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詣
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S鎮(zhèn)中學(xué)教書的時候,我才二十多歲。
S鎮(zhèn)不大,坐落在贛北的長江南岸,有千年的歷史。青石板斜斜地鋪滿小鎮(zhèn)的街道,從不同方位把各條小巷連在一起。排羅河從東南方的田野流來,彎彎曲曲地流過小鎮(zhèn),又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村落,在長江邊的蓮花潭作短暫的停留之后,再向長江流去。
我和高中同學(xué)棲軍有時就沿著排羅河散步,漫不經(jīng)心地打發(fā)我們的青春時光。排羅河在田地之間平緩地延伸,河兩邊綠油油的莊稼散發(fā)出濃郁的生長氣息。夏季的傍晚是懷想愛情的美好時光,風(fēng)從遠方吹來,在莊稼和我們的臉上輕柔地吹拂,我們和莊稼一樣年輕,一樣充滿生長的力量。我們的腰板挺得筆直,充滿彈性,像還沒有掛果的枝條。
我們散步的話題大多是女孩子,時常談起的一個女孩子是小滿,她和棲軍在同一個單位上班。我到棲軍那里去玩的時候,順便也就認識了她,敘起來也算是高中同學(xué)了。散步的時候,我時常和棲軍,或者說棲軍時常和我談到她。我們談?wù)撍臅r候,常常是在散步一陣子之后,談完了一切新鮮或重復(fù)的話題,又開始小心翼翼地莊重地提到她。
一個周末的傍晚,我裝作喝多了酒的樣子,向棲軍說我想追小滿。棲軍立刻就表現(xiàn)出了相當(dāng)?shù)臒崆?,并且就像自己動手追她一樣地給我出謀劃策。沿著那條小河,我和棲軍從秋天走到冬天,之后,我散步的伴侶已經(jīng)是小滿了——那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過去了的事情就只有這么一點好處,我們可以把那些美好的內(nèi)容提前重新享受,而且輕而易舉。在春天開始,仿佛象征著一種生命的誕生,我曾經(jīng)有一天想同小滿去尋找排羅河發(fā)源的地方,好像從此正式啟動某項工程一樣。但是,排羅河的發(fā)源處在茶陵山的一個深谷中,對于山谷隱深的神秘,我們由衷地向往,就像我們充滿熱情地擬想彼此朦朧而幽密的軀體,乃至軀體內(nèi)部的心靈。小滿提議,不去追根溯源了,我們只要把握現(xiàn)實中平緩的地段,然后好好珍惜。小滿講這些話的時候,仿佛一個哲人,她的語言也仿佛是一句讖語,為我們以后的愛情走向,指定了一個方位。
盡管回想起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歲月是在小鎮(zhèn)度過的,但我當(dāng)初的志向是在長江沿岸的一所大學(xué)里接受深造,然后在一座大的城市里,開始我真正的生活。所以,那一段時間我讀書讀得很苦,我時常捧著書本坐在排羅河邊,看著河水發(fā)呆。河水在我的腳邊緩緩地靜靜地流淌,清幽幽的,一往情深地流向它們那遙遠的最終歸宿。隨著流動的河水,我的思緒往往跑得很遠,我想到了小鎮(zhèn)之外的廣大世界,我在思考我的最終歸宿。
小滿清秀中帶著淡淡的冷色,玉白的膚色加深著不可貿(mào)然親近的孤傲。后來我說她是一處青草地,可以讓我躺在上面做深呼吸,然后收斂起疲憊的精神,朝著精神的高度進一步攀援。說這些話的時候,當(dāng)然是在小滿已經(jīng)成了我正式的女朋友之后,我的頭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像躺在草地上瞭望藍天一樣。聽這些話的時候,小滿坐得歪歪的,溫柔地看著我,流露著一個女孩子最動人時候的漫不經(jīng)心,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幸福向往的認同。
小滿住在他們單位的樓上,二樓,站在石板路上抬頭就可以看得到她房間里的燈光。當(dāng)我傍晚站在樓下大聲喊“小滿小滿”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秋的天氣了。深秋是一個很適宜相思和戀愛的季節(jié),人的精神和氣候一樣清爽。相思也有明顯的季節(jié)特征,仿佛植物一樣,在秋天里培育出來的相思,無論隔了多少年,總會干凈而明朗。在我大聲地喊小滿一個禮拜之后,小滿說終于察覺到了我的陰謀——整個小鎮(zhèn)都知道我們在戀愛了。特別是她的細姐,已經(jīng)在向她打聽我的有關(guān)情況。
盡管小滿不讓我那樣大張旗鼓地喊她,但是很明顯,我已悄然地走進了她的心中。她開始在某個具體的時刻留意我的聲音,我只要輕輕地呼叫一聲,她便從房里走出來,探身往下,嫣然一笑,長發(fā)隨風(fēng)一擺,然后讓鑰匙輕輕地從手里滑落下來,我便敏捷地接過鑰匙,扭頭看看四周,再去開門。
樓下那扇木門油漆斑駁,非常厚重,嵌著一把堅固的牛頭鎖,我輕輕地捅進鑰匙,每一次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這種聲音讓我感到一切都很真實。我打開門,又趕緊輕輕地關(guān)上,盡量不發(fā)出聲音,生怕吵醒意識中的不安。每開一次鎖,我都感覺到更深一些地打開了小滿的心扉,我當(dāng)然更希望有一天能夠像開鎖一樣打開她的身體,但那種念頭只能深深地掩藏在我的心底,我不敢過早地流露出來。
生活充滿生長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我們的感情自由而健康地成長。我相信,只要到了那個時節(jié),一切都會水到渠成。隨著生長著的愛情,我們走到了冬季。
那一年的冬天雪很大,天氣很冷,小滿為我學(xué)習(xí)打毛衣。我在寒冷的雪天里,穿著單薄的羊毛衫,在雪地上跑步,然后熱氣騰騰地跑到小滿的房間里,向她展示我并不強壯的但是健康勻稱的體魄,她便更加緊張地編織著毛衣。她纖白的手指成千上萬次地慵懶地卻也是飛快地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毛線寸寸地經(jīng)過她的手指,慢慢地向她心中理想的圖案靠攏。在溫暖而甜蜜的房間里,我們的愛情比她手中的毛衣生長得還快。
一個星期天,小滿接到她父親的電話,說讓她回家一趟,看一看鄉(xiāng)下的房子在這個雪天里是否倒塌了。他們一家人都離開了村子,哥哥和姐姐們大都在城里生活,都有著讓人羨慕尊敬的職業(yè)和地位。于是,小滿就讓我和她一起去他們家。我們?nèi)サ臅r候,已是下午,雪還沒有停。小滿圍了一條紅圍巾,我穿上了小滿織的毛衣,披著黑長的風(fēng)衣,雙雙走在風(fēng)天雪地之中。
去他們家沒有大路可走,只有一條條田間小徑,堆著厚厚的積雪,其實是非常難走的。她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回家的路在她的面前變得有些陌生,有很多地方根本沒有人走過,田野失去了往日的特點,她仔細地思考著方向,嘴角掛著無奈的微笑,不時地用手指點著太陽穴,仿佛要在腦海中找出地圖。我堅定地走在她指定的前方,為她開路。
空中仍不時地飄著大朵的雪花,我們經(jīng)過一些安靜的村莊,經(jīng)過田野中一些黑沉沉的池塘,經(jīng)過一座堆著積雪的石板橋,慢慢地,她驚喜地認準(zhǔn)了她的村子。當(dāng)我們趕到她家的時候,夜色降臨了,但周圍還是白茫茫的,他們家的房子低低地卻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村子中間,像一個遠途的驛站,等著我們安歇。整個村子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的影蹤。
打開大門,屋子里溫暖的霉味迎面撲來,我和小滿著手打掃家具上的灰塵,光線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拉亮了電燈,昏黃的燈光營造出古老的鄉(xiāng)居環(huán)境。大雪把我們和外面隔得很遠了,小鎮(zhèn)平日的喧鬧,一些世俗的沉重,生活給我們平時的雜感,都仿佛被蒼茫的雪幕遮住了,生活就像眼前的白雪世界,童話一般,美麗而單純。我們時常默默無言地對視著。小滿的眼光清澈透明,淹沒了我的一切,我們忘記了時間的存在,那種曾讓我苦惱的無從著手的突破,似乎有了一個新的契機。
我從村子前面的池塘里擔(dān)了水,小滿從柴屋里抱出了幾捆柴火,我們像農(nóng)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樣開始燒水做飯。房子已經(jīng)被我們收拾得差不多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是把地掃了一下,把桌椅上的灰塵揩了一下,陳舊的家具上便泛起了暗黃的燈光,整個房間顯得生動起來。我們一前一后地從堂前進到房間,又從房間進到廚房,把沉靜的空氣攪得支離破碎,燈光把我們的身影散投到各個角落里,很快地我就和那些簡單的家具們熟悉起來,像待在家里一樣。
我坐在灶膛前燃起了柴火,活潑的火苗把我的臉龐映照得甜蜜而莊嚴(yán),小滿在灶膛上做飯做菜,米是現(xiàn)成的,咸菜是她母親腌制的,她愉快地忙開了,廚房里熱氣騰騰,看著她像個家庭主婦一樣地忙上忙下,我的心中充滿了幸福。我的這種感覺也傳給了她,她說,我們像一家人一樣。
吃過飯后,小滿拿出她父親的老棉鞋,讓我換上,然后開始鋪床。她鋪的是西邊的一間后房。一張古老的木床。她從箱子里拿出被套和床單,大紅被套有些褪色了,藍條帶床單也有些舊,這些都是她原來用的。我裝作很不在意地洗完后,上了床,棉絮隱約地有一種箱子收藏的味道,這些棉絮曾經(jīng)若干次包擁過她的身體,現(xiàn)在非常熨帖地蓋在我的身上,慢慢地溫暖著我。
她靜靜地洗好后,進來了??吹轿姨稍诖采希蛲赝?,她笑著說,今晚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考驗的機會。她上了床,躺在另外一頭。
她似乎很想同我聊天,但是,當(dāng)她的身體慢慢地在我的身邊靠住的時候,我的心里顫巍巍地,我沒有同她聊天的心思,只想如何才能和她睡到一頭去。就說,有點累,想早點睡。于是,她便歇了聲。窗外不時傳來積雪下落的聲音,讓人感覺到雪花還在慢慢地飄,房間里很溫暖,我的手慢慢抱住了她的雙腿,她沒有動。這給了我很大鼓勵,我說,天很冷,想睡到一頭去。她沒有作聲,于是我便爬了過去。她沒有講話,平日里我熟悉的那種氣息喚醒了我沉睡的勇氣,我不再膽怯,把她緊緊抱住,然后我們抱在一起。但是我們最終也就是抱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她是一個傳統(tǒng)的女孩,浪漫而追求完美,堅決拒絕我的進一步行動。她說,這里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是她精神的底線,她不能做那樣的事情。她又說,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相信不放心的。于是,我便放心了,相信了。我堅信只要再回到S鎮(zhèn),這已經(jīng)不是難題了。
豈知,回到S鎮(zhèn)之后,她對我更親熱了,但是要想再有像她家那樣的機會,似乎是不可能了,她甚至不讓我在她的房間里待到從前那樣的晚,仿佛那個晚上給了她許多的教訓(xùn),讓她知道自己并不能控制自己。我們在昏眩中慢慢地睡去,又一次次在沖動中醒來,但最終都停留在底線處。在S鎮(zhèn),沒有那道心中的底線,可能會很容易走到另外的境界。我心里別說有多么后悔了,我向棲軍說了這些,棲軍充滿了羨慕,又毫無疑問地帶著妒忌,一言斷定我的男子漢氣質(zhì)不夠,要換了他,革命早已成功。但事已至此,無論怎樣地后悔,都沒有用了,唯一讓我覺得安慰的是,她已經(jīng)很自然地接受我。這種接受不僅僅像從前那樣地和顏悅色,更主要的是,當(dāng)我們單獨相處時,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暖暖地貼在我的身上,而且她也開始到學(xué)校找我,幾乎是公開了我們的關(guān)系。
放寒假的時候,我們在她的房間里度著快樂的時光。冬天沒有什么人辦公,一個下午,小滿從樓下的辦公室溜回到房間里,陪我。我們關(guān)緊了房門,在房間里點起了電爐,聽童安格的那首《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我們總喜歡聽那首歌。她開始給她的父親打一條毛線褲,自從學(xué)會打毛衣之后,仿佛她的女兒意識也蘇醒了,她時常在我的身上比畫著,仿佛比較著我和她父親的分量,我便抱住她,吻她。她比我低一個頭,總要揚起臉來,她的整個面孔便展示在我的眼前,清秀而嫵媚,紅潤地散發(fā)著愛情的氣息,她長長的頭發(fā)拖在背后,把我的雙手蓋住,我的雙手好像是擁抱在她心靈很深的地方。
我們在悠揚低矮的音樂聲中,圍著電爐,我讀著書,她織著毛衣。小滿說,這就是生活。她仿佛什么都很冷靜,或者超然。我們享受著沉靜的時光,突然有人敲門叫她,是她一個找她辦事的同學(xué)。我正要去開門,卻被小滿制止了,她做了一個很不高興的神情,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我被那種陌生的神情弄得不做聲,便坐了下來。門外的聲音一直在響,似乎確信里面是有人的,但里面靜悄悄的。好久,門外的聲音終于沒有了,我們相視一笑,像做壞事得逞而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孩子一樣。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能出去了,看樣子,只能等到天完全黑了以后,我再偷偷地溜出去。
原來的那種恬靜仿佛一下子被打破了,但沒過多久,在溫暖的電爐邊,我們的心情又很快溫暖起來,我們無聲地擁抱在一起,夜色在不知不覺中沉了下來。小滿說我該回去了,我正準(zhǔn)備動身,門外卻傳來了腳步聲,是她的鄰居回來了。她的鄰居是一個中年人,認得我,我也認得他,這個時候有很雜亂的腳步聲,看樣子不只是他一個人回來了。他的門敞開著,雜亂的腳步聲進進出出上上下下,明亮的電燈照射到樓下的石板路上,徹底打消了我悄悄離去的念頭。
于是,她拿出了餅干,倒了些開水,開始了我們的晚餐。一切靜悄悄的,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她在外邊的小間里放了一個小桶。然后,我就聽到了一陣輕輕的刷刷的聲音,這種聲音把他們家的那道底線徹底沖沒了,希望在我的身體內(nèi)急劇地膨脹起來。小滿說,別走了,但是不能上床,我只能靠著書桌,趴著睡。
在幽暗的房間里,外邊的聲音顯得縹緲而遙遠,周圍的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散射在房間里,平日熟悉的房間好像是一個孤島,與外邊隔開了。黑暗帶給我巨大的安全感,也似乎帶給了我巨大的能量,我信心百倍,夜幕像一張溫床上的毛毯,在我的面前無邊地、靜悄悄地、卻又是充滿誘惑地鋪展開來。
她悄悄地上了床,我也和衣倒在桌邊,夜晚就這樣開始了。
我竟然很快地睡著了。盡管事后我不只一次嘲弄過自己,但在當(dāng)時還是恰到好處地醒來了——其實是小滿把我推醒的。她站在我身邊,暖洋洋地,像仙女一樣站在我的夢境中,她說,天很冷,還是上床吧。我夢游般地上了床,自覺地睡到了另外一頭。
美好的時光總是非常短暫,生活真的是這樣。過完年后,小滿的調(diào)令突然下來了,她被不動聲色地調(diào)進了縣城。那年頭的進城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對于她的進城,我有些難過,但我還是表現(xiàn)出了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我笑嘻嘻地祝愿她開始新的生活,仿佛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將會隨著她的進城而結(jié)束一樣。
但是,從小滿的眼中我根本看不到這樣的表情,她常說不甘心一直在小鎮(zhèn)上待,希望有一天能夠進城,盡管那是一個小小的縣城?,F(xiàn)在終于如愿,在她看來,我們又可以有一個更新的起點。時間很快地過去著,轉(zhuǎn)眼她就辦好了一切手續(xù),裝好并不多的行李,我送著她,進城了。
進了城的小滿一下子遙遠起來,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在我的眼中也不真實起來,日子在悵然若失中流失著。事實卻恰好相反,小滿顯示著從來沒有過的熱情,她正式邀我去他們家,向他們家人介紹我。我的出現(xiàn)讓她的大哥覺得很突然,但是她母親早已從她細姐那里得到了消息,又從我和她相處的神態(tài)中,察覺到了我們的關(guān)系程度。
她的大哥是一個非常能干的人。我年輕的氣性并非那樣容易接受別人,但是我不得不表示對她大哥的贊美,以及贊美之后從心底產(chǎn)生的尊敬。哪怕我與小滿分手很多年了,這種感覺也沒有完全消退。她的大哥長得很英俊,個頭不很高,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城里人的精明利落,在縣城里緊要部門當(dāng)著一個領(lǐng)導(dǎo),住著高大寬敞的房子。
小滿說我以后想進城也必須依靠大哥的關(guān)系。棲軍多次向我提到了她的大哥,說我如果在她的大哥面前通過了,也就基本上成功了。我非常緊張地去了她大哥的家,然后不知深淺地回來了。她的大哥沒有表示很明顯的態(tài)度,可見我的那次見面不是很成功,但也不是很糟糕的,也許她的大哥能夠看得出一個年輕人的價值。
就在我到她大哥家吃飯,基本上等于相親的那一年的暑假,我的大弟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學(xué)??忌洗髮W(xué)的弟弟似乎也給我們的愛情帶來了一些亮色。星期天的時候,小滿時常跟著我下鄉(xiāng),在我的鄉(xiāng)下乖順地做我的女朋友,她和我的弟弟們也已經(jīng)很熟了,我們可以在一起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
也就在那年的暑假,父親的腰受了傷,醫(yī)生說可能要失去勞動能力。這時的小弟弟也開始讀高中了,而我所在的中學(xué)卻沒有半點的發(fā)展跡象,面對著整個的家庭,我變得沉重起來。我原有的考研計劃也煙消云散,即便是我考上了,我拿什么去讀呢?S鎮(zhèn)的天空黯淡了下去,小縣城的天空黯淡了下去,小滿一度給我?guī)淼拿篮霉饬恋奈磥?,也黯淡了下去。我隔壁的電視聲音似乎要比以前少一些,他們像一年以前一樣生活著,但我已?jīng)無動于衷了。此時的小滿也已經(jīng)失去了早先的光彩,她是一個非常善良樸實的姑娘。小滿來看我的時候,有時甚至看不到我開朗的臉色。
新的學(xué)期開始后,一同來的同學(xué)少了很多,有的調(diào)離了,有的改行了,有的去了南方;棲軍也早已辭去了臨時工,到了南方謀生。他不時地給我來信,描述他的生活,他的三言兩語往往能在我的心里勾勒出一個充滿希望的理想世界。我時常坐在小房間里,遙想南方那片熱土上的情景,熱血沸騰。這個時候,父親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弟弟們也都開學(xué)了,事情都有了些眉目,我決定開始行動了。我給母親留下了一些錢,又給兩個弟弟作了相應(yīng)的安排,就像小滿突然進城一樣,我沒有打半點招呼。在那年秋天的一個黎明,我背著牛仔包,悄悄地踏上了開往南方的火車。我給小滿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說,我走了,如果她愿意,就稍微等我兩年;如果不愿意,就隨緣而定。然后帶著所剩的一千元,把曾經(jīng)有過的一段歲月,像裝在信封里一樣,封閉著寄給了小滿。
我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從小滿的生活中消失之后,一直在不能自主的天空里飄蕩,風(fēng)雨和彩虹終究屬于天空。多年以后,當(dāng)我塵埃落定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生活在當(dāng)初的理想世界里,其中經(jīng)歷的一些,也只是在心底淺淺淡淡地留下了一些痕跡。從我的臉上,除了歲月,看不出過往的風(fēng)塵。
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我再一次回到了小鎮(zhèn),并非為了懷舊,因為生活中的瑣事本來就是無法預(yù)料的。年前的小鎮(zhèn)非常熱鬧,到處張燈結(jié)彩,地面上擺滿了年畫、對聯(lián),高高堆疊的煙花把小鎮(zhèn)裝扮得喜慶熱鬧。天氣很寒冷,人們的臉上都流露著笑意,對于新年,人們總是由衷地向往,盡管新年也會很快地過去。我隨著人流慢慢地走動,再一次經(jīng)過了那棟小樓的門前,樓下已經(jīng)改建成了一個個攤位,在賣著過年的糕點和鞭炮之類的東西。那扇大門敞開著,蒙著很厚的灰塵,那把曾經(jīng)堅固光滑的牛頭鎖,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個洞,圓圓的黑乎乎的洞,像傳說中時光隧道的入口。
王詣,江西湖口人,生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已在《中華散文》、《中國教師報》、《散文世界》、《羊城晚報》、《廣州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六十余篇。
責(zé)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