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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京大街上迷失方向

        2009-04-02 10:05:56周樹山
        章回小說 2009年3期

        周樹山

        1

        在學校圖書館的樓梯上,我又碰到了姜。他還是穿著一條蘋果牌的牛仔褲,一件暗紅格子的短袖衫,頭發(fā)很長,蓬松著,配上他那張額頭被歲月犁出深深溝壑的臉和那雙深邃的眼睛,的確有點雄獅的味道。系里的女生背后也真的叫他“獅子”,這樣稱呼的時候,含有一種欽佩和親昵的味道。和某些人一樣,他也是從廣場又回到書齋的所謂“精英”一類人物,據(jù)說思想很前衛(wèi),扮演“青年導師”和“受難的耶穌”兩種角色?;蛟S世界此刻在他看來有點不對勁兒,這頭“獅子”現(xiàn)在很消沉也很憂郁。一個憂郁的成年男人很迷人你說是不是?我覺得我周圍的女孩子大多數(shù)都有這種感覺,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憂郁著,這很惹人愛憐。這頭令人著迷的老獅子啊,要能撫平他的憂郁就好了,無論用什么!我注意到,這家伙的腿很長,穿上牛仔褲,特有力度。

        “又來查資料?”

        我點點頭,站在他的對面,毫無顧忌地凝視著他蓬松的長發(fā)下那張很風霜很迷人的臉。我穿著高跟鞋,一條牛仔連衣裙,個子剛及他的眉梢兒。

        他對我無恥的凝視似乎很漠然,想從我身邊走過去。

        我攔住他,想把抱在懷里的書給他看一下:“老師,您看……”

        “好了,我現(xiàn)在沒時間?!彼呎f邊踏上上去的樓梯。

        我心里恨得緊,不由得咬住下唇,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轉,恨不能沖口罵出來:你這個老混蛋!

        我抱著書,急匆匆地往下奔,羞憤得一時有些昏眩。

        “衛(wèi)婉——”我聽他喚我的名字,便回轉身。姜站在樓梯高幾級的臺階上,望著我:“有空你到我的房間去一下?!彼f。

        我站在那兒,不知該怎么回答他。這是命令還是祈使,是吩咐學生還是邀請客人?我一時有些發(fā)蒙。

        此時恰巧有兩個人從樓上下來,他很鄭重地補充道:“你的論文,從題目到行文風格,咱們再討論一下?!?/p>

        那兩個人從我們身邊走下樓去,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彼此注視了半分鐘?!靶l(wèi)婉?!彼謫疚乙宦暎@次聲音很輕,我聽出來那聲音里祈使的味道。

        我盯了他一眼,回轉身,下樓去了。我沒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我壓根就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追著我。到樓下的大廳里時,他的目光還在追著我。

        我推開大門,把他的目光關在門里,心里又輕松又落寞,委屈和羞憤無影無蹤,我站在大門口,有某種失重的感覺……

        去他的房間?滾他的吧!

        來這所北京著名的大學學歷史,這不是我的選擇。我的選擇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沒有選擇,我壓根就沒選擇什么!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二哥挺高興,因為這所大學很有名,能上這所大學,就像進入很久很久以前的國子監(jiān)一樣,成了皇帝老兒窩里的蛋,全家和祖宗都深感榮耀吧?但我知道自己,雖然不是一只壞蛋,大約算得上一只寡蛋或者臭蛋,再好的溫度也孵不出什么鯤鵬大鳥,成不了什么“棟梁之材”。學校是一流的,但專業(yè)差一些,我二哥感慨地說:“唉,這年頭誰還學什么文史哲!但沒準你也可能成為學者,成為你那個領域的權威?!?/p>

        “屁!”我說。

        “別這么玩世不恭,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一個人總該有自己的追求和價值標準?!?/p>

        我心里暗暗冷笑,他還把我當小孩子,“等你長大了”,好像我至今還在奶奶和堂姐的懷里含著奶嘴似的。我十六歲就來了例假,做女人我已做了三年,我還沒長大?

        “薩特當年進的是法國著名的巴黎高等師范學校,他選擇的是哲學。成為一個中學的哲學教師,他就經(jīng)過了非常嚴格的考試……”

        又來了!

        我掉頭走開了。

        按說我對我二哥不該這樣不尊重,多年來,我老邁的父親靠著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我奶奶和我堂姐共有一個屋頂,我堂姐的收入也僅夠供養(yǎng)我奶奶;我大哥一年難得回來一次,據(jù)說他在北方很發(fā)達,但他的發(fā)達和我們沒什么關系——他從沒給過父親一分錢,也從沒給過我一個礣子兒。所以我的生活和教育的費用基本是我二哥負擔的。我二哥是一所南方大學較有名望的學者了,用他的話說,他差不多成為他那個領域的“權威之一”了,兩年前他就是教授了,已經(jīng)帶研究生了。我二嫂,唉,我二嫂和我堂姐在同一個紡紗廠上班,因為減員壓錠,工廠要倒閉了,正面臨著下崗的威脅,但我二嫂有著工人階級的純樸感情,我二哥花在我身上的錢,她可從未說半個不字。蒼天在上,我二嫂是個絕對的好人。

        姜還是照常給我們上課,他還在禮堂里搞了兩次講座,引得許多外系的人也來聽講,弄得很火,窗臺和過道上也擠滿了人。他現(xiàn)在由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轉入了中西文化比較研究,并由文化的差異轉入中國和西方現(xiàn)代化的不同道路上。從希臘的神話講到儒家的經(jīng)典,從城邦政治講到帝王政治,從基督教的《圣經(jīng)》講到佛教的《金剛經(jīng)》,再到老子的《道德經(jīng)》……引經(jīng)據(jù)典,喧天舞地,話語的洪流滔滔不絕,把莘莘學子們忽悠得五體投地。再加上他最近發(fā)表的關于文化啟蒙的一篇大作,幾年前“廣場斗士”的反叛歷史……就這樣,一顆思想界的明星閃亮登場了。

        無論在大教室還是在禮堂,我都是悄悄坐在一個角落里。從前,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個風騷的女演員總是搶先坐在第一排的最顯眼的位置上,聆聽一個大人物的講演,她脈脈含情地對大人物凝睇而視,像一個小娃娃一樣提出一些很幼稚的問題向大人物虛心求教,結果,那個大人物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這種女人的小伎倆其實再容易不過,大凡一個女人誰不會玩這個呢?男人有時候是很簡單的動物,你只要善于用你的眼睛,在適當?shù)膱龊蠈λb憨裝嫩,男人就蒙了,找不到北了。不過你得掌握住度,你可不要過分地裝傻,那樣他就真的把你當成傻×了,而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是決不會愛上一個傻×的。你的裝傻,要帶著幾分媚氣,帶著幾分撒嬌和游戲的味道……咳,我在這里教別人征服男人的法子,可我會這么做嗎?我不會。這不是因為我不能做,而是不肯做。對姜,我不能說全無好感,這并非因為他的學問和這兩年鵲起的聲名,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這個。

        那家伙有點男人的氣質(zhì)和力度,起碼在外表上,這一點誰也不可否認。我說過他的蓬松的長發(fā),他那張很風霜的臉,他的裹著牛仔褲的長腿,還有女生中傳開的“獅子”的外號。不止如此,這家伙的額頭很寬很亮,鼻梁很高很直,嘴唇薄削,或許他經(jīng)常在戶外活動,襯衫領子上邊的脖頸黑紅黑紅的,以他的年齡,脖子上的皮膚應該下垂或有一些褶皺吧,但是沒有。我還注意到他短袖衫露出的小臂上長著很重的汗毛……總之,這家伙在我眼里是一匹很不錯的公馬。

        我在大三的時候開始聽姜的課,在梯形教室里,我坐在中間偏后的位置上,他講的是中國近代史上的“百日維新”,也叫“戊戌變法”。那場失敗的革新運動我們都知道,所以開始我們都沒什么興趣。但是姜一下子就把我們抓住了。他的語言極具文學性,有很強的煽動力。他有那種略帶低沉卻極具穿透力的男中音,音色特有磁性。有時候他的聲調(diào)很安詳,是那種成熟的稍微老了皮兒的男人的安詳,這安詳中有一種強韌的力量,帶著你不由自主向前走……從“公車上書”到血腥的菜市口,整整兩個小時,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連動也沒動。我說過我對學問沒興趣,但我是個很感性的人,當姜用他低沉的悲憤的男中音把譚嗣同等“六君子”的腦袋砍掉之后,我的眼前幾乎一片黑暗……我在瞬間的恍惚中,覺得這黑暗被某種曖昧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醒悟到了當下未曾意識到的微妙的現(xiàn)實,這家伙的眼睛自始至終都在盯著我,而我也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類似這種情況我以前司空見慣。大約從初中三年級開始,我坐在教室里任何一個位置上,新來的男老師都會一下子發(fā)現(xiàn)我,大多數(shù)男老師在講課時總會向我這邊瞟來瞟去,這可不是我惡意地揣度他們,我有這個本能的敏感。對這種注視,開始我打心眼里嫌惡。高二下學期,有一個教英語的提前謝頂?shù)亩d頭老師每次幾乎是盯著我的眼睛在講課,弄得同學們都議論起來。開始我避開他的目光,埋下頭去盯著課本,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他的目光像芒刺一樣不斷地扎在我的身上。后來我用冒火的眼睛迎戰(zhàn)他的目光,把他射來的目光在短距離內(nèi)燒焦。開頭這挺管用,他小心翼翼地躲閃著,仰起頭來望著屋頂和虛空,做沉思和優(yōu)雅狀;但是過一段時間,他在閃閃避避中故態(tài)復萌,又向我這邊瞟來瞟去了,眼光里并且?guī)е蜁崦恋囊馕?,對我冒火的目光完全置之不理了?/p>

        “衛(wèi)婉,你真的沒感覺嗎?他總是盯著你的眼睛在說話?!?/p>

        “別胡扯!”

        “蒼天在上,絕對不是胡扯,大家都看出來了。他有一句內(nèi)心獨白你信不信?”

        什么獨白?

        “Oh,What a beautiful girl!How charming eyes!”(噢,多漂亮的少女,多迷人的眼睛啊!)

        我的鼻子都要氣歪了!

        下次英語課上,當禿頭老師再次向我瞟來瞟去時,我把課本狠狠地摔在課桌上,把大家全嚇了一跳:“你的眼睛為什么總盯著我?你是什么意思?”

        “什……什……什么?”禿頭老師傻在那里,臉變得慘白。我站起來,在同學們怔怔的目光里走出了課堂。

        其實我干了一件傻透氣了的事情,下堂英語課,禿頭老師沒來,換了一位女教師。不久,聽說那可憐的人調(diào)走了,我從此再沒見到他。

        我何必要傷害他呢?他不過是愿意看我而已。讓他,讓他,讓他,讓他他他……讓他們?nèi)タ春昧?,眼睛并不能強暴我?/p>

        可是,如今姜用他低沉的男中音把“六君子”殺掉的時候,同時把我也給殺掉了。我從來沒有這樣長久地注視過一個男人,當我從短暫的昏眩中醒來時,我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的眼光中已經(jīng)有了別樣的意義。青蘋果正在葉隙間成熟,那棵樹卻再也不肯安靜了,即使無風,她也想搖曳。我愿意聽他說話,無論他講什么;我愿意望著他,哪怕在很遠的距離,在梯形教室的任何一個角落里,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整個夏天,我用目光遠遠地撫摸他。他講課時,我撫摸他的頭發(fā),他的臉,他的每一個手勢;他走路時,我撫摸他的身姿,腳步,他佇立沉思的背影……我沒有走近他一步,沒有和他多說過一句話,但我黑色瞳仁里的光芒把他給燒焦了。是的,這家伙成了一塊焦炭,熾熱地拼命地燃燒著。他消瘦了,但卻無比亢奮,走路風一樣輕快,簡直像個年輕人,在講臺上神采飛揚,妙語如珠。在那幾個月里,我在好幾個有影響的刊物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文章,他的一部專著也要出版了。我一如既往地用目光撫摸他,燒灼他。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周圍總是圍攏著一群年輕人,像一群唧唧喳喳的賊鷗圍繞著一只驕傲的王企鵝。這時,他的目光開始在人群外脧尋,他看到的,只能是我離開的背影。我離開了,留給他的是神秘和破解我的渴望。對于這樣一個有家室的成年男子,我寧可盡情地玩味情感中那份曖昧和惝恍無定的春愁,享受某種朦朧的疼痛的快感,而不愿把自己一下子交出去。

        現(xiàn)在,我和姜都明白了,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磁場,但我們長久地處于一種停滯狀態(tài),誰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我也在觀察,是否有人和我懷著同樣的情感,并且果斷地撒出了網(wǎng),把姜牢牢地捕獲了呢?是的,有這種可能性。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幾個可疑的女性,她們懷著虔誠和夸張的熱情,伸出雙臂,共同把他舉到了空中。她們在教室里圍著他,在校園的草坪上圍著他,在圖書館里圍著他,在一切他存在的地方幾乎總會看到她們的身影或者嗅到她們的氣味……我還知道其中的兩個已成為他家中的常客,住在我下鋪的穿黃色無袖短衫黃色吊腿褲的大連女生汪每逢周末總要到姜的家里去,去的時候總要買些水果和熟食,在那里呆得很晚才會回來。汪裸露的臂膀渾圓而白皙,極具魅惑力。她像一朵盛開的郁金香,真的,她很迷人。她說,她將為姜的下一部著作擔任資料員,畢業(yè)后就報考姜的研究生。上個月八號(日期絕對準確,我日記上有記載),星期日夜里九時四十八分,汪從姜家里回到宿舍,兩腮潮紅,眼光黏滯,神情怪怪的,說是喝了“王朝干紅”,對著一面小鏡子照了半天,哼了半支《一簾幽夢》的歌:“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花落成?!焙咄曛螅谖业南落佌垓v了半宿。

        是汪捕獲了姜嗎?不,更像是汪飛蛾撲火。撲火的剎那間充滿了欣喜、刺激和冒險的激情,這是一樁危險的游戲,最后的代價可能是少女的貞操。可是貞操是什么呢?那是遲早要交出去的東西,你越是精心地呵護和珍藏它,它就越叫你心神不寧,坐立不安。魔鬼鉆進了心中,它在叩門,暴怒地搖撼著青春的門扉,讓人驚恐而無奈。那是一種病啊,總是在疼痛,需要一次手術,然后你才會安靜下來……可是姜是值得我信賴的醫(yī)生嗎?

        這顆思想界和學術界剛剛升起的明星,這個被名聲喂飽被眾人寵壞的家伙,這頭充滿活力尚未衰老的獅子,這個穿著牛仔褲的瀟灑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有緋聞在暗中流布,我應該擠進為他獻祭的犧牲的行列嗎?

        就在我彷徨的時候,校園里風傳著姜即將作為訪問學者出國的消息。我既怨恨又憂傷,同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空蕩蕩的感覺。如果他肯往前走一步,我或許就投入了他的懷抱,可這家伙忒能裝了,他的矜持激怒了我,去你媽的吧!白天我躺在床上睡大覺,晚上我去逛街,很晚才回來。我大約有一周沒去圖書館了,我不想見到姜,我還是一個完整的少女,是一個沒被打碎的瓷器。我憂傷,但是我驕傲!

        汪在我的下鋪嘆氣,她說,一個八八屆的外文系的人愛上了她,是東北人,已經(jīng)在北京找好了接收單位,可那人有點兒黑,更主要的是,那人缺少才氣和激情。女人誰不愛有才氣和激情的男子,可是太多的才氣和激情往往會招來狂蜂浪蝶,最終造就尋花問柳的唐璜,嫁給他的女人就倒霉了。她說:“姜有才氣和激情,但那家伙是個唐璜,你們信不信?”我們都信。于是,汪的語氣變得激動而夸張:“我為他的妻子而哭泣,我為他的妻子而憤怒,我為他的妻子而無可奈何,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

        我們都為汪的同情心感到迷惑。

        大約暑假前的那個周末,我在校園湖畔的小徑上遇到了姜,他好像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怔住了,一時有些慌亂?!澳阏娴牟幌肴ノ夷抢飭?”

        我眼睛望著別處,說:“我討厭裝模作樣的人,無論是誰?!?/p>

        他寬宏大量地笑了:“得了,別像個傻孩子啦,今晚我有空,去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黃昏的霞光在那里燃燒。我想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但他用身子擋住了我的路——

        “衛(wèi)婉!”他輕喚著我的名字,這輕柔的呼喚叫我的心微顫了一下,“我就要走了,”他說,“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畢業(yè)離開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為了這個,我要和你談一次。衛(wèi)婉,去吧,我等你!”

        我們面對面站著,彼此對視了幾秒鐘,然后,我從他身旁走過去。我沒有回頭,但我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流淚?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躲到一個沒人的栗子林里,默默地哭了一會兒。

        晚上八點十二分(我看過表),我敲響了他的房門。

        來之前,我簡單修飾了一下自己。我還是穿著那條牛仔裙(因為他總穿牛仔褲,我喜歡這條裙子),白色皮涼鞋,沒穿襪子,我把頭發(fā)挽起來,梳成一個高高的髻,有點像日本女人的發(fā)式,別上一個鑲著假鉆的發(fā)卡,劉海彎柔地覆住我的額頭。沒有女生梳這種發(fā)式,我這樣打扮自己,為的是使自己更像一個女人而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我的臉上擦了潤膚霜,沒有撲粉,不必撲粉我的臉也粉嫩白皙,兩腮透著淺淺的桃紅。我對自己的臉有信心,可我還是抹了一點珠光色的口紅——這種流行色給人冷傲的感覺,我喜歡。

        不出所料,他打開門,略微現(xiàn)出一絲驚愕的表情。

        我進了門,果然他一個人在家。我們都知道,他的夫人三年前帶著他們的女兒出了國,這個兩室一廳的單元房是崇拜他的青年男女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我可是第一次踏進這個門。我注意到,他沒有穿公眾場合經(jīng)常穿的那條牛仔褲和花格襯衫,卻穿著一條紫色條紋短褲和一件灰色的T恤。如我想象的那樣,他的小腿上長著很重的汗毛。

        我隨他進了他的書房。這間最大的房間本是他們夫婦的臥室,現(xiàn)在改做了書房,他們女兒用的較小的房間成了他的臥室。書房四壁書架,全裝滿了書,工作臺上擺著電腦、打印機、書籍、紙張等亂七八糟的東西。角落里有一個光碟架,放滿了光碟,三個大小不等的音箱被安置在書櫥上,此刻,由電腦放出的抒情音樂正輕柔地飄漾在書房內(nèi)。屋內(nèi)光線很暗,電腦上的工作燈沒有打開,只有角落里的一盞立式座燈發(fā)出昏黃的柔光,顯然他沒有工作,為等待我營造了這種溫暖的抒情氣氛。

        屋里沒有客人坐的地方,只有一張供他休息的竹榻放在書櫥下,他安頓我坐在那張竹榻上。第一次單獨面對他,我有些局促不安。他沒有倒茶,也沒有拿水果,不像招待客人。我忽然想到汪,心里很矛盾,不覺有點兒悔。他沒說話,卻只顧拿眼睛盯著我。我避開他的目光,打量著屋頂和書櫥,有些慌。他說:“衛(wèi)婉,看著我?!蔽蚁乱庾R地和他對視了一下,急忙張惶地避開了,我的自信和驕傲忽然間無影無蹤。他說:“衛(wèi)婉,我熟悉你的眼睛,我讀懂了它,是你的眼睛給了我激情和靈感,因此,這本書是獻給你的?!彼Z氣很平靜,但他的眼睛卻閃著火光。我接過他手中的書,正是他剛剛出版的學術著作,我打開封面,扉頁上果然印著這樣的題詞——

        獻給W,我的女神,我的愛……

        這一行字幾乎讓我昏過去。我捧著書的雙手在顫抖,眼里忽然汪滿了淚。他和我并肩坐在了竹榻上,一條胳膊環(huán)住了我的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猛然把我攬入懷里,不容我掙扎,他就像一頭獅子逮一只麋鹿一樣把我撲倒在竹榻上……我本能地掙扎著,但卻沒有一點兒力氣,我身上的力氣像酷熱陽光下的水氣,忽地一下子被蒸發(fā)盡了。我的身體軟得如熔化的蠟。他把我的裙子撩起來,像饑餓難捱的猛獸一下子撕下了我的內(nèi)褲,我感到我的身體透明得像一塊玻璃。我的眼睛一定像即將被吞噬的麋鹿的眼睛一樣充滿絕望和哀憐,他的舌頭如躥動的火苗燒灼著我,我閉了眼睛,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擴展,擴展到足以包容下那個男人;我的泉水噴涌,瞬間成了一片湖泊,層層漣漪,水波蕩漾……猛然間,一股強大的沖力窒息了我,我的堤岸崩塌了,水向四周漫溢……

        水向四周漫溢。一瞬間,我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2

        那天夜里,我留宿在姜的家里。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突然和簡單,就在他書房的竹榻上,他就把我給解決了。我一直以為,這件事對我太重要了,一段時間以來,它總是令我心神不寧,它是神樹上的那個金蘋果,未知而充滿誘惑。近一年來,我有了一種可怕的怪癖,夜里常常不由自主地撫摸自己的乳房,我覺得這一兩年來,這東西膨脹得厲害。本來對于這個器官,我原本沒有什么感覺,它和我軀體上任何部位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我從來就沒故意地觸摸過它??墒沁@個令人難以啟齒的怪癖是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我壓根就說不清,或許它發(fā)生在一次閱讀后繚亂而荒唐的夢里?我的雙手在潛意識里成為一雙異性的手,令我渾身突起一陣愉快的戰(zhàn)栗。我知道這是我的手,可是在某一時刻,它變成別人的手了。這使我產(chǎn)生莫名的激動,這激動迅速傳導到我的全身,我仿佛置身于朦朧而奇異的幻境里,身子變得輕飄,意識也極其模糊。我突起一種渴望,渴望一具軀體壓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自己可以承載無論多重的重量,我渴望著一種強悍把我壓扁,薄如一片幸福的錫箔;我渴望一陣大風把我搖撼,猶如無邊曠野上一株寂寞的青楊;我渴望漫入溫柔的湖水,猶如被拋到岸上將要枯死的白鰱。我的手用力抓緊自己的乳頭,疼痛的快感電流一樣擊穿了我……這樣的情形在熄燈后幾乎每夜都發(fā)生,有時不止一次,像潮水一般一次次漫上來,又一次次把我淹沒。這時候我極其恐懼和討厭不相干的聲音,仇恨把我從這幻境中拉回的一切。有一次我下鋪的汪爬上來把我搖醒。

        “你怎么了?”她問。

        “什么?”我迷迷怔怔地。

        “你在哼哼,你哪兒不舒服?”

        “哦,我做夢了……”我額頭汗津津的,渾身像著了火似的。

        “是噩夢吧?”她還想饒舌,“或者是別的夢?”

        我連眼睛都懶得睜。

        “想喝水嗎?”

        我不做聲,希望她趕快滾蛋。她站在梯子上,卻用雙手捧住我的臉,趴在我耳邊輕笑著說:“你可真會——哼哼。”

        說完這話,她像只老鼠一樣窸窸窣窣地回到自己的鋪上去。我躺在那里,心里恨得發(fā)癢:什么叫“會哼哼”?真他媽的!

        我不喜歡在學校的浴池里淋浴,我愿意去校外的浴池洗澡,一個人去。我不選擇那種大眾浴池,我去那種稍微貴族化一點的地方,不僅可以洗桑拿,還有一個小小的包間,一個人呆在里面,洗完之后,可以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身體。那面鏡子正對著這張簡易的小床,盡管床上的床單和浴巾都很干凈,但每次我都把床單撤掉,下面是蒙著紫紅人造革的床面。我把濕漉漉的身體安放在床上,在鏡子里欣賞自己。我有時屈起雙腿,有時攤手攤腳,有時把一條腿高高舉起,有時側過身子,望著私處的一小片陰影,有時用雙手揉搓自己脹鼓鼓的乳房……我的雪白的肉身和紫紅色的人造革對比鮮明,給我一種強烈的刺激,我需要這種情緒,這種赤裸的淫邪的情緒。我在心里罵自己是可恥的妓女,是一只發(fā)情的母貓,可是我忍不住要這樣做,這是我的隱私,我身體的秘密。洗這樣一次澡要比平常貴出十倍,但我寧可在別的方面節(jié)省一些,也不愿在淋浴蓬頭下和別的同性摩肩接踵。洗這樣一次澡的時間也相對長一些,我每次從浴池走出來時,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體驗和一種朦朧的期待。

        我期待什么呢?

        直到姜走進了我的視野,我才明白我期待的是什么。在我周圍不乏和我同齡的男子,他們是我的同學,或者是同學的朋友。我讀懂了他們的目光。我接到過十幾封情書,有三個鍥而不舍的追求者像討厭的牛虻一樣輪番向我進攻,其中的一個簡直想強暴我,但我都讓他們心如死灰。姜讓我動心的地方不是因他鵲起的聲名,更不是他的所謂學問。學問這東西面目模糊,實質(zhì)曖昧,云遮霧罩,亦真亦幻,蕓蕓眾生很難辨別真?zhèn)?。我愿意給跟我一樣年輕并稍有姿色的女子一點忠告:如果你看見在大學或研究所供職的先生對別人滿臉不屑做學富五車狀,對你卻做出俯就的溫暖的笑容,然后拿出他的所謂專著和論文故意向你炫耀,自吹自擂,自我標榜;或者在課堂或講座上頻頻地注目于你,過后找個機會單獨和你會面,并把他的大作簽名奉贈,你可千萬小心。如果你做出五體投地高山仰止的傻×狀,你極有可能墮入他的網(wǎng)里,由崇拜者變?yōu)楂I身者,最后你發(fā)現(xiàn),那家伙十有八成是個假貨。因為學問這一行和別的行業(yè)差不多,假貨和濫竽充數(shù)者也多的是。名聲和權力、金錢一樣都可以成為獵色的資本。有時對于我們這些注重精神生活的理想主義風雅女性來說,前者更具魅惑力和欺騙性。倘若我們把自己獻給歌德或畢加索倒也罷了,他們畢竟是名副其實的偉人??墒钱斈惆l(fā)現(xiàn)一個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假貨玩了你,又把你棄如敝屣時,你上哪兒去買后悔藥呢?所以我選中姜的理由決不是他的學問和名聲,是因為他的成熟、瀟灑、“獅子”的外號、黝黑有力的臂膀和兩條長腿。他走路輕快,爬樓梯到六樓面不改色,呼吸如常,說明他身體素質(zhì)好,有極強的耐力;他的年齡固然可以做我的同學的父親,但對我只能是兄長,別忘了,我有一個高齡的父親和兩個和他年紀仿佛的哥哥,我沒有輩分上的心理障礙。他是已婚男人,我斷定他經(jīng)歷的女人不止一個,他在女人身上一定有著非常豐富的體驗和經(jīng)驗。有了這些,他自然就成了我青春期朦朧的期待。

        列舉的這些條件太讓人難以啟齒,好像我在選擇一匹交配的公馬??墒墙?jīng)過了小心翼翼的試探,亦嗔亦怨的摩擦,愛恨交加的規(guī)避之后,那天晚上八點十二分我敲響他的房門時,這些條件對我就極其重要。要知道,迄今為止,我是一個處女,我等待著一個時刻,我盼望著某種儀式,我想象著一個巨大的幸福,我要把自己交給一個選擇過的男人,由他開啟我青春的鎖鑰,由他推動我生命的輪轂……我曾對此有過很多想象,這些想象來自我的閱讀經(jīng)驗,來自電影、電視、錄像和互聯(lián)網(wǎng),來自同性和異性間的戲謔和交談,來自一個漁色者露骨的情書,也來自一個被我拒絕的惱羞成怒的求愛者的一封羞辱和謾罵的“伊妹兒”……總之,一切有關性愛和交媾的信息都構成了奇異的想象,這些信息如今多得就像樹上的葉子。

        但是,那家伙在書房的竹榻上迅速地解決了我,一切的想象化為塵埃,太他媽匆忙也太他媽粗鄙了!

        我爬起來,坐在竹榻邊上,低著頭,整理我的裙子,說不清為什么,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來。不是屈辱,不是悲傷,只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事情和想象多么不同啊,無論過程和結果都是丑陋的,令人窒息和欲哭無淚!

        他挨著我坐下,攬過我的肩頭,附在耳邊輕輕地問:“你怎么了?”

        我無言,別轉頭,淚水還是不斷地向外涌,我說不出什么,我也不想說什么!他扳過我,雙手捧著我的臉,凝視著我。我想反抗,但卻無力,我的睫毛上掛著淚珠,透過蒙蒙的淚,我看到他的臉和眼睛,模糊的一片,如一攤溶解的蠟。他突然更緊地把我擁入懷里,吻像雨點一般落在我的眼瞼和臉頰上,他試圖吻去我的淚水,可是淚水還是不斷地涌出來。他喃喃地說:“別這樣,孩子,對不起,別這樣……”我避開他的舌頭和嘴唇,把頭扎進他的懷里。不知為什么,我用胳膊環(huán)住了他的腰。他不再做聲了,只是用嘴唇輕輕觸碰我的頭發(fā),我們就這樣摟抱著,在竹榻邊默默地坐著。我的臉伏在他的胸前,感受著他的體溫和奇特的男性氣味,在溫柔的黑暗里,就如童年時蒙上被子,避開世界的兇險,享受著片刻的寧靜和安全。

        我們一動也不動,似乎過了很久。他說:“好了,孩子,一切都好了?!蔽覀儽舜朔砰_對方,從他胸前抬起頭時,我有一點眩暈。他理了理我零亂的頭發(fā),把一條濕毛巾遞給我,說:“等一等,我去沖杯熱奶?!庇谑撬叱鋈?,到廚房去了。

        我用濕毛巾擦了臉,吐出一口氣來。好像從一個夢里醒來一樣,我重新打量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看到我那篇論文的打印稿放在他的案頭,題目經(jīng)他用紅筆改過了。我走過去,拿起我那篇文稿?!端谓倘手馈?,這是我原來的題目,他在后面加了一些字,變成《宋教仁之死及中國政黨政治的終結》。這倒非常像一篇論文的題目了,可是區(qū)區(qū)如我,卻怎能做成這樣一篇大文章呢?果然,我文稿的首頁被他圈點得密密麻麻。我正要看下去,他回來了。

        他一手端一杯熱奶,奶里加了咖啡,速溶的,還冒著熱氣,屋里頓時洋溢著一股濃香。他把一杯熱奶遞給我,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我立在他身旁,此刻,我又成了他的學生。

        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日,上海滬寧火車站一聲槍響,年輕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宋教仁倒在了血泊中。袁世凱派出的殺手不僅干掉了宋教仁,也把革命黨人在中國的政治理想徹底干掉了。兩天之后,他的尸體被送進了醫(yī)院的太平間,和一個因過量吸食鴉片而死去的老頭子的尸體厝置在一起……

        “你有豐富的想象力,我看你可以去寫小說?!?/p>

        “為什么?”

        “《宋教仁之死》,題目就可以寫一部小說,作為學術論文,題旨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把它改了?!?/p>

        “我不欣賞你的修改?!蔽液敛豢蜌獾卣f。

        “什么?”他很吃驚。

        “我不愿意寫學究氣的文章,我寧可它更活潑更親切一些,我的題目可以使我在更廣闊的領域展開我的思想,它給我靈感和激情?!袊h政治的終結,我沒有興趣也對付不了這個鬼問題!”

        “可是你的文章中已經(jīng)有很多篇幅涉及了這個論點,”看得出,他對我的不敬很不滿,“你現(xiàn)在是我的學生,謙虛一點兒對你沒有壞處?!?/p>

        “是嗎?我是你的學生?”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從我的目光里讀出了嘲弄和揶揄,他沒有回避,也沒有半點尷尬和不安,卻厚顏無恥地笑了:“難道不是嗎?”

        這倒把我給問住了——是啊,難道不是嗎?

        “由于某個特殊的事件,今晚你成了一個特殊的學生,盡管如此,我自認為還勝任做你的老師?!?/p>

        “某個特殊的事件”——聽這家伙說的!

        他回到了教師的角色上去,開始輔導我的論文寫作——

        宋教仁的政治理想集中體現(xiàn)在這段精彩的言論中:“我們要在國會里頭,獲得半數(shù)以上的議席,進而在朝,就可以組成一黨的內(nèi)閣;退而在野,也可以嚴密地監(jiān)督政府,使它有所憚而不敢妄為,應該為的,也使它有所憚而不敢不為?!彼谓倘侍煺媪?,他以為,只要他組織的國民黨在議會里取得多數(shù)的席位,他就可以實行他的政治理想,制約專制的權力;他以為,規(guī)則一旦確立,人人都會遵守,中國就可以從皇權專制過渡到民主政治;他以為,在中國搞政治的袞袞諸君都是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嚴守動口不動手的游戲規(guī)則……他忘了,中國第一個皇帝叫秦始皇,自他死后的兩千多年中,做皇帝的雖非他一族一姓,但他的基因血脈從來沒有變,專制的滴血之劍從來都握在統(tǒng)治者的手中。他與袁世凱玩民主無異與虎謀皮。因此,當他在大江南北為他的政治理想奔走呼號時,死神就已對他張開了懷抱……

        “全文這一段比較精彩,我在下邊畫了紅線,你講了結果,但是你還沒有論述為什么會有這個結果。中國有數(shù)千年專制統(tǒng)治的歷史,這個歷史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沉重的東西。自宋代以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是地主、士大夫和官僚三位一體的集團,非常鞏固、穩(wěn)定,也非常有連續(xù)性。二十世紀初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皇權,這樣一個統(tǒng)治階級消失了。要找到一個有同樣鞏固的社會基礎,有同樣的穩(wěn)定性、連續(xù)性的統(tǒng)治階級,并建立一套與之相適應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制度,是件非常困難、非常需要時間的事。可是中國當時內(nèi)憂外患的形勢,不可能給中國人這個時間,人們要生存,要活下去,除了揭竿而起,沒有別的辦法。所以,政權的更迭、國家制度的重建就采取了暴力和血腥的方式,和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的方式?jīng)]有什么兩樣。暴力攫奪政權的結果只能用同樣的方式來維持,權力進入并主導一切社會領域,個人的自由越來越少,全社會形成了對權力的崇拜和畏懼,因此,宋教仁政黨政治的理想只能是個虛幻的泡影……”

        我承認他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比我深刻,但我對此不愿深想,我知道自己不適于做學問,我也不想做什么鬼學問!宋教仁被暗殺時才三十一歲,真年輕啊!光榮與夢想沛然充盈于這年輕的生命,那顆兇殘的子彈從秦王嬴政時就開始射出,三千年漫漫的時空只是彈痕掠過的一瞬,他的夢想被凝固的血窒息了,他死了……我突然感到厭倦和乏味,用不銹鋼羹匙兒輕輕敲打杯子。

        “怎么了?”他停止了滔滔不息的語言洪流,望著我心不在焉的樣子。

        “有點兒煩?!蔽艺f。這次他沒有對我表示不滿,我討厭他的不滿,我恨他教訓我。如果他膽敢再表示他的不滿和說出“難道不是嗎?”這樣的混話,我就起身離去。說實話,我來的時候壓根兒就忘記了論文那檔子事兒。

        “好了,咱們不談這么嚴肅的話題了,在這樣的仲夏之夜,和一個性感少女大講學術,簡直是個不可救藥的大傻瓜!”

        “你說誰是‘性感少女?我是你的學生,你別忘了為師之道。”

        他把杯中的奶喝完,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是嗎?”

        “難道不是嗎?”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又一次厚顏無恥地大笑起來。

        “我喜歡你不同尋常的性格,我喜歡你的藝術氣質(zhì)和想象力。你怎么知道宋教仁的尸體和一個抽鴉片的老頭子的尸體厝置在同一個太平間里?”

        “你怎么知道在宋教仁尸體的旁邊就不會有一個抽鴉片抽死的老頭子的尸體呢?這是我的推斷,這種推斷十有八九是正確的?!?/p>

        “嚯,你倒挺有自信?!?/p>

        “當然。那個時代的中國男人只對兩件事情最有興趣:第一是討小老婆;第二是抽鴉片,唯有這兩件事可以使他們迷狂和舍生忘死!”

        “那么,宋教仁呢?你不要辱沒先賢?!?/p>

        “使另一些男人迷狂的是革命和對權力的渴望……”

        我不知今晚怎么會和他談起論文這類話題,要知道,就在剛才,我生命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發(fā)生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和想象的完全不搭界。我還是我嗎?我還是一個處女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我失去了貞操,我已經(jīng)失身于這個男人,開始我進行了象征性的輕微的反抗,最后我徹底就范,把自己獻了出去。整個過程匆忙、粗鄙并且有點兒下流,激情轉瞬即逝,我沒有體會到任何快感。這家伙連褲子都沒有脫掉就把我解決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過渡就這樣完成了嗎?事情有些荒唐,從迷狂的性進入冷靜的歷史思索只需一杯熱奶的間隔,太讓人失望也太讓人難堪了!外面的市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靜下來了,墨綠的窗簾在臺燈的光暈下顯得柔和,窗臺上有一架玲瓏透明的新式座鐘,此刻是夜里十點一刻。我得走了。如果我出了這個門,我發(fā)誓永遠不會再跨進來。今晚的事只會成為一個感傷的記憶,一個小小的人生的創(chuàng)口,在與其他異性的親密接觸中慢慢地結痂痊愈,成為老年回憶的枯窘河床上一粒不易覺察的卵石……

        我站起身,他攔在我的前面。我閃避著想過去,他攔擋著不讓我接近那扇出去的門。

        “讓我出去。”

        “不,留下來吧,再給我一次……”

        “我煩,讓我走!”

        “別,我的愛,我的好女孩兒,我的……給我,再給我一次……”

        他熱切地嘟噥著不連貫的話,眼神忽然像火炭一般灼人,他身子慢慢地頹下去,抱住我的雙腿,跪在我的腳下。他滾燙的嘴唇吻著我的小腿和膝蓋,蓬亂的頭像一只母雞般鉆進我的裙子里去……我不由并攏雙腿,用手去按他的頭,但我已被他頂靠在書房的門上。門一下子被頂開,我仰面朝天倒在走廊的地毯上,他一下子壓在我的身上。

        他第二次進入,我沒感到疼痛。我的頭開始在一個壁角處,后來離開那個壁角,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另一個空間,我身下的地面很堅硬,但是卻在開裂,我的身子從開裂的罅隙墜落,并且在一個虛幻的空間里上下起伏,好像在浪峰里顛簸似的。

        我是一株風中的蘆葦,搖曳在殘陽如血的黃昏!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赤裸著身體,像兩條糾結的蛇,已在他小臥室的床上。我調(diào)動著全部的想象和熱情,以求補償?shù)谝淮蔚氖浜途趩?,向著陌生的奇異的高峰攀登:這次他從容不迫,有著瘋狂而持久的熱情和耐力。孱弱的我有一種可怖的快感。我不知道自己會發(fā)出聲音,那不是我的聲音,我只是一件樂器,被人彈撥和吹奏著,那不是我的聲音,那不是!我的軀體和靈魂都被愉快地解構了,被一種鋒利的銳器解構得絲絲縷縷,我找不到完整的自己,花蕊被洞穿,花瓣兒被撕裂,我的花粉四處飄散……我聽到非人的叫喊和呻吟——我的,我們的——好像從遙遠的雨林深處傳來,那聲音伴隨著形體無定的原始圖騰,在我們四周飛舞。終于,他坍塌了,滑落了,喊著我的名字,像被拋到沙灘上的一條水淋淋的魚,大口地喘著氣;這時,一度碎裂和彌散的我漸漸恢復了形體,我意識到了我的存在。我存在一個具體可感的情境里,柔軟的彈性良好的雙人床,整潔的黃格棉布床單,兩個雪白的枕頭,身邊汗津津的癱軟的男人,一張懸在壁上的三人照片:他、他的妻子和他們的小女兒。三個人都帶著親切友善的笑容望著我,我此刻像被剝光了的蛋,雪白、光潔而瑩潤,現(xiàn)出了人之初的本相。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一下子想到了被哲學教授在課堂上弄得云遮霧罩的這些問題。我是衛(wèi)婉,我從學生宿舍來,我要到一個老師,不,一個男人的床上去。我此刻就在這里,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墻壁上用親切友善的笑容望著我。世界荒唐,充滿欲望、偽善和欺騙,如此而已,我困倦了,我想睡覺,我真的睡去了……

        醒來我們又干了一次。

        曙光再現(xiàn),太陽升起,我成了地道的女人。真的,我不是原來的我,我們也不是原來的我們了,一個夜晚改變了人的本質(zhì)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世界其實很簡單。

        3

        那個暑假,我沒有回南方去,我留在了學校。但我沒有住在宿舍里,我?guī)缀趺總€夜晚都和姜在一起。在他那個兩居室的單元房里,我們像兩條纏繞的青藤,瘋狂地糾結著,躥上欲望的天空。我說過,姜有過人的精力,他技巧純熟,花樣很多,亢奮而又持久;我的欲望像所羅門王幽禁在一個魔瓶中的妖怪,被一個粗心而貪婪的漁夫放出來后,再也收不回去了。它由一股青煙變成一個巨大的妖魔,橫行無忌,踏倒一切,連我也被它的無恥和永不饜足所嚇倒了。我們在床上、地板上、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書房的藤椅上、廚房的餐桌上……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干那種事情。有些地方完全不適合干那種事,空間逼仄,軀體扭曲,搖搖欲墜,險象環(huán)生……但是,越是這樣的地方越新奇刺激,越能激發(fā)持久的熱情。姜在這方面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家伙,我們在床上的次數(shù)不足三分之一,而且我覺得床上疲沓冗長,質(zhì)量不高,姜的狀態(tài)就像例行公事,但是如果換個地方,他就獸性大發(fā),像個捕食的獵豹。我從浴室出來,剛走到臥室的門邊,姜就像樹叢中一躍而出的猛獸從后面捉住了我,我驚叫一聲(我故意這樣夸張地喊叫,其實我知道怎么回事),像被納粹士兵用槍抵住腰眼的人伏在門框上,他立刻從后面進入了我。門框硌我乳房,我用雙手抵住保護著它們,身體像一張弓一樣屈起來,而這正是姜想要的姿勢。我盤在頭上的頭發(fā)散落下來,濕漉漉的長發(fā)從肩頭垂下,擺動不停。我從發(fā)綹的罅隙斜望出去,一切都映在鑲進墻里的穿衣鏡里。我發(fā)現(xiàn)姜一邊猛烈地動作,一邊也在望著那面鏡子……鏡子,這東西真他媽奇妙!我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本相,我們沒有感到一絲羞恥,反而卻更加瘋狂,更像一對野獸!鏡子,這東西真他媽奇妙!

        電話鈴響了,是姜的手機。這家伙把電話插座拔掉了,卻忘了關手機。我不知什么時候,更不知怎樣來到了書房里。此刻,我的頭在電腦桌下面,我的身子和拱起的臀部卻在外面,姜還在我的肉里。這家伙本可以不管手機的事,可他卻保持原來的姿勢,并抄起了電腦桌上的手機,該死的!

        “噢,是我,我在家。家里的電話?我拔掉了,我在寫作呢。對,那篇論文,我用中文寫的,你知道我外語不行,去了時你給我用英文再翻譯一遍不就得了……”

        你聽,這家伙談起論文的事來了,他說他在“寫作”!媽的!

        “……什么秘書啊,小鵑,別開玩笑,你是我的夫人嘛,你不管誰管?我真的在工作(他示意我不要動)……哦,簽證,不是跟你說過早就辦了嗎?機票我后天去買,估計下月五號咱們就可以見面了。我當然想你們了,怎么能不想你呢,小鵑,沒事我掛了!哦,晶晶,爸爸好,爸爸很好……好,好,再見,再見!”

        他媽的,這是什么事兒呢!他在我的肉里,可他竟如此從容地撒謊!倘若我像剛才那樣叫喊和呻吟呢?會有什么結果?他和他的夫人和女兒說得多么自然多么親切多么具有實質(zhì)內(nèi)容啊,可是他在我的肉里,我們保持著這樣一種下作的荒謬的姿勢,什么才是事情的真相和世界的本質(zhì)呢?他媽的!

        他把手機關掉,放在電腦桌上,在我的屁股上親昵地拍了一掌,意思是要繼續(xù)。這家伙真行,他還在勃起著。可是你們想象一下我的狀態(tài)吧,我的雙膝跪著,俯伏在地,我的頭插進他的電腦桌下,我的身體暴露在外邊,屁股高高地撅起,把關鍵的部位交給了他。這種典型的膜拜和屈辱的姿勢真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我當然沒有興趣再繼續(xù)下去了,我從桌子下爬出來,覺得臉頰火一樣燒灼。我可不是害羞和排拒,這一瞬間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怎么了,寶貝兒?很掃興是嗎?”他也看出我情緒不對,光著身子坐在藤椅上,望著我。

        “你剛才說你在寫作?”我嘲諷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避開我的目光,眼睛移到我的身體上,似乎很困惑地說:“你讓我怎么說呢?”

        我笑了,笑得很怪。我從他的表情上感覺到了,我笑得很怪。

        “你讓我怎么說呢?”他重復了一遍。

        “你是對的,”我說,“可你發(fā)現(xiàn)我們剛才的狀態(tài)了嗎?男人和女人的狀態(tài)?這狀態(tài)讓我發(fā)現(xiàn)了某種的形式:我的形式,你夫人的形式,你女兒的形式……我們女人共有的形式——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有意味的形式”是后期印象主義美學思想的一個專用術語,姜在課堂上講過,它雖然和歷史學無關,但我們卻討論過這個話題。這種美學思想正在校園和知識界流行著,蘇珊?朗格——使用這個術語的一個女性藝術理論家的名字我們都耳熟能詳,對這句話我們誰也不陌生。所以姜很會意地笑了,他說:“你真聰明!”

        我說:“去你媽的!”

        我走出書房,去找我的衣服。

        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和汪一時都有些愕然。

        “對不起,真沒想到……”

        “什么對不起,進來吧。”我馬上調(diào)整了情緒,像女主人似的,讓汪進來,“你沒想到我在這兒,是嗎?”

        “沒想到,真沒想到……”她說,像陌生人似地看著我。

        我的確夠讓她吃驚的了:我頭發(fā)很亂,穿著很短的睡裙,睡眼惺忪,剛被她的敲門聲驚醒。我以為是出去晨練的姜回來了,懶洋洋打開門時,沒想到是汪。房間里很暗,窗簾還遮擋著,床單很凌亂。

        “衛(wèi)婉,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或許我不該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我還是走吧。”汪站在地中間,窘迫無措。

        “走個屁!坐下吧?!蔽掖拄?shù)卣f。

        她還是愕然地望著我,她一定被我的出言不遜和粗俗的舉動嚇住了?!白??!蔽矣玫氖敲畹目跉?。

        汪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另一只沙發(fā)上,我們默默地對視了幾秒鐘?!敖?”她輕聲問。

        “晨練,出去了?!蔽艺f。

        我們又沉默了,這次我們都沒有看對方的眼睛。

        “剛下火車?”我問。

        “哦。”

        多有趣!她坐了一夜火車,大清早就趕來了,她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我?!敖瓉硪易鏊馁Y料員,出國前他要寫完那部著作,我答應了他??煞偶偾?,他告訴我,計劃改變了,這個暑假他要出去開一個學術會議,所以放假我就回了大連……”汪終于鎮(zhèn)定下來了,她開始訴說。她的臉變得青白,青白中透著一塊塊紅暈,這紅暈忽深忽淺地變化著,像被夕照燒紅的翻騰的雨云,看得出,她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

        “我沒回上海,你看到了,我在這兒?!蔽艺f。

        “我看到了,或許你們——他和你在開‘學術會議吧?”她的眉毛揚起來,語氣也變得尖刻起來。

        “或許吧?!蔽艺f,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辭退了我,用了你,你在給他查資料?”

        “我不查資料,我只是跟他睡覺?!?/p>

        我的無恥和坦率把她鎮(zhèn)住了,她張大嘴巴望著我,像看一個外星人。忽然,她雙手掩面,輕輕地啜泣起來。

        “怎么了?這事兒好像使你受到了傷害。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哭。”

        “他是個唐璜,姜,一個無恥的唐璜!”她憤激地大叫起來?!拔矣型小!蔽业卣f,“我同意你的觀點?!?/p>

        “我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一直打不通,現(xiàn)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以為他要出國,他要走了,所以我趕來送送他……我沒想到事情是這樣,我沒想到……”汪好像很委屈,眼淚汪汪的。

        “是啊,大清早地趕來……”我語氣里帶著惡毒的嘲諷。

        “你別幸災樂禍,我們都一樣,而且我在你的前邊……”我的態(tài)度和語氣把她激怒了,“你比我更可悲!”

        “是啊,你在我的前邊,但實質(zhì)都是這么回事兒。我肯定你不是第一個,而且我也不是最后一個。我們之間,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別……”

        “這個唐璜,騙子,王八蛋……”憤怒之極的汪幾乎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跳起來大罵。我敢說,如果姜在跟前,她會撲上去撕他。

        我默默地坐著,不動聲色地望著她。這種沒有對象的憤怒聲討很快就停止了,汪坐在沙發(fā)上,再次掩面啜泣。我走出去,到廚房沖了一杯速溶咖啡,端進來,放在她前面的小桌上。

        汪把手從臉上移開,眼睛紅紅地望著我,輕聲說:“謝謝?!?/p>

        “喝一點兒吧,平靜一下,或許你會好一些。”我的語氣也放得平和了,既然我們遭遇相同,彼此一樣,我們就沒有必要互相敵視。

        “衛(wèi)婉,你沒有感到……他欺騙了我,也欺騙了你,咱們都被他騙了!”我輕輕搖了搖頭。

        “那么你……”她又一次憤怒而輕蔑地盯著我,“你甘愿做他的——”顯然她在尋找合適的字眼兒,但終于還是把那個詞兒說出來“——姘頭?”

        “別用這個字眼兒,別說得這么難聽?!蔽艺f,“這個詞兒已經(jīng)過時了,現(xiàn)在流行的叫法是——情人。”

        “那么你是他的情人了?”她的妒恨又要發(fā)作了。

        “你,我,咱們都是?!蔽艺f。

        “我不是!我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他騙了我,玩弄了我的感情!”她再次從沙發(fā)上跳起來。

        我微笑地看著她。這次我真的平靜下來,對這事我似乎抱著一種超然的旁觀者的目光了。我攬住她的肩頭,把她按在沙發(fā)上,捋了捋她零亂的額發(fā),直視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親昵地問道:“告訴我,親愛的,你要什么?”汪狐疑地望著我,眼里閃著委屈的淚光,“你要什么?你要愛情嗎?你要生死不渝的愛情嗎?你要婚姻嗎?你要取代這個女人,”我指著墻上他妻子的照片,“做他的老婆嗎?你要他時時刻刻想著你,念著你,把你永遠永遠供養(yǎng)在他的心頭嗎?”

        汪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或許這事兒你還沒想明白,和我開頭一樣;或許你想要愛情什么的,但是,這可能嗎?你也和他在這床上做過愛吧?在這墻上女人微笑的目光注視下……看看,這女人笑得多甜美多清純啊!在那個時刻,我看著這女人,不知你怎么想,我為這女人感到悲哀,我覺得她笑得有點兒傻。同時我感到自己也有點兒傻,我們女人都有點兒傻,咱們是一群傻×。”我為自己如此出言不遜如此粗俗下作感到吃驚。我奔出去,跑到書房,拿來姜那本學術著作,翻到扉頁,指著那行題詞:獻給W,我的女神,我的愛……“他給你看過這行字吧?我斷定他一定給你看過,他說你是他的女神,他唯一的愛,他這本書就是獻給你的……”汪的臉色更加青白,“可是這個W指的是什么?它真是唯一的你嗎?我的名字叫衛(wèi)婉,墻上這個女人叫吳小鵑,汪,我的傻丫頭,衛(wèi)、吳、汪,它是我們?nèi)齻€人姓氏的第一個字母,我們誰也不是他的唯一。況且,W還可以指代其他的姓氏,王、魏、萬、武……等等等等。這本書只是他自己的,是他的輝煌和資本,和我們誰都沒有關系。可是我們女人是一群多么愚蠢而輕信的動物,男人一句輕輕的謊言,就會使我們感動得熱淚盈眶,束手就擒,我們就以為成了誰的女神,誰的唯一,就甘心情愿地做了男人性祭壇上的犧牲,這就是我們女人!”

        汪青白的臉上涌起一陣陣的紅潮,她咬住嘴唇(她咬嘴唇的樣子很好看),靜默了一會兒,開口說:“你也承認,你,我,咱們都被他給騙了?”

        “不,問題是我們究竟要什么。汪,親愛的,我想你和我一樣,對這個問題有些糊涂,有些茫然吧?現(xiàn)在我意識到了某種東西,我看清了我的現(xiàn)實。我們都知道他要出國,要到他妻子和女兒身邊去了,這個現(xiàn)實我們早就知道??墒俏覀儾]猶豫,照樣和他上了床。這就是說,我們沒有要婚姻,沒有要取代他的妻子;那么我們要愛情嗎?你知道,以前我們在寢室里討論過這個話題,對愛情這兩個字我一直持揶揄的態(tài)度。我說過,指望男人忠貞不渝地愛一個女人,除非回到混沌初開的史前時期,那時亞當只愛夏娃,因為除了夏娃之外,上帝還沒有造出第二個女人。當上帝造出第二個以至第N個女人時,忠貞不渝的愛情就只是一個神話了。你想一想吧,當我們在這張床上,在這女人的注視下和他做愛時,我們還會期待他忠貞不渝的愛情嗎?除非我們每一個細胞都傻透了氣,才會有這個荒唐的想頭!”

        汪喘氣粗了起來:“那你說為什么?我們?yōu)槭裁春退洗?為什么?”

        “因為我們需要?!蔽艺f,“我們的身體里有一個魔鬼,它飛快地長起來,它壓迫我們,我們抵抗不了它。我們必得找一個男人,和他共同與這魔鬼作戰(zhàn),所以我們選擇了他。一句話,我們要成為女人,我們要的是性,我們要的,只能是性!”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像沖過終點線的長跑運動員似的,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

        汪驚愕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物的本質(zhì)總是令人震驚和難以接受,所以,除了不得好死的蘇格拉底之外,誰也不愿說出事物的本質(zhì)和真相。

        這時,響起敲門聲。

        姜回來了。

        這天晚上,我們?nèi)齻€聚會在一個名為“鸚鵡春”的飯店里。姜特意選擇了一間雅座,點了幾個很上檔次的菜,要了一瓶法國干紅。他的機票已經(jīng)到手,就要飛往美國,所以這次他很慷慨。

        我們?nèi)齻€圍桌而坐。姜顯得彬彬有禮,語言高雅而又風趣。他不斷地給我們布菜,頻頻舉杯,我們真的就像純真的女學生一樣,在碰杯時說了一些很得體的祝福的話。姜沒有酒量,兩杯法國干紅下去后,臉和脖子都紅了,但這卻更使他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他的眼睛很亮,在我們兩個身上脧來脧去,在我們開口說話時,他好像很專注。他盯著我們的臉,盯著我們一開一闔的雙唇,鬈發(fā)下寬闊的前額在燈下閃光,若有所思的眼睛細瞇著,不斷地微微頷首,表示他在傾聽,這表情很紳士也很學者。我一下子想到“有意味的形式”,想到這個暑假我和他度過的昏亂的日夜……我的臉頰發(fā)熱,食物在口里沒有了味道,我祝愿他前程遠大,早日完成第二本以至于更多的有影響的專著,為思想界和學術界貢獻更卓越的成果。鮮紅的酒在高腳杯里晃漾,在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彩,宛如不安分的青春。我一口氣喝干了杯里的酒,心里默念著:結束了,應該結束了。

        汪連喝了三杯之后,青白的臉放著光,一雙好看的丹鳳眼乜斜著,自己抓起酒瓶把酒杯斟滿,舉起來,說:“姜,我很敬仰您,您是我心中的大師,您是我崇拜的偶像。大師和常人的區(qū)別,就在于他能用十個指頭彈鋼琴……”

        姜笑起來,他和藹地說:“汪,你喝醉了嗎?”

        “我沒醉,放假前系里那次聚會上,我把我們那張桌上的男生全干倒了,女人真的狂起來,男士們不是對手?!蓖舴潘疗饋?,不像一個女性,她把椅子拉近了姜,把手搭在姜的肩膀上。這種場合下如此的親昵舉動令姜很不安,他的身子窘迫地扭動著,想脫開身。但汪不讓他動,摟得很緊,把臉湊上去,嘴巴貼著他的耳朵,悄聲說:“您是一個大師?不,您是一個王八蛋!”

        我們都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師生告別的聚會一下子變了味道,溫文爾雅的面紗被粗暴地扯掉了,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姜畢竟是閱歷豐富的男人,他頓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說:“知我者,汪也!”

        我們的身份和彼此的關系變得曖昧而又可疑,我是誰?我們是誰?我們互相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是這男人的兩個姘頭?是這皇帝的兩個妃子?……這樣一想,我又陷入了男性的話語怪圈。可是,你怎么能突破這個怪圈,很超然很自信地看待你的自我,看待你和這個男人的關系呢?我一時有些茫然。我忽然感到自己又可鄙又骯臟,不由在心里暗暗詛咒自己:你這個賤×,你這個無恥的……或許真像有人說的那樣,在女人意識的深層都潛藏著一個隱秘的當婊子的愿望?唉,我們女人!

        我在發(fā)怔,汪和姜卻談得很火熱。在我走神的當口,他們已經(jīng)喝了兩杯酒,他們挨得很近,談笑風生。我的心里忽地涌上一種情緒來,你可以猜想到,這是一種什么情緒。一句話:我恨他們!

        我到底還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姜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他舉起杯,說:“謝謝你們,上天作證,我是絕對真誠的。衛(wèi)婉,汪,你們是我最好的學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生不會忘記你們給我的信任。你們是我生命中的鮮花,你們是我事業(yè)天空的彩虹,你們給了我熱情和靈感,你們是我的女神(又來了!),是我唯一的……向上的動力和靈感的源泉(把‘愛字舍棄了,畢竟不能同時面對兩個女人談愛)。我要暫時離開這里,你們也馬上就離開校園走向社會,這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會忘記你們,只要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會為你們的幸福祈禱,永遠地祝福你們!”說罷,把杯子撞得叮叮作響,然后一飲而盡。姜似乎也為自己夸張而詩意的祝酒辭而感動,變得眼淚汪汪的。剛才痛罵他的汪好像也被感動了,也把酒干了,用紙巾擦著眼角。我不能說姜沒有真誠,他的確是真誠的,真誠地做學問,真誠地愛他的女學生,并真誠地希望我們幸?!荒苡心腥说木痈吲R下的真誠:無論我們是張三還是李四,我們也只能是裝點他生命的花朵,稍縱即逝的彩虹,他靈感的源泉……這些都是即時性的,就像我們原本建立的關系。的確,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幾天之后,姜飛往美國。我回了上海,汪和一些人到機場送行。登機前,他給汪留下一把鑰匙,那是他房間的鑰匙,說在他離開的時間里,我和汪可以自由使用那座房子。此后直到現(xiàn)在,我再沒去過那座房子,我把出入那座房子的權利讓渡給了汪一個人,但愿她在那里能找到她認可的幸福。

        4

        我在上海過了一段百無聊賴的日子。我父親日漸衰老,盡管他有算盤與他為伴,但是他精通的古老而神奇的計算技術并沒有延緩他的衰老,我發(fā)現(xiàn)他撥弄算盤時像一個孩子,而在別的方面,他的智力都大為減弱。有時他的想法幼稚得可笑,有一次他竟然跟我說,他計算出我母親還有五十一天的陰壽,就是說,我母親做鬼的日子也屈指可數(shù)了,然后她將投生到大洋中間的一個島國去,生在一個信奉基督的人家,十五歲之前在教堂里唱歌,十六歲的時候,就會出家做修女……對這樣荒誕不經(jīng)的胡話我自是無言以對。我可憐我的父親,衰老可以使人精神枯竭,就像成熟的堅果失去所有的汁液一樣;衰老也可以使人迷失本性,胡思亂想,任性而為,就像一個開明的君主晚年成為昏庸的暴君一樣,別人是毫無辦法的。我?guī)缀鹾苌俚轿夷棠毯吞媒隳抢锶?,你知道我在那里會遭遇無盡無休的嘮叨,感受到絕望和死亡的氣息,我沒有任何辦法幫助她們。別說我沒錢,就是有錢,我也沒辦法把她們從絕望之海里搭救出來。

        我二哥看我對他考研究生的建議沒有興趣,就勸我找一點事情做。我在家也呆厭了,于是我想到了在北京的汪。姜出國之前,把鑰匙留給了她,飄在北京的汪就有了一個臨時棲身的巢。我給她打了幾次電話,但是那邊沒有人接。汪在做什么?她離開了嗎?千千萬萬的人飄在北京,就像遮天蔽地的海鳥飛往一處海島,在那里尋找著覓食和孵化的機會一樣。北京的機會很多,不少人在那里發(fā)了財。我聽過也見過許多這樣的例子,一個人開著自己的高級轎車,趾高氣揚地出入于大酒店和音樂廳,大腹便便,氣宇軒昂,語驚四座,先聲奪人,你不由在他面前肅然起敬,噤若寒蟬,如同一個乞丐見到了阿拉伯王子一樣??墒沁@個人在半年前還是一個外地來京的窮光蛋,他一文不名,寄住在某家小旅店的地下室,夾著空空的皮包,奔逐在幽深的胡同里,就像急于尋到一根骨頭的餓狗。他不斷地打手機(百分之八十的開銷用在手機費上),如果你有興趣,你站在大街上,你就會觀察到他把手機貼在面頰上的表情,或者焦慮央告,或者諂笑逢迎,或者急切追問,或者跌足浩嘆……等到你偶爾發(fā)現(xiàn)一個人像大漠上饑渴的人發(fā)現(xiàn)綠洲時那樣現(xiàn)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街頭對著手機大聲而響亮地說話,關掉手機,跳起來望空打一個榧子,然后叫住一輛的士,絕塵而去的時候,那么,鴻運就已經(jīng)降臨到這人的頭上了……一個人暴富驟貴的過程撲朔迷離,神龍見首不見尾,外人很難弄清真相。但是,人生掘金者和鉆營家必備的素質(zhì)誰都知道,那就是眼睛明如聚光燈,臉皮厚如長城;要有越王勾踐給吳王夫差親口嘗大便那樣的耐性,也要有漢王劉邦當老爹將被烹煮時要霸王項羽分他一杯羹的痞性;更要有賈桂“站慣了,不敢坐”那樣的奴性。低首下心,百折不回,笑在臉上,恨在心里;千種表情,運乎一心,萬種心機,歸于一竅;做狗時有一顆狼心,啃骨頭時往肉上盯。對富貴者千恭百敬別忘了“大丈夫當如是也”,對高位者奴顏婢膝別忘了“彼可取而代之也”,如此,庶幾可先當孫子而后當祖宗也!道理一說都懂,做起來也著實不易,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糟的是人有惰性,庸活茍安,少有不改初心、不墮“青云之志”者,因此富貴者鮮。北京這些年來,既麇集著成千上萬的不逞之徒,想必也有成千上萬的機會等待著他們。我在北京求學數(shù)年,對此安得不知?這么說吧,人是群居的動物,人只能在人身上打主意,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得手。再高明的盜賊置于沒有人跡的荒島也無所施其技。人生的搏戰(zhàn)雖不同于扒手的行竊,但道理庶幾近之?!耙А鄙弦粋€肥佬,一生就算贏了。在各色人等沉浮往來的京都之地,只要你睜大眼睛,不愁盯不上一個樂善好施的千手觀音、憐花惜玉的紳士闊佬、一擲千金的散財童子……如果說,外省的機會有一個,北京的機會就會有一萬個,因為那是首都啊!

        盡管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我也得回北京去。

        前來應門的是姜,我感到意外。姜一臉驚喜,叫道:“衛(wèi)婉!天哪,真沒想到!進來,進來!”

        我站在門口,問:“你,回來了?”

        “回來了,期限只有四個月嘛,愣著干什么,快進來啊!”

        我進了屋,房間重新整理過了,書房里增加了很多書,顯得更加逼仄了,書櫥上放著一尊青銅雕塑的自由女神像,電腦還在開著,打印機旁放著一摞打印稿,看樣子他在工作。這房間里的一切都使我渾身燥熱,頭腦眩暈,我的臉像火燒一樣,身體的某個器官濕潤起來,中樞神經(jīng)像接通了電流簌簌地發(fā)麻,我甚至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姜看出了我的反常,把一杯加了速溶咖啡的熱奶遞到我的手上?!皠e緊張,鎮(zhèn)定一下。”他說。

        我緊張什么?我為什么要緊張呢?這里只是使我……看來我不該回到這里來。我很快鎮(zhèn)靜下來,可以想見,我臉上的紅潮退去了,此刻一定像紙一樣蒼白。

        “汪呢?”我問。

        “搬出去了。我還沒回來,她就不住在這兒了。”

        “她在哪兒?”

        “可能在宣武門一帶。喏,我這兒有她的電話?!闭f著,遞過一張精致的名片來。我接過名片,不由脫口叫道:“制,制片人?”

        “對,她拍電視劇去了。不過還有另一個制片人,是男的?!北M管姜的口氣很平淡,我仍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夫人和孩子沒有回來么?”我不應該再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那樣少見多怪,易于沖動了,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我應該老練一些了。我打開小手包,點上了一支摩爾煙,吐了一個煙圈,像社交場上飽經(jīng)世故的女人那樣開口說話了?!八齻兞粼诹藝猓呀?jīng)申請到了綠卡……衛(wèi)婉,我們離婚了?!?/p>

        “哦?”我還是又吃了一驚,再次戳穿了自己表演的假面,現(xiàn)出了本相。

        “我又不能到美國去,所以我們……我覺得這樣倒好。衛(wèi)婉,如果你肯嫁給我……”他的笑容和語氣里都帶著調(diào)侃的味道。

        “美的你!”我如果再不改變說話的方式,就是一個被他耍弄的可憐的傻瓜了,“我這輩子不想嫁人的。”我說。

        “我最近又要出一本書,我很快就要從這兒搬出去了。學校分給我一套房子,三室一廳……”我知道,他并非以此誘惑我,他也不是在炫耀什么。一切都是真的,唯有要我嫁給他的提議是玩笑。

        我要給汪打個電話,他攔住了我——

        “別,衛(wèi)婉,今晚就住在這兒吧?!?/p>

        “不!”我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我不會留在這兒的。”

        “衛(wèi)婉……”他的眼里帶著乞求的目光。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撥通了號碼。汪聽到我的聲音,歡快地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使我特感動,同時也叫我心安了,否則我今晚只有住在這里。住在這里會怎樣呢?你可以想象得到。但我不愿意重復那一切了,那或許也是人生的一種狀態(tài),一種形式,可是回憶起來讓人感到別扭。我還有一點羞恥感,盡管它常常存在于事后的回憶和自省中。

        汪說她馬上就過來。

        姜沒有來糾纏我,他說,今晚他要賠上一頓飯了。說這話時,他的語氣親切柔和,像個紳士和藹然長者。我坐在角落里,吸著煙,呷著熱奶咖啡,把旅途上的勞累和嘈雜消解在溫暖和寧靜中。我萌生了一種莫名的感動,覺得姜這個人還是蠻不錯的,如果我和他只是一杯熱奶咖啡的情意就好了。性或許也是必需的,但它使人難堪,令人產(chǎn)生不潔的回憶。

        姜在電腦上放上一張CD光盤,屋子里響起了輕柔的音樂。

        “把它關掉?!蔽艺f。

        “為什么?你不想聽?”

        “求求你,把它關掉!”我顏面發(fā)燒,站起來。

        姜關掉了電腦:“對不起,我沒想到它使你不愉快……”

        第一個在這房間放音樂的夜晚和在音樂下的一切……我回到這里并不是來找姜的。謝天謝地,這屋里沒有了那張鋪著竹席的小床,電腦桌也改變了位置。外面有汽車的聲音,我隔窗望去,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樹籬外,汪從車里鉆出來,揮了揮手,轎車鳴了一聲喇叭,開走了。汪穿一件黑色的皮風衣,肉色的緊身褲,腳蹬一雙高腰皮靴,在她轉身的一剎那,我覺得她又性感又瀟灑,好像電影里的人物。她剛要登上門階時,停住了腳,掏出手機接電話,她對著手機說了兩句什么,收起手機的動作麻利又風雅。接著,門鈴響了。

        開門的一瞬間,我們擁抱到一起。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她說。

        “為什么?我從來沒說過不回來。”我說。

        “上海,國際大都市啊!我如果是上海人,我不會回北京的。”

        我想到我奶奶、堂姐和年邁的父親……她怎么會知道我在上海的親人呢,她又怎么知道我在上海的感受呢!

        “我要回來的,”我說,“因為這是北京?!?/p>

        “北京怎么啦?是什么使你牽腸掛肚?”她的笑容里還帶著揶揄的味道。

        “北京的誘惑?!蔽艺f,“因為這個,所以我要回來?!弊屗ハ瓜牒昧?,我故意這樣說。

        她望望我,又望望姜,意味深長地笑了:“真的,北京是充滿誘惑的!”果然,她已經(jīng)在瞎想了。

        姜說:“好了好了,我這間小屋一時招待不了兩位貴客,我做東,請你們?nèi)コ燥埌伞!?/p>

        汪說:“不用你做東,出國前你請我們吃了一次,這次回來,該由學生請老師了。這次我做東,算是給老師接風吧!”

        學生,老師,這兩個久違的詞讓我好一陣別扭,我說:“不管誰做東,反正我是白吃的?!?/p>

        “當然了,”汪說,“也是給你接風,祝衛(wèi)婉小姐重返北京啊!”

        還是“鸚鵡春”飯店,還是那個溫暖明亮的包間,還是我們?nèi)齻€人。我們喝了兩瓶“干紅”。汪不同上次,她的情緒好多了。她話多,不斷地笑,從她的狀態(tài)來看,她和姜也早就結束了。但是她摸不清我的底細,她以為我回到北京是為了姜,所以話里話外有攛掇撮合的意思。

        唉,我是一個“癡情”的人嗎?假如那還算作一段“情”的話!

        姜在汪的恭維下只是微笑,我覺得他出了一趟國變得深沉起來了,或者說,這家伙結了一層繭殼,變得高深莫測了。他說過如果我肯嫁給他的話,但我知道那是調(diào)侃。對于女人——不,應該說對于我們,對于我,他不再那樣猴急下作,奮不顧身,他已經(jīng)擺出尊者和長者的樣子了。他只是談他在美國的見聞,談他的學術和寫作,他眼里欲望的火光暗淡了,熄滅了。難道這個老唐璜得道成佛了嗎?我可沒指望和他重溫“鴛夢”,可是我的心里很不自在。我不會接受他從前的熱情和對我的方式,可是他的冷淡同樣令我沮喪和生氣。我感到羞慚,恨他,更恨我自己。

        汪在席間接了好幾次手機,看得出她是個大忙人。結束的時候,是汪買的單,顯然,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里,她已經(jīng)在北京找到了位置,站穩(wěn)了腳跟,甚至有了呼風喚雨的能量。往出走的時候,姜在后面拉了我一下,悄聲說:“跟我走!”是祈使的語氣,眼里又有了閃耀的火花。這家伙大概是在偽裝,他還想得到我。我冷笑了一聲,回答說:“不!”就快步追上了汪。

        汪已經(jīng)揮手叫了一輛的士,她回頭喊著“拜拜”,并要我給她打電話,拉開了車門。我忙喊道:“等一等!”跑過去說,“我跟你走!”汪睜大了眼睛:“怎么,你……?”我先鉆進了汽車,說:“你嫁給他吧——那根老黃瓜!”“什么?你,你這個小蹄子!”汪笑罵道,“他不是你‘北京的誘惑嗎?”“得了,我的病早就好了,你讓我時刻戀著一個外科醫(yī)生嗎?”汪先是對我的話不解,但她很快大笑起來。她向站在遠處的姜招手,道了一聲:“晚安!”鉆進了汽車。汽車開動的時候,汪把我摟進懷里,貼著我的耳朵說:“北京是有誘惑的,但不是一根老黃瓜,對嗎?”我在她的腋窩抓了一把,說:“對此你有發(fā)言權,因為你比我體驗深刻!”汪快活地大笑,我嗅到了暖烘烘的脂粉和葡萄酒混合的氣息,感到愜意而陶醉。這時,汪的手機響了,汪對著手機喊:“今晚你別過來,我來了個同學,好朋友……”手機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什么好朋友?男的女的?”“一個宿舍的,上下鋪。她就在我身邊。神經(jīng)病!衛(wèi)婉,你跟他說句話,別讓他疑神疑鬼。”我喝了酒,正興奮著,就在旁邊叫了一聲。汪說:“這回放心了吧?”說著,關掉了手機。我傻乎乎地問:“這家伙是誰啊?”汪回答說:“一根黃瓜,不過還不算老!”

        5

        我提醒過自己,寫自己生活的時候要小心。我真的應該注意,別把什么爛事兒都一股腦寫進去,弄得自己看了頭皮發(fā)麻,不懷好意的男人看了打電話找我的麻煩,要充當小說里的某某角色。我雖然寫了我的家和我自己,我得聲明,我這不是隱私文學。

        我在北京過了好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想起來讓我心煩。唉,我是怎么過來的呢?人啊人,有時候你真別拿自己太當人!

        那天晚上我和汪回到了她的住處。那是一個大約六十平米的單元房,廚房啊,衛(wèi)生間啊,都一應齊備。我一進去就有些疑惑,一看,這里就不是單身女人住的地方,也沒有過日子的家庭必備的陳設。起居間——或者叫客廳的那間屋子空蕩蕩的,靠墻擺著一溜臟兮兮的破沙發(fā),地中間放著一張方桌和幾把木椅子,桌上鋪著舊報紙,上面亂七八糟地攤著一些麻將牌,還有幾個很臟的杯子和一只裝滿煙蒂和煙灰的搪瓷煙缸。沙發(fā)上扔著幾張印制很精美的電視劇宣傳廣告,還有兩本中外電影的雜志。墻上貼著幾張招貼畫,也是肥皂劇廣告之類的玩藝,幾個肥皂劇明星搔首弄姿地媚笑著。這像是個公共場所,不怎么地道的男人聚會的地方。

        汪看我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說:“怎么啦?不習慣?”

        我苦笑道:“這,這是什么地方啊?”

        汪把身上的皮風衣扒下來,扔到沙發(fā)上,把舊雜志和電視廣告攏到一起,啪地一聲扔到角落里,一屁股坐下去,說:“什么‘什么地方?我住的地方唄!你以為我住在哪兒?大飯店?大賓館?美麗的別墅?成群的仆人?……別做夢了,我的小姐!這是社會,這是生活,這是走出校門夢醒之后我們所在的位置,喏,就是這兒,坐下吧!”她一下把我拉坐在她身邊,親熱地把我的頭攬進她的懷里,我嗅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和葡萄酒混合的氣味。我很沮喪,說:“別鬧別鬧!”她放開我,攤開手腳仰在沙發(fā)上,夸張地叫道:“噢,人生是一件皮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這是我們在學校里經(jīng)常引用的女作家張愛玲的話,當時我們只覺得這句話比喻特別,尖新好玩,所以掛在嘴上取笑?,F(xiàn)在經(jīng)汪這樣夸張地叫喊,眼前真像有一群骯臟討厭的虱子在爬,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心理上的厭惡,渾身也緊縮起來?!霸趺戳?你的臉這樣蒼白,好像遇到了劫匪似的……”

        “沒怎么,我只是有點兒累?!蔽姨氯?。

        “那,咱們就睡覺吧,咱們倆一張床。你別嫌我,我知道你有潔癖——上海女人的毛病!”

        除了這個空蕩蕩、臟兮兮、充滿煙味和男人汗臭氣的屋子,還有一間屋子,那是汪住的地方。這屋子不大,擺著一張雙人床,顯然也不是單身女人的臥室。我和汪在一個寢室里住了四年,她在我的上鋪,她的邋遢作風我是領教過的,可是進了這間屋子,我還是感到吃驚。床上的被子沒有整理,亂糟糟窩在那里,床頭并排擺著兩個枕頭,枕巾皺巴巴的,一卷衛(wèi)生紙從床上一直扯到地下。一個床頭柜上放著一盞塑料罩的臺燈,簡單的化妝品和幾本書,另一張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盛著殘灰的煙缸。床下有兩雙拖鞋,一雙絨面繡花的,我認得那是汪的。我記得汪的這雙紅絨面繡花拖鞋叫我們很羨慕,那時市面上沒有賣這種拖鞋的,它有點兒古典閨房的味道,還有點兒曖昧的溫暖的色情味兒。汪很珍惜這雙拖鞋,上學期間一直用它,她還穿它去水房打開水,惹得好多人看她。結果這雙拖鞋臨畢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弄得很狼狽了?,F(xiàn)在它又臟又舊,褪了色,像殘花敗柳的女人,但沒錯,那是汪的!另一雙是男式的塑料拖鞋,看樣子有四十三碼,一只倒扣著,另一只像一艘破木船扔在床下。在學校時,汪就習慣把她的乳罩、內(nèi)褲等搭在她的床頭上,這些物件對于少女來說似乎有些神秘和禁忌,沒人愿意讓人看見。但汪不在乎。為這事汪還和她的鄰床鬧過沖突,但汪依然我行我素。“只有下作的男人才會對女人這些東西想入非非,”汪說,“誰要覺著不順眼,可以‘非禮勿視嘛,我可不喜歡別人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睔獾盟泥彺残友蹐A睜,桃腮飛紅,卻又無可奈何?,F(xiàn)在這些東西不僅亂扔在床上,而且弄得到處都是。在這房間的門上有一排掛衣服的鉤子,那上面竟然掛了兩件乳罩和一條內(nèi)褲。

        “哎呀,你還是沒改了你的脾氣,怎么搞的呀,像什么話嘛!”指著那些東西,我說。

        汪笑:“這你就不懂了,這是一種策略?!?/p>

        “什么策略?”

        “求愛的策略啊!”

        “什么?”

        “刺激男人的性欲啊!”

        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處女了,但是聽了這話我還是吃了一驚。

        “如果你要一個男人,想一想,他看了這東西會怎樣?我保證,他立刻會變成一只發(fā)情的公狗!”

        天啊,這樣粗鄙的話,這樣赤裸裸的表白!汪,她竟然這樣了嗎?!

        在汪去衛(wèi)生間洗漱的當口,我把房間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沒辦法,今夜我已無處可去。我把揉皺的舊床單撤掉了,在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盒打開的避孕套,我把那床被子的被罩也扯下來了,謝天謝地,在床頭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毯子,看樣子還算干凈,今夜我可以蓋它。房間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氣味,我打開了窗子,夜晚的涼風灌進來,我暈沉沉的頭有些痛,要嘔吐。我俯在窗臺那兒,嘔了半天,什么也沒嘔出來。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暈暈沉沉似睡非睡,睜開眼睛,望著昏暗的虛空,心里很難受。我回到北京了,回到了我求學四年的首都。這四年我有什么改變呢?首先我獲得了學歷,其次我失去了貞操,再次我長了四歲。然后還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明天我該去哪兒?我該怎么辦?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汪被酒刺激起來的興奮勁兒過去了,她很疲憊,爬上床來很快就睡去了。我側過身端詳她的臉,月亮上來了,月光鍍亮她的臉,她的臉白皙而美麗,月光下女人的臉龐總是美麗的吧!她的睫毛很長,蓋著眼瞼,總是一顫一顫的。

        我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睜開眼睛,見汪迷迷糊糊地摸出手機,很不情愿地嘟噥什么。很快她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大叫起來:“啊?九點啦!”這時我才聽到門外的敲門聲。汪穿著睡衣跑出去,我聽到開門的聲音,接著是雜沓紛亂的腳步聲,好像進來好多人。聽聲音都是男人,大聲地喧嘩。一個男人申斥地說:“你死在屋里啦?干敲門不開,害得我們站在門外等了半個多小時!”接著,我聽到粗重的腳步聲逼進了門口,汪似乎攔住那男人,說:“別進去!”“誰呀,誰在里邊?”“不是跟你說了么,我的同學。”“男的女的?”“神經(jīng)病,一個寢室的?!?/p>

        他們沒進來,七嘴八舌地議論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好像警察就在門外的逃犯。

        汪進來了,說:“別害怕,他們來了?!?/p>

        “他們是誰?”

        “拍電視的?!?/p>

        “啊?”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一家影視公司——大世界影視公司?!?/p>

        汪把我介紹給大世界影視公司的董事長兼總裁。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黑皮大衣,所有的頭發(fā)都梳到腦后扎成一根小辮子,顯得額頭鼓溜溜的,蒜頭鼻子,小眼睛,臉很長,臉上疙疙瘩瘩的,讓人看著很不舒服。總之這人很丑,但他是拍電視的,所以我覺得也理應如此。我有一個印象,除了演員之外,凡是在幕后鼓搗所謂藝術的大多都是很丑的家伙。汪叫他“青哥”,他和我握了手,連連說:“幸會幸會!”我聽出這就是那個申斥汪的男人。

        他周圍的幾個人望著我,一個人說:“氣質(zhì)真不錯,我看她能演女一號。”汪說:“那當然,衛(wèi)婉是個美人?!?/p>

        那幾個人就說我漂亮,有兩個家伙的眼光讓我不舒服,其中有一個竟說我“非常性感”。男人當著你的面評頭品足,用又直白又粗鄙的話夸獎你如何漂亮、如何性感,并且毫不掩飾他們對你的欲望,這叫我極其不快。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那個圈子里向來如此的。

        正當我又窘又惱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汪說:“行了行了,你們別亂說了,衛(wèi)婉不是來試鏡的,她不是演員,是我的同學。”

        一個人很失望地問我:“你不是學表演的嗎?”我很生硬地回答:“不,我是學歷史的?!?/p>

        “歷史?”他們?nèi)夹ζ饋怼?/p>

        “青哥”說:“我們很歡迎你來。你既是汪的同學,如果愿意,可以幫我們做點兒事,我們正籌拍一部片子,你可以做‘場記,也可以幫汪跑跑事兒。汪是我的助理,正在學習制片。”

        我看“青哥”的態(tài)度還算友好,我當時正無處可去,盡管對場記制片什么的一無所知,但我還是答應暫時留下來。

        這天,“青哥”開著他的寶馬轎車帶著汪和我去了郊外的一個地方,那里住著他的“大隊人馬”,是為了拍一部名叫《情滿人間》的電視劇湊起來的男男女女。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叫我大開了眼界。先是見了導演,一個三十多歲的長發(fā)的男人,但不是如“青哥”那樣梳辮子,而是在耳后披下來,像魯迅筆下剛剪了辮子的“假洋鬼子”。他長了一張又平庸又俗氣的臉,卻帶著心事重重的憂郁的表情,披著一件臟兮兮的軍大衣,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或許剛剛吃完午飯,他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含了一大口水,鼓著腮幫子,把口腔弄成一個溶洞,讓水在里邊咕嘟咕嘟地澎湃著。見了我們,一抻脖子把水咽下去了。他住的是一個套間,但是會客的地方非常簡陋,幾張舊沙發(fā),兩張拼在一起的破寫字臺,上面放著兩個暖水瓶和幾個杯子,一大摞子打印的劇本。

        “青哥”問:“怎么樣了?”

        導演說:“還行?!?/p>

        “青哥”問:“鄭子宏怎么樣了?還病著嗎?”

        鄭子宏是一個叫得正響的影視明星,就連我不怎么看電視的人也知道他。導演苦著臉說:“他有什么病,裝的?!?/p>

        “青哥”就罵起來:“他還想怎么的?拍完這部片子就掙一臺轎車,還他媽怎么的?”

        導演淡淡地說:“片酬比他高的還有,他覺得自己虧。腕兒么,都這樣,沒他們片子又賣不上價。”

        “青哥”就有些餒,說:“這樣吧,先搶別的鏡頭,我找機會跟他談談?!?/p>

        這時,一個奇裝異服、打扮妖冶的女人扒著門,伸進臉來,喊:“申爺來了?”我正納罕,她在叫誰呢?“青哥”跟她擺擺手:“來了?!蹦桥四樞Τ梢欢浠▋海f:“我看你的車在下邊,我就知道你來了?!薄扒喔纭睕_他笑了笑,又回頭跟導演說話。女人說:“有我的戲,我得準備走了,拜拜!”說著,很俏皮地打了個飛吻,那張臉就消失了。

        導演也說,他得馬上上現(xiàn)場了?!扒喔纭焙退淮鷰拙?,我們就告辭了。

        晚上,“青哥”帶汪和我去泡酒吧,說是為了歡迎我。我腦子灌了很多新鮮事,就像忽然闖進了一個陌生的部落,見到了奇怪的人種和風俗一樣感到不可理解。這是一個很上檔次的酒吧,有樂隊,有時裝和歌舞表演,一個女歌手在唱美國的鄉(xiāng)村歌曲,她很張狂,穿得很少,露著肚皮和大腿?!扒喔纭焙屯粼谖璩乩锾?,那里還有十幾對跳舞的人。燈光五顏六色,很暗,我好像在一個旋轉的多彩的夢里。他們的舞步很慢,他們摟得很緊。

        又一支曲子起來時,“青哥”還要請汪跳舞。汪喝了酒,又興奮起來了,說:“你別忘了今天的主賓是誰,你再不請衛(wèi)婉,她就要生氣了!”

        我趕忙說:“我不會跳舞,真的不會!”

        “青哥”說:“我知道衛(wèi)婉小姐不肯賞光,所以我不敢請她?!?/p>

        汪就來拉我:“起來吧,陪青哥跳一曲嘛!”

        我只好站起來了。他來拉我的手時,我覺得他的手很柔軟,像女人的手,不像四十多歲的男人的手。這種舞無須技巧,只是兩人抱在一起隨著遲緩的音樂慢慢廝磨。他同樣把我緊緊攬在懷里,我的身體和四肢都僵硬起來,我不習慣這樣,可是你又不能掙脫跑掉,這是社交場合啊!

        “不要緊張,放松一些?!薄扒喔纭痹谖叶呎f。我想起一句話:“我很丑,但是我很溫柔?!?/p>

        忽然燈光熄滅了,我們?nèi)級櫲肓撕诎道铮枨€在繼續(xù),只有歌臺上打下一束藍幽幽的光,照著一個穿著泳裝、甩動長發(fā)、叉開五指伸向茫茫宇宙的女歌手在嘶聲叫喊。男人更緊地摟緊了我,我嗅到了從他嘴里噴出來的熱乎乎、臭烘烘的氣息,就連他身上灑的男性香水也沒有沖淡這種氣味,因為這是從男人的肺腑里發(fā)散出來的氣息。我心里冒出一個很惡毒的詞兒:臭大糞!我的乳房被擠壓著,很痛,他的手從我的后背滑到我的臀部。我感到了硬硬的彈性的勃起物。我說:“不!”像一條攥在捕蛇人手里的蛇拼命地扭動腰肢。他像中了蛇毒似的立刻松弛下來,變得軟耷耷的,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什么,一切都好。”我雖然還在他的懷抱里,但他再沒有什么冒犯我的行為。一直到燈光亮起來,他帶著我若無其事地回到桌子邊。

        從酒吧出來時,汪要洗澡。他帶我們?nèi)チ艘患蚁丛≈行?。他吩咐說:“一個小時之后在大堂里見?!蔽液屯羧チ伺e部。這里比我讀書時單獨溜出來洗澡的地方還要高級,什么噴泉浴、桑拿浴、芬蘭浴……一應俱全,在一個裝飾成海灘一樣的大廳里,還可以游泳或者從高高的滑梯上沖進水里,驚險又刺激。但我們的時間有限,而且我也沒有玩樂的興趣。我們淋浴后進了一間有池子的包間。說實話,這是我們第一次彼此看見對方的身體,汪皮膚白皙,體態(tài)窈窕。我們對著墻上的一面鏡子,汪攬過我的肩頭,說:“別動!看,咱們應該這樣照一張相,或者找一個畫家把我們畫下來?!薄澳阋陕镅?”我說?!翱?,”她說,“多好的美女出浴圖啊,能讓男人靈魂出竅!”我說:“你別惡心我了?!薄皭盒?美人,你不感到我們的肉體是美麗的嗎?我敢說,毫無瑕疵,無與倫比,這是造物的杰作,上帝對我們的厚愛,我們不能辜負它。不能辜負上帝的好意,上帝啊,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她扭動腰肢,弄得兩個乳房顫抖著。我喊著:“別瘋了,別瘋了!”可她不理會我。汪一喝酒就有些張狂和忘形,她高度興奮,言行無所顧忌,身體變成了一切世俗欲望的化身。她的眸子光閃閃的,像兩顆熱火炭,她叉開雙腿,高叫道:“世界在女人的胯下誕生,世界也應該拜伏在女人的胯下!”說著,她像酒吧歌臺上的女歌手一樣做了一個性感得近乎猥褻的動作,唱道:“來吧,來吧,我等你!在黃昏的祭壇上,我等你——!”這是流行歌壇上一個著名的意大利女歌手一首歌中的詞,在校園時我們就聽過有人用中文演唱,我十分喜愛這首歌神秘和性感的意境,那女歌手幽靈般且?guī)в写判缘穆曇糇屓酥浴,F(xiàn)在,這句歌詞竟由汪在這種狀態(tài)下唱出來了,不由讓人目瞪口呆。

        “青哥”把我們送回了那幢房子,夜已經(jīng)深了。汪的酒勁兒上來了,走路不穩(wěn),搖搖晃晃的,和“青哥”含混不清地說著一筆錢的事兒,“青哥”不理她,任她一個人說。我們幾乎是把她拖上樓的。夜里,她吐了好幾次,折騰得我一夜未眠。

        我真正的在北京的日子就是這樣開始的。

        6

        后來我才知道,“青哥”名叫申青陽,只有他周圍幾個比較親近的女人才叫他“青哥”,而圈子里的人都稱他“申爺”。

        申爺?shù)谋臼麓蟮煤?,為了拍一部電視連續(xù)劇,他可以搞到幾百萬的資金,他有一幫子“高參”,這些人有的有見識,有的有實權,主要幫他“立項”。比如他們抓到一個劇本,他們先認定它的市場前景如何,如果是“主旋律”的,CCTV的哥們兒就出面先認購了首播權,然后給三分之一的投資,剩下的三分之二資金由申爺籌措,搭班子啊,請導演啊,聘明星啊,確定外景地啊……全由申爺拍板。因為有CCTV這塊金招牌,所以莫說弄上幾百萬,弄它上千萬也易如反掌。如果劇本不太“主旋律”,但是有娛樂性和觀賞性,就走市場的路子。全國幾十家地方電視臺,有無限的播映時段需要填充,以申爺?shù)谋臼潞烷T路,片子不愁賣不出去。如此,不僅很容易收回投資,而且有大筆的賺頭。申爺?shù)呐笥驯榧肮俳?、商界、企業(yè)界、影視界……如果影視明星、大牌導演、劇本寫手之流可以稱為“腕兒”,而申爺則是“爺”?!巴髢骸币娏恕盃敗睍鯓幽?我舉個例子吧——

        有一次我們和“青哥”——對不起,我得叫他“青哥”,我是他周圍的女人之一,他喜歡我這樣叫他——在一家飯店的包廂里吃飯,另一間包廂里恰巧聚集著一群影視界的“腕兒”。我們坐的汽車剛到飯店門口,“青哥”猶豫了一下,說:“他媽的,這幫狗崽子在這兒呢!”汪說:“誰呀?”“青哥”說了幾個大家誰都熟悉的明星的名字:“喏,他們的汽車在這兒呢。”我傻乎乎地問:“怎么知道是他們的汽車呢?”“這些狗崽子的車型和牌號都在我的腦子里,我怎么會不知道?”說著,回頭說,“咱們換個地方吧?”汪說:“不嘛,我早就想吃這家飯店的烤鵪鶉了?!薄扒喔纭敝缓冒哑囃T诹艘粋€僻靜的地兒,說:“咱們悄悄進去,別讓他們看見,我煩他們!”可是在吃飯的中間,明星們還是擁進了我們的包廂。他們見了“青哥”就像見了親爺一樣,吵吵鬧鬧,喜笑顏開,輪番向“青哥”敬酒——

        “哎喲,申爺啊,你藏哪兒去啦,我的申爺啊,整個北京的旮旯胡同我都找遍了,手機都打飛了,我的申爺喲,你怎么就不著面呢?這次你要不喝我這杯酒,我就,我就……”這人我在電視上常見,演過公安局長,毒品販子,還演過一個拖長辮子的清朝知縣,看樣子他有點兒醉,紅頭漲臉,高門大嗓,雙手擎杯,躬腰撅腚,好像七品小吏晉見朝廷大員似的把酒杯舉過頭頂?!扒喔纭倍俗丫票舆^來,放在桌上,說:“這酒就權當我喝了,以后你別跟我來虛的,一叫你,你拿三捏四的,說拍什么電影,好像你整天片約不斷似的。咋的,你紅了?你紫了?你是施瓦辛格?你是湯姆?漢克斯?你還是尼古拉斯?凱奇呀?價碼越要越高,怕是我請不動你了吧?”那“腕兒”就訕笑著,說:“申爺,別的,別的,我哪敢跟申爺耍?!痢⒁獌r碼?申爺不給面子,這酒我喝了,就當跟您表個態(tài):以后申爺有活兒,招呼一聲,我要不來,我是王八蛋!”說著,端起那杯酒來,一仰脖子就干進去了。

        有幾個女的,穿得挺浪,站在后面拿眼睛脧我們,逮著機會,也上來給“青哥”敬酒,一口一個“申爺”叫著,其中一個很惹眼的,穿著裘皮大衣,梳著高高的發(fā)髻,卻袒著一大片胸脯,戴著一個桃木小人兒的護身符,臉很白很光潔,乜斜著眼睛看我。我悄聲問汪她是誰。汪說:“你不知道?她就是演妃子的……剛出道的,‘青哥'剛拍完的《戲說大清國》里的女一號?!闭f完,趴在我耳朵上說了一個字:“騷!”這時,有人起哄,說她和“申爺”如何如何,她說:“怎么啦?我就是愛‘青哥',有丈夫氣男人味兒,你們誰敢當著眾人面吻他?我就敢!”大家越發(fā)哄起來。她就分開眾人,上前來,摟住“青哥”的脖子,在大家的喧笑聲中,不容分說,在他的左右臉頰上叭叭親了兩口?!扒喔纭钡哪樕暇土粝聝蓚€口紅印子。

        “青哥”用餐巾擦著臉上的口紅,說:“行了行了,別鬧了。我一會兒還有事,請諸位自便吧!”那些人才笑鬧著走散了。可是,最后還是留下一個寬額頭,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小心翼翼地問:“申爺,我的本子您看了嗎?”“哦,還沒有,我最近沒空兒?!薄澳鞘悄鞘?,我知道,申爺忙得很。您什么時候看完了……這是我的聯(lián)系方法……”說著,雙手呈上一張名片?!扒喔纭苯恿耍旁谧郎?,略微點一下頭。那人說:“您忙,您忙!”就退出去了。我瞟了一眼那張名片,見印著:《中華名人大詞典》入選者;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國家一級編劇……諸多頭銜。

        經(jīng)過這樣一番鬧騰,我們也都沒了食欲。他們走了之后,席面上剎那間冷清下來,大家也都沒話說?!扒喔纭眴枺骸澳銈z吃好了嗎?”我們說:“吃好了吃好了。”這時服務小姐進來,說:“先生,您的賬有人為您結過了。”“青哥”站起來,罵了一句:“這幫狗崽子!”就走出去了。汪拎著“青哥”的皮包,我倆也趕忙跟上。小個子男人的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我現(xiàn)在也知道了,汪住的地方也不是“青哥”的總部,他的總部設在一家聞名京城的五星級飯店內(nèi),汪所住的那套單元房不過是他的一個“點兒”,這樣的“點兒”有幾個,我也搞不清楚。每個“點兒”里大約都有一個像汪這樣的女人做“助理”。我暫時棲止在汪的“點兒”上,漸漸地感到,事情不僅變得微妙,而且荒唐起來。我陪著汪出去了幾次,見了些各種各樣離奇的人物。“青哥”的下一部大投入大制作的電視連續(xù)劇正在籌備中,汪已被任命為助理導演兼制片主任。除了導演、攝像、扮演男女一號的頂級明星由“青哥”親自拍板外,擔任配角的二三流演員按照導演的意圖由汪代表公司和他們接觸,而且她還要過問服裝、道具的制作等亂七八糟的事情。“青哥”給她配了一部捷達轎車,我發(fā)現(xiàn)汪不僅會駕駛,而且很熟練。她成天拉著我到處跑,見人介紹我時,就胡亂地給我安了些莫名其妙的頭銜,什么“歷史顧問”、“制片助理”、“劇本編輯”等等。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搞些什么,更沒見過什么鬼劇本,天知道我怎么成了顧問和編輯。汪這樣一介紹,那些人就把印著各種頭銜的名片塞到我的手中。我發(fā)現(xiàn),跟汪在一起,每頓飯都有陌生的人請我們,什么演員、作曲、作家、化妝師、歌手、音樂制作人、企業(yè)家和官員……五花八門的人都來做東。有一個人請我們吃飯,自稱是“社會活動家”,分手時我也沒搞清,他究竟是哪路人物。在席面上,汪特能周旋,特能“侃”,也特能放得開(這可能和“青哥”不在場有關,他在場時,汪就收斂得多,矜持得多,也淑女得多)。沒有男人不被她的魅力所傾倒,席闌人散之際,男人們大多舌頭硬了,眼睛直了,口中含糊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也有滔滔不絕,泥沙俱下,信口胡說,剎不住閘的;有一個人竟說出猥褻的話來,涎著臉,擁抱著汪不肯撒手……擺脫這些人后,汪常常模仿著“青哥”的口氣說:“這些狗崽子啊!”汪喝了酒,除了說臟話外,倒也肯跟我吐真言,她說“青哥”為何玩得轉,那是有背景的,他的老爸十分了得,是某部的部長。她不諱言自己是“青哥”的情人,話里話外露出來,她已經(jīng)有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存款,“在三環(huán)以內(nèi)買房子不成問題,可是還得買車……上帝啊,可憐可憐我這小女子吧,讓我的錢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吧!”

        我不能在這里住下去了,這里既是“青哥”的一個“點兒”,自然也就是他的一個巢,我已經(jīng)妨礙他在這里落腳了。我自愧沒有汪這樣的本事,那么,在偌大的京城里我到哪里去尋找自己的位置呢?我已經(jīng)給混在京城里的另外幾個同學打了電話,讓他們幫我找點兒事做。有一個同學答應幫我,是系里的學生會干部,男的,挺憨厚挺實在的,已經(jīng)成了家。我在電話里跟他說:“哥們兒,拉兄弟一把吧!”他聽我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愣了半晌,知道是我之后,他說:“衛(wèi)婉,你,你喝酒了嗎?”

        我不想介入汪的生活,我也煩她打交道的那些五花八門的人物,那兩天,我找了個借口,不再跟她出去,一個人在街頭瞎逛。忽然我的手機響了,是汪的電話:“衛(wèi)婉,告訴你一個消息,那個老唐璜又結婚了!”

        我一時怔?。骸澳膫€老唐璜?誰呀?”我心里挺煩。

        “我們的偶像,思想界和學術界那顆耀眼的明星啊!”

        “姜!跟誰結婚了?”我驚愕不止。

        “咳,當初你就該牢牢抓住他……他現(xiàn)在找了個當紅的女明星,你猜是干啥的?”

        “我怎么猜得到,演藝明星還是體育明星啊?”

        “當然是演藝明星了?!?/p>

        “唱歌的?”

        “不——對——”

        “演電影的?”

        “不——對——”

        “唱京劇的?”

        “不——對——”

        “我猜不著,管她是什么星,與我何干!”

        “我保證你猜不著,告訴你吧——魔術明星!”

        “什么?”我一時有些發(fā)蒙。

        “魔術表演藝術家白菊秋,有一篇文章,刊在《當代風流》上,一個記者寫的,你找來看看吧。好,晚上見!”

        我在報刊亭買了本最新一期的《當代風流》,果然找到了那篇文章,題目竟然是《才子與“魔女”喜結連理,學術與魔術相映成趣》。這是姜的采訪記,記述了白菊秋到美國演出時,時在美做訪問學者的姜如何為白的美貌和風致所傾倒,親自到后臺“訪美”送花,到白下榻的飯店訪問。

        “菊秋雖然沒讀過我的書,但我的名字她是知道的。我送她一本我新近出版的書,并且簽了名;她送我一張她的玉照,也在背后簽了名,并且題了一行字?!?/p>

        “題了什么字呢?”

        “唉,我不知菊秋是否同意我公開這個秘密,這畢竟是我們之間的隱私啊!”接著,記者描寫了姜的表情,但記者終于說服了他,記者說:“你們二位都是名人,名人是公眾人物,如果不是特別需要保密的隱私,不妨讓大家分享你們愛情的幸福和甜蜜?!?/p>

        姜躊躇了一陣,笑道:“其實也沒什么,但這行字不僅透露了菊秋對我的感情,增強了我的自信,同時也看出菊秋的修養(yǎng)?!?/p>

        “那么到底是什么字呢?”

        “‘恨不相逢未嫁時?!?/p>

        “噢,太棒了!后來呢?”

        “菊秋當時給我表演了一個節(jié)目,她用一塊雪白的手帕,變出了一束紅玫瑰,還有兩只雪白的鴿子……”

        “噢,太有詩意了!”接著,記者記述了他們回國后的熱戀以及白菊秋離婚后二人結合的羅曼史。記者問:“你們現(xiàn)在生活得怎樣?”姜回答說:“非常非常幸福!”這篇訪問記還配發(fā)了他們的一幀照片,姜坐在湖畔的欄桿上,白菊秋依偎在他的懷里,的確是一個風姿綽約、妖冶迷人的美女。

        我是坐在臨街一座大廈的臺階上讀完這篇文章的。我合上雜志,望著大路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和車流,一時有些茫然。這座大廈不知為什么門窗緊閉,沒有一個人出入。我在那里坐著,腦子里空空蕩蕩。黃昏時,我才走下那高高的臺階,把墊在屁股下的那本雜志遺忘在那里……

        回到了住處,我發(fā)現(xiàn)申的白色寶馬車停在樓下——我越來越感到,我不應該也沒有資格稱他為“青哥”,當然他也不是我的“申爺”,我這里叫他“申”吧一一我猶豫了一下,在那里徘徊了一會兒。我很累,想躺一會兒,最后還是上樓去了。申一個人在屋子里,他坐在桌子旁吸煙,見了我,淡淡地說:“我知道你遲早會上來的?!蔽乙徽?,這家伙在樓上監(jiān)視我嗎?他掐滅了煙頭,站起來,說:“走吧?!薄叭ツ膬?”好像我和他約定要出門似的,不由詫異地問?!跋热コ燥垼缓笪腋阌性捳f?!彼貌蝗葸`拗的口氣說著,走向門邊。這時候我才感到肚子餓了,我跟在他后面下樓去了。

        我們在一家很高檔的飯店吃了一頓飯,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稍微喝了一點兒酒,包廂里燈光柔和,壁紙是暖調(diào)子,呆著很舒服,我好像是“上流社會”的人似的,有錢真好!我變得落落大方,自覺言談舉動都很風雅很得體,沒錯,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可以造就優(yōu)雅的女人。

        “你說,你有話跟我說……”我放下高腳杯,用餐巾抹了一下嘴唇。紅酒在透明的杯里晃漾,在鏡子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紅潤,像抹了唇膏。

        “不忙。先吃飯吧?!彼匀皇堑目跉?。

        我想到在酒吧里的跳舞,黑暗里他狠命地摟我。此刻他像個紳士,不僅矜持,而且冷淡。那次之后他對我沒有任何非禮的舉動,當時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什么,一切都好。”

        飯后我們回到車里,我說:“你現(xiàn)在有話跟我說嗎?”

        “不,車里不是很方便?!闭f著,他發(fā)動了汽車。

        富麗堂皇的大堂、電梯、長長的鋪著淺灰色的柔軟地毯的走廊。他打開一扇門,是一個陳設華麗的套間。他進了里間,我站在外間不動,心里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進來?!彼跉夂喍?,沒什么溫度。

        我進去了,他反鎖了門。里面燈光很暗,一張大床,兩張藕荷色的絨沙發(fā),墻上掛著兩幅裸體畫,不像藝術品,展示著囂張的色欲。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我說:“你干什么?”

        “不用緊張,”他說,“不過是讓你看樣東西?!彼屛易谏嘲l(fā)上,打開了錄放機,熒屏上出現(xiàn)了汪。汪在這間屋子里,一絲不掛,他們在床上像纏繞的蛇,他們很瘋狂,拼命地叫喚,像一對交媾的野獸……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他說。

        我站起來,沖向房門,他從背后抓住了我。我和他扭打,但無濟于事。他沒有語言,他只是行動,不聲不響。這時候他沒有辦法說服我,他只想得到我。他的力氣很大,終于把我弄到床上去了,我聽到汪在熒屏里叫喚……

        我不想說被強暴的體驗,這雖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經(jīng)歷過的。搏斗時我是本能的反抗,后來我有些恐懼,我擔心不順從會帶來傷害甚至危及生命,當他完全制服了我時,我只好屈服了……

        好在他并非是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也不是處女,后來就有些沆瀣一氣……

        ……

        他用腳關閉了錄放機。

        “你是不是把我也攝下來,好給別的女人看?你這混蛋!”

        “我不會那么傻,給你留下告發(fā)我的罪證。你要去告發(fā)我吧?”

        我不做聲,把臉扭向一邊。

        “我喜歡你反抗,你使我激動……”

        我陡然變成了一只母獸,邪惡的欲火躥遍了全身。我喊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話,然后說:“來吧,你這雜種!我喜歡你強暴我,來吧,你把我……”

        他怔了一下,然后是瘋狂。他的瘋狂,我的瘋狂,我們的瘋狂!

        ……最后他疲憊地倚在床頭上,點了一支煙。他說:“反抗使我激動,使我憤怒,我非要做成不可,這是我的性格——我喜歡反抗的女人!”

        我說:“你是個流氓!”

        他笑了:“對,我是個流氓,你告發(fā)我去吧。不是有一句話嗎:‘我是流氓我怕誰!……”

        “你周圍也算得上美女如云,比如那些女演員……”

        “她們,”他仰頭望著屋頂,吐出一個煙圈兒,輕蔑地說,“一個是淺,一個是賤。我喜歡有深度的女人?!?/p>

        “什么?”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比如學歷史的,比如你和汪。”他邪惡地笑起來,“我操的是歷史!”

        “你這流氓!”我起身穿衣服。

        他掐滅了煙,從床頭柜里拿出一沓子鈔票,在手里唰唰地翻動著,像玩弄一本書?!澳銜ジ姘l(fā)我嗎?”他說。

        我對著鏡子整理頭發(fā),沒理他。

        “這是五千塊錢,算你的薪水。如果你肯留下來,每月都這么多。當然,你得出去跑事兒……”

        “不,我不留下來!”我斷然地說。

        “好,爽快!”他把錢拋過來,“我們兩清了!”

        我接過錢,在手里掂了掂,對他冷笑道:“太少了吧?”“什么意思?”他有些意外。

        “你操的是歷史,你應該加倍付錢!”

        他被我的粗鄙和無恥驚呆了,但隨即就哈哈大笑起來。他跳下地,打開他的小保險柜,取出同樣的一沓子錢,拋給我——

        “給你,我的歷史小妞!”

        我接過錢,把它們揣進懷里,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陽光刺眼,天空藍得透明,大街上洶涌著人流和車流,世界在匆忙地趕路,沒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站在那里有些昏眩,不知該向哪里去。我仿佛聽到,在藍得幽深的天空深處,傳來泠泠的鴿哨聲……

        責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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