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這首詩和《把酒問月》一樣,也是以月光和酒為意象的主體,但它沒有把月亮當成被問的對象,而是把它當成有生命的大活人。
在內涵上,這一首也和《把酒問月》不太相同。從標題上看就很清楚:“月下獨酌”,關鍵詞是一個“獨”字,也就是孤獨。在《把酒問月》中,還有一個朋友在邊上攛掇他問月,而這一首卻從沒有朋友的感覺中激發(fā)出來。開頭就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很孤獨,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一個親人,話說得很直白,屬于直接抒情的手法。孤獨比之群居,更受詩人青睞。在唐詩中,以“獨坐”“獨立”“獨游”“獨往”“獨酌”“獨泛”“獨飲”“獨宿”“獨愁”為題者甚多。李白有許多以孤獨為主題的詩,似乎對獨酌之美很有體悟,光是以“獨酌”為題的詩,他就寫了七首,這一首是從《月下獨酌》四首中選出的,其實其他幾首也很精彩,如其三中說:“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在醉意中可以忘卻生死、榮辱,正因為這樣,酒才是超越圣賢、神仙的自由的象征:“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其二)這就顯示出孤獨之飲并不是痛苦的,而是高傲的;孤獨是寂寞的,然而又是自由的,不為世俗所拘束的。所有上述詩歌,都是一種豁達的人生之悟,而且這種豁達是一種直接的激情表白,以痛快淋漓、極端化、不留余地為特點。
而我們面前的這一首,則是想象境界的描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北緛硎仟氉?,沒有親人,所以要打破孤獨,舉杯邀月,把月亮當成朋友,這是第一層次。對影成三人,這是第二層次。層次的上升,強化了歡樂的氛圍,但同時也增添了孤獨的色彩。本來在中國詩文中,形影相吊是孤獨的表現(xiàn),李密在《陳情表》中創(chuàng)造了這種經典性的意象。李白借用這個意象,反其意而用之,又沒有絕對反其意,而是把它與自己的特殊體悟結合起來。李白強調的是,月亮和影子畢竟不是人,把月亮和影子當成朋友,恰恰是沒有朋友的結果。正是因為這樣,這里抒發(fā)出來的感情,就不是一般單線的,而是復合的:一方面是在想象中解脫自由,一方面則是現(xiàn)實的孤獨壓力,其間交織著歡樂和悲涼。
這一點到了下面就發(fā)生了轉折:“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碑吘乖铝梁陀白拥挠亚?,缺乏人的特點?!安唤怙嫛币簿褪遣荒芙獬睿白与S身則更是徒然的,對影成三人,就完全是空的。
這不是把想象境界徹底解構了嗎?不然:“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彪m然月亮和影子是沒有生命的,但是不能因此而陷于孤獨的痛苦之中,還是趕緊行樂,享受生命的歡樂吧。只要我進入歡樂的境界,月亮和影子的“徘徊”“零亂”就有了生命的動態(tài)。但是這種動態(tài)并不是生活的真實,多多少少有點醉時的幻覺,那是不是值得多慮呢?不,“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哪怕是暫時的歡樂,也是應該盡情享受的。一旦真正醉了,沒有感覺了,分散了,也就不是悲觀的理由了。為什么呢?這里隱含著詩人在人世孤獨的悲涼。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在天上,在銀河之上,會有相逢的日子。這當然是一種自我安慰,這安慰中有沉重的無奈。
這首詩完全在想象中展開,其想象之奇特、精致,令人驚嘆。我在《文學性演講錄》(廣西師大出版社2006年版)中對之有過分析:
文學想象來自感知的變異,感情沖擊了感覺,作家的觀察摻進了情感,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月光照在大地上,有一個人在喝酒,月光把人的影子留在大地上,這是兩個東西,不成其為文學想象,要成為文學想象就要發(fā)生變異?!靶斡跋嗟酢痹缭诶蠲堋蛾惽楸怼分芯褪枪陋毜綐O點、凄涼到極點的表現(xiàn),而李白把這個意思寫成詩歌卻使之發(fā)生了根本的轉化。在“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中,月亮就不是月亮了,而是一個有生命的對象了,成了“我”的朋友。不僅月亮成了朋友,而且影子也成了朋友。有了這樣的想象,詩人的孤獨之感就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本來只有一個人飲酒,很孤獨,現(xiàn)在三人共飲了,應該是不孤獨了吧?但更加孤獨了,因為月亮和影子從另一個角度的襯托,越發(fā)顯得詩人形單影只。文學想象就是讓客觀對象的形態(tài)或性質發(fā)生變異,使之和主體之間的關系發(fā)生變異,有了這種變異,感情就滲透進去了。
傳統(tǒng)理論中“如實反映生活”一說,是不可能的,因為主體的介入,客觀和主體特征結合起來,肯定有變異,不是性質的變異,就是形態(tài)的變異,或者功能上的變異。這個道理很簡單,但傳統(tǒng)的理論忽略了。過去西方的理論家強調藝術的兩種精神,如尼采在論悲劇起源時說,藝術有兩種精神:一種是“醉”的精神,如希臘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一種是“夢”的精神,如阿波羅的精神。“醉”的是不清醒的、無理性的,“夢”的也是不清醒的、朦朧的。有了這兩種精神,就有了想象的精神,就才能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