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純等
【主持人邵燕君】
“年檢”文學期刊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盤點”,一種是“抽檢”。上期推介了2008年度佳作,算是“盤點”;這期集中刊發(fā)對2008年第5期“四大名旦”(《收獲》《當代》《十月》《花城》)和《人民文學》的點評,算是“抽檢”。依照慣例,每年第5期的期刊都應該是最飽滿引人的(因正值期刊征訂期),“抽檢”這一期,大致可以看出雜志的實力和起落。
看《十月》
叢治辰
和大多數文學期刊一樣,在關乎來年征訂績效的第5期,《十月》所選作品的整體質量是年度最好的。不但中短篇小說皆在水平線上,小說新干線推出的新人陳集益亦功底扎實,態(tài)度誠懇,甚至在與《延安文學》聯合主辦的“‘延安杯征文作品專欄”中,都有談歌《古城逸事》這樣的出色作品。唯一叫人略感遺憾的是,似乎還缺少一部像年初《豆汁記》那樣特別出類拔萃的小說,但這本來也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本期頭條是王十月的中篇小說《白斑馬》,王十月以“打工作家”而知名,在這篇小說中,他依然選擇了一個令打工者們聞之色變的地方展開敘述——那個地方叫木頭鎮(zhèn),在很久以前,“那些沒有暫住證的外來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們的親朋拿錢來贖”,可以說,這是打工者的挫敗和恥辱之地,它標志了三十年來農民希望改變身份,進入城市的理想和夢魘。很多年過去了,這里已變成一個外地菜農聚集的平和小鎮(zhèn),或許還風景秀麗,以至令畫家李固選定為隱居作畫之地。但晃動于小說中的人物,仍然是那一群為了進入城市而努力而奔突而焦慮的人們,只是時至今日他們已然分化,面目各異:畫家李固,經歷過顛簸坎坷,也享受過榮華富貴,可算是外來打工者中成功的代表,而如今他已看累了世道人心,他選擇隱居在木頭鎮(zhèn),除了看中它的清靜,是否也有某種憑吊的意味?“你”的朋友桑成,從農村來到深圳,奮斗多年卻仍然無法接受這欲望都市的邏輯,也無法被這都市接納,他選擇退到木頭鎮(zhèn),這里有他作為一個外來打工者不堪回首的過往,這過往仿佛一個與生俱來的印記,預告了他在面對城市時的無能。菜農李貴等人,他們憑借一種本能的精明來到木頭鎮(zhèn),為咫尺之遙的城市提供新鮮蔬菜,與桑成等一批最早的“進城者”相比,他們沒有那種改變自我身份的強烈激情,只有對金錢的貪婪追求和一身市儈氣,這使他們在同為打工者的作者筆下永遠精神卑瑣。英子,作為打工者的第二代,她被刻意強調的丑陋或許同樣可以理解為某種先天不足,但她偏偏選擇與她的形象不相匹配的洗腳妹作為她的工作,并依靠自己的努力贏得尊重,可以說,她的執(zhí)拗和尊嚴打開了某種實現價值的可能性,因而當她終于被桑成于無意識中扼死,我們就備感悵然:不管如何努力,深切的無力和沮喪終究是打工者不能擺脫的命運嗎?桑成臨終前那一聲“無法進入”因此顯得何等悲涼。
當然還有“你”,這個作者虛擬的第二人稱相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作者王十月本人:“你”突然發(fā)現“你”已無法寫作,倉皇逃離招安,逃離深圳,來到木頭鎮(zhèn)。顯然,“你”希望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所在找到什么,找到自己在寫作當中的真正立場,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真實身份。記得在一次關于“打工文學”的討論會上,王十月表達過這樣的焦慮:他并不希望被貼上“打工作家”的標簽,這多少讓人覺得他是在販賣他獨特的打工經驗而顯得不夠文學,他也努力進行其他的文學嘗試,但是卻發(fā)現離開了“打工作家”這個立場,就無法進行寫作。我想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王十月才寫作了《白斑馬》,在這篇小說當中他努力讓“打工文學”更富有純文學的價值,他不再簡單敘述打工者的故事,而是要提煉和表現出打工者深層的歷史,他們內在的、抽象的痛苦和屈辱,社會和時代對他們的擠壓和不容。但在這些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表達出打工者那種無論如何不能磨滅的激情與夢想,因此他塑造了“白斑馬”這樣一個神秘的形象,這世間絕無的馬,被認為是死亡的預兆,在市儈的菜農李貴看來是詭秘的挑釁,必殺之而后快;但在李固、桑成、英子和我的眼中,那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人間大美:白斑馬是所有美好的化身,是善良,是希望,是耀眼的理想,是為了追求奮不顧身。作為隱喻,它使打工者對于進入城市的渴求蒙上了一層形而上的光芒,使打工者的奮斗與屈辱都得到了升華。
平心而論,《白斑馬》絕非本期最出色的作品,它的敘述還有很多青澀甚至造作的地方。但王十月在文學性方面對打工題材作品的探索和提升,使小說具有獨特的意義,不但值得放在這期雜志的頭條,甚至可以期待它成為一種更深入的底層寫作的開端。
陳集益的中篇小說《城門洞開》,同樣講述一個進城的故事。父親終其一生都希望改變自己的農村人身份,吃上“商品糧”,與《白斑馬》中的打工者們多少帶有理想主義的追求不同,父親對于城市的向往是近乎信仰的盲目崇拜,其追求因此多少表現出一些卑瑣和偏執(zhí)的色彩,顯得可笑。在自己的努力失敗之后,將希望放在了自己的三個兒子身上,卻造就了“我”大哥和二哥的人生悲劇。二哥兩次高考,都以幾分惜敗,終于發(fā)瘋,離家南下生死未卜;而大哥被父親送去當兵,卻被分配到比家鄉(xiāng)的山村還要偏僻的西藏邊陲駐防。最后,大哥將變成城里人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終于如愿娶到一個杭州姑娘。但省城姑娘如何能夠融入鄉(xiāng)村社會呢?大哥帶新娘回村的經歷,已預示了他失敗的婚姻和窩囊的一生,更暗示了城市對于農村根深蒂固的拒絕。父親已死,不會知道他的城市媳婦對他的身份的厭惡,不然他是否會對自己一生徒勞無功的追求有所感觸呢?如果說《白斑馬》是在為一代人的努力與挫敗書寫心靈史,表現他們的壯烈與悲愴,并進而折射出社會結構上的巨大不公,那《城門洞開》對于父親一門心思要擠進城市的敘述,則多少帶有諷刺的意味,毋寧說是在反思進城這一行為本身在何種程度上是對于幸福的追求,又在何種程度上毀滅了現有的生活。但在表達農民急欲破繭而出而不得的無奈上,則讓人有同樣的痛楚。陳集益顯然經過踏實的文學訓練,在《城門洞開》當中顯示出相當成熟的敘述功底和提煉生活的能力,可以期待他有更加長足的發(fā)展,可惜在本期另外一個中篇小說《阿巴東的葬禮》中,表意未免過于直露和粗糙了。
人始終是有理想的動物,又始終是有局限性的存在,我們總是被各種重濁的力量拉回缺乏想象與激情的地面,但心中永遠有一個必須到達的遠方。正是在這樣的掙扎與突圍當中,力量和痛楚都呈現出來,《白斑馬》和《城門洞開》講述的就是這樣的故事。從這個層面看,姚鄂梅的中篇小說《出山記》講述的是同樣的故事,“我”的養(yǎng)父多克在小鎮(zhèn)長樂坪從來都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他斯文,有教養(yǎng),不像一般的中年男人那樣粗魯地打招呼;他常年戴帽子,認為這是一種文明的標志;他教“我”學英語,教“我”西方的親吻禮,還惋惜鎮(zhèn)上沒有好的訓練班可以讓“我”學芭蕾舞。他對“我”這個養(yǎng)女的親昵,令鎮(zhèn)上人都對他的品行產生懷疑,最終連“我”本人也認為他侵犯了自己而常年對他不予理睬。多克也和《白斑馬》和《城門洞開》里的人們一樣,他的生活在別處,但在現實當中,他將永遠被誤解,沒有一個人理解他的內心,甚至他最親愛的養(yǎng)女都背叛了他。而對“我”來講,對多克的背叛又何嘗不是一種逃離呢?養(yǎng)母最初將“我”從小山坳帶到長樂坪,這是“我”的第一次逃離;多克給我長樂坪人所無法理解的現代教育,這是“我”的第二次逃離;而在前兩次逃離之后,與多克破裂,離開小鎮(zhèn),從而走出“我”的少女時代,這第三次逃離幾乎是必然的。小說名為“出山記”,幾乎每個人都想要從某座山中走出,包括我的養(yǎng)母,從一個小裁縫,成為鎮(zhèn)上主治醫(yī)師的妻子,成為經營服裝店的女強人,最終走出婚姻,走到不知哪里去。出走的結果當然未必都盡如人意,養(yǎng)母下落不明,可能靠乞討為生;“我”則始終懷著對多克、對我的出走之地的愧疚。姚鄂梅的女性筆觸細膩婉轉,將小說寫得幾乎像是一個戀父少女的成長故事,而所謂成長,不正是對于自己的不斷出逃么?只是出走這一姿態(tài)本身十足動人,其意義已遠超過一個少女繾綣的戀父情結。
談歌的短篇小說《古城逸事》講保定城里的兩個老故事,清淡俊雅,自有一股文士氣,是本期最圓潤的作品。《龍粥》寫啞女李小龍得師兄傳授熬粥秘法,靠做龍粥為生,而竟在保定城中名聲大噪。丈夫邢廣元屢次要騙粥方未得,后與其姨妹柳葉兒通奸,李小龍發(fā)現后攜子翩然離去,龍粥也就此失傳。時代幾經變遷,當年種種是非早成過眼云煙,而邢廣元于無意間重新得嘗龍粥,味道依舊,往事故人卻已杳然,不但邢廣元,連讀者也不免心下惘然,慨然一嘆吧?!短K子玉》講保定城里書畫家的故事,蘇子玉是當年保定城里最富盛名的畫家和藏家,家富萬金,為人俠義豪爽,有古君子風。東雪青亦是當時名動古城的書家,潦倒時多受蘇子玉接濟,后悄然離開保定。解放后,東海青以省長身份回到保定,古城人才知當年蘇子玉的接濟,多是做了共產黨的活動經費。而東省長與蘇子玉談話論藝依舊,不做俗人往來。文革時候自然難逃一場離亂折磨,蘇子玉不惜蒙冤,保全一干文物不遭紅衛(wèi)兵荼毒,自己卻在平反前夕撒手人寰,所謂命運弄人,大概如此,而故事也正因此而動人心弦?!豆懦且菔隆反_從字里行間透出一種幽幽古意,這不但在于故事發(fā)生時代的古舊,也不但在于敘述之輕靈雅致,關鍵倒在小說人物那令人久違的古典氣質。談歌早在2001年出版的小說集《人間筆記》,即以這樣講古的小說為主,小說的主人公,也多是蘇子玉、東海青、張沖和這樣有著君子氣度的人物,他們急人之所急,而從不謀一己私利,他們隱忍地承擔損失甚至委屈,但從不對人言,令人讀來回腸蕩氣,頓生思古之幽情。應該說,此類小說能夠在商業(yè)社會存在,令人驚喜,也自有其意義。但是對談歌本人來說,從2001年至今,似乎進步不大,《蘇子玉》與《秦瓊賣馬》等舊作庶幾相似,只是敘述上更加自如了而已。
“80后”作家笛安推出了兩個短篇《圓寂》和《塞納河不結冰》,是同齡作家難得的勇于直面自身經驗的“有溫度的敘述”,因上期年選作品推介中已有點評,此處略去。
《十月》2008年第5期推薦篇目:
談歌《蘇子玉》(短篇)
笛安《塞納河不結冰》(短篇)
看《花城》
劉純
照常理說,由于關涉到來年刊物的征訂績效,雙月刊的文學雜志總會在每年的第5期拿出自己最有分量的作品,擺成一桌豐盛的大餐以饗讀者?;蛟S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本期《花城》刊發(fā)了今年第一部長篇小說——《離騷》??上н@部肉氣哄哄的長篇實在壓不住陣腳,更別說挑起大梁;中短篇方面除《城里的田雞》或可一讀外,其它三篇小說也都蝦兵蟹將一般疲疲沓沓,提不起精神。如果讀者先前還對本期《花城》抱有什么期許或希冀的話,那么這桌粗茶淡飯注定要讓他們感到失望。
先說曾維浩的《離騷》(長篇)。這部小說跟三閭大夫屈原的那篇同名楚辭沒什么關系,跟同名楚辭所表現出的高尚情操和高雅格調也沒什么關系。所謂“離”,一方面對應小說的大背景,指共和國成立后小說人物對于舊有生活狀態(tài)的別離;另一方面對應小說的主人公,指吳天成和王一花始終無法在一起的分離。所謂“騷”,則直截了當地對應著“騷情”的“騷”,或者“發(fā)騷”的“騷”。從小說第一句“我就是想見那個騷貨”開始,作者就試圖將一切“離”的內容納入到“騷”的框架中去。吳天成對王一花跨越五十多年的艱辛追求構成了小說的情節(jié)主干,無論是這五十多年的跌宕歷史,還是吳天成對王一花堅貞不渝得莫名其妙的愛情,說來說去總跑不開“身體”兩字。在作者看來,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和女人睡覺,而女人因為自保也就不得不和男人睡覺,這就是所謂“歷史”的全部;至于“愛情”,也無非就是生理沖動和欲望本能。試看小說的結尾:七老八十的吳天成和王一花去成人用品商店買來硅膠器官,通上電后一邊看著它們運動一邊老淚縱橫;也就是說,再來之不易的愛情,最終也必須通過這一進一出加以表現,即使沒有了能力的老人也不能放過。某種意義上說,歷史的“別離”和愛情的“分離”更像是個幌子,歸根結底都是在為作者汪洋恣意地書寫“身體”提供空間。作者對于女性的身體似乎有著無比濃烈的興趣,動不動就來一段賞玩式的敘寫,或者發(fā)一通自以為是的議論。為了充分展現作者從理論到實踐的豐厚學識,小說津津樂道于各種男女之事(還有女女之事),對其饒有興味的描寫俯拾皆是,每隔幾頁肯定會有一場“床上戲”如約而至,強暴戲、勾引戲應有盡有,整部《離騷》仿佛一部三級片的劇本。小說寫“離”為輔,寫“騷”為主,寫“離”是假,寫“騷”是真。
小說題記所謂“離便是騷,騷便是離;不離不騷,不騷不離”,試圖向我們揭示“離”(歷史、愛情)與“騷”(身體)的同構關系。然而自“新歷史主義”以來,以欲望敘事顛覆革命歷史經典敘述的寫作策略早已屢見不鮮,到《白鹿原》更是抵達了一個巔峰,《離騷》背后所依憑的,不過是二十年前的思想資源。當讀者早就習慣了“欲望推動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陳詞濫調之后,前仆后繼的文人騷客們只能在對“欲望”的敘寫上大做文章,那條被百般矯飾的行文邏輯,說到底不過就是《離騷》里那句“人家為革命獻了身。我為革命獻了下身”;從這個意義上講,顛覆革命歷史經典敘述的初衷已經徹徹底底地淪為一個借口,簡單粗暴的冒犯姿態(tài)不過是塊用來遮掩不可告人的意淫想象的遮羞布,冒犯越放肆,想象就越放蕩,《離騷》正是這一作品脈絡中的最新代表。更令人胸悶的是,作者非但像小孩拆玩具一樣糟蹋了歷史,甚至更進一步把愛情也給犧牲掉了,到頭來連累得自己筆下的人物一個個都成了下身動物:下身是他們思考一切的出發(fā)點和歸宿,也是其人生轉折的根本動力。拋開歷史、愛情都不談,即便單純說身體敘事,《離騷》也遠遠不及《金瓶梅》那樣圓熟自然,更多地只能讓人想起明清之際末世文人的那些三流艷情小說。當表面上花樣繁多的床戲描寫實際上只是作者枯竭想象力的同義反復的時候,毫無快感的我們早已身心俱疲,只剩下作者一個人在那里不厭其煩而又自得其樂;當身體敘事已經不可遏止地淪落為精神泄欲之后,臉紅心跳的我們只能在暗地里佩服作者的泰然自若,或者明目張膽。相比之下,由于刪改造成的情節(jié)跳躍、虎頭蛇尾等問題,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說《離騷》是不知疲倦地鋪陳一段又一段床弟之事,那么王松的《歡樂歌》(中篇)則是不知疲倦地鋪陳一場又一場宿命般的死亡。小說以“文革”期間一群因為腎衰而必死無疑的患者為描寫對象,試圖揭示其復雜而糾結的心理狀態(tài),可無論是“文革”背景下特殊而微妙的人際關系,還是患者之間由冷漠緊張到溫情脈脈的心態(tài)轉變,作者都沒能寫深寫透,全浮在表面上,小說最后只剩下了流水賬般的接踵死亡讓人觸目驚心。王秀梅的《攻擊》(中篇)抽絲剝繭地描寫了一個解謎的故事,故事的謎底是女主人公有被害妄想癥,小說編織得還算細密,但也僅此而已,沒什么可回味的。周瑾的《返鄉(xiāng)》(短篇)講述的是鄉(xiāng)下女人進城的老舊故事,語言因為過于追求詩意而顯得做作。
余一鳴的《城里的田雞》(短篇)從一個少年在捉田雞時與老總的偶遇入手,用極為經濟的筆墨為我們白描了一個韻味綿長的故事:少年姓王,老總姓張,本都是固城張王村人,少年的爺爺當年將老總打殘,老總后來發(fā)家致富,專門雇傭固城的王姓民工給他蓋樓。少年的父親也在老總的工地上,已經被選中通過自殘的方式敲詐老總,老總聽到風聲后到工地周邊勘察地形,這才在無意之中遇見了少年。老總從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最終饒恕了少年的父親,還給了少年一大筆錢。作者在處理這個頗有傳奇色彩的現代“復仇”故事時,體現出了明顯的小說意識,敘述語言從容不迫,布局謀篇也頗為用心,老總與少年之間的微妙關系表現得尤其地道熨帖。盡管整體上還略嫌單薄,但這篇小說無疑讓人看到了作者巨大的潛力。在看罷先前那些或滿眼肉色,或死氣沉沉,或故弄玄虛,或矯揉造作的作品之后,也唯有余一鳴這篇短短六頁的作品還能給我們帶來一線希望的曙光。
《花城》2008年第5期推薦篇目:
余一鳴《城里的田雞》(短篇) 看《收獲》
曉南
作為本期頭條的,是王安憶的中篇《月色撩人》。與作者今年第一期上的頭條《驕傲的皮匠》截然不同,同是寫今日上海,這一篇卻顯得凌虛蹈空。王安憶精心編織了一個傳奇:來自小城、出身低微、芭比娃娃一般的小女人提提如何實現她在大上海的升浮大夢?在不長的上海生涯中,她先后與藝術家潘索、洋場美男子子貢、商場巨擎簡遲生、簡遲生的舊情人呼瑪麗之間戲劇性地勾連在了一起?!疤崽帷比缙涿?,仿佛提綱挈領,作者寫她,醉翁之意卻在寫與她關聯的眾生相。而其中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傳奇,不僅有傳奇般的外表,傳奇般的經歷,還有傳奇般的情感,傳奇般的行為。如潘索,“他有著極好的天賦,感受能力超強,思辨能力也超強。倘若他生在古代,就是哲人,都能通天地,可惜如今的世界太多的物質,壅塞了人的耳目。而他又氣場大,元氣旺盛,特別能吸納……”;如子貢,“從發(fā)際經耳鬢,至腮和頷,無比的端正,秀麗,就像吸取了犍陀羅藝術的中國石佛,融會貫通東西方的美學要件,集為一體;……材質優(yōu)良,他肌膚瑩潤,散發(fā)著貝類的光澤,令人目眩,是造人藝術的極品?!焙嗊t生和呼瑪麗更是一對“極人”,兩人“都是那種愛的能力巨強的人,可以為感情作出忘我的犧牲,再發(fā)過來為悲壯情懷折服。事實上,他們具備悲劇的性格,像莎士比亞戲劇中人的性格,特別能創(chuàng)造并且感動于不尋常的價值”。 在這個“創(chuàng)世紀”的場中,每個人都是一種極致的典型,令人想起古龍武俠小說里所醉心的那種傳奇之癖:營造神話,逃離平庸。
小說里到處彌漫著這樣的描寫:“灰白的天光里,‘嘩一下注滿成億計的塵埃粒子,均勻布開。燈熄了,這城市裸露出堅硬、粗糲的質地,就像礁石從海水中突兀出來。你這才知道,魔術師的手已經來過了,又走了,玩意兒都變出去了,或者是收進夾層里了,空空蕩蕩,可是,玄機處處。”這超越現實的抒情的畫外音為小說蒙上一層浪漫主義色彩,而這色彩,究竟與現實的上海有多少相似之處?作者將生活抽象成另一種存在,以一種理念的想象方式將它從世俗中抽離,賦予其奇特而獨立的時空?!厄湴恋钠そ场分械纳袼枋巧钯x予而作者捕捉的,《月色撩人》中的神髓卻是作者坐了上帝的位置自己賦予的,于是,一場神神叨叨的繁華大夢之后,不過令我們重溫了另一種形式的武俠傳奇而已。
張悅然的《嫁衣》(短篇)倒有幾分張愛玲的狠辣,但張愛玲是藏在骨子里的,而張悅然卻是凌厲在外的。娟與喬其紗明是好友,暗是情敵。娟嫉妒喬其紗的一切,既無法搶走后者所擁有的,又擔心后者搶去自己所擁有的。在娟即將結婚之際,喬其紗行李中的一件足以搶去女主角風頭的漂亮連衣裙便成了展示娟過往不幸情史創(chuàng)傷的證物。其實,這與其說是兩人之間的暗戰(zhàn),不如說是娟心中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廂情愿的戰(zhàn)爭發(fā)生了,娟和我們都了然于心,只剩得那被懷恨的一方,莫名而悵惘。張悅然將女友間溫情脈脈的外衣撕爛,露出了貌合神離、丑陋殘忍的一面。這篇小說與張悅然以往作品頗為不同,從前作者熱衷刻畫觸目的殘忍景象,如今這種殘忍轉移到了內心深處,反而更令人驚心動魄。此次“轉型”固然令人欣喜,不過,作者小說的動力——以偏執(zhí)始、以悲劇終的模式一如既往,若能突破“偏執(zhí)”走向“平衡”,才會見出真正令人刮目的成熟。
麥家的《八大時間》(短篇)是一篇以小說名義篡改的私人日記,除了標題貌似小說外,看不到多少小說的機理。川妮《玩偶的眼睛》(中篇)的語言效率極低:“禾香心里,一直是有一點期待的。小凹村的女孩,對嫁人都是存著一點期待的。禾香已經長大了,她不再期待天使了,她已經知道,天使是不會出現在小凹村的,從古至今,還沒有哪一個小凹村的女孩,見到過天使。女教師說的奇跡,從來沒有在小凹村發(fā)生過。小凹村的女孩,卻個個都會出嫁。嫁人,才是小凹村的女孩,唯一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嫁人才是她們生活中,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蓖夏鄮恼Z言俯拾皆是,就這樣將小說拉成了稀淡平庸的中篇。
《收獲》2008年第5期推薦篇目:空缺
看《當代》
閆作雷
本期全部作品只是一個長篇,鐘求是的《零年代》。
慣于寫都市反常家庭的鐘求是在《零年代》中依然寫了主人公及其家庭的荒謬、災變,但與以往不動聲色的冷色調處理不同,這部小說多了一股脈脈溫情。趙伏文在落水時無意識中踢向女友的一腳,就像《一生有你》(鐘求是,《當代》2008年第2期)中突然患了自閉癥的兒子一樣,一個不經意的荒誕事件從此改變了主人公一生的命運遭際;也是這一腳,結束了小說開頭的老套故事。林心死后,趙伏文帶著她的骨灰來到一個叫林心村的荒村中;在這里,趙伏文建立家庭并有了三個孩子;但是好景不長,當孩子們長大向往城市的時候,他們不能不移居城市;而城市的困頓生活又迫使夫婦倆將孩子們一一送掉,在一種辛酸和傷感中,夫婦二人又回到了荒村。
總體來說,這是個不錯的構思。主人公歸返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最終“歸隱”鄉(xiāng)村,重歸那靜心之所。那里有教堂、古井、草藥、黑狗、耳朵爺,這個逍遙世外的小荒村,這個自給自足的中世紀田園,既鬼氣又溫馨。在作者心造的幻影中,生活簡單幸福。這荒村,也許在作者看來,是愛情的忠貞的見證,是自在“生命”的高揚和是人之“尊嚴”的維護之地;同時,這歸隱,也是在城市中身心俱疲的無奈選擇,是無力直面現實的逃避。與荒村的理想化相比,移居城市的生活卻異常現實,丈夫屢次失業(yè),妻子代人受孕,各種不幸紛至沓來,處處顯示出一種宿命味道。這里很難說作者有多么深的體驗,只能說是一種抽象的命運呈現。就那種不幸中的溫暖、艱辛中的溫情而言,小說倒很像《活著》,但卻缺乏后者那高度簡潔化的敘事,也沒有其因了歷史距離而產生的從容。四個孩子一一被送走,是小說最感動人的地方,仿佛讓人重溫了一遍《我的兄弟姐妹》;骨肉分離的至情如何才能不導向苦情戲的矯飾,這是需要強大的現實說服力的。而恰恰在這一點上,小說最沒有說服力,雖然作者鋪設了許多現實困境,但顯然,還遠沒有抵達那種無路可走的“絕境”。為了所謂“尊嚴”,而將孩子全部送人,這是更大的沒“尊嚴”;不是平等的訴求,而是一種后撤的消極姿態(tài)。困境是為了送子,送子是為了歸隱,作者一步一步地將主人公推入荒村的意圖過分明顯;為了先設的理念,而置敘述上的邏輯漏洞于不顧,最明顯的就是,趙伏文的父母始終處于缺席狀態(tài),他仿佛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存在,在孩子無人可送的時候,他從不曾考慮一下自己的父母。心造的幻影、生硬的命運、矯飾的苦情,生命、尊嚴的人性教堂建基于這些之上,如何能保證它不搖搖欲墜?
一對命運乖蹇的小人物、一個無能無力的家庭,或許在作者看來,折射了這個“零年代”的時代主題:一種情感的空無,兒女的空無,隔絕的空無。顯然,作者是有一種形而上的思考、有一種抵達彼岸以獲救贖的沖動的?;蛟S,這也是作家未來創(chuàng)作中令人可期待之處吧。
《當代》2008年第5期推薦篇目:空缺
看《人民文學》
趙暉 陳新榜
北京殘奧會即將召開之際,第9期《人民文學》推出了描繪盲人生活的長篇小說——畢飛宇的《推拿》,可謂恰逢其時。本期封面配發(fā)的畫作是一個閉著眼睛雙手向前——也許是向外推也許是在摸索的女孩——意蘊豐富卻又迷離難言,頗見匠心?!锻颇谩肥钱咃w宇挑戰(zhàn)自我的作品,也稱得上是2008年度長篇的重要收獲(因點評上期已刊出,此處略去)。
第10期頭條《啤酒箱事件》(中篇)中,楊少衡把他的官場書寫放到了鄉(xiāng)村選舉之中。事件的由頭是一起裝選票的“啤酒箱”被人淋濕導致糾紛的基層選舉風波,不過小說的重心不是基層選舉,而是圍繞對這一風波的調查而展開的權力角力。農村基層的嚴重問題投射到官場之后卻成了官場小打小鬧的佐料。它反映了官場生態(tài)學和食物鏈之一角,披露了基層選舉如何被上層操作。但說穿了,小說寫的還是作者常寫的充滿小心機、小摩擦、小算計的官場日常樣態(tài),庶幾只是作者常用元素的換殼重組上市。值得一提的是,本篇敘述人“我”是個有幾分知識分子性情而被戲稱為“羅教授”的縣民政局副局長,其從容有趣的敘述是很有效的潤滑劑,使本篇和作者其它官場小說一樣,依然好讀。
曉航的《一張桌子的社會幾何原理》(中篇)題目引人。小說里的“桌子”的四條“腿”分別是未來、想象、現實主義的務實、日常生活,“桌面”是生活的復雜性,那么“桌子”自然就是生活,上面所安放的“蘋果”則是理想。沿著這幾條路徑,各個詭異人物的詭異之行及其互相沖撞的內涵所指也就迎刃而解:現代人出于對喪失未來想象的焦慮,熱切擁抱“未來妄想狂”構建的美好未來圖景,“烏托邦癥”本身可能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及其受到的日常生活、務實原則和人性本能等因素的制約,共同構成了生活的復雜性。曉航在此篇中寄托甚多甚深甚遠,令人看到他思考的漸次深入,但也出現一些明顯的問題。比如,人物邏輯生硬、情節(jié)枝蔓主次不明等,尤其是其故事層和意義層之間的縫合太過粗疏,直接用主題詞進行焊接,過于突兀。
張銳強的《馬賽曲》(中篇)平實地敘述一個“京漂”編劇寫手在事業(yè)、理想、感情和家庭之間進退迎拒周轉打拼的生活,懷揣理想主義的他擺脫了小公務員的桎梏,卻難逃新環(huán)境下潛規(guī)則的規(guī)訓,其中頗有辛酸況味和痛感。
津子圍《博弈》(中篇)開頭以冗贅的筆墨雜七雜八地寫教授對女研究生那一絲曖昧難言的心思,只為給他在警局拒不回答自己行為動機這個關節(jié)做個鋪墊,無非要讓人看其內心權衡中寧愿承受冒認行竊之辱也不愿透露心里的那點小齷齪之分毫——如此情節(jié)設計實在過于勉強且也太不經濟。小說故事走向也七扭八斜,顯得雜亂,令人幾乎摸不到核心的所在。
《人民文學》2008年第9期推薦篇目:
畢飛宇《推拿》(長篇)
《人民文學》2008年第10期推薦篇目:空缺
(責編:吳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