色的山坡望去,腳下踩著樹蔭和從樹蔭間落下來的夕陽碎片。他覺得這里既親切又陌生,自己正行走在親切與陌生的中間,讓他感到這一程既像是來路,又仿佛歸途。
夜人后來蹲在小河邊,看著天邊夕陽最后的一抹紅色下墜。他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好像看到了逝去時光的碎片,夜人覺得那最后消逝的燦然中,滲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讓人心疼,讓人悲亞。
隨著夜色的上升,夜人感到自己被某種東西給淹沒了。
三
藍看見夜人從自家門前的小路上走過,她正蜷在東屋窗戶下的一個角落里,看上去就像一件被揉成無數(shù)個折皺的舊衣服。夜人只是從藍的視線里匆忙而短暫地一閃而過,那時,藍正把自己的臉,從天邊那片正在墜落的紅色里扭開。夜人就是在藍最后決定放棄那片紅光的時候,從紅光里緩緩走過。藍每天都會在黃昏時分看夕陽下墜,然而她最喜歡的那一片紅色,每一次都會在凝視中展開撕裂一般的疼痛。她覺得那是整個夏日最終全部的血液,從自己的身體里緩慢而又徹底地流走了。
骨髓都在疼。她撫摩著自己身上無數(shù)的傷痕,它們七零八亂又錯落有致。不知什么原因,在突然間她想起自己在旅館墻壁上寫下的那句話:“未來就是把過去放在絕境里”。其實現(xiàn)在她才真正明白,那句話本來就不是寫給自己的。
藍幾乎是把自己移到廚房去的,每天丈夫?qū)ψ约旱臍驈膩聿还軅Φ某潭?。而藍只要在還能動的情況下,在丈夫回來之前,就必須把晚飯做好,這已是多年來形成的一種習慣。
受傷的左臂因疼痛而無力地從肩膀上向下耷拉著,現(xiàn)在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右手去做。藍在面盆里盛了一些面粉,在菜板上切了一堆碎蔥片,連同咸鹽、花椒粉和茴香粉都放進面粉里,再用溫水把面粉和調(diào)料調(diào)到正好,不稀也不稠。她又去院子里的雞窩邊上撿了幾個雞蛋回來,磕到面粉糊里攪勻,面粉糊因加進了黃燦燦的蛋黃,最后呈一種淡淡的黃色。她覺得,淡淡的黃色,是沒有傷害的顏色。
藍又把做粥用的黃豆和小米放在一個小瓷碗中,在黑亮黑亮的鐵鍋里盛好水。她把這一切準備停當后,才走到柴禾堆邊撿起斧頭開始劈柴禾。先把一根柴上面所有的小枝杈剁掉,最后再將主干劈成一片一片的小截。她在劈柴禾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在劈掉剁掉生活里的一些細節(jié)。
柴禾在爐子里燃燒得狂野而迅猛,紅色的火苗吐著蛇信舔著鍋底,松針和松枝在燃燒中發(fā)出淡淡的松節(jié)油的香味。藍坐在爐前的小木凳上看著燃燒的火苗,不停地加著柴禾,紅紅的火光映到藍的臉上,藍的眼睛里并沒有反射出一絲光芒,兩只眼睛只是黑洞洞地望著火光。鍋里的粥在烈火中煎熬成熟后,散發(fā)出滿屋子的米香味。粥做好后,她把爐子上換成平底鍋,開始做雞蛋餅。她又往爐子里加了柴,等抹了足夠菜子油的平底鍋烤得發(fā)燙時,上面涂的菜子油開始冒煙時,再把剛才調(diào)好的面糊舀一勺倒在平底鍋上。面糊在平底鍋上由中心向邊緣外溢,在邊溢邊熟中最后定型,再用鏟子兩面翻烤,直至把誘人的金黃色涂滿整個餅面,一張雞蛋餅便做好了,薄脆松軟,香味四溢。藍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那些傷疤,覺得它們就像平底鍋上煎著的一張張雞蛋餅從死亡又到復(fù)活的過程,而且受傷的經(jīng)歷一點都沒有影響到她做飯的心情。因為已經(jīng)在過去的那被垛般高高的日子里,她已經(jīng)封閉了自己其中的一部分思維,只使用可以幫她走路、吃飯、睡覺、干活和偶爾唱歌的那部分,除此之外的另外一部分,她盡量讓一把生銹的鎖把它們鎖上,而且放在常年見不到陽光的潮濕的角落里,輕易不去打開。
其實,她已經(jīng)熬過新鞋剛縫好時夾腳的那段日子了,她蜷曲的腳已適應(yīng)了鞋子的大小。
初升的月亮在晚飯時悄悄來臨,藍從熱氣騰騰的廚房里鉆出來,抹了抹臉上的熱汗。飯菜的香味,先后迎接回晚歸的丈夫和玩耍的孩子們。丈夫空著手回來,顯然今天又沒打到什么獵物。他們一家坐在飯桌前,都默默地吃著飯。丈夫的臉上從來都沒有過什么表情,藍從女兒禪的手中接過未滿兩周歲的小兒子,把兒子抱在懷里,用受傷的左手有些困難地撩起衣衫,兒子吃奶時連同奶頭上的一大塊青紫一起吮吸進了嘴里。藍不動聲色地咬了咬牙,并露出一絲疼的痕跡來,仿佛那些傷,只是自己手中的斧頭砍在柴禾上的一些印痕。天生啞巴的女兒咿咿呀呀地用手指向藍比劃著什么,那是一種只屬于他們母女之間的語言。小兒子是營養(yǎng)不良的軟骨病,快兩歲了都立不住脖頸骨,每天大部分時間都由禪照看著,或者放在棗樹下在地上爬??蛇@些絲毫不影響她對他們的愛,因為對于藍而言,這是她唯一可以傾注感情的缺口,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別的什么了。
街頭巷尾,總能聽到人們對藍的竊竊議論,那么美的一個女人,竟因為抵債嫁給一個在臉上從來找不到笑容的阿井,而且生的孩子又是一個啞巴,一個軟骨。有的說,那都是因為藍生得太美了,那大概就是她自己揭了后輩的風脈,美得看上去竟帶著些邪氣。唉,不知哪輩子造的孽呀。
晚飯后,不能說話卻非常懂事的禪去收拾鍋碗。藍把兒子哄睡后,在月光下用開水擦洗著傷口,洗完后就用紗布將傷口一層一層地裹上,把疼痛和悲傷一起裹上,她盡量把臉從傷口上扭開,以免看到傷口里時不時向外冒出的勃勃生氣。而且她想著,慢慢地每一塊傷疤都會在死亡中獲得重生。
丈夫阿井在院子里攤開雄黃和一種白色粉末,他把每樣粉末碾成面,然后按照比例分配好后,用紗布包上,輕輕地搓成一個一個的小丸子,準備好第二天去炸獵物用。因為今天他雖然沒有什么收獲,卻發(fā)現(xiàn)一個足夠令自己充滿興奮的秘密,那就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窩狐貍的獵道。
藍先去睡了,阿井在睡前卻總要喝酒,他從那個可能比自己的年齡都大出好多的酒壇子里,倒出一碗酒,獨自坐在院子里喝著,黝黑的臉膛和烏溜溜的小眼睛籠罩著一片陰影。他邊喝著酒,邊從胸前的煙草袋里捏出一小撮煙絲,壓進煙嘴后,用小拇指上特意留長的那片黑指甲把煙絲壓實,然后劃一根火柴將煙絲點燃,深深地吸一口。
阿井的內(nèi)心其實最知道藍的美。那個因抵債抵過來的姑娘是那樣美麗。但是阿井從不讓這種念頭在自己心理滋生,他覺得不能讓自己沉溺在任何一種美中,否則他會像別的男人一樣完蛋,動搖他有意在內(nèi)心培養(yǎng)起來的那份堅定,會讓她離開自己,而且等于告訴她“現(xiàn)在是我反欠著你的”。他不能讓事情有了另一種發(fā)展的軌跡。因此,他就只能去無視美麗,他一直在不斷地忠告自己,美會讓自己變軟弱,而且動搖,那表面上絕對完美的背后只是一個陷阱,千萬不能掉進去。
阿井喝得醉意迷離的時候,才回到房里,他用充滿酒氣的嘴巴,蓋住了藍的臉,去啃那張臉。他撕去藍身上裹著的內(nèi)衣,他看到藍的身上到處都是被他抓過的傷痕。
在藍的身上他從未得到過一絲回應(yīng)。
藍蜷曲著身子,做著被黑暗吞噬的夢。
四
夜色來臨之前,夜人用雙手捧起一把清冽的河水,洗了洗臉,以消去一些夏天的暑熱。在他帶著滿臉的水珠返回時,無意間向藍的小院瞥了一眼。他只看到那些窗戶都張著黑洞洞的眼睛,就覺得那小院陰森得看不到一絲生氣,那一排靜默在暮色里的房子,好像充斥著怨毒和悲傷,致使他不敢去再看第二眼。
那天夜里,夜人躺在旅館的床上,看著從窗戶上悄悄爬進屋里的月光,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寐。直到深夜,他奇怪地聽到一陣女人的歌聲,歌聲從窗外悠悠地傳來,像一股滲入夜中清冽的水流,充滿憂怨和哀傷。夜人開始的確有些害怕,但是后來在不知不覺中,竟慢慢地在歌聲中進入夢鄉(xiāng),他又夢見了在雨中飄滿整個天空的長發(fā)……
午后的燥熱讓人難以入睡,夜人打算到后山去看看,老婦人說那山叫羅山,山上長滿了香柏樹。夜人順著小河向村后走去,羅山就在溪水的盡頭。不知為什么,夜人的心里,老惦記著水,仿佛自己是一塊因干旱而龜裂的土地。不知不覺間,他順著小河,確切地說,是順著淡淡的香柏味一直向后山走去的。大約快到溪水盡頭,前面不遠處的草叢里,夜人突然看到一團紅光閃過,像一團紅紅的火焰?!盎鸷?!”夜人脫口叫了起來,腳步也不由得隨那團火焰前移,火焰不緊不慢地在河邊的草叢里跳躍。夜人跟在火焰的后面邊走邊想著,他曾聽人說過“千年火狐”的說法,不想今天真的有幸一見?;鸷乃俣纫热说乃俣瓤斓枚啵谷俗詈髱缀跣∨芷饋?,他不知自己跟著那火狐幾乎已經(jīng)快到了溪水的源頭。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密植的香柏樹林,整個林間到處充溢著濃郁的香柏樹的香味,濃郁的香味中泛著淡淡的苦澀。溪水的另一側(cè)則是不算太高大的石壁,水從石壁的根部滲出,火狐在突兀而出的一塊石壁后面突然消失了,當夜人繞到那塊像一扇門似的石壁后面的時候,夜人停下來,不動了,整個人在那里呆了足足有幾十秒鐘后才回過神來。他看到一個女人赤裸著身子正在溪水里洗澡,已過午后的陽光正好鍍亮了女人的臉和裸出水面的身子。
藍第一次意外地出現(xiàn)在夜人目光中的那張臉完美無缺,甚至包括上面的期待、裸出水面的身子。藍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想要抓在手里的東西。夜人本該避開的眼睛,一動沒動,他看著藍的臉就好像在面對一場無法躲避的災(zāi)難一樣,仿佛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選擇,而只能迎接和面對了。藍很快便恢復(fù)了平靜,她本該去護住自己身體的手,卻握滿了水,尖叫的聲音一開始就在喉嚨里被卡住了。他們誰也沒有回避。藍看著夜人看自己的眼神,就仿佛是用她自己投在他臉上的目光又折射回來看自己一樣。藍微開的嘴唇上掛著濕津津的水珠,臉上真正的悲傷上面,覆蓋了另外一種東西。夜人在藍的臉上看到一種帶著缺口的和完美得有些空茫茫的期待,那分期待旗幟鮮明地在誘他入水,使他的意識開始迷亂起來。當夜人的手真正觸到那份期待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盡管在水邊走了那么遠的路,卻似乎從來就沒有經(jīng)過水邊,就已經(jīng)在水中了。夜人看著從藍的眼睛里泛出的光,竟像是水面上經(jīng)年不散的霧氣。在那樣水的眼神里迷失,真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夜人看到藍的右手無意中撫向左手臂上那一片亂糟糟的傷疤時,藍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只有獵人臉上才應(yīng)該有的那種堅定的神情,他倒變成了一只已經(jīng)無法逃脫的不折不扣的獵物。
夜人看著藍嘴唇上掛著的水珠,隨后又轉(zhuǎn)向手臂上那團看上去還新鮮的傷痕,問道:“你受傷了?”
“所有的傷最后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藍的眼睛里有淚水,臉上卻生出一片泛著光華的笑容,而且笑容里滲出一種因疼痛而有的生機。藍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眼中,看到一份自心底升騰起來的溫暖。
“你知道嗎?你太美了?!币谷擞檬謸嶂{的身體說。
她開始迷戀他溫暖的目光和柔情的臉,迷戀他身上每一塊結(jié)實的肌肉,從他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視野里的那一刻起,她就認定那就是自己想要抓住的東西。她開始信任他,她把手伸向他。
“我叫藍,撫摸我!在我的身體里撫摸我!”
藍在一開始被卡在喉嚨里的那聲尖叫,她覺得是從嫁過來的那一天開始就一直卡到了現(xiàn)在,此刻終于喊了出來,后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一個緩慢的過程中一滴一滴地化為溪水。
——你讓我體味到了從未體味過的感覺。
——你身上有香柏葉的味道。
五
這幾天,阿井把小院里的墻上釘滿了大大小小的狐貍皮,那些狐貍皮基本上是一種顏色,只是深淺不一。就是在墻上的狐貍皮漸漸多起來的日子,阿井晚上總是睡不安穩(wěn),他常常聽到房子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響動。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一張張狐皮上突然長滿了無數(shù)的眼睛。它們用凄怨和仇視的眼神在他周圍的任意一個地方盯著他。
后來連著的幾個夜里,他老夢見一個穿紅衣的女人,纏住他,和他要自己的孩子。女人火紅色的紗衣飄蕩在漆黑的夜里,而且每次總是好像一陣風似的在自己的夢里出現(xiàn),眼神里是悲哀褪盡后殘存的冷漠。他連著幾次夢見那個女人,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那張臉,看著看著,慢慢地變成了藍的臉。
藍在家里,總是靜靜地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很少說話,也很少有笑容,她只用眼睛去觸摸周圍的一切。她情愿讓自己的舌頭生了青苔,語言在肚子里腐爛。她總是獨來獨往,從不和鎮(zhèn)子里的人攪和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在生活中開始肩負起一顆紐扣的使命,必須把一個缺口堵上,以防止那不該被袒露的東西外溢出來。
藍看到墻上的狐貍皮一張張地多了起來,心中莫名其妙地便有了一些不祥的感覺。隨著狐皮的增多,那不祥的感覺也愈來愈強烈,她總感到,災(zāi)難越來越近了。盡管她不知道那災(zāi)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到那災(zāi)難有多大,但有一點,她心里非常明白,不管那災(zāi)難最后以什么樣的方式降臨,她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對于她而言,這世上已沒有什么還能讓她可怕的東西了。
藍后來常常在更多的時間里,去回憶一張臉,這是她在自己的記憶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唯一可以證明自己也是一個真正生活過的女人的證據(jù)。一開始,是雨中一個被淋濕的寬大的身影,后來那身影在自己的窗前即將下墜的那片紅色里走過。再后來,就是放在水邊的那張臉,零亂的頭發(fā)下,一張柔情而又剛毅的臉、夢幻而深邃的眼神、濃密粗硬的胡茬、寬大的手掌下如水一般輕柔的撫摩、眼神之間迸放出驚異卻并不驚奇的光芒、身體之間的放縱與融合……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心跳的感覺,臉頰泛起了紅色光芒的燒灼。她覺得自己死去積年的身體,在仿佛注定的那一刻里重新復(fù)活了。
在鎮(zhèn)里安排好收集香柏葉的事情后,夜人每天下午沒事的時候,便提前來到小河邊上。最近幾日里,當他每次來到河邊時,總能看到一對小孩,呆在小河邊上。女孩大些,大概有十歲左右,應(yīng)該是姐姐,小的頂多有兩歲,是弟弟,而且可以看得出姐姐肩負著照看弟弟的任務(wù)。夜人在無聊的時候,便想和他們聊天,在夜人試圖第一次和小姑娘說話時,才發(fā)現(xiàn)小姑娘是一個啞巴。夜人第一次問小姑娘的名字時,小姑娘用眼睛靜靜地看了夜人一會兒,然后拿起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禪”字。然后又用手比劃著告訴夜人,那是她的名字。夜人當時對小姑娘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眼神,靜若止水,漆黑如夜,又亮若星辰。夜人后來盯著地上的那個“禪”字發(fā)起呆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夜人后來是在突然間明白的,他對著小姑娘驚奇地喊道:“你一定是藍的女兒,你們是藍的孩子!”小姑娘的臉上并未顯現(xiàn)出任何一絲奇怪的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夜人,然后向他點了點頭。夜人向禪凝視了好大一會兒后,他覺得這個小姑娘,簡直就像是一團謎,她有著和藍一樣超乎完美的臉,一樣與生俱來的憂郁神情,只是她不能說話,而她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啞巴,她完全能夠聽懂別人說話。而且,在她的身上,好像藏有太多的秘密,不可被世人破解的前塵后世的秘密。正當夜人的腦海里對禪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禪用手拍了拍他,眼中現(xiàn)出一副怪異的神情。仿佛向夜人暗示著什么,而夜人看著小姑娘的眼睛,卻覺得那將是自己永遠都無法破譯的一個符號。
小男孩的臉色有些蒼白,精神看上去不太好,兩歲了還不會走路,只能在沙土地上爬著,或坐著,手里抓著幾個小石子玩。
夜人回到旅館后,在晚飯間和老婦人說起火狐的事情,老婦人說:“聽人說村子里是有只紅狐貍,都說那是個修煉千年的狐精,村里也曾有過被狐貍精纏身的事兒,說不清楚??傊?,你一個外地人,最好不要到處亂跑?!?/p>
夜人幾次話到嘴邊,想說到藍,但他最后還是沒有說出來。
夜人多半的時候,夜里總能聽到那凄婉而哀怨的歌聲,悲涼如水。
時間像一條慢行的爬蟲,你盯著它,似乎看不到它在蠕動,而它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做出自己的業(yè)績。炎熱的夏季過后,它總是讓你在一片樹葉上,看到秋日的降臨。
在秋日的一個午后,夜人呆在小屋里,從包里取出畫筆和顏料來。他在突然間特別想畫畫,鋪開紙張后,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畫什么,畫紙上最后并沒有形成任何一種圖案,卻布滿了斑斕的色彩。那些圖案看上去像一件什么東西,卻又不是任何東西,也許只是一些色彩,斑斕間的一種過度。
正當夜人在凝視自己畫紙上的色彩的時候,沒有腳步聲的通報,藍悄悄地已站在夜人的身邊,夜人把一臉驚異的神情投到藍的臉上。他們自從那次在小溪邊分手后,似乎還沒有真正碰過面。藍神情自若、不驚不異地看著夜人說:“我是來給房間換床單的。”說著便到床邊去取下床單、被罩和枕套之類的東西,又把干凈的換上。在鋪床的時候,藍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慢,藍把每一個細小的褶皺用手熨平,被子疊好,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的一個角落里,最后才把換下來的一堆東西抱在懷里,看著夜人,用眼神告訴他,她要離開。夜人用另外的一種眼神把藍堵了回來,“可以請你坐一會兒嗎?怎么是你來取床單?”
“吳老太嫁到外村的女兒要生孩子了,她過去照顧女兒,這邊,讓我過來幫她照看幾天?!彼{說。
“也正好可以給孩子斷奶,孩子送到了婆婆那兒?!彼{又補充道。
夜人讓藍坐下后,卻又覺得無話可說,此刻語言好像在他們中間蒸發(fā)了,只剩下彼此間溫暖的凝視。盡管他們都知道,這樣看著對方很危險,可他們卻又都無法把自己的目光收起來轉(zhuǎn)向別處。夜人看著藍的臉慢慢變得虛幻起來,他想伸出手去觸摸那張臉,可他的手卻怎么也伸不出去。他們近在咫尺,卻又恍若隔世,他們中間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墻,縱使在同一個空間里,也無法逾越。夜人感到,必然有一樣東西會碎掉,于是他伸出手去,玻璃碎了,手也碎了,玻璃后面的那張臉也碎了。他看到在他們的中間,拉開一道長長的傷口,最后結(jié)成一個疤痂,在生命那條紅色的海岸線上,極像是一條渡船。
夜人走到藍坐著的床邊,他在藍的眼中又看到了那片溪水。在夜人把藍的臉用雙手捧起埋進自己懷里的時候,藍下意識地把自己那條長滿傷疤的手臂藏在了背后。
藍在離開的時候,努力看了看夜人的臉,重又把臉放在那張寬厚的胸脯上,低低地說道:“我終究無法擺脫那個驚醒我的東西!”
“你在水中陷得太深了!”夜人撫摩著那瘦小的肩膀,仿佛在自語。
夜人一直盯著藍。藍以碎小的步子退出房門,出門時微微地躬了一下身子,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他在突然間看到藍的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他說不出具體是什么,但總感到,藍身上有一些周圍女人身上沒有的東西。
藍抱著大堆的床單到河邊去洗,夜人繼續(xù)在房間里畫畫。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畫顏色,各種各樣色彩斑斕的顏色,還有色彩與色彩之間的一種流動和過度。
黃昏前,藍提著洗干凈的床單,在院子里晾曬,臉被曬得紅彤彤的,額頭沁著細汗。夜人正好推開房門站在木板樓臺上,看夕陽落在她嬌小的背上和一大堆綰起的頭發(fā)上。
藍晾完衣服后,坐在院中間那片花園旁邊的石墩上,看著夜人從木板樓梯上走下來,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夜人看著那張正藏在夕陽側(cè)影里的臉,那臉上盛開著如水的微笑。但是夜人在她身上總能感到一些隱藏起來卻依舊會讓人疼痛的東西。
夜人在她身邊的石墩上坐下,挨著她,他們好像從不需要打招呼,即使是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沒有,只需會意地交換一下眼神。
藍把手指插進他的手里,情形和此刻投在地上他們相連的影子一模一樣。她偏過頭去看他臉上存放著溫柔的眼神和如此誘人的平靜的坦誠,藍覺得,僅此而已,她就可以信任他,而且不容置疑,而且即使那本該是一個存放空虛的地方,即使是一個幻影,她也一樣可以讓自己去信任,去依靠,隨便撿個理由就行。
“本來,一開始我只是打算從你那兒拿點東西,僅僅填補一下我的空白?!彼{的眼睛看著花園里即將面臨凋謝的大片花朵說。
“你需要有個像點樣的夢才行,哪怕是失去堅實的土地?!币谷苏f。
“你手里拿的什么?”藍問。
“幾條柔滑的絲帶子,現(xiàn)在的時間正合適,我可以拿他們給你演投影戲。”夜人神情專注地說,眼中閃過一絲虛幻的光芒。
說著,夜人就踩了一個高凳子,攀爬到院子中間豎著的那根高高的木樁子上邊。那是一棵死去的樹,后來在上面拴了晾衣繩。夜人爬到差不多高的地方,把手里的白色絲帶長短不一地結(jié)在上面。又回到原地,和藍坐在一起。夕陽正好把木桿的影子投到東面高高的白圍墻上,初秋的黃昏里,略帶涼意的風吹著那些絲帶不停地飄舞起來。
藍和夜人坐在秋的夕陽里一起看墻上的舞蹈。那些絲帶像伸展著的條條手臂,千姿百態(tài)的動作中滲透著無盡的神秘妖冶與詭異,它們像是纏繞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美妙的身體,在墻上進行著一場瘋狂的、不知疲倦的、生生死死的舞蹈。那在墻上跳舞的影子,真是美到了極致,瘋狂到了極致,也疲倦到了極致。
藍一直看著,直到她覺得自己的影子也被釘在了墻上,直到那場舞蹈最后變得冰冷,直到屬于墻上的一切被另一堵高墻上的陰影一點一點地,慢慢吞噬……
她最后才明白,那只能是墻上的一種東西,墻上的一個影子,墻上的一種舞動。而且,那無法停止的瘋狂是風在作用,墻上最后的那一切,是被夕陽帶走了……
他們最后誰也沒有看到那舞蹈停下,只在心中隱隱掠過一種無聲無息的消逝。園子里即將衰敗的花,在他們的背后正努力做著最后的盛開。
夜人在漸漸上升的暮色里,用手指觸摸藍的臉頰,冰涼而柔滑,像迎著一絲微風開放的花瓣,沒有一點皺紋和瑕疵,完全一副造物主懷里天使的模樣。他看到她有一只眼睛是暖和的,一片秋葉的顏色,而另一只,卻充滿了使指南針搖曳不定的磁性。
藍憑借夜人在自己手臂上那滿載著欲望卻比羽毛還輕的觸摸,覺得自己那盤根錯節(jié)、秘不示人、如履薄冰的一生正在一步步做著退讓,生活在突然間喪失了全部的細節(jié),只在被黑暗吞噬時傳來一絲微微的顫抖。自己的生活注定要被一次短暫的輝煌打亂。
藍在旅館里呆了大約十幾天的時間。在這十幾天的時光里,藍每一刻的心情都像是在過節(jié)一樣欣喜,欣喜中又總是摻和了對時光分分秒秒消逝的恐懼。他們在這天天都能相見的時間里,彼此都覺得這期間的快樂與幸福,是濃縮了一生中所有的甜蜜換取的。藍發(fā)自內(nèi)心非常情愿地做一次這樣的兌換。長這么大,她第一次像個孩子似的貪戀這世上所有的一切,貪戀他最邊上的那間小屋,貪戀他畫上的每一樣色彩,貪戀他們在一起時凝結(jié)的時光,聽窗外秋風掠過時落葉的聲音,看天邊最后一片云彩的墜落。她瘋了,開始不顧一切地去愛,即便明知那是一瓶甜美的毒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做一次淋漓盡致的痛飲。
六
夜人已經(jīng)收集到大量的香柏葉。
秋天的世界,像打翻的紅爐火倒了滿山,整個夏日積聚的所有的瘋狂被一片金色最后點燃,然后再大把大把將燃燒后的灰燼漫山遍野地拋撒,世界因此由開始的躁動不安直到最后慢慢地平息下來。
吳老太回來后,藍只是在定期的時間里去換洗床單,剩下來的時間多半呆在家里,她開始翻箱倒柜地翻找過冬的衣物,女兒禪的,小兒子、阿井、還有自己的,看有沒有需要縫補的。在木柜子的底層,她又看到了那個藍色包裹。藍取出包裹后,慢慢打開,她又看到了那條長長的白絲巾和那件淡黃色的絲綢底面上有本色織錦繡花的裙袍。這衣服她沒有穿過一次,那是媽媽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在她兒時依稀的記憶中,是媽媽常穿在身上的衣服,她卻從來都沒有穿過。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什么時候去穿。在整個鎮(zhèn)子上的女人中,她從未見有誰穿過那樣的衣服。所以,在每一年秋末冬初的時節(jié),她才打開一次包裹,把衣服拿到外面的太陽里晾曬,然后再收好放回柜子底層。每次翻曬之后,她都要換一包新的自制的香料末放進去,所以那衣服上滲透著濃濃的香柏樹的香味。
藍開始變得不安起來,是從一個深秋的早晨開始的。在一場沉郁的夢清醒后的一個早晨,明晃晃的太陽里滲透著寒冷季節(jié)即將到來的消息。地上的水,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院子里昨夜還青綠的梧桐樹,此刻正有大片的葉子,在清冷的陽光里悠然而墜,卷走了那份來自心底的蒼涼。
日見蕭索的秋日,像一位失血過多的產(chǎn)婦憔黃不堪。藍心中那不祥的預(yù)感,使她的不安與日俱增,每天都得花費大量的時間來讓自己平靜。她開始頻繁地往寺廟跑,上香后長時間在那里跪拜祈禱,有時會呆整整的一個下午。
夜人來到這個小鎮(zhèn)后,也迷上了那個寺廟,上寺廟也成為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最近他發(fā)現(xiàn)在寺廟里遇到藍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多得讓他感到有些異乎尋常。夜人從藍憂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難以隱藏的焦灼不安。那不安讓他夜不成寐。
藍看到院墻上各種各樣的動物皮毛越來越多,甚至還有鳥折斷的翅膀釘在上面。房子的整個墻面上幾乎被一層毛茸茸的東西覆蓋。藍盯著那充滿怨毒的房子,心里越來越覺得悚然,她感到自己日漸衰微,她聽到了房子在尖叫,那尖叫聲穿越整個秋日慘淡的天空,最后藍也對著尖叫的房子尖叫。她發(fā)現(xiàn),最后被釘在墻上的會是她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里,她幾乎看到什么都驚恐萬狀,包括阿井那雙小眼睛里裝著的復(fù)雜的神情、禪越來越完美的臉、那張不能說話的嘴里藏著的秘密、小兒子讓人愛憐的模樣,還有每天夕陽漸漸被黑暗吸盡的血液??傊?,不管她看到什么,無論是完美的或是殘缺的,她都只能看到一份驅(qū)逐不去的寒冷,獨自一人始終找不到撫慰自己的東西,又無法將眼中的兇殘除去。黑暗中她能看到的,只有阿井手中那根長煙桿一紅一滅地閃動,手臂上亂糟糟的傷疤,每時每刻都在幫她恢復(fù)受傷的記憶,和不斷去重復(fù)感受的疼痛。她感到傷疤愈老,當初那份疼痛就愈新鮮。
那年秋天的那場秋雨來了之后,就下得沒完沒了,整個世界被下得潮濕而冰冷,門前的小溪漲了水,變得渾濁不清。地上到處都是躺在雨水中的黃樹葉,被人們的腳印踩滿了爛泥。阿井一吃完飯就到鄰居家串門去了,剩下藍和兩個孩子,整日守在那團小小的爐火前,看窗外灰的雨。藍找出一些針線活做針線,小兒子還不懂事,剩下的語言放在她和禪的中間,又無法使用。但是她相信,她和禪中間是有語言的,她們中間可以交流,只是沒有使用語言而已。任何一個肢體動作都可以與藍交流。禪經(jīng)常用一種特殊的眼神在晚飯后和睡覺前長時間地盯著藍看,那眼神靜靜的,像一片水域。
有一天晚飯后,他們娘仨呆在小火爐邊上,禪又長時間地盯著看小火爐映到藍臉上的紅光,那神情仿佛就要開口叫藍媽媽了。藍后來被禪當時的神情嚇壞了,她已經(jīng)開始滿屋子尋找聲音的出處,然而其實禪只是看著藍,藍聽到的或許是藏在禪體內(nèi)的語言在膨脹的聲音。后來,藍把禪緊緊地抱在懷里哭了,嘴里喃喃道:“禪,我聽到你叫媽媽了?!?/p>
雨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墻壁上掛著的那些動物皮,由于連著幾天的陰雨,到處散發(fā)出一股子腥味。阿井每晚睡前,總要摘下墻上掛著的獵槍,拿在手里,然后舉起來,做瞄準狀地試上幾次,最后再掛回到墻上。藍每次看到阿井的這個動作時,心里總會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她知道,他企盼冬雪的到來,他始終都惦記著那只火狐。藍知道自己什么也阻止不了,可她還是不止一次地勸阻阿井:“你不能惦著它啊,就剩下那一只了,那火狐動不得的。”每次阿井總是說:“你懂什么,那可是只火狐,千年不遇,我放不過?!?/p>
在一個深夜里,藍再也堅持不住了,終于冒著大雨跑了出去,順著門前的小路瘋跑著,她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藍不顧一切地向旅館跑去,當她最后站在夜人門外的時候,卻久久沒有敲門。
夜人打開門的時候,他看到被雨水浸透的藍,從頭到腳都在往下滴著水珠。夜人把藍拉進房門后,一臉驚異的神情看著藍,問:“這么晚了,又下著大雨,你怎么跑過來了?”藍沒有說話,頭發(fā)上、臉上、衣服上都在往下滴水,夜人拿了干毛巾給藍去擦,藍向地中間的火爐走去,“我冷,我好冷!”然后,她開始一層一層地把衣服脫去,搭在爐邊那把木頭椅子的靠背上。她盯著那片顫動的紅光,慢慢地走向爐火,那一刻,她突然想放聲痛哭。她是看著那張臉走過去的,她在他的臉上總能看到某種神圣的東西,仿佛他的體內(nèi)有可以和自己能一起燃燒的東西。走過爐火的時候,她慶幸自己沒有哭,她的眼睛和臉同時泛起了紅光,仿佛突然間被一下點亮了。爐火的紅光此刻鍍亮了她渾身凝脂般光潔而冰冷的肌膚,她看到了夜人眼中的爐火,紅紅的,她覺得那就是一種攙扶,僅僅如此,她就可以任自己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被一次短暫的輝煌打亂。
夜人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給藍披上,在靠近夜人胸脯的時候,藍覺得自己是在突然間被進去的。夜人捧起藍的臉,滿眼都是帶著來自心底那份疼痛的關(guān)愛,問道:“這么晚了,你怎么跑過來了?”話語中絲毫沒有一絲責怪的成分,而且那一份關(guān)懷讓藍感到更接近家庭的親情。
“抱著我,抱緊,我怕自己的身體隨時都會裂開,我覺得我快要爆炸了。抱緊我,抱緊我!”藍反復(fù)地說著,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身體在無法抑制的悲慟中不停顫抖。
“藍,你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別怕,相信一切都會好的!”夜人把藍緊緊地擁進懷里,直到那悲傷的哭泣慢慢平息。
“我總做關(guān)于爆炸和被黑暗吞噬的夢,夢見自己的身體被炸成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四處飛濺,然后就一塊一塊尋找。要么就夢見自己像小魚一樣被強大的黑暗吞噬。我承受不了,我快瘋了,我總覺得有什么事兒要發(fā)生,你知道嗎?禪其實并沒有開口,但我卻聽到她叫我媽媽了,你知道嗎?”藍的臉上不斷地掠過來自內(nèi)心深處驚恐的神情。
夜人好大一會兒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地用手去撫摩藍手臂上亂糟糟的傷疤。
“你的世界太冷,你應(yīng)該靠近爐火?!币谷苏f。
“爐火會熄滅的,爐火燃燒的時候是溫暖的,可它熄滅之后會更加冰冷?!彼{說。
“只要我們不斷地給它添柴,它就不會熄滅?!?/p>
“可是,握在我們手中的柴禾還多么?”
之后是一片長長的死寂,誰都沒有說話,他們感覺語言再一次消失,只有窗外的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
“藍,記住,不要在爐火邊去感受寒冷,躺下來,就一定會有東西在支撐你的身體,讓一切慢慢地平息下來。”藍聽著夜人的話,慢慢地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一張床,當他們重新記起欲望的時候,那揮之不去的感覺、手中的緊迫與無力、意亂神迷中蜷縮在屋角的悲傷,以及時光的流逝,只不過是一份可以忽略的干擾。藍現(xiàn)在渴望來自夜人身體上的每一塊健壯的肌膚,當她看到那張夠?qū)挻蟮男貞押鸵粋€男人強健的骨骼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地饑餓。她需要他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那就是證明,自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
夜人掠過藍身體上所有陳舊的和嶄新的傷疤,仿佛掠過一道長長的撕扯時疼痛的聲音,那聲音滯留在空氣里,經(jīng)久不息。他知道他無法使他們愈合如初。他甚至想過,他是否也給她留下了疼痛?但他知道,不管他給她最后留下了什么,至少他肯定那都是溫暖的,他對她激情地底語:“看著我,在水邊被你掠奪到的那張臉,或許它本來就是你的,我要給你一個女人的喘息和呻吟,給你一個女人對黑夜那聲最徹底的尖叫。藍,本來這一切都應(yīng)屬于你的,把被掠走的重新找回來,讓最幸福的那一道顫栗穿透你的生命……”
在水中展開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擴散,開始柔和,隨之轉(zhuǎn)為猛烈,直至撞擊得全身跟著搖晃起來。藍被水波一層一層地推動著,最后推上浪尖的時候,夜人聽到的不是那聲刺破黑夜的尖叫,而是一個女人失聲的痛哭,滲透了整個濕淋淋的夜。
后來,藍把臉從夜人的胸脯上移開,“是不是我們都錯了?”
“不,我不這么認為,至少錯的不該是我們。”
“我覺得自己就是最后留下來被釘在墻上的一塊標本,就像是那些在墻上舞動的絲帶一樣,由于風的作用,不停地跳著一場無奈又尬尷的舞蹈?!?/p>
七
那年的冬天,是藍一生當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她始終都沒有能最終穿過那片寒冷。
藍從那一夜回來后,多半是呆在家里的,守著不太旺的爐火,守著那個孤獨的籬笆小院,和她的孩子。她心里非常明白,她能夠擁有的就這么多,多一點都沒有了。每天下午她依舊上寺廟去。風把冬日的寒冷快要滲到了骨髓,藍穿上了棉衣,圍一條黑色的毛線圍巾,臉色在圍巾的映襯下,有些蒼白。下午的陽光把她的身影在林間小路上拉長,影子便在滿地枯白的樹葉上移過。她依舊常常和夜人在寺廟里碰上,并不多說話,只是時不時地望上對方幾眼,仿佛彼此之間無法交流,說什么都得靠眼睛。他們內(nèi)心都知道屬于他們的那個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
夜人獨自的時候,就反復(fù)地記起那個夏天,總覺得有些支離破碎,斑斑駁駁的,飄搖不定。所到之處看到的,都是一些陽光的碎片。他無數(shù)次想起當時藍在水邊時,看自己的那個眼神,還有手臂上那一團傷疤,他經(jīng)常把它們和那個夏日放在一起反復(fù)掂量。他覺得,其實它們只是悲傷,并不邪惡,即使向內(nèi)心深處再挖下去,不管事態(tài)最后發(fā)展成什么樣的結(jié)果,亦是如此。因為所有屬于內(nèi)心的東西,都已一目了然,不必進行推敲和再推敲。他只是一再記起當時放在水中的那張臉上的光芒,是怎樣逼人,最終致使那場如閃電般彼此之間短暫的征服。畫紙上留下的不僅僅只是一些色彩之間的過度,夜人看到那些顏色之間,除了過度,還有服從。紅色,過度到橙色,而橙色又服從于紅色。接下來,橙色和黃色之間也是。他甚至仿佛看到色彩過度間留下那根細細線條的微微顫動。那些圖案,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藍走到院子里,取回放在陽光里的那個條筐,拿到鋪著油漆布的土炕上,然后坐到爐火邊,用手不停地把曬干的香柏葉搓碎,幾乎搓成粉末兒,然后把它們分別裝進自己繡制的小香袋里,把口死死地扎緊,這樣才能讓里面填充的香味經(jīng)久不散。最后將剩下的粉末放在一個瓷缽里用木錘碾成面狀,加點榆樹面,再加進去合適的水攪拌起來,搓成一根根的,晾干后,就做成了熏香。她的手上留下洗也洗不掉的略帶苦澀的香柏味。藍只有聞到這香味的時候,心才能夠平靜下來。所以,她在下意識中,希望這種味道能漫漫浸透自己的身體。
在第二天上寺廟的時候,她送給夜人一個小香囊和一包自己做的熏香,并告訴夜人:“這是特意送給你的,天氣冷了,這種味道會讓人感到溫暖。”夜人伸過手,接過香囊,他的手指碰到了藍的,藍的指甲如凝脂一般柔滑和冰涼。他們互相凝視了一會兒,藍說:“我回去了,你打算什么時候離開這兒,我指的是這個鎮(zhèn)子?”夜人把臉扭向門外,他看到了整個冬天全部的蕭索,低低地說了聲:“不知道。”然后便看著藍邁著碎小的步子,漸漸離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冬天逼人的寒氣之中。
那場雪終于在一天的晚飯前飄然而至,它在一個人的恐懼中和另一個人的企盼中,從天而降。開始只是一些星星點點的雪花散在風中,繼而繁密起來,眨眼間地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的一層。阿井臉上那份掩飾不住的喜悅,在隨著雪花不斷的增大中無限擴散,那顆金牙隨著臉上綻開的笑容在一排黑溜溜的牙齒中放出光芒。晚飯后,他裝了一鍋煙絲,拿著長煙桿站到屋外的屋檐下,邊抽煙邊看落雪。阿井對著風中狂舞的雪花,深吸一口,然后再慢悠悠地將濃濃的煙霧吐出來,悠閑地將煙頭在鞋底子上啪嗒磕掉,再裝上一鍋,瞇起那雙小眼睛,看著地上堆積的雪花越來越多。
那一夜阿井喝酒喝到深夜,從墻上取下掛著的獵槍,擦得锃亮,又把充足的子彈準備好后,才睡去。
晚飯后禪看了看外面白絨絨的雪,便安靜地去收拾碗筷,然后給媽媽倒了一盆熱水,等藍回來擦洗傷口,藍的傷口中有一處總也不好。水盆里的熱氣在不太暖和的屋子里大片大片地凝成白氣。
藍趁著雪還不太厚的時候,到院子里去撿一些干柴和松軟的秸稈,堆放在東房的屋檐下。撿完后,她就站在小院的圍籬邊,凝視整個被白雪覆蓋的村子。雪的來臨,讓整個粉妝的世界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新鮮。低矮的屋頂、枯干的樹枝、遠處的山嶺和門前的小溪,重又變得豐盈起來。藍看著這一切,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涼滋滋的,隨之她的眼睛在突然間就變得濕亮亮的。
早上,阿井早早起床,女兒禪已為他做好了早飯。阿井匆匆吃完早飯,便背上干糧、獵槍和子彈,踏上那片已經(jīng)被白色覆蓋的雪地,順著那條小路依稀的蹤影,向后山坡走去??斐龌h門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站在門口目送他的女兒,那時,嬋雙手正捧著自己喝剩下的半杯熱茶。
阿井在雪地上四處爬行,積雪沒過他的靴子,直到下午的時候,在他已經(jīng)疲憊和無望的時候,火狐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他即將放棄的視野里。那一刻,阿井心里明白,不是他找到了火狐,而是火狐找到了他。他沒有看見它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在他看到它的時候,仿佛它本來就蹲在那兒,蹲在他前面不遠處的雪地上。阿井心里不由地嘆道:它確實太美了,難怪總讓他這么惦記著呢!只是此刻他看著蹲在茫茫雪地上的那團火,是那么雍容華貴,讓他不敢造次卻又欲火中燒,而且,在感覺里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自己企盼了那么久,做了那么長時間的準備,幾乎跑了大半個雪山,而對方真正出現(xiàn)的時候,自己卻如此被動軟弱。阿井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可阿井還是慢慢地把裝好子彈的獵槍舉過了肩頭,并且對準了那團火。
火狐面對阿井黑洞洞的槍口,并沒有要逃開的意思,反而紋絲不動地半臥在雪地上,盯著阿井,仿佛做好了充分迎接這個冤家的準備。
阿井仿佛凝聚起自己全身的力量,才蜷起手指。扣動扳機后,他便等待那個期待已久的畫面的出現(xiàn):“嘭”地一聲巨響,那只狐貍慢慢地倒在雪地上……然而,他遇到了他從未遇到過的情況,事情出現(xiàn)了他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種局面,槍沒有響,狐貍?cè)远自谠?,一動沒動。阿井心里開始有些納悶,他又一次扣動扳機,結(jié)果和前次一樣。他的心里開始有些發(fā)毛,自己從獵十幾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今天怎么了,到底哪兒出了錯?最后一次他的整個身體和手指明顯地開始顫抖,不知什么時候,出了一頭的冷汗。槍依舊沒有響。過了幾秒鐘后,阿井把槍口從狐貍身上移開,對著茫茫雪地,他連著扣動三次扳機,在雪地上方灰蒙蒙的天空中,炸響了三聲“嘭,嘭,嘭”的槍聲。
阿井心里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和虛弱。當他再次看那火狐的時候,火狐沒有了,火狐蹲過的地方,卻站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妖嬈而冰冷。他見過那個女人,還是來過他夢里的那個女人,眼中閃著對他充滿怨毒和悲傷的光芒。那張臉在瞬間又和藍的臉印在了一起。阿井覺得自己的頭發(fā)在根根豎起,他揉了揉眼睛又看過去的時候,火狐也正盯著他,爾后慢慢轉(zhuǎn)向雪地盡頭,在雪天盡頭倏然而逝。那飛逝的身影,劃出一道美麗弧線。
阿井頹然倒在雪地上,仰面朝天地躺了下來。火狐轉(zhuǎn)身離去時在雪地上劃過的那道弧線,反復(fù)地在他眼前閃過。
返回時,在雪野茫茫的路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拖著兩條像海綿一樣的雙腿,一直到小院的圍籬慢慢地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在返回的途中,藍那張充滿憂傷的臉在他的眼前曾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其實,他的內(nèi)心最清楚不過,只有他才是最懂得藍全部美的一個人,而他始終對她不斷地傷害,是因為他內(nèi)心深處藏著的那份恐懼。他害怕自己欣賞和喜愛的東西。
下午藍上寺廟后,禪便開始燒水做飯,弟弟在土炕上睡覺。禪在燒開水準備做晚飯時,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鹽罐空了,她看了看弟弟還沒醒來,便到土炕邊的油漆布底下,拿了兩角錢,到村里唯一的一個小店鋪里去買鹽。禪在買好鹽匆匆忙忙返回家里的時候,炕上是空著的,弟弟已經(jīng)不在炕上,弟弟醒來后爬到與土炕相連的灶臺上,掉進了一鍋滾燙的開水中。禪被她看到的情景嚇壞了,她顧不得許多,忙伸手去鍋里抱出弟弟,但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弟弟死了。她看到灶中的柴火依然正旺。她沒有聽到弟弟最后一聲的哭叫。弟弟被燙傷的樣子讓她害怕。禪后來便哇哇大哭起來。禪害怕極了,她想爸爸回來會打死她的,媽媽也會傷心死的。過了一會兒,禪慢慢止住了哭聲,從地上坐起后,找了一塊布單子,輕輕地把弟弟包了起來,放到炕邊上,然后去東屋的墻角下,找出一撮老鼠藥。
夜人站在旅館門口的時候,正看到藍從寺廟返回的背影,藍邁著碎小的步子匆匆地往回走。厚厚的雪地上,藍的身后留下一溜整整齊齊的腳印。
藍走到圍籬門口的時候,正碰上拖著一身疲憊從山上回來的阿井,藍下意識地看了看,阿井是兩手空空的,手里什么也沒有握著,獵槍和獵物一樣都沒有。接下來,他們一起看到的便是那一個場景,那個觸目驚心的場景:炕上,兩個瘦小的身子緊緊依偎,禪抱著弟弟,禪臉上留下的是一副依戀和愧疚的神色。
八
藍在門口呆了片刻,腦海里一片空白,然后像瘋了一樣撲到了禪的身上。那一刻,藍多么希望她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眼睛對自己的一個背叛。然而,兩個孩子的身體已經(jīng)冰冷。藍昏死了過去。
阿井第一次落淚,他用手使勁去抓自己的頭發(fā),又瘋狂地捶打著胸脯,以一個男人生命中最蒼涼的嚎哭,嘶喊著:“我知道是你啊,這都是我造的孽呀,你要報復(fù),為什么不沖我來啊……”阿井喊著便像瘋了一樣沖出去,他要去找那火狐,可是當他沖到院子中間,突然看到釘?shù)脻M墻的狐貍皮的時候,他停下不動了。
藍醒來的時候,腦海里依然一片空白,她感到全身冰冷,覺得自己的身體,從里到外開始結(jié)冰。她在自己漸漸虛散的意識里,仿佛看到一個時光的空間和那個空間的容量,在同一時間里,同時容納了罪惡、報復(fù)和懺悔三樣東西,同時發(fā)生又互不干擾。她眼睜睜地看到了近在眼前的那個因果……后來,她聽到自己胸腔里的冰塊在膨脹和碎裂的聲音,她知道,那場因惡意報復(fù)的毀滅已經(jīng)開始。
阿井爬到墻邊上,扯下那個吊在墻上裝滿子彈的布袋子,子彈散落了一地。藍看到那散了滿地的子彈的時候,她同時看到周圍的一切都在一個個地炸裂、碎開,整個世界在頃刻間塌陷,自己的身體然后被強大的黑暗吞噬,漸漸消融。
藍瘋了。
藍到處瘋跑著,滿村子,滿山地瘋跑,嘴里不停地喊著:“炸了,爆炸了,你們看吶,到處都是碎片!”她用手指向圍在她周圍的孩子和人們說,“快,快幫我把那些碎片撿回來,它們是我身上的,快幫我撿回來!”然后又笑著跑開,茫茫雪地上,到處都印著她凌亂不堪、東倒西歪的腳印。
藍的衣衫破了,在寒風中扯開一條條的口子,手臂上的那團傷疤裸在風中,她不再回家。她再看到那個小院的時候,不由得就開始驚恐萬狀地尖叫。她真的瘋了,誰都不能說服她再走近那房子一次。晚上的時候,多半蜷縮在寺廟的角落里。夜人每次都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藍從她身邊漠然而過,仿佛兩人不相識,夜人眼中的淚水,在風中開始冰冷地燃燒。
只有在黃昏的時候,別人家窗戶上都亮起油燈昏暗的光芒時,夜人才能小心翼翼地走近蜷縮在某個角落里的藍。她有時能安靜地與夜人相視。夜人朝藍的眼中望過去,看那里是否還有殘留的痕跡,哪怕是一道悲傷??墒菦]有,那本該存留悲傷的地方,都被失神和冰冷的空洞占據(jù)。藍的臉看上去就像一面水銀剝落的鏡子,什么也照不見。
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又開始到處瘋跑,到處喊著爆炸,有個孩子對她說:“看你的臉那么臟?!蹦脗€小鏡子給她照,藍趕忙躲開了說:“鏡子一照就碎了,它什么也照不到!所有的東西都碎了,碎碎的了?!?/p>
夜人晚上躺在旅館的床上,卻再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他常常在半夜里醒來,偶爾還會聽到一條裙子悠然而逝的聲音。藍的臉總是飄進他夢里,那張那么愿意靠近爐火的臉,而今在哪兒被涂抹得表情僵硬,那夢里擦著臉頰的冰涼的指甲,也好像是他自己的。他記起,那指甲原本就是屬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夜里總從窗外傳來的那片歌聲,在他的生命中戛然而止,但是那歌聲的音律仿佛還滯留在空氣里,經(jīng)久不散。他又記起第一次在水邊看見藍的臉時,眼中存著的那份濕茫茫的水霧,仿佛他剛進這個村子遇到的那場雨……
后來有一天,藍突然失蹤了,阿井和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漫山遍野地尋找,一整天下來了,卻杳無音訊,誰也想不到她去了哪里。夜人也是在突然間,想到那條溪水的。夜人最后果然在溪水邊找到了藍。溪水已結(jié)了厚實的冰,藍躺在溪水邊,已經(jīng)凍僵了,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帶著碎雪的香柏葉。裹著藍的身體的單簿的衣衫,又增加了幾道劃開的口子,左乳大半裸露著,露出一小片耀眼的光芒。夜人伸出手去把衣衫向上拉了拉,然后將藍慢慢地抱起,抱向樹林旁邊的一個茅草棚里。藍曾經(jīng)柔滑如絲綢般悠長松散的頭發(fā),此刻正因為沉積的污垢和積于其間的冰雪,僵硬著膨脹在風里。夜人把藍放在堆著厚厚干草的地上,又從外面捧回一堆雪,他將藍衣服上的紐扣一顆一顆地解開,被包裹的那片白色一覽無余,但曾經(jīng)的光芒變得冰冷。夜人閉了一下眼,重新睜開,然后捧上雪,在她的身子上開始不停擦洗。臉上和手上反復(fù)用雪擦洗著。藍的身子慢慢地有了一點溫度,臉開始變得紅潤起來。夜人的淚水不斷地滴落在藍的身體上,他最后解開自己的上衣,把身子向躺在自己眼前的那片徹骨的寒冷,慢慢俯下,直到全部覆蓋……他看到藍的肌膚上又蔓延著新的傷痕,劃傷的、擦傷的、摔傷的,他把臉貼在藍的臉上,在她的身邊輕輕低語:“藍,你的爐火滅了,你被凍僵了,可我手中還有剩余的柴禾。重新靠近爐火,你會醒來的。藍,誰也看不見你身上的傷痕,誰也不知道你在雪地上摔倒時,雙臂曾撲打得怎樣的瘋狂和無望,你一定能感受到這是我的體溫,你會蘇醒的?!?/p>
藍真的醒來了,她綿軟的身子如一片風中的雪花,仿佛被瘋狂耗盡了體內(nèi)最后的一絲能量,疲憊到了極點。她睜開眼睛后,看到擁在自己身體上的夜人,看到了那張臉,眼睛在剎那間掠過一道紅色的悲傷,淚水便涌滿了眼眶:“我來尋找藏在溪水底下的那臉,可是,溪水結(jié)冰了……”藍說完這句話以后,便重又睡去。
夜人起來穿好衣服,又脫下自己的外衣,將藍緊緊地裹好,抱起來走出茅草棚。他看到的卻是一直守候在門外的阿井,夜人一時間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說什么,阿井看上去像一棵蒼老的樹,時空在他們的中間凝結(jié)了。
阿井朝夜人擺擺手,將眼中的淚水一抹,對夜人說:“謝謝你找到了她,你不必解釋,我懂!”他在突然間感受到了一個男人身上所有的蒼涼。他們倆人一路沉默著往回走,快走到圍籬前的時候,夜人停下來將熟睡中的藍放到阿井的手上,便轉(zhuǎn)身離去。
藍再沒有走出來,夜人在第二天聽到藍還是死了。
藍在最后一刻,換上了那身衣裳。藍身上穿著媽媽留下的那套裙服,脖子里纏著那條白絲巾。那是個有著半塊月亮的夜晚,纏繞在藍脖子里的白色凌絹忽然飛起來,在空中舞蹈,在夜風中跳著最后一場不知疲倦的舞蹈,那舞蹈像一塊抹不掉的傷痂一樣映照在那堵低矮的土墻上。由于風的作用,那場舞蹈始終無法停下。
最終留在夜人記憶中的,便是一場無法終止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