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
穆一一是《人民畫報》的攝影記者,那年春天廈門的一次會上,我們相識。
到會的人很多,知名的不知名的作家去了半百。會議安排也很扎實,大會發(fā)言、參觀市容市政建設、看海。
留心到穆一一始于他的名字,好奇。中間行走在一起的時候,我悄問他,是否有一個哥?他笑答有個姐姐。我再喚他的時候,就悄了聲喚:穆二。他就笑了,是那種毫無遮攔的、石上清泉般明凈的笑,覺得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后來研討會發(fā)言,他講小說在“我想要開始的地方開始,在想要結束的地方結束。”他說他不能談藝,無藝可談,每一部作品都是自己或他人的存在方式,小說不是“做”出來的,而是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與氣質(zhì)渾然天成的契合,是“有意無藝”。
這話從年輕的他的嘴里說出,叫我心驚。后來知道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高才生,畢業(yè)后沒回山東老家,而是留在北京做了攝影記者。
筆會倒也有趣,除了一天討論,會務組的兩輛大客車每天都拉著我們?nèi)ゲ煌牡胤?,每到一個地方,大家都忙著照相照相,一群又一群人組合來組合去地合影留念,合影留念。我自知自己無名,也非美女,誰也不會想到跟我合影有多大意義,就干脆在那些熱鬧之外選一個沒人的角落靜靜看海。海是美的,對于我這個久居內(nèi)陸的人來說更是心中長久的誘惑。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鷗鳥翔集,有遠航的巨船開過,海風陣陣,滿懷都是海的氣息,我仰臉閉目,讓自己沉浸在一份清涼悠然之中。
第二天再見穆,他遞給我一張照片,竟然是我和他的合影,畫面上,我身穿白裙背對鏡頭眺望大海,他著一件黑色圓領T恤,雙手攏在胸前側(cè)臉凝視,海風揉亂他額前的短發(fā),一黑一白的一男一女,金子般的黃色沙灘,碧藍的大海,浪花翻卷著從遠處滾滾而來,一艘遠航的大船從畫面右上角斜斜地開過去……
這是一張在我完全不知覺中拍攝而成的照片,卻渾然天成,叫我無比歡喜。翻過去看,見背面一行小字:“嗨,看這個女人吶!”我一下子笑出聲,說,這張照片歸我了!
他說:“那就送給你吧!”
以后的行程,兩人開始結伴走在人群中,他話少,只是偶爾在登車上船攀高爬低時向我伸一下手,偶爾沖我淡淡地笑笑,低頭望路,抬頭望遠。這使我心安。
在鼓浪嶼,我倆站在一片海礁上,浪與浪的間歇間,他會突然問一句:“你結婚了嗎?”
我笑說:“女兒都有了。”
他笑問:“你有多大呀?”并不等我回答,語氣低低地再問:“你女兒幾歲了?”
我回答說快三歲了。我想我在犯著任何一個母親都常犯的毛病,但他好像很耐心,側(cè)耳聽,低頭思。抬頭沖我笑,說:“你女兒一定長得很美!”我老老實回答:“她的眼睛美得像夢?!?/p>
終于要散了,我們一大群人在廈門機場握別。我先走,他在安檢門握住我的手不松,我們對視著。我故作輕松地說:“臨別時,我想看你雙手攏在胸前的樣子,你攏雙手的樣子真好看!”我想他一攏手就松開了。他認真地看我,嘴角俏皮地一翹,笑了。雙手一攤
旋即插進了衣服口袋,忽然掏出一個小盒子,往我手心一扣說:“你說你女兒的眼睛像夢?!比缓蠊麛嗟剞D(zhuǎn)身,走開。
我在飛機上打開那個絲絨盒子,里面是一塊小小的手表,藍盈盈的表蒙被一圈金色鑲邊兒擁著,整個兒表鏈是一汪汪金黃中小小的藍,是那幾天海的整個兒基調(diào)。三根指針指示著我看表的那一刻。
書上說,送表給女人的男人大多內(nèi)心古典。
我的心思停頓在這句話里,覺得心情像一幅宋詞的寫意畫。
平時很少佩帶飾物,即使一塊小小的手表。我的書桌上有一個浪木做成的筆筒,一個凸出的枝節(jié)上恰巧讓我用來懸掛了那塊表,我每天寫字的間歇,抬眼就能看見它。我寫字,在它近于無的細碎的腳步聲中。
今天,那塊表不走了,想是電池耗盡了,我打電話給穆一一,跟他說,表不走了。他回答說他知道哪里有那種電池賣。他說:“你別擔心,我馬上就寄過去?!?/p>
是分別兩年來的第一次通話,而他的語氣仿佛早上我們才剛分手,中間并不曾有過兩年的時光。
那一刻,我知道了這世上我有一個不用想起,不會忘記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