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友

大河并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大河不是藏于山林幽谷中不為人知的急流飛瀑,而是城市中的一道長長的風(fēng)景,它廣袤的水域同它身邊綿延的群山相得益彰;可是它在中國地圖上卻不能像長江、黃河那樣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和興趣,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標(biāo)注,只是短短的一道藍(lán)線。

大河穿過的是一座小城,小城市里大多數(shù)人沒有見過長江與黃河;因為大河比小河大,所以它是大河。也只有小城里的人才會指著地圖上那道沒有標(biāo)注名字的藍(lán)線說:“看,這就是我們的大河?！?/p>

大河其實有名字,但小城里的人們還是習(xí)慣叫它大河。

大河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飄渺的存在,是我尋找生命意義的地方。那種感覺很熟悉,卻又很遙遠(yuǎn)。

我真正熟悉的,是家鄉(xiāng)村中的那條小河。小河沒有名字,人們以村名給小河起了名字。小河通著大河,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涸了,沙石淤滿,就像一根干癟的魚刺橫亙在村子的中央。我曾多次到過小河的上游,深深的河槽,蜿蜒地在田野間延伸,這是它留給這個世界的疤痕。

念小學(xué)時,在我的作文里,小河是常用的題材:“春天小河冰化了,河水開始流淌了;夏天魚兒自由自在地在河水里暢游,我們到河里游泳捉魚;秋天天氣開始冷了,樹葉黃了,落葉隨著河水漂去;冬天河面上結(jié)冰了,我和小伙伴們在上面快樂地滑冰?！倍鴮嶋H上,在我的記憶里,這條小河并沒有給我的童年帶來什么歡樂,因為它在干涸之前,河水就很渾濁,我童年時是不可能在這樣的一條河里嬉戲的。只是聽母親講過,在她小的時候,這條小河里長滿了綠色的水草,她們曾在這里摸泥鰍、洗衣服。

人們喜歡把河比作母親。長江、黃河不就都被喻為母親河嗎?小城里的人也不例外,把大河也喻為小城的母親河。于是贊美大河的風(fēng)光片、歌曲、詩文反復(fù)地在小城的電視臺和報紙上出現(xiàn)。

但在小的時候,常聽母親對于大河的話就是:“大河饞了,又有人淹死在里面了?！?/p>

對于母親而言,大河是吞噬生命的妖物,是不準(zhǔn)小孩子前去游泳的地方。因此我也從來沒有在大河里面游過泳。我甚至這輩子也沒有游過泳,原因就是源于對大河的恐懼,對水的恐懼。我只在村中那條小河還未干涸之前趟著剛過膝的河水去岸的那邊。

當(dāng)我站在大河的橋上,倚欄遙望大河那蔚藍(lán)如綢的河水的時候,大河似乎仍然是我記憶中的那個飄渺虛無的存在;我走下堤壩來到河岸邊,手插入它的肌體里,它給我的感覺很冷、很陌生,遙遠(yuǎn)得讓我無法輕易地融入到它的境界中,不如村中那條我從來沒有在意過的小河實際。但這里卻有一種神秘的牽引,她像勾起我內(nèi)心當(dāng)中的某種渴望,讓我有莫名的向往,似乎這里才是我開拓生命的地方;但對未知的恐懼,卻在心底泛起,使我在穩(wěn)定與搏擊之間徘徊。我一眼望去,不息的河水,浩蕩悠遠(yuǎn)地流向遠(yuǎn)方。我的心底涌出一絲遐想,那就是我乘在一艘渡輪之上,倚欄望水,看著兩岸不斷涌現(xiàn)和消逝的群山與人家。而不像此時,站在岸邊,看著不斷消逝而去的流水。

海洋里有一種叫鮭魚的動物,它每年繁殖的時候,就會從大河的入?？诜祷睾佑?游回大河源處的淺淺小河。當(dāng)然這個過程并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它們要頂住湍急的河水,飛越瀑布、越過沙壩,而且在返回的途中會有許多的鮭魚命喪鯨、熊、鷹等食肉動物的口腹。當(dāng)它們歷盡千辛萬苦,抵達(dá)自己出生地的時候,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傷痕累累了。這時雌魚就會選擇比較合適的地點,與雄魚完成產(chǎn)卵與授精。當(dāng)鮭魚完成新的生命延續(xù)后,奄奄一息的它們就會逐漸死去,把自己葬在出生的地方。而在第二年春天,孵化出的小鮭魚苗就會順著河水游向大海,重新踏上它們父輩的路程。

這是一個史詩般的生命征程,它的意義毫不遜色于登上珠穆朗瑪峰的壯舉。生命源于點滴,涓涓小河流向滾滾大河,滾滾大河流向滔滔長江,滔滔江水納入浩蕩無際的大海。生命在匯聚中融合,越來越寬,容量也越來越大,最后成為永恒。

大河并不是生命的開始,只是生命的征途。我的生命并不是大河滋養(yǎng)起來的,而是村中那條已經(jīng)干癟的小河,就像母親乳液干癟的胸膛一樣。在我們的記憶中都有那么一條熟悉的小河,甚至平凡到可以在中國大地上的每個鄉(xiāng)村都可以找到那么一條沒有名字的小河,平凡到讓人忽略它的存在。我們感嘆大河的壯美,更渴望能夠暢游長江,因為大河長江能讓我們一展豪情。可又有誰曾記起,我們的生命,卻源于那些再平凡不過的小河呢?

我們追尋著心底的那股莫名的向往,脫離平凡達(dá)到永恒,從大河大江沖入海洋之中,能夠在大海的怒潮之中搏浪,追逐翻滾的潮頭。然而生命真正的意義卻在于達(dá)到巔峰之后的返璞歸真,達(dá)到永恒之后追求平凡,循著來時的軌跡,踏上向生命的起點的折返,那才是勝利的開始。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