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發(fā)表在1919年4月《新青年》第6卷第4號，是魯迅繼《狂人日記》之后寫就的第二篇白話小說。長期以來人們的目光多集中在小說的社會思想意義上，認為它表現(xiàn)了下層社會的不幸，如孫伏園就說“《孔乙己》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這也一直是中學語文教學進行課文分析的重點。但作者自己卻在《(孔乙己)文末附記》中寫了這樣一句話：“那時的意思，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并沒有別的深意?！闭娴氖亲髡邉e無深意、讀者偏有此心嗎?

對此，藍棣之認為：對文學作品的分析是可以在好幾個層面上進行的。作者說出了什么樣的意思，是一個層面；作者到底想說什么，又是一個層面：作品在實際上具有什么樣的含義，它象征或暗示著什么，是一個層面；作者沒有明確覺察到他想說什么或說了些什么，也是一個層面。這個沒有明確覺察的意向，看來是在很深的地方左右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甚至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潛在動因。文學批評家的任務就是考查、探索那些作家不明確但又確實左右他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探尋他虛構人物的潛在動因，以及他的作品與讀者的無意識聯(lián)系?？傊强疾樽骷覄?chuàng)作中的無意識趨向，把作家沒有明確察覺的東西闡發(fā)出來。本文希望通過對孔乙己話語的重新回顧與分析，探尋潛藏在作品里的另一個“深意”，即作品人物語言所表現(xiàn)并記錄下的時代特征和社會演變。

《孔乙己》里對孔乙己的話語進行概括性總結的有這么一句話：“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比欢谏钪锌滓壹赫f話真的叫人半懂不懂嗎?讓我們再來重新審讀原文。文中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一共出現(xiàn)過四次，每次都與人作了簡短的對話，這里摘錄如下：

第一次是向喝酒的“短衣幫們”申辯竊書不能算偷：

“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

第二次是與溫酒的小伙計之間的對話：

“你讀過書么?”

“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

“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p>

“對呀對呀!……回字有四種寫法，你知道么?” 第三次是對貪吃的小孩子說的：

“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p>

第四次是與酒店掌柜的對話：

“溫一碗酒?！?/p>

“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

“不要取笑!”

“跌斷，跌，跌……”

從孔乙己這些簡短的話語里可以看出，他也并不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盡管孔乙己選擇了說“污人清白”而不說“冤枉好人”，盡管他寧可承認文言的“竊”，而決不認可白話的“偷”，甚至情急之下不看話語對象，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論語·子罕》中的句子“多乎哉?不多也”，但是從整體上看，其話語主要還是當時在普通大眾生活里占據(jù)了主流地位的現(xiàn)代白話。從孔乙己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人們語言使用的一個縮影，即語言使用上的“雙言制”狀況。

所謂雙言制，是指在一些言語社區(qū)里存在著兩種功能完全不同的語碼，一種語碼用于一套環(huán)境，而另一種語碼則用于另一套環(huán)境。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語言學的興起，對雙言制的研究日益得到人們的重視。最早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全面分析和研究的是美國語言學家查爾斯·弗格森(Cha r]es A，F(xiàn)erguson)，他指出：雙言制是一種在比較長的時期內(nèi)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語言環(huán)境，在這一社會語言背景下，除了主要的語言變體(如標準語和一些地區(qū)方言)外，還存在一種十分不同的、高度語碼化的變體，它是早期的或另一個語言社區(qū)的豐富歷史文獻的載體，使用范圍主要限于書面語和極其正式的場合，在一般的日常談話中，這個言語共同體的人都不使用它，掌握這種語言變體一般都要通過較長時間的正規(guī)教育。弗格森把這種語言變體稱為高層語體：而與之相對的白話口語、地域方言等則被稱為低層語體。兩種語言變體在某一言語共同體內(nèi)同時并存，有不同的語言特征及特定的社會功能，它們的差別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系統(tǒng)上，也表現(xiàn)在使用場合、社會聲望、文學遺產(chǎn)、語言習得等方面。在語言特征上，以詞匯為例，高層變體和低層變體之間只有一部分詞語是共享的，很多時候一個事物在高層變體和低層變體中存在著不同的表達形式，正如孔乙己所辯解的：“竊”和“偷”怎么能是一樣的呢?此外，語言的高層變體中還包含了更多的、低層變體中所沒有(或極少)的歷史典故或?qū)I(yè)術語等，因為其書面記載中保存了大量的、為該言語社會的人所推崇的傳統(tǒng)文獻。而低層變體常常用在與家人好友的交談、游戲、購物等非正式場合，用于書寫時也多為家書、日記、隨想等不太嚴肅的文章樣式，會使用許多獨特的口語詞匯，還有在高層變體中罕用的村井俚語。一般情況下二者的社會功能、使用場合是不會混同的，盡管在這一語言社會中生活的多數(shù)人都相信高層變體比低層變體更加文雅優(yōu)美、符合邏輯。由此來看，孔乙己總是教人半懂不懂的”滿口之乎者也”引起短衫工們的哄笑，并不在于其話語的語法邏輯問題，而是他不看對象、不分場合的語用之誤。

關于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語言生活的復雜情形，趙元任先生曾作過精辟而簡明的描述。他指出：文言相當于高層變體，而口頭說的官話則是標準的低層變體，此外還有各種地域性的底層變體。它們之間的差別很大，甚至大到完全可以把它們稱為不同的語言。趙元任先生還對當時中國社會的語言發(fā)展趨勢作出了自己的預測，他認為20世紀初期中國的漢語好像正在從“雙言制”狀況向“標準語一方言”的狀況發(fā)展，因為作為漢語低層語言的標準變體正越來越多地用于各種書寫中，也就是說，正在成為一種真正的標準語：而與之同時，文言的使用范圍則日益狹小，其聲譽也在不斷下滑?！偟膩砜?，20世紀中后期以來，漢語的發(fā)展進程基本上驗證了趙元任先生的觀察和預測，盡管還有學者對于五四時期的中國社會語言狀況是否應歸于典型的雙言制持保留意見。以往人們對孔乙己話語進行分析時，總關注他“竊書、偷書”“多乎哉?不多也”等“之乎者也”型的語句以及“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等表層語言形式，可能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其背后的社會語言狀況和演變進程，以及由此所帶來的對個人的話語言說方式的限制。

魯迅先生是否真的“沒有別的深意”，“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呢?1926年作者在《無聲的中國》演講中說：“之乎者也，只有幾個人懂，——其實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數(shù)的人們卻不懂得，結果也等于無聲。文明人和野蠻人的分別，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夠把他們的思想，感情，藉此傳給大眾，傳給將來。中國雖然有文字，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盤散沙。……我們此后實在只有兩條路：一是抱著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睆倪@里我們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到，在五四運動的大背景下，在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論爭中，魯迅先生精準地感悟并把握住了當時中國社會語言發(fā)展的雙言制狀況及其最終的歷史趨向，而其作品《孔乙己》則具象地記錄下了當時漢語變化的歷史進程以及普通中國百姓的語言生活狀況。后來，他在《門外文談》里又寫道：“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語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只好節(jié)省些?！袊难哉Z，各處很不同，單是一個粗枝大葉的區(qū)別，就有北方話、江浙話、兩湖川貴話、福建話、廣東話這五種，而這五種中，還有小區(qū)別?！蚁耄袊烤惯€是講北方話(不是北京話)的人們多，將來如果真有一種到處通行的大眾語，那主力也恐怕還是北方話吧?！敝刈x這些文字，我們不禁想起李長之先生的評論：“不意識的中間，他已反映了時代的要求了，他已呼吸著時代的氣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