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建
明代小說《古今小說》(即《喻世明言》)第二十八卷“李秀卿又結(jié)黃貞女”里引了一段俗語:“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極是利害:秀才口,罵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傳遍四方?!?/p>
秀才都是讀書人,應(yīng)該都是斯文的“知識分子”,怎么會有一個罵大街的名聲?
注意讀一下其他的明清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能罵的秀才形象還確實有不少。比如《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里,牛浦和牛玉圃在儀征的大觀樓上和一個戴方巾的、說是原來在衙門里做的王義安一起吃飯,來了兩個秀才,“前面一個穿一件繭袖直綴,胸前油了一塊;后面一個穿一件元色直綴,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的”,見了王義安,說他是妓院里掌柜的烏龜,不配戴方巾,“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又打叉罵,要送他見官,直到王義安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給他們做“好看錢”,才放過他。
“秀才口,罵遍四方”和我們所理解的秀才的性質(zhì)有關(guān)?!靶悴拧睂嶋H上是民間的稱呼,在官方的正式稱呼里應(yīng)該是“生員”,原來的意思就是官辦學(xué)校里有員額限制的學(xué)生。我們現(xiàn)在一提到學(xué)生,就認(rèn)為應(yīng)該是以讀書為主業(yè)的人,可是明清時所謂的“秀才”主要是指一種特權(quán)身份,讀書倒是其次。
中國古代是個身份社會,和其他文明古國不同的是,中國古代社會里每個人的身份是允許轉(zhuǎn)換的,人們可以在各個社會階層之間流動.最經(jīng)常的向上流動途徑就是科舉考試。明清時期,每年由當(dāng)?shù)乜h官主持考一次本地讀書人的“俊秀”,如被錄取,就是“童生”,站到了特權(quán)階級的門檻前,但還不是特權(quán)階級。還要進一步通過由省的“學(xué)政”(也稱學(xué)道)主持的“院試”,才能進入官學(xué),成為“秀才”。要通過這種考試極其困難,一般的州縣在每三年兩次的院試中,每次能夠考取的生員名額只有十幾名(按照《學(xué)政全書》統(tǒng)計,清嘉慶末年二百一十五個州,平均每州十五名,一千二百八十一個縣,平均每縣不足十四名),而每縣參加考試的童生卻往往要多達幾百人。
一旦考上了秀才,馬上就可以享受種種特權(quán):除了自己還可以免除家里兩個人的“徭役”(每年定期為政府無償勞動一段時間,到了明清時往往都是改換為出某筆代役錢);見了地方長官只需拱手叫老師,不必像普通民眾那樣跪下來叩頭喊青天大老爺——當(dāng)大家都跪著而你能站著,那就是莫大的特權(quán)了;可以穿盤領(lǐng)長衫,頭戴“方巾”(秀才所戴的一種腦后有兩翅的帽子).腳蹬長靴,這是一般老百姓都不得穿著的打扮;有了糾紛不必親自到衙門起訴、應(yīng)訴,可以派家人代理出庭;即使是被控有罪,也不能隨便抓來審問,尤其是不能動用刑訊,必須要報省的學(xué)政批準(zhǔn),確實犯罪也不受體罰,不挨板子,所謂“例難的決”,只要拿錢贖罪就行;平時可以求見長官,遞兩指寬的“治生”帖子進去.即使見不到長官,至少也和長官有個聯(lián)系通道。
甚至罵大街也是秀才們的一項實際擁有的特權(quán)。因為按照明清時期的法律,凡是罵人的,要打十下屁股,回罵的同樣是十下。而秀才罵人,不能被判決打屁股,即便改換為贖刑,數(shù)量也是少得可憐,不過是七厘五毫銀子。官府一般根本不會受理秀才罵人的案件。秀才可以依仗他們的這個特權(quán)公開罵自己看不慣的事情,所以得到這個“罵遍四方”的名聲。
做秀才主要不是為了讀書而是為了要有此等好處。所以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顧炎武說全國大約五十萬秀才,絕大多數(shù)只是為了“保身家”而已。
選自《特別文摘》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