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巖
鄭敏看見那個女孩從紅紅旅館里走出來,已是午夜時分,她還看見那個女孩一邊拿手梳理彎曲的頭發(fā)一邊打了個重重的哈欠。鄭敏在心里掐算了一下時間,女孩整整進去了兩個小時,這時間只多不少,桌上的茶壺都添了兩遍水了。鄭敏的兩條腿有些酸麻,許是坐久了的緣故,有好幾回她都想伏在茶桌上睡過去,但潛意識中有份責(zé)任不允許她這么做。女孩已經(jīng)走到了十幾米遠的街拐角,鄭敏知道女孩會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城市夜色里。她跟剛剛從衛(wèi)生間走回來的馬平安說,出來了,趕緊結(jié)茶水錢,我跟蹤那個女孩,你去見你兒子吧。
馬平安名字起得跟自己的長相一點都不符,快四十歲的人了,面相卻是又黑又瘦,跟小品里講的那樣,像根細蔥似的。鄭敏跟馬平安兩人是二婚,彼此很珍惜費盡心機方又構(gòu)建起來的家庭,本來兩人的新婚生活過得挺好,卻突然間被孩子的事鬧了一下。
馬平安的兒子剛上大學(xué)二年級,就在本市的一家電子科技學(xué)院里就讀。單親孩子在對個人的約束和管理上是沒有節(jié)制的,他每月除了去銀行里取父親按時匯給他的生活費,跟父母就不再有別的對話了。有時候馬平安也覺得自己對不住兒子,高一剛開學(xué)不久,前妻就跟他提出了離婚的事,事前兩個人的婚姻已經(jīng)是名存實亡。兩人之間有那么一根細如絲線般的繩維系著,說不定啥時就斷了。比如說前妻剛提出來時,馬平安還想堅持一下他的觀點,等孩子將就讀上大學(xué),卻被伶牙俐齒的前妻回絕了。前妻說你認(rèn)為有意思嗎,咱們倆這形同虛設(shè)的夫妻關(guān)系其實馬小海早就看出來了,孩子不說而已。
馬平安跟前妻離婚后,孩子判給了女方撫養(yǎng),他為了兒子把房讓了出來。可沒到半年的時間他聽說兒子住校了,抽空趕過去一打聽,原來是前妻又嫁了個男人,孩子不愿面對這一現(xiàn)實只好選擇了住校。馬平安有些火冒三丈,怒沖沖去找了前妻,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被撅了個鼻青臉腫。房是要了回來,倒不是因為他有什么力度,而是前妻嫁了個生意人,人家早在城里的黃金地段買了套大房子,趕上他去討說法時,人家的房子買下來了,便把舊房退給了他。
馬平安從母親那兒搬回自己的房子后,去找了兒子,請他回家來住,爺倆一塊過,卻被兒子婉言謝絕了。兒子說了一句讓他吃驚的話,兒子說,他有女朋友了,女朋友會照顧他。
起初馬平安不信,以為是兒子在和他賭氣,想必兒子是住校住習(xí)慣了,不愿意回家就依了他。可幾個月后的一天,鄭敏跟他說了件事。鄭敏說她妹妹看見你家馬小海在大街上走,胳膊上挎?zhèn)€女孩,又摟又抱的。馬平安便急了眼,說這還了得,大學(xué)沒畢業(yè)呢竟處上了女朋友,那學(xué)業(yè)還不得荒廢了呀。他又要去找兒子問個究竟,卻被鄭敏攔了,說先別急,這事得需要慢火,不能硬碰硬。我先幫你盯他一段時間,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去找他談也不晚。
鄭敏盯了一個星期后,跟馬平安說事情不光是屬實,還有點嚴(yán)重了,你兒子已經(jīng)到了帶女孩去小旅館里過夜的程度。
兩人重新商量了對策后,便出現(xiàn)了開頭的茶館里盯梢的一幕。
馬平安的職業(yè)是報紙的編輯,曾經(jīng)在省報干過一陣子,國家一些新聞機構(gòu)陸續(xù)實施改制后,他被分到一家市級的晚報做副刊部主任。馬平安對自己的職業(yè)也沒怎么在意,在他想來有碗飯吃就行,而且又沒離開他喜愛的文字。鄭敏原來的工作是一家工廠圖書館的管理員,廠子說黃就黃了,她也就沒了工作。兩個人二次組成家庭后,鄭敏找了家個體書店做售貨員,因為懂得圖書的管理和發(fā)行,竟很得經(jīng)理賞識,每月獎金不少,落得個喜不自禁。
馬平安和鄭敏結(jié)婚前各有一個孩子,都是男孩。鄭敏的被她前夫帶到外省去了,她一年半載也見不上一面。就想體驗做母親的心情,盡力幫老馬帶他兒子馬小海,可這孩子卻死活不回家里來住。就是偶爾利用星期天回來一趟,也是找他爸爸嘀咕一陣討些錢便走,即便你給他準(zhǔn)備了一大桌子好飯好菜,人家也不吃一口。使得鄭敏這個做繼母的有勁都沒處使,她只好搖頭興嘆,她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當(dāng)今這社會的孩子頭腦太發(fā)達了,他們想的跟大人的思路就是不一樣,拿馬平安的話說,要是擱早些年,啥親媽后媽的,給好吃的哪會顧得上臉面,那可是吃不飽的年代呀。
鄭敏和馬平安的年紀(jì)沒差幾歲,長得也算周正,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又富有旺盛的同情心??杉幢氵@樣她的婚姻還是失敗了,開始時她不理解,也弄不明白她錯在哪里,可后來她跟要好的姐妹吃飯時談起這個話題,人家的一番話捅破了她這層窗戶紙,使她有了醒悟。那個姐妹跟她說,男人是不喜歡賢妻良母型女人的,他們喜歡的是浪漫主義,說白了就是喜歡桃花運。鄭敏仔細想過后覺得她那個姐妹說得有道理,自己的丈夫是個業(yè)務(wù)經(jīng)理,工作性質(zhì)總是跑外,就決定了他能夠接觸到一些時尚的或者娛樂場上的女人。她們或者年齡小長得漂亮,或者年紀(jì)大卻有風(fēng)花雪月的經(jīng)歷,慢慢地便把他的心勾走了。
鄭敏有了那次婚煙的失敗后,便對來之不易的第二次重組格外珍惜。她尋思,要想抓住她第二任丈夫馬平安的心,就得從各方面關(guān)心體貼他,讓他的心里有自己的影子。而她采取的方法是首先要愛屋及烏,先從關(guān)心呵護他的兒子入手,把這個臨時的三口之家弄得幸福和諧一些。
鄭敏便在每個周末的下午去菜市場買些好菜,做成紅燒排骨、油燜大蝦、軟炸里脊之類的菜肴,再包些三鮮餡的餃子給馬小海送去。一次兩次的馬平安的兒子勉強接受了,也對她這個繼母說上一句感謝的話??删枚弥⒆颖隳仧┝耍与娫捖犝f又是來送飯菜,便急了,說大老遠的路來回跑啥呀,有錢啥都會解決的,學(xué)校食堂經(jīng)過改善之后,賣啥的都有,真是多余,后來干脆就不出校門來取了。
鄭敏回家便跟馬平安嘮叨說你兒子嫌我河里冒泡多魚了。
馬平安說你也是,咱每月都給他銀行卡里打錢的,你來回折騰個啥勁。
鄭敏說不就是想多給孩子點溫暖嗎,真是費力不討好。
馬平安捧本書看著,聽鄭敏的話竟連頭都沒有抬,跟鄭敏說,我是他親生的父親,和我都不親,你一個繼母又能讓他咋著呢?
鄭敏也嘆著氣說,都是離婚弄的,把孩子的心弄散了。
馬平安跟鄭敏從學(xué)府路旁邊那家茶館里分手后,匆匆忙忙地結(jié)了帳便直奔街對面的那家小旅館而去。那家小旅館并不是很特別,店面有二十幾米長,在一所居民樓的最底層,牌匾上寫著紅紅旅館字樣。兩個小時前馬平安跟鄭敏便是親眼看見兒子馬小海帶著個女孩走進這家小旅館的。他們進去后在里面整整呆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對于馬平安夫妻來講,是極其難熬又心驚肉跳的兩個小時。他們會在房間里做什么呢?是在談戀愛嗎?大學(xué)生談戀愛也不是不可以,但這可是讀書的黃金時間呀,難道就這么白白地浪費掉嗎?如果一旦放松警惕,把學(xué)業(yè)荒廢了,那畢業(yè)后去哪兒尋工作呢!
馬平安事先跟鄭敏兩個人做了分工,由他進去跟兒子談,鄭敏去跟蹤那個女孩,看她是學(xué)生還是社會閑散人員。馬平安進了小旅館后便被一個燙黃頭發(fā)卷的中年女人攔下了,女人問他干嘛,是找人還是住店?馬平安就愣怔了一下,心想女人咋這么問呢,是有所察覺吧,他便說是來找兒子的。女人說你兒子怎么會來我們這兒呢,他多大呀?馬平安順樓梯往上邊走,沒走幾節(jié)就被從樓上下來的另外一個女人堵住了。那女人橫眉立目地盯著他,還用半個肥胖的身子堵著他。馬平安說你們就別攔著了,我都瞧見他進來了,十八九歲的樣子,瘦高個,鼻梁上架了眼鏡,你們說他在哪個房間里吧。
下面那個燙黃頭發(fā)卷的女人說話了,她說讓他去樓上找吧,看哪里有他的寶貝兒子,真是活見鬼了,簡直一個神經(jīng)病患者。
馬平安在前面挨個房間找,那個胖女人跟在后面看,手里還拎著串鑰匙。樓上的五個小房間的門開著,里面竟沒有一個人,其中有兩間房里面顯然是剛剛住過人的,室內(nèi)的擺設(shè)和床榻凌亂,讓馬平安看在眼里更加亂在心上。他想怎么就沒人呢?明明是見到兒子馬小海帶那個女孩進小旅館的,兩小時后那女孩一個人出去的呀。
下樓后馬平安又查看了一下一樓的兩個房間,都不是住宿用的,一間是廚房和餐廳,一間是老板自己住的臥室,再里面則是公共衛(wèi)生間了。
馬平安想難道有后門可以走不成?他果然在樓下鍋爐房附近找到了一個后門,上去拽門把手卻發(fā)現(xiàn)被鎖死了。
馬平安被燙黃頭發(fā)卷的女人拿小話攆出門后,臉上一陣發(fā)熱,他是被那女人的話給燙著了。女人說老他媽來找孩子,這些做家長的也真挺滑稽,沒能力管不住自己的孩子不說,還死盯著不放。女人的話證實了兒子和他們那幫子同學(xué)經(jīng)常來這里消費,肯定也有別的家長也來找過孩子。
馬平安出門后鄭敏給他打來電話問他咋樣了,馬平安回話說沒找著。兩人在街轉(zhuǎn)角處碰了面,鄭敏說那女孩一直進了兒子那所學(xué)校,肯定是他同學(xué)了。鄭敏說的這一點倒是讓馬平安吃了定心丸,最起碼一點可以讓他放心的是,兒子沒有和地方上那些壞女孩勾搭到一起。
馬平安說兒子沒在旅館里面,可能發(fā)現(xiàn)咱倆,從后門溜了。兩個人同時嘆了聲氣,奔了四馬路的一個面館,忙一中午了兩人還沒吃飯。到面館里要了兩碗熱湯面之后,馬平安說得想個法子,要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不等到畢業(yè)孩子就得學(xué)壞了。鄭敏說青春期的孩子早熟,也不見得處女朋友就是壞事情,但有一點咱們必須得掌握真實情況才行。
面上來了,馬平安邊吃邊在心里琢磨,半碗面下去后,他有了個主意。
也就是第二天的黃昏時分,馬平安請同一報社的記者小費喝酒。兩人的年齡差大約一旬左右,但彼此間卻沒有距離。馬平安在報社編副刊,早在小費還就讀于某高校時便給他發(fā)過詩歌和散文,能被社里和周邊的人冠以文學(xué)愛好者的聲名,那也是馬老師的功勞。沒想到世間事卻巧得很,小費大學(xué)畢業(yè)恰好分到了馬平安供職的晚報社,師徒兩人就進一步地拉近了感情。
兩人特意在學(xué)府路附近找了家川菜館,點了小費喜歡吃的水煮魚,兩個人推杯換盞了半天,馬平安才跟小費說事情。馬平安說這次我請你吃飯是有求于你,不可以白吃的。馬平安的話說得小費有些莫名其妙,就誠惶誠恐地端杯敬老師。馬平安說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是關(guān)于我兒子的事。馬平安說兒子好像是處女朋友了,這倒沒啥,作為大學(xué)生也可以接觸異性,但是他們談朋友的方式卻令人擔(dān)憂。
小費問他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馬平安說兒子經(jīng)常帶女朋友去學(xué)校附近的一些小旅館開房間,你說咱倆都是過來人,這萬一措施防范得不好,弄出點啥事來可咋辦,不丟死個人才怪。馬平安說半天,小費才明白他的意圖,是想讓他想方設(shè)法接近那些個小旅館,明察暗訪也好,親身體驗也罷,但必須摸出個底細來。小費手里捏著酒杯說我懂了馬老師,你是想看看那些小旅館究竟干凈不?馬平安點頭表示同意。小費還特意在采訪本上記下了紅紅旅館的名字,并跟馬平安說,早就有些市民反映了高校附近校園情人旅館的事情,那些賺黑心錢的店主只顧收鈔票,不管學(xué)生不學(xué)生的,收留他們?nèi)プ∷?,太不道德了?/p>
小費還說了另外一件事。他說前段時間經(jīng)濟導(dǎo)報的兩個記者暗訪了河渠街附近的幾所家庭小旅館,不但不問詢住宿人的情況,還暗地里為客人提供陪宿的小姐,剛剛被嚗光整頓了。
小費說完之后就發(fā)現(xiàn)馬平安端酒杯的手抖了起來,看樣子是被他講的事嚇住了。小費趕緊說那兒離你兒子念書的學(xué)府路遠著呢,你擔(dān)心什么。馬平安說萬一像紅紅那樣的小旅館也都效仿他們的做法怎么辦,那不是害人嗎,看來連學(xué)校這么一塊凈土都要被污染了。
兩人約定好了,小費去查看情況,看到底是什么程度,爾后由馬平安執(zhí)筆來寫一篇新聞通稿,登在晚報上或者更有影響力的省委機關(guān)報上,準(zhǔn)能引起相關(guān)部門的注意,說不定很快就能取締呢。
晚上回到家里,馬平安跟鄭敏說了他找小費去探訪的事,鄭敏認(rèn)為這主意還是可行的,她給馬平安燒了一鍋排骨,又溫了酒。馬平安知道這是鄭敏有意在犒賞他而做出的舉動。鄭敏前兩天跟他說了件事情,就是她一個妹妹的孩子得了病,說手術(shù)費得要十幾萬塊錢。鄭敏說得挺委婉,說她就這么一個妹妹,打小時候起兩人相處得就好,鄭敏說完了就跟馬平安借錢,她說借一萬就成,加上她自己的積蓄咋也得給妹妹湊上三萬。馬平安想了想說一萬塊沒問題,我隨時都可以給你去銀行里支出來,但是你拿兩萬你手頭還有余錢嗎?鄭敏說還有幾千塊錢,也將就用了。鄭敏說借錢的第二天晚上下班后,馬平安把兩捆錢交給鄭敏說多給你取了一萬,你拿一萬吧,你母親身體不是太好,手頭沒點現(xiàn)錢咋行呢?就是馬平安這個舉動,使鄭敏感激涕零,她知道自己在婚姻走到第二步時是幸運的,真的遇上了好人。
兩人吃過飯就出去散步,從他家小區(qū)轉(zhuǎn)出來沿一條平展的馬路走不遠,是景觀大道,再右轉(zhuǎn)便是一個街心廣場,有不少人飯后都來這里走圈,十幾圈下來便達到了鍛煉身體的目的。
馬平安這些年來養(yǎng)成了一個飯后出來散步的習(xí)慣,以前他只是一個人走,前妻從來都沒有陪過他一回。以往他散步時前妻就窩在家里看電視,看一些六點鐘便開始的肥皂劇,簡直是膩歪透了??筛嵜艚M成家庭之后,情形變了樣,他吃過晚飯后要喝一杯茶,喝茶的短短時間里鄭敏便把碗筷和鍋灶收拾干凈了,然后也換上衣服隨他去廣場散步。馬平安在廣場走圈時,她會隨著走兩圈,走過兩圈之后她停下來看花圃里正旺盛生長著的花草,她的這一舉動自然就有了種夫唱婦隨的意味。
兩人散步回家后,天色也跟著暗了,鄭敏上樓進家門后手腳麻利地把窗簾拉上,再鋪好被子,兩人再到臥室里看電視。馬平安也可能要看會兒書或者報紙,九點鐘后關(guān)燈睡覺。鄭敏進到這個家后,把家里的幾樣?xùn)|西換掉了,有沙發(fā),原來是皮質(zhì)的,舊得不成樣子了,坐在上面連靠背都是生硬的,被她當(dāng)廢品賣掉了,又自己加錢買回來一個布面大沙發(fā),可以仰躺著看電視,很舒服。還有床頭柜上的那盞臺燈,燈芯由原來鎢絲的換成了日光燈管,很適合馬平安看書。再就是窗簾,薄紗的那種,燈光或者月亮的光線打到上面很柔和。
兩個人每周會做兩次夫妻間的事,稱不上誰主動,倒挺默契,互相之間是能夠達到滿意的。
每次有這節(jié)目要在晚上出演,鄭敏都會給馬平安燒點好菜,再溫壺酒,喝了酒的馬平安身子也硬氣,兩人抱到一起時感情能上來,這一點是鄭敏讓馬平安知足的地方。
兩人做完那件事躺下來放松身體的時候,鄭敏說她又看見馬小海帶女孩去那家叫紅紅的小旅館了,而且是兩個女孩一塊。馬平安驚駭了一下,拿煙的手也跟著抖起來。鄭敏說你那個同事小費去探查了沒有呀,孩子的事不算小事,咱可得多留心呀。
馬平安起身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再關(guān)掉臺燈嘆著氣說睡吧,什么事也得明天說啊。
暗夜里鄭敏將頭埋到了馬平安的臂彎里,睜著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了。轉(zhuǎn)頭看見馬平安的眼睛也睜著,就有點后悔,不該把這消息告訴給丈夫,要知道馬平安是有神經(jīng)衰弱癥的,他有時候整夜整夜都睡不著。
晚報記者小費年輕又精力充沛,在報社里有費幫辦的美稱。主要是幫助一些老百姓聯(lián)系解決生活或工作上的困難,兩年多的時間里他贏得了聲譽?,F(xiàn)在自己的同事又兼老大哥求到他了,還涉及到孩子的事,怎么也不能使他無動于衷。
小費找到生活部的記者于亞麗說明情況,于亞麗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兩人便選了一個快下班的時間特意打扮后挽著胳膊去了紅紅小旅館。事前小費掏錢請于亞麗吃了麻辣燙,他一氣喝了兩瓶啤酒,把自己弄得紅頭漲臉的,既能麻痹小旅館的老板娘,又能給自己壯膽。兩人打出租車到旅館后,徑直進去問詢開房間的事。那個馬平安說的燙黃頭發(fā)卷的女人正好在守店,見是一對喝過酒的青年男女要開房,絲毫沒什么懷疑地說,是開鐘點房還是包夜房。小費說鐘點房怎么個價錢?燙黃頭發(fā)卷的女人耐心細致地說鐘點房兩小時起價40元,每超時一小時加20元,包夜房100元。小費沒猶豫地掏錢開了兩小時的鐘點房,兩人拿鑰匙上樓后進房間里,小費才說真是家黑店呀,住宿連身份證都不要,只管收錢,這是哪門子的管理辦法呀。
于亞麗說現(xiàn)在的人光講掙錢不講道德,算是瘋眼了。小費說那也不能坑害青少年呀,難道他們家就沒有兒女嗎,她們不也是做母親的嗎。于亞麗說你就別發(fā)感慨了,想想有啥辦法能取到證據(jù)吧,人家馬老師還在家里眼巴巴地等著你救孩子于水火呢。小費說辦法他已經(jīng)用過一個了,差不多能搜集到百分之五十的證據(jù)?,F(xiàn)在呢咱倆的任務(wù)就是談戀愛等時間,看究竟有多少個孩子能來這開房間。于亞麗狐疑地說你用過一個辦法了,我怎么沒看見呀,你用的是什么辦法,快跟我說說。小費說哪能隨便說呢,說了就不靈驗了,等回去時一準(zhǔn)告訴你。
小費從于亞麗的大背包里取出一架袖珍攝像機來調(diào)試好焦距和鏡頭的清晰度,從拉開的窗簾縫隙中把鏡頭搖出去,斜著對準(zhǔn)了樓下小旅館的門口。果然不到四十分鐘時間便有三對男女大學(xué)生挽胳膊拉手地進了小旅館正門。
后面的半個小時由于亞麗幫著錄像,小費則出去查看了身邊的幾個房間,想趁機看個究竟卻沒打開一扇門。他聽到上樓的腳步聲時還裝著拿暖瓶出去打水,碰是碰見了孩子們進到所開的房間里去,卻沒人理會他。那些房間里也只是聽到吵鬧的電視機聲音,搞不懂里面在干啥。
小費和于亞麗結(jié)賬往外面走時,那個燙黃頭卷的老板娘竟曖昧地朝他倆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低下頭嗑她的葵花子了。小費趁機把他貼到收銀臺下面的綁膠帶錄音筆取了下來,揣到褲袋里。
兩人回單位放錄音聽了一遍,效果不錯,那幾個孩子登記開房間時跟老板娘的對話都錄上了,講價問話,找錢付賬的聲音都有,錄得清清楚楚。而且老板娘每次都是先問到一句話,那就是學(xué)生證帶了沒有?有學(xué)生證開房間打七折。
把錄音整理好的那些聲音存進又一個硬盤之后,小費才跑出去沖洗他隔窗照到的那些大學(xué)生進旅館的照片,都整理好后交給了正焦急等待消息的馬平安。馬平安連夜寫了一篇批評文章,屬于亮丑揭短似的新聞特寫,連同照片發(fā)在了自己編的晚報上,題目和照片都很醒目,第二天就引起了轟動,主要針對校園旅館掙學(xué)生黑心錢和縱容學(xué)生非法同居的尖銳問題,向全社會的學(xué)生家長敲警鐘擂邊鼓,立馬就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反應(yīng)最快的是公安機關(guān),聯(lián)合消防等相關(guān)部門搞了一次突擊檢查,果真在十幾家小旅館里均發(fā)現(xiàn)了一些男女大學(xué)生以談戀愛為由非法居住在一起,同時也抓到了幾對利用這些價廉的旅館進行色情交易的成年男女,其中就有那家紅紅旅館。
因為公安的介入,小旅館的生意在一段時期內(nèi)走向了低谷,由火爆爆滿轉(zhuǎn)成了冷清。沒想到的是那個燙黃頭發(fā)卷的女老板竟是個極有神通的人,她不知通過什么途徑知道了到她們家暗訪并給予嚗光的記者叫小費,幕后還有個主謀叫馬平安。她恨得牙根疼,想了許久后才打定主意要會會他們倆。
這個周末兒子馬小海竟回家里吃飯了,他還帶了個梳短頭發(fā)的女孩,給馬平安介紹說是他同學(xué)叫馮蘭蘭。鄭敏留他們吃了晚飯,給做了幾道好菜。飯后馬小海朝馬平安要錢,說好不容易回家里一趟,就一塊拿兩個月的生活費吧,省得月月去銀行里排隊取錢。馬平安沒答應(yīng),只按老規(guī)矩給了他一個月的錢。馬小海拿了下月的生活費,又找了一包換季的衣服便返校了。馬平安本想留兒子住一晚上,見他帶著一女孩也沒張口,只好送他到大門口的馬路上,幫著給攔了輛出租車送走了。
兒子走后好半天,馬平安跟鄭敏也沒話。
他們覺得兩個孩子拿了錢會去找另外一家也許是大一點的旅館,瞧他們形影不離的樣子怎么能回學(xué)校呢,他們一定是舍不得分開的。
好半天鄭敏才給馬平安手中的杯子里添茶,然后說,兒大了不由娘呀,別惦記了,說不定孩娃們這一代真就有他們的活法,咱還是別瞎操心了。
馬平安家住的小區(qū)挺僻靜,房子坐北朝南,是三樓。兩人的心平靜下來之后便打開電視機看電視,剛翻到一個“發(fā)現(xiàn)”欄目時,客廳的窗玻璃被什么東西砸碎了,巨大的響聲把夫妻倆嚇了一跳。近前一看,砸碎窗玻璃的是半塊飛進來的磚頭。馬平安要下樓去看個究竟,被鄭敏攔住,說打電話報警吧,兩人就撥了“110”,警察沒到五分鐘便來了,仔仔細細查看了現(xiàn)場,又到樓下尋找目擊證人,沒一點結(jié)果,問他們倆得罪什么人沒有?馬平安說沒有過啊,警察說那可能是小孩子淘氣,隨便扔扔的,幸好你們家是三樓,這磚頭扔進來沒勁力了,否則會傷到人的。
警察走后,馬平安找了舊報紙和漿糊把窗玻璃上的大洞堵了,拉滅燈去臥室里睡覺,一夜提心吊膽。
第二天上班走時馬平安見鄭敏還在廚房磨蹭就問她怎么還不走,上班豈不要遲到了?鄭敏說你先走吧,我請了兩小時假,等著我堂弟來把玻璃安上,否則夜里會往里灌涼氣的。
馬平安心想是個過日子的女人,自己沒有看走了眼,下半輩子算是有依靠了。他乘公交車到報社后,小費過來跟他說昨晚上他家的窗玻璃被人無端給砸了,用的是半塊磚頭,嚇了正坐客廳看電視的老母親一跳。馬平安說你說的是真的嗎?小費說我啥時跟你馬老師開玩笑了,不但是真的,還是千真萬確。
馬平安想說竟跟自己家的遭遇是一樣的,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坐下來點了根紙煙,邊吸邊想,難道是自己那瞎混的兒子干的?他有可能看到那張登載紅紅旅館賺學(xué)生黑心錢的報紙了,可能覺得是他和小費叔叔斷了他們開房和女朋友同居的后路了,才產(chǎn)生憎恨情緒的。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不太可能,即便是兒子知道了那篇文章是他老爸寫的,也不至于由此生恨吧,再者說了他也不至于砸小費叔叔的家呀。
一根煙吸完后,他開始在那臺老式辦公電腦上寫關(guān)于學(xué)生旅館的后繼跟蹤報道,回答一些讀者的問題。短短幾天時間里,又有工商、稅務(wù)和文化協(xié)管等相關(guān)部門去查處了幾條街的家庭式小旅館,另外幾家新聞媒體也介入了相關(guān)報道。
十天后的晚上,馬平安在家里喝了點酒,然后去小廣場散步,走圈的時候被一個穿黑運動服的陌生男人從后面給砸了一磚頭。馬平安的腦袋瓜立刻就出血了,他有些眩暈地倒在了石板上。那個穿黑色運動服的男人從右面跨越欄桿跑掉了,扔下了沾有他指紋的半塊磚頭和從嘴里吐到地上的一小截?zé)燁^。馬平安被送到醫(yī)院去之后,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查看了現(xiàn)場,提取了兩樣物證,半塊磚頭和一小截?zé)燁^。
第二天上午八點,辦案的警察來醫(yī)院里問剛剛醒過來的馬平安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馬平安滿眼疑惑地說,你們干嗎總是要問這么一句呢?警察說你說什么,怎么能說我們總問這句話呢?我們是在辦理案件,是為你查找罪犯才來找你做筆錄的,你要好好配合才行呀。
馬平安說既然你們這么說那我就告訴你們吧,我就是得罪人了,我說完之后你們能去替我抓他嗎?
警察說是哪一個呀,你趕緊說,如果你說得有道理,我們會認(rèn)真考慮的。
馬平安說砸家里玻璃的、還有拿板磚拍我腦袋的都是一個人,那就是我兒子馬小海。
警察被他的話一下子就給說糊涂了,愣了半天才說你是不是被砸迷糊了,神志還沒清醒吧?
站在旁邊正給馬平安削一只紅富士蘋果的鄭敏接話說,他說得對,極有可能是他兒子干的。
警察說為什么,你兒子在哪兒工作,難道跟你們兩口子鬧了別扭嗎?
鄭敏說算是吧,他在讀大學(xué)呢,整天不好好溫習(xí)功課,三天兩頭地處女朋友,就回家里要錢,不給生氣了唄。
警察問清了馬小海的地址和名字后說,就算是一條線索吧,但有可能是開玩笑的話,我們會去查的。
警察說完就走了。
一個多小時后,兒子馬小海帶著那個叫馮蘭蘭的女孩來了醫(yī)院,兒子手里拎了一網(wǎng)袋水果,女孩懷里抱了束粉白相間的鮮花。兩個人來時馬平安正昏睡著,鄭敏想叫醒他,卻被馬小海攔了。兩個孩子在父親身邊站了有五分鐘的光景,就告辭了。鄭敏送他們倆下樓時她看見馬平安的兒子馬小海的眼角是濕的,可他下樓的步子卻很堅決,毫不遲疑且步履如飛。
兩天后,那兩個辦案的警察再一次來到醫(yī)院里,跟躺在病床上輸液的馬平安說,案子全破了,是特意來告訴你結(jié)果的。
馬平安推了推眼鏡框說,是我兒子干的吧,別瞞著盡管說就是。
警察說你兒子是犯罪嫌疑人之一,他先砸了你和小費家的玻璃,動機是他看到了那張你寫小旅館的報紙上的文章,覺得你很多余,他們只不過是利用學(xué)習(xí)之余去放松一下疲憊的大腦。
馬平安說他承認(rèn)去跟女孩子同居了?
警察說沒有,他們還只是談戀愛階段,底線還只停留在接吻和擁抱上。他們有時候會一塊去十幾個同學(xué),開房間喝啤酒、玩一種紙牌的殺人游戲,相互間猜誰是好人和壞人,那種游戲的名字叫“天黑請閉眼”,并不是像你報道的那樣。但是,警察說完后便打住了話茬。
馬平安說但是什么,能不吞吞吐吐嗎警察先生?
另一個歲數(shù)大點的警察插話道,但是也有你說的那種同居現(xiàn)象,不僅僅是學(xué)生,也包括社會上一些成年人搞的色情活動,當(dāng)然我們都查辦了。
警察接著告訴他,砸他腦袋的卻不是兒子馬小海,而是另外一個男人,叫郭德昌,是一家名為紅紅旅館老板娘的弟弟。行兇的原因也是因為你寫的那篇文章,斷了他姐姐的財路,才生恨的。我們根據(jù)他丟在現(xiàn)場的磚頭上的指紋和香煙頭化驗排查到了他,現(xiàn)在郭德昌已經(jīng)對此供認(rèn)不諱,被我們刑事拘留了。
警察接著說,同時被我們帶到派出所的還有你兒子馬小海,他從醫(yī)院看望你之后,徑直去了那家紅紅旅館,拿磚頭砸了人家兩層樓的玻璃。因為他帶去了十多個男同學(xué),都說自己是主謀,審了一個多鐘頭還沒審清楚呢。
馬平安嘆著氣罵兒子說: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咋能去做違法的事情呢,你還是個學(xué)生呀。
警察最后彎下身子俯在馬平安的耳朵邊跟他說,不過你放心,我們隊長說了,孩子們正處于念書的黃金時期,蹲了拘留就會在檔案里留下灰色的記錄,會想辦法教育他們認(rèn)錯服軟,敲打敲打就能放出來,但東西肯定得賠人家。
馬平安臉上有了點笑容,一旁的鄭敏趕緊接話說,得賠,不賠哪能行呢,錢我們肯定拿,只要孩子念書不受影響就行。
馬平安說但是有法子保他們不被拘留嗎?
警察說,十多個孩子都搶著說是領(lǐng)頭的,這樣也好,不是有句話嗎,叫法不責(zé)眾。
這回馬平安聽懂了,他忙吩咐鄭敏出去買兩條好煙,得好好謝謝人家警察同志。
那兩個警察推辭說秉公辦事是人民警察的職責(zé)所在,不能收你們東西的,你就安心養(yǎng)病吧。
警察剛出屋門,馬平安的眼淚疙瘩就跟斷了線的珠子般掉了下來。
(責(zé)編:鮑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