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楠
記得吳福輝先生在他的論文集《深化中的變異》自序里說過,這些年來他的老同學見面就逗趣,稱他衣飾新潮“越來越海派”,其實細論起來“沒有一件名牌的‘行頭,只是牛仔褲、體恤衫照穿不誤而已”。不錯,如果說穿著打扮時尚前衛(wèi)是“海派”的表面特征之一,以此界定,那么吳老師在他的同代人里面或許是個當之無愧的“海派”。但時間稍長,你就會覺得他在中國真是個“東西南北”人也。他出生在上海,小學畢業(yè)前后隨父母去支援東北鞍山。東北是他的第二個故鄉(xiāng),他把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獻給了這塊富饒的黑土地。一南一北,生活習慣、民風民俗相距甚遠,難以想象這位喝黃浦江水長大的上海少年是如何融入遙遙北國的冰天雪地的。待到不惑之年,他趕上了末班車,于浩浩蕩蕩考研大軍中脫穎而出,踏進了燕園,投在王瑤先生等名師門下。自此,正式走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術之路。從那時起,吳老師的身份也發(fā)生了變化,由關外游子成為一名皇城子民。在京城一住就是30年,雖常常思念幼年江南的美食佳肴,不時夢回曾經生活戰(zhàn)斗過的鞍山礦區(qū)中學,但京城的人文氣息早已沁入肌理,化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勺钇婀值氖潜绕饢|北和北京來,他上海的居住時間最為短暫,可這短暫的上海經歷卻注定要影響他的一生。南北生活經驗從一個方面塑造了吳老師作為貫穿京海文化的獨特魅力,成就了他卓爾不群的學術業(yè)績。
從1978年“文革”結束后第一屆研究生入學到今天,這些本應屬于1960年代卻被歷史推遲到1980年代才進入學界的一輩人,我們的老師們,仿佛到了一個“總結”知天命的時候了(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現(xiàn)在也應擴展20年)。我前些日曾從學術理論方面論述了吳老師的研究特色,這里不妨換個角度,試著自“人”評到“文”。
一
提起上海人的優(yōu)點,人們多半會想到“做事認真,責任心強,務實、少空談,不敷衍”等品性;而說起京派文化,就大都總結為兩個字:“厚重”。這些眾所周知的京海派精神特質,在吳福輝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我作為他的學生,對導師教書的“上海特征”和治學的“京派風格”都深有體會。近些年,隨著招生規(guī)模擴大、博士點增加,博士生和博導越來越多了。此雖能表明中國高等教育的水準在一天天登上新的臺階,但并不表明每一個博士畢業(yè)生都能在導師幾年辛辛苦苦的培養(yǎng)下,名副其實地跨入學術大門。吳先生面貌寬厚、仁慈,似乎難以等同于“嚴”老師的形象,可做過他學生的人都自有一番體會。投入吳門,他首先告訴學生的是:“博士論文不是命題作文,不要指望導師給你定出題目,題目是在你的創(chuàng)造性閱讀中產生的。導師可以和你討論、切磋,但不會代替你思考?!弊x過博士學位的人都知道,寫論文最難的是“找”題目。“找”到一個好題目,論文就成功了一半??墒呛玫念}目不是從天上掉下的餡餅,它是對你的知識積累、學術前沿問題意識、邏輯分析和理論思維能力的綜合考察。這種考察貫穿研究生學習的全過程。于是,吳老師手里即使有題目也不會給你,而是“逼”著學生自己找,去體驗那個過程的始終。他一般在第一年結尾讓我們提出一至兩個題目,說明理由,反復研討,務必在我們長期的閱讀范圍中加以圈定。這其實是對學生進行最重要的學術訓練:讓我們學會讀書,重視原始資料,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絕不投機取巧,引導我們走上學術研究的正路。吳老師帶的學生不多,平均不到每年一個,而我們的畢業(yè)論文雖不敢奢望在全國范圍內一定是上乘的,但起碼是本校每屆畢業(yè)生中的佼佼者,或富有特色者。
學生取得的成績與老師花費的心血息息相關。每位學生入學以后,吳老師就開始布置讀書任務。如果碩士期間不是做現(xiàn)當代文學的,或讀書有缺漏的,務必參考王瑤先生《中國新文學史稿》每章后的注釋、他和錢理群、溫儒敏合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后面的年表,查出書目,進行補課。吳老師稱這是研究文學史的“基本功”,要求定期上交讀書報告。對每一份讀書報告,他都仔細審讀、提出修改意見,然后利用來校的時間與學生對話,讓學生在師生互動中提高認知水平。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兩三個學生在招待所房間里,每每談讀書談到我們困得都不行了,但一看導師活動了一整天,年事雖高,夜越深而聲音越是硬朗的情景,我們也就不敢言倦了。吳老師對我們的開題報告、畢業(yè)論文,更是逐章逐節(jié)逐段進行把關,不厭其煩地與學生討論,但從不把自己的意見強加于學生,而是尊重學生自己的審美感受,幫助學生建立學術信心,讓學生自己提煉出個性化的理論觀點。當學生思路受阻時,他會因勢利導進行啟發(fā),決不越俎代庖地把自己的想法“奉送”給學生??傊?,吳老師循循善誘、一絲不茍的工作方法,正是京海派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體現(xiàn)。尊重學生的主體意識,是海派接受西方影響時形成的良好品質。扎實的資料功夫(吳老師說要栽一棵大樹,先要挖一個大的盤子,大的坑)、論從史出和照顧上下左右(吳老師說的要織一面大的網,每一個網眼都是互相聯(lián)系的。任何觀點都是在“上下文”中產生的)的學術眼光,則是北大一貫堅持的基本要求。當然,無論是京派還是海派,也都存在著許多缺憾,但吳老師吸納的是京海派的優(yōu)點,這就是朱自清先生當年在他日記里“提出要把清華大學中文系的學風培養(yǎng)成兼有京派、海派之長,既不是墨守乾嘉遺風的‘京,也不是空疏泛論胡天胡地的‘?!?。這一理想常使我們做學生的,間接地受惠于京海派文化的恩澤。
人們常說海派兼容性強,具有海納百川的氣魄,所以,拋開對具體市民的感受不論,海派在總體上仍是“大氣”而非“小氣”。人們還常說京派與生俱來帶著貴族氣,因此京派是“大氣”。就我的觀察和思考來看,無論海派還是京派,都是既“大氣”又“小氣”的?!按髿狻笔且驗樗鼈冋紦鵁o可替代的中國兩大都市的權威地位,“小氣”是因它們虛妄的優(yōu)越感所帶來的狹隘。當然,京海派的“大氣”和“小氣”的行為方式并不相同。海派的“大氣”表現(xiàn)在“兼容”,而京派的“大氣”表現(xiàn)在“大而化之”;海派的“小氣”表現(xiàn)在弄堂小市民的斤斤計較,京派的“小氣”表現(xiàn)在“唯我獨尊”。在當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吳老師人緣好、口碑佳是不爭的事實。這與他身上所擁有的海派的“兼容性”和京派的“大而化之”密切相關。不管是對學生還是對博導,也不管是來自中央還是來自地方,更不管是有名學者還是無名小卒,他都一視同仁、平等看待。吳老師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為人生第一要旨,凡是有礙于事業(yè)發(fā)展的事情一律忽略不計。他從不糾纏于人際關系、是非矛盾之中,所以,熟悉吳老師的朋友們都這樣評價他:“老吳是難得的各方都能接納的人?!边@當然就帶來他的尖銳性、鮮明性不足的局限,但并不妨礙他的文學史研究。我覺得研究文學史的人,面對的是各派各流的作家社團,雖然這并不影響你擁有文學史敘述的獨特觀點和角度(吳老師并非沒有他的學派特點),但總應當如陳寅恪老先生說的,對歷史有“同情的理解”,沒有偏見,更不能把偏見誤認為創(chuàng)見。
論述吳福輝的學術工作,我們經常忘記他的學術組織能力。這在我這篇可以談他“其人”的文章里,倒是個好角度。除了好人緣之外,吳老師還是一個好“官員”,他長期擔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副館長、《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實際上要拿出許多時間做行政事務,但他留給所有人的印象就是地地道道的學者,跟“官”毫不沾邊。據說他第一次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機關去開一個委員會,進會議室的時候,有人說“老吳你走錯門了”。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因為他身上沒有官氣。我在讀博士期間,有兩年時間是在文學館度過的,據我的觀察,館里的職工大多都非常尊敬吳老師,這種尊敬里不含畏懼和虛飾的成分,是平等的,是由衷的。吳老師對于他的“下屬”,平易卻不失身份、親切又分寸得當。館里的職工很少稱呼他“吳館長”,多數都叫他“吳老師”或者“老吳”。沒有“官氣”不等于缺乏“帥才”,吳老師的“帥才”好像是天生的。他在高中教書時就曾做過多年的“官”。根據他自己的記述,普通中學里的教師們幾乎都是本科、??飘厴I(yè),他當時只是一個中專畢業(yè)生,但學校偏要把語文教研組長、教務主任的擔子壓在他的肩上。他不是只會讀書、不會“做事情”的書呆子。他曾經對我講過有一天完全離開現(xiàn)代文學館時會有什么遺憾,他說:本來想留下一些既會做事情,又會搞學問的人,但到哪里去找呢?那么多的人材,會做事情就不搞學問,搞了學問就瞧不起做事。所以(他有點自嘲地加強語氣道)像我這樣的人還很稀少呢!當然也有不少學者在做“官”,但一進官場之后,學問勢必走下坡路。而吳老師在文學館任職二十年,學問非但絲毫無損,反而愈來愈輝煌。這其中的“奧妙”來自三個方面:第一,他具有處理行政事務的才華;第二,他善于分配“做事情”和“做學問”的時間與精力;第三,他有“官運”但沒有“官欲”,始終保持學者本色,以學者自我定位,從不在仕途上花費心思。因此,他的“官”做得瀟灑自如、游刃有余,頗有名士風范。這大概又與他兼?zhèn)渚┡?、海派之“大氣”相關吧。
二
今年1月,《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在復旦大學出版社重印,這是一本1995年的舊著。吳老師在“寫在本書新版之末”中,感謝復旦大學中文系張新穎教授等人的力薦。力薦的動機其實很單純,也很實際,那就是復旦老師在講課過程中,切實感受到這本書的價值和再版的必要性。張新穎教授說,每當講到海派文學,或是輔導學生寫論文牽涉到海派文學時,一般都要用這本書;由于出版時間過去很久,現(xiàn)在的學生們買不到,所以應該再版。我想,其它院校大概與復旦師生會深有同感。據我看,是這本書第一次界定了“海派”的概念意義和作家范疇,最早最全面地歸納了海派小說作家群體的文化精神特征,梳理了海派期刊雜志的系統(tǒng),概括海派小說的審美風格,堪稱海派文學研究的奠基之作。你若要較快了解海派文學的整體面貌,目前只有這本書可以引領入門。而且,此著原始資料豐富、可靠,結構明晰、邏輯性強,文字流暢優(yōu)美,朗朗上口。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吳老師這本書,我是在圖書館里一天一口氣讀完的?!贝搜源_矣,絕非一般泛泛之詞,這本書真是可以另當作夾敘夾議的散文來讀的。
我做上海小報研究時,每天都把此書置于案頭,隨時拿來翻翻,尋找思路,激發(fā)靈感。因為,上海小報與此書的研究對象——1920年代后的海派文學息息相通、休戚相關。說來慚愧,如此一本重要的書,我卻是在做了博士生之后才讀到的。記得,當初在博士生入學面試的考場上,一位考官老師向我提問:“你讀過吳老師什么書?”我如實回答:“只讀過吳老師與別人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蹦俏焕蠋熡謫枺骸半y道《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這本書你竟沒讀過?”我感到無地自容,但還是實話實說:“對不起,我真的沒讀過。”考試之前,不僅沒讀過吳老師的書,甚至連吳老師長什么模樣也一無所知。直到走進面試考場,才知道這位滿頭白發(fā)、身材頎長、風度翩翩、衣著不俗的老先生是吳老師。有了考場上的那個序幕,我在入學之后,立即從圖書館借來這本書,認認真真地通讀了一遍,并做了詳細筆記。應該說,我對海派文學產生興趣即源于此書。之前,我比較喜歡京派文學,欣賞京派的空靈、清新、醇厚和節(jié)制。難以適應海派文學的斑駁色彩、快節(jié)奏和不加掩飾的物欲表達。《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這本書傾注了吳老師對海派文化的真情實感,他不止一次地說:“寫作這本書是我的一次精神返鄉(xiāng)”。他在此書扉頁上寫下:“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出生地”。可見,吳老師是在借這本書抒發(fā)他對出生地——上海的生命感受。他在此書中客觀地分析了海派小說的審美特征,將海派小說的“美”具體化為物質美、動態(tài)美、人工美、駁雜美等,最后歸納為都市詩意。對海派小說在描述物質機械壓迫下人的異化方面所做的貢獻,給予公允的評價。條分縷析地層層剝離海派小說的敘事策略,探究它與中國舊小說的淵源,揭示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對它的影響。我在這些論述中,重新認識了海派文學的價值,知道了海派文學是最直接表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文學形態(tài)。書中還不止一處提到海派小報,但都是點到為止。這表明作者顯然意識到了小報的重要性,卻尚未深入了解。在“后記”中吳老師不無遺憾地說:“我覺得我的海派研究遠沒有完結。不說還有許許多多新的資料待看,不說我希望有一天能遍讀上海小報,重新來審視一番,單就京海沖突的角度,也還有許多值得繼續(xù)思索的問題在”。他相信,到那時海派文學和京海沖突的真實面貌才能完全展現(xiàn)出來。從這里,我找到了海派文學研究的生長空間,確定了我的研究對象——上海小報,并將其確定為我的博士論文題目。當我一旦走進上海小報世界,頓覺豁然開朗,這是一個蘊含著無窮生機的廣闊世界,值得我不斷地深耕挖掘下去。我感謝《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這本書,感謝吳老師在海派文學研究上的開路之功,使我很快找到了充滿美好前景的學術方向。我想,一個不熟悉海派文學和通俗文學的人,是不可能有這樣的遠見卓識的;而對中國都市文化理論缺乏興趣或基本知識的人,也是無法明白小報的價值的。如今,印刷文化研究早已成為一種世界潮流,綜合的大文本敘事、日常生活研究是海外漢學界近些年出現(xiàn)的新的面向,小報作為日常生活的文本當然是不可規(guī)避的研究課題。在這方面,占有了原發(fā)生地的原始資料的中國大陸學者理應做出我們的貢獻。而吳老師早在1995年以前已經認識到了小報的價值,其學術眼光是多么敏銳。遺憾的是,如今居然還有人視通俗文學、市民文化和小報研究毫無價值,輕飄飄稱其為“偽發(fā)現(xiàn)”,可見新一代學者真需要靜下心來努力向我們的前輩學習。
《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確立了吳老師在國內海派文學、都市文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術地位。除此之外,還有一本書給吳老師帶來了巨大的聲名,那就是他與另兩位著名學者合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1980年代后期以來,國內大學中文系學生知道吳福輝的名字,首先是源自這本書。此書是當下?lián)碛凶x者最多的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高校中文系學生“考研”的必讀書之一,至今已經再版34次。其中,吳老師的著述包括《小說(一、二、三)》、《茅盾》、《沈從文》、《通俗小說(一、二、三)》,共八個章節(jié)。從這些章節(jié)的題目即可看出,他最著力的文學史寫作并沒有離開京派、海派這兩個核心。沈從文是京派作家。茅盾雖是左翼作家,更是現(xiàn)代都市文學大家。通俗小說與海派的密切關聯(lián)不言而喻。吳老師寫的這些內容,在當時已出版的其它文學史教材中,堪稱首創(chuàng)。是他第一次將京派、海派明顯納入文學史,讓張愛玲以及“張派”傳人走進文學史;是他第一次在新文學的參照下,爬梳通俗文學緩慢獲得現(xiàn)代性的過程,給張恨水、劉云若等優(yōu)秀通俗小說家以文學史的地位,為通俗文學“入史”提供了一種可能。這些首創(chuàng),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全書增色不少。有趣的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一次將東方蝃蝀的小說作“系列”推出時,每一本書的封底都印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吳福輝寫的一段話:“尤其是東方蝃蝀,僅一冊《紳士淑女圖》,他用一種富麗的文字寫出十里洋場上舊家庭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園的難以尋覓,文體雅俗融洽,逼似張愛玲,透出一股繁華中的荒涼況味?!睋宜?,他一共就寫了這么一句。
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史專家,不僅要精通某個方面,還要熟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全部狀況。吳老師就是這樣,他以京海派和都市中國(聯(lián)系著京派的“鄉(xiāng)村中國”)為中心,生發(fā)出去,多向度地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彰顯了寬闊的學術視野和豐厚的知識積累。他涉獵的領域很多,均有不俗表現(xiàn):像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研究,曾得到王瑤先生贊譽;關于錢鐘書《圍城》、《貓》、《紀念》的解讀,為作者所認同;左翼小說家沙汀、張?zhí)煲淼难芯?,其價值越來越受到重視;晚清小說的“上?;遍喿x別出心裁;有關胡適、郁達夫、陳西瀅、高長虹、楊絳、艾蕪、吳組緗等人短小精悍的“作家論”,一語道出“天機”,令人回味無窮。此外,“文學史理論”也是吳老師長期以來持續(xù)的興奮點。上世紀中后期,他寫了《深化中的變異——三十年代中國小說理論與小說》,對現(xiàn)代小說理論做出深入思考。最近三四年來,多次參與新一輪“重寫文學史”的討論,寫了系列文章,表達自己的文學史觀念。去年《文藝爭鳴》連續(xù)發(fā)表四篇“文學史質疑”即其中的重量級作品,反響較大。另外,報刊媒體研究也是吳老師一直關注的研究對象,他的《駱駝草》等京派期刊研究、《良友》畫報研究、1930年代和1940年代海派期刊研究等,都是對媒體文化研究做出很早貢獻的。
綜觀吳老師文學史研究的成就,從《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再到豐富多彩的各種文學史論述,顯示出他鮮明的個人特色:除了扎實的資料功夫、驚人的閱讀量、個性化的言說方式之外,還有那貫徹始終的地域文化差異的觀察視角。比如,在寫沙汀時,他強調“川北”文化帶給沙汀的影響;論述沈從文的作品,窺見到作者柔弱外表下所蘊藏的邊地少數民族的強悍;寫張愛玲的“上海性”,寫蘇青骨子里的“寧波性”,寫梁實秋的“京味”,堪稱獨步;還探究到茅盾小說的兩性“鴛蝴”式敘事,是來自他的家鄉(xiāng)——杭嘉湖地區(qū)的??傊?,在吳老師的論著里,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為什么吳老師會有如此敏銳的地域文化學術眼光呢?我想,這還是由于他的人生經歷,還是因為那份“京海”情結。他在自己的文章中曾道出這種真正的緣由:“我不能不研究京海派。因這個研究題目是從我生命中生發(fā)出來的。它是我從幼時起,對中國南北文化不平衡性的一種反芻;是我對養(yǎng)育我的南北文化的一種回報、一種回應;是我對京滬這兩個城市永不衰竭的觀察和探索的興味;也是對我的專業(yè)的恢弘知識體系的不期然的感悟?!蹦媳蔽幕B(yǎng)育了吳老師,京海文學的視點,成就了一位優(yōu)秀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專家。
三
人們看到,這些年來博士生論文的書寫越來越“歐化”,句子越寫越長,有時拐了兩行的“彎兒”,還沒有見著一個標點符號。對此現(xiàn)象的解釋有兩種,一是學生受翻譯文學的影響;二是學生駕馭文字的能力與時俱下。我寧可相信第二種說法。因為“五四”離現(xiàn)在已經90年了,其時的歐化白話早已進化成字正腔圓的現(xiàn)代漢語,不知道是何種翻譯文學能有這樣大的魔力,一直影響到我們現(xiàn)在的博士生?學術論文的文字書寫與小說語文、散文語文都不同,它要有理性的張力,又要有邏輯性和思辨色彩,寫得好并不容易。吳老師學術論著的風格獨樹一幟,把學識與詩情籠為一身,瀟瀟灑灑,往返于感性與理性之間,讀時只覺得世間的冷熱、人情的溫軟都在其中流動,滋潤著我們的心。為此,曾得到過不少人的贊譽,被公認為“文字漂亮”的論文。他注重文本細讀,善于在細節(jié)中發(fā)掘美,并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其中。這使他的論文貌似稍稍偏離正統(tǒng),論證好像不一定那么嚴密,思辨的力量也可能沒有那么雄壯,但跳蕩多姿,好讀。他把情感滲進了學術思考,但又不是簡單的抒情,而是生命的溫潤狀態(tài)。前面說過他的論著資料扎實、品質厚重,這“厚重”的學術思想是如何借助美麗的文字傳達出來的呢?其實,王瑤先生早在1991年為吳老師第一本書所做的序中,已經對他的研究做出結論:“既是歷史的,又是美學的。”“幾乎每一個研究課題都具有一定的開拓性,而且都有新的藝術發(fā)現(xiàn),能夠作出新的理論概括,顯示出他所特有的藝術敏感與創(chuàng)造力?!蓖跸壬脑u論可謂一語中的。我這里試著仍用“京?!钡囊曇皝砀爬?,提出吳老師的學術文字是“京”的端莊和“?!钡撵`動的結合。
吳老師漂亮的文字是建立在豐富的知識基礎、細致的文本解讀和對生活的敏銳感知之上的。所以,他的論著的美麗是有根基的,而非空穴來風,更非故弄玄虛。比如分析茅盾小說時,他將中國神話故事、屈原的《楚辭》、中國古典小說和歐洲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盡收眼底,在中外古今的宏大背景下進行思考,歸納出“追求——幻滅”的基本結構,得出不同凡響的結論:“茅盾從社會環(huán)境挖掘個人命運的悲劇性多,從人的本性挖掘悲劇之源少”的原因,在于“中國文學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解剖人自身的黑暗的傳統(tǒng),從吳敬梓到曹雪芹,有的是解剖社會和人之間的關系(包括社會罪惡的人格化)的深厚遺產”。如果沒有中外古今的文學知識積累,是“想”不出這樣的斷語的。同樣,如果缺乏文學和文化理論素養(yǎng),缺乏藝術感悟的才能,便很難發(fā)現(xiàn)文本所蘊含的審美意義。不少人喜歡京派而厭棄海派的原因,是認為海派“不美”,而京派寧靜、淡泊,意味雋永。吳老師居然從海派文本中開掘出詩意。他說:都市沒有了田園自然之美,一切都人工化、物質化了,但也是美的,只是“詩的內容已經變換”罷了。他說,海派文學是“一種對于現(xiàn)代都市的復雜審美感情”,“無論是都市的動律、消費狂熱與人工的置景,海派都不是單向度地對待的。愛戀和詛咒,交織糾葛在一起,與現(xiàn)代都市本身的二重性質正相吻合。你可以評價海派對待都市,詛咒得如何,愛戀得如何,卻不應簡單地批評它對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某種肯定的情緒。任何一種文明的發(fā)展階段都包含人類文明可資傳遞接續(xù)的部分,都具有二重性,所以,二重的審美評價或許是更帶有歷史感的評價?!边@段文字傳遞給我們兩種信息,一是海派文學的審美特征;二是看待文學作品的辯證態(tài)度。從這兩種信息中,可以領悟吳老師的研究方法和文學評判的價值標準。他善于發(fā)掘文學的美,同時又不是一味的否定或者肯定,由此折射出他的治學風格:著眼于細節(jié)的審美,又要把握全局的動態(tài),這樣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關于他的治學風格,他常說:感謝母校,感謝導師王瑤先生,是母校北京大學的學術風氣和前輩的耳濡目染,教他學會如何做學問,如何做得大氣、莊重而又具個性化。在回憶王瑤先生的一篇文章里,他寫道:是他的導師“嚴格而寬大”的“文格、人格”推動著他,“從中外古今的文學傳統(tǒng)背景與發(fā)展上來觀察我們的民族文學”。王先生的教導使他懂得了做學問要有寬闊的學術視野,不管研究對象如何“小”,都要將之放置在中外古今的文學坐標系中給予定位。像他的碩士畢業(yè)論文,題目是關于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論述伸展到中國古代文學的諷喻傳統(tǒng),以及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荒誕戲劇、黑色幽默、新小說等,如此一來,其論述當然是鞭辟入里、深刻而精到。有了“寬度”和“厚度”,學術不再輕浮。但吳老師對自己的要求并不止于此,他經常說,他是吃“五四”文學的奶汁長大的,張揚學術個性、保持獨立的學術思想是一個優(yōu)秀學者必須具備的品格。為什么他的朋友們都說:“老吳的文章一眼就能認出?!痹蚓褪?,他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在京派的沉重中加入了細節(jié)的審美、人生的感悟,閃耀著靈動的海派文化的光芒。這樣,他的論著讀起來既不輕佻,也不呆板。
2009年,吳老師將要步入古稀之年。每當問起他目前的工作和以后的打算來,他總是回答:天天都在忙著讀和寫,今后還是忙著讀和寫。從未流露過要休息的意思。研究、寫作早已成為他生命的全部,即使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無怨無悔。當然,他從未感到過研究和寫作的辛苦,永遠是樂此不彼、樂在其中。我經常想:這是一個生活在文學中的人。自從考入“吳門”、認識吳老師以來,算起來有八年時間了,且不說學術討論,有時閑聊說起無關文學的話題,他所舉的全部事例,以及對現(xiàn)實中事物的評論都往往來自于文學作品。對他而言,文學作品和現(xiàn)實生活是同一個世界,沒有虛構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分。學術中的吳老師與學術外的吳老師是一個整體,不存在任何分裂。了解了這一點,就可以理解:吳老師常常在文學研究和講課中,將自己的切身感受甚至人生經歷自然地納入其中的緣由?,F(xiàn)實中的吳老師樂觀開朗,熱愛生活,善于尋找和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學術研究中的吳老師常在別人不以為然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描述中,窺見出生命的意義。他在指導我研究小報的時候,常說:“多注意小報中日常生活的材料”,“‘日常上海是一切‘上海敘事的基石,并具有強大的輻射能力?!彼屛野研笾械囊率匙⌒胁牧弦灰徽?,逐條進行分析。在他自己寫的《小報視界中的日常上海》一文中,高屋建瓴地分析了衣食住行的文化意義。他說:小報表達的上海人奉行的“小吃主義”,表明海派文化平民化的一個方面;小報經久不衰討論時尚衣著的話題,說明“在都市流行的各種時髦病中,服飾總是首當其沖”。他認為小報對“住”的描述,是在書寫都市生活和習俗變遷的歷史。他還能夠深刻理解張愛玲熱愛物質生活的那份感動。他指導我們去體驗張愛玲的物質情結:一般人看到的菜市場都是又臟又亂,可張愛玲說:“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熱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背瞬藞觯€描述過“牛肉莊:”“上海所謂‘牛肉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干凈”,“白外套的伙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經吳老師點撥,豁然開朗,原來張愛玲的內心決非如她的外表一樣冷漠,竟然是對生活充滿如此真摯的熱愛。這一點兒與吳老師相契合。當然吳老師表里如一,與冷漠無關。吳老師在書中道出了他最喜歡張愛玲下面這段話:“我愿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然后,他把自己的“父母所起的俗氣名字”與此做類比,表達自己的學術理想,即在平凡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不去建構那些貌似深奧的高頭講章。他的所有著作在告訴我們:內在的生命探索的興趣才是學術研究永恒的動力,也是造就個性化學術品格和書寫方式的源頭。吳老師生于上海,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始終沒有丟棄海派文化的根,保持著海派精神中鮮亮的本色。北方的風沙不曾淹沒他江南才子的“細膩和嫵媚”,使他的文字永遠洋溢著靈動的氣息。京城的皇家文化氛圍、北大的學術傳統(tǒng)共同影響著他,使他的學術多了一份大氣和厚重。
這是到今天為止他給我們年輕學人最寶貴的啟示。明天他還給我們什么,就等明天那一時再說。
注釋:
(1)吳福輝:《深化中的變異·自序》,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1頁。
(2)(3)(14)吳福輝:《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18至319頁,第349至350頁,第120頁。
(4)王瑤先生為吳福輝《戴上枷鎖的笑》一書作序,其中對它做出這樣的評價:“既是歷史的,又是美學的;既是分析的,又是概括的?!?《帶著枷鎖的笑·序》,收入《帶著枷鎖的笑》,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頁。
(5) 見吳福輝《游走雙城·后記》,收入《游走雙城》,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258頁。
(6)見王瑤:《帶著枷鎖的笑·序》,收入《帶著枷鎖的笑》,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3頁、第2頁。
(7)吳福輝:《在與世界文學潮流的聯(lián)結中把握傳統(tǒng)——茅盾的民族文學借鑒體系》,收入《帶著枷鎖的笑》,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189至190頁。
(8) 見劉吶鷗:《熱情之骨》,收入《都市風景線》,(上海)水沫書店,1930年,第86頁。
(9) 吳福輝:《老中國土地上的新興神話——海派小說都市主題研究》,載《文學評論》1994年第1期。
(10)吳福輝:《最后的最初的日子》,載《魯迅研究》,1990年第1期。
(11)吳福輝:《小報視界中的日常上?!?,收入《游走雙城》,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11頁。
(12)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收入《流言》,(上海)中國科學公司,1944年,第29頁。
(13) 張愛玲:《童言無忌》,收入《流言》,(上海)中國科學公司,1944年,第10頁。
(15)陳思和在為吳福輝的《游走雙城》所寫的序中說老吳“身上卻保留了南方人的細膩和嫵媚”。見陳思和《游走雙城·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頁。
(作者單位: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