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龍輝
前天下午到古人塘訪老友曾正明。曾正明在一個山水幽美的地方買了棟小產(chǎn)權(quán)房。那房子、那房子一帶的風光,和我童年時的老家很相似,吸引我去了好幾次。每次去,都有一種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童年的感覺。
這回讓我留下印象的是一株桃樹,生長在一條很深的峽谷的右邊山坡上,正處于花季的盛期,在夕陽的映照下勾人魂魄,就像一個穿著粉紅色睡衣的艷婦。我們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住了。曾正明有點陶醉地說:“桃花真的很艷?!蔽艺f:“是的,特別是在傍晚的夕陽下。”曾正明突然改變語調(diào),說:“輕薄。桃花就是輕薄?!?
曾正明是用畫家的眼睛觀察桃花的花片,但對輕薄這一點的特別關注,當然反映了本人的某種心象。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中似乎有一種非褒非貶、又褒又貶的味道。
回來后,我忽然從這株桃花想到20年前在北京讀書時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的名字記不起了,但里面的一個情節(jié)卻記憶猶新。電影講的是一個名叫老七的船妓和一個山里窮男子的愛情故事。老七年輕美麗,有很多有錢有勢的男人為她爭風吃醋。而她的那位老鴇,卻心中頗為失落,有一天情緒波動得很厲害,對老七嘮叨:“在我年輕的時候,省長、軍長,誰不來問候我!”見老七無動于衷,老鴇打開一個不知封鎖了多久的箱子,從里面拉一條腰帶作證。這腰帶很長,她怎么也拉不出來,叫老七幫著她拉。兩人一起使勁,由于用力太猛,一同摔倒了。
后來,一想起老鴇那嘮叨的樣子、那興奮的表情,我都總要忍不住笑一笑。然而,此番想起這個電影情節(jié),我不再感到好笑,因為這株桃樹。
桃樹的一年,如同美人的一生。不管旁人怎么看,它的生命歷程都只能是這個樣子。在短暫的花期,它極力地張揚,迎來紫陌紅塵上的如云游客,即使生長野山,也會引來我和曾正明的駐足。之后,紅顏零落,只剩下毫不起眼的綠蔭。再往后,葉也飄零,進入漫長的衰枯期。
桃花還有來年,還會有前度劉郎舊地尋芳。而美人卻沒有來年,只有一條壓在箱底的腰帶供自己垂吊。曾在花期爭先恐后前來追逐的游客,此時又到別地尋芳,早已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紅樓夢》中的秦可卿,在絢爛的花期溘然長逝,賈珍父子為她舉行了一個超規(guī)格的豪華葬禮。然而尸骨未寒,這父子倆又鉆到了尤二姐的裙下。鳳姐兒鼎盛時期曾搶過秦可卿的老公并讓瑞大爺為之相思斃命,但卻比秦可卿更加不幸,因為她比秦可卿多活了幾年,最終落了個“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結(jié)局。
然而,桃花的命運是它自己不能選擇的。它的輕薄,本身就注定著它的薄命。
由桃,我想到了竹。竹沒有榮,也沒有枯,不事張揚,不會引人前來尋芳獵艷,但終歲青青,自有風致。
竹是佳人的象征。佳人是有腦子的美人,有自己的節(jié)操和獨立的思想。思想不老的人不僅永遠年輕,而且精神不死。佳人的典型莫過于林黛玉。所以,曹雪芹安排她住在鳳尾森森的瀟湘館。
美人關注的是愛我的人,為愛我的人而輕狂;佳人關注的是我愛的人,為我愛的人而瘋狂。為愛我的人而活,命運在他人手中;為我愛的人而活,命運在自己手中。
林黛玉之外,《紅樓夢》還寫了林黛玉的兩個影子,一個是王夫人所說的模樣兒長得像林妹妹的晴雯,一個是和林黛玉共享一個玉字的妙玉。她們都是為我愛的人而瘋狂的人。晴雯可以為寶玉去拼命,妙玉可以為寶玉動凡心。其實,她們愛的是自己的個性和價值觀,因為她們只愛與自己個性和價值觀相同的人,也只接受這個人的感情。用林黛玉的話來說,“我是為我的心”。所以,她們的感情永遠不會褪色,永遠不會轉(zhuǎn)移。這三個女人,實際上是一個人的三個版本。
佳人的個性與價值觀越是遠離世俗,她的感情就越是堅貞。有緣和佳人相識的人,也因此而永遠不會對她產(chǎn)生厭倦,就像任性而浪漫的王子猷在晉朝時發(fā)表的戀竹名言:“不可一日無此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