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鏞

朱 鏞 男，漢族，昭陽區(qū)人，出生于七十年代。目前在《中國作家》、《大家》、《青年文學(xué)》、《散文》、《邊疆文學(xué)》、《滇池》、《文藝報》、《文學(xué)報》、《云南日報》等發(fā)表作品多篇，被《青年文摘》等刊物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奔跑的速度》，與人合著長卷文化散文《神韻昭陽》。曾獲云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獎，昭通市政府文學(xué)獎等獎項。系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紀實》雜志簽約作家。現(xiàn)任《烏蒙山》編輯部主任。

一

六爺下車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太陽，春天黃嫩嫩的太陽剛冒出山頂一竹竿高。走在路上，一股撲面而來的風(fēng)吹在六爺臉上，酥酥的，柔柔的，像孩子溫柔的小手在上面撫摸。

水龍壩的土地在春風(fēng)中泛著活生生的氣息，路兩旁的莊稼，沐浴著金燦燦的陽光，在晨風(fēng)中，喜洋洋的搖擺著小腰肢。那些春種的洋芋、包谷，冒了土，展了葉，綠油油的，風(fēng)一吹過，像汪在地上的碧波，一浪一浪的蕩漾著。還沒栽秧的田野，放上了水，在太陽光下，白白亮亮，像一塊被打裂的大鏡子，把水龍壩的村莊、樹林、遠山，層層疊疊的照了進去。整個水龍壩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粒，看上去都是一幅天然的圖畫，可心可人。六爺笑了。六爺在水龍壩活了幾十年，就像從沒有感覺到這塊土地有這么美！六爺?shù)男睦?，像土地上搖擺腰枝的禾苗一樣，喜洋洋的。

六爺離開這塊土地一些時間了，他覺得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惦記著他，莊稼在地里對著他微笑，歡迎著他，點著頭。六爺一邊望著莊稼笑，一邊朝村子的方向走去，還沒走過那塊莊稼地，遇到了王半仙。王半仙扛一把鋤頭，正要下地。看到六爺回來，鋤頭往地下一放，老遠就笑著過來打招呼，六爺，你又喘過來了，人家城里就是救命的地方呵。

六爺笑笑，再笑笑，他像還在沉浸在那些莊稼歡快的氣浪里，沒說話。王半仙臉就紅了，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紅河牌香煙，遞了過去。

六爺手一搖，說戒了。

王半仙伸出的手還沒縮轉(zhuǎn)來，嘴就張大了。戒了？

是。

不可能吧？

六爺放下手，背到了后面，笑笑，說怎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多了，你王半仙不是說過，我不可能活過三月間，可現(xiàn)在四月間了，我還活著。我活著也是不可能的嗎？我站在這里，你說，那我現(xiàn)在是人還是鬼？

嘿嘿嘿……

嘿嘿嘿……

兩人都笑了起來。笑聲灑落在路邊，被風(fēng)一吹，一片一片的掉進了莊稼地里，感染了莊稼也在笑。水龍壩成了一副大畫卷，蔚藍的天、肥嘟嘟的莊稼地，綠透了整個水龍壩的山脈，很闊達。六爺顯得異常的興奮，他的臉在春天早晨嫩嫩的陽光中，很甜很燦爛。

王半仙說，城里就是好啊，城里的醫(yī)院到底是大醫(yī)院，把死人都醫(yī)活了。

六爺說，這咋可能呢？

王半仙也像六爺一樣，笑笑，說咋就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多了。你病成那種樣子也差不多成個死人了。哈哈哈。

六爺又笑笑，說照你說的，我倒是死了。

王半仙自個兒點燃了煙，深深的吸了一口，說真了不起，了不起！把要死的人都醫(yī)了活過來。王半仙說話的時候，嘴里的煙子一串串的冒了出來，話像是被煙子拉出來的。接著，王半仙又把煙栽在了嘴上，說六爺你有福，養(yǎng)了一個孝順的兒子，掙了錢接你進城里的醫(yī)院救了你的命，要是我病成這個樣子，就只有等死了，哪有錢去進那些大醫(yī)院？雖然水龍壩離城也就六七十里路，可我?guī)资隂]去過城里了。

王半仙說的話，讓六爺全身彌漫了一種幸福的感覺。同時，他覺得似乎欠王半仙一點什么，人家到處跑的人都沒去城里，自己就去過了。六爺就說，城里有什么好啊，我剛?cè)サ臅r候，什么地方也不敢走，到處是高樓，到處是路，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特別是那些車，多得像你趕的羊一樣。哦，比羊多多了，羊是一群一群的，那車分不出一群一群，一直都在路上跑，白天到晚上都是，簡直是一串一串的，扯成線。人走在路上，哪像在我們鄉(xiāng)村，你可以東張西望，你可以看著莊稼、想著莊稼，不看路甚至把頭扭過去走也沒什么。要是在城里，你不觀看著那些像羊群的車輛，不觀看著腳下的路，思想不集中，那些羊群一樣來的車輛就會嚇你了。稍不注意，嘎的一聲就過來，像風(fēng)一樣，呼的一聲就從你身邊溜走，遠去，冷不禁就嚇你一大跳。

六爺抬起手指著村莊，說你看看我們的村莊，樹綠了，周圍的莊稼綠了，整個村莊多寧靜。

六爺說的是實話，他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鄉(xiāng)村的美?？稍谕醢胂陕爜恚陀X得六爺?shù)脑掛乓某煞指?，意思是為了同情他沒進過城，才這樣說。在王半仙眼里，鄉(xiāng)村這些東西，簡直平平又淡淡。六爺偏要說得像畫似的，像天堂似的，他不就是有個兒子把他接進城里，不就是去了城里醫(yī)好了病，轉(zhuǎn)來說話就帶城市味了，就夸夸其談了，就學(xué)著城里人下鄉(xiāng)，夸鄉(xiāng)下的空氣好了。前幾天那幾個城里的人來到這里，他們就說水龍壩的鄉(xiāng)村如何的美麗如畫，空氣如何的清新自然，是什么田園風(fēng)光，他們下鄉(xiāng)都說是來呼吸新鮮空氣。王半仙覺得簡直是狗屁，他們來土地里刨了看看，還美不美？還風(fēng)光不風(fēng)光，空氣新鮮不新鮮？

王半仙想著這些，覺得六爺是陜西騾子學(xué)馬叫，就說你只去過城里，沒在城里生活過，你就說起城市的不三不四，聽說人家城里人過的日子超我們幾十年哩！我們才吃上肉，人家城里人都在減肥了。

六爺說，哪里哪里，城里的飯，哪頓離得了肉。他們吃什么和不吃什么，都離不開我們農(nóng)村的，那些蔥蔥蒜苗，哪樣都是農(nóng)村人挑著去賣給他們，在城里，你連一小塊地都見不到，土地上不種出來，他們吃什么？他們吃的豬肉，也是我們農(nóng)村人喂的。

王半仙爭執(zhí)說人家城里人不用干活，悠閑。說我們要種地才有飯吃，人家到地里是搞野炊。說我們要在太陽下去，才能回家歇會兒不用干活不用擦汗的時候，人家又去什么沙拉房出錢去流汗。

六爺說，悠閑？我看他們一點也不悠閑，你不知道街上那些人，匆匆忙忙，路上那些車，一串一串，路上那些車不是人開的嗎，他們一天在路上，除了跑，還是跑，你說他們悠閑么？還有城里不分白天晚上，白天是亮的，晚上還是亮的，最撮火的是晚上那些夜不歸的，夜半三更了還唱歌，還鬼吼吶叫的，覺都睡不好。你說他們能有一份清靜嗎？哪像在農(nóng)村，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六爺越說越得意，還感嘆說，鄉(xiāng)村好呀，鄉(xiāng)村寧靜。

王半仙呸的一下，把含在嘴里的煙蒂吐在地上，說狗屁。去了城里轉(zhuǎn)來哄我們，城里又不是你家的，還怕我們跑到城里去，他拿起鋤頭話也不說就朝地里走去。

二

六爺能活著轉(zhuǎn)回村子，除了王半仙，水龍壩的人都不覺得奇怪了。他們近些年都認為，城里的醫(yī)院是神秘的，比王半仙還神秘。水龍壩的人，只要誰在鄉(xiāng)村醫(yī)院無法治療，能有條件進城里看病的都活著回來了。因為能轉(zhuǎn)院進城的，也都是自身條件好，或者三親六戚有錢的。這些人病了，他們?nèi)H六戚的奔走相告，就七拼八湊的把錢準備夠了。進城里的大醫(yī)院，在他們的意識里，沒有個萬兒千是進不起的。村子里好幾個病人都是，他們的命是錢喚回來的，有了錢，病怏怏的從水龍壩出去，轉(zhuǎn)來就精精神神。六爺這次不也一樣么，病得很嚴重，王半仙說不行了，人家照樣活著回來。

雖然生命無常，誰也無法的事情。在水龍壩對于生老病死，更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在農(nóng)忙季節(jié)，水龍壩的人都希望要死的人能錯開這個時候了。死者為大，哪怕莊稼是他們的命根子，只要人死了，他們還是得停下手中的農(nóng)活。現(xiàn)在在農(nóng)村的人少，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死了人，他們也得像人們進大醫(yī)院用的錢一樣，七拼八湊的來湊夠抬人的數(shù)兒。

六爺恰在這個時候生病了，在鄉(xiāng)村醫(yī)院越醫(yī)病越重。那時，春天的氣息正從整個水龍壩的山脈吹了來，土地吹活了，散發(fā)著一浪一浪的泥土的芬芳。樹發(fā)芽了，小草嫩綠綠的冒出了頭，水龍壩的人開始了田間地角的忙活。六爺?shù)牟∫稽c好轉(zhuǎn)也沒有。

水龍壩的人擔憂，說恐怕捱不過去了，這又是春耕季節(jié)，得推遲春種的活路來抬人。可是俗話說，搶種不搶收，又不能延誤春種。他們最大的希望是六爺能多挺一段日子，包谷洋芋種上了，死就死吧！近幾年，村子里老人越來越多，每年都要熱鬧一兩次的，大家習(xí)以為常了。

人和死亡接近的時候，誰也不想死，都想和死神作抗爭，六爺也一樣。六爺說，叫兒子轉(zhuǎn)來，進城去醫(yī)吧！家里就打電話給在遙遠的城市打工的兒子。兒子接了電話說，立即就回來?？墒腔丶业穆罚萌鞎r間。為了讓六爺能再挺三天，水龍壩的人隨時來關(guān)注六爺。有的提雞蛋，有的拿綠豆糕，還有的買了打在電視廣告上的腦白金……

他們一天到晚都有人來問六爺?shù)牟∏椋鶢數(shù)牟〔坏稽c沒好轉(zhuǎn)，還變嚴重。村東頭的人說，請六爺?shù)母赡飦砜纯?，或許她有辦法。六爺?shù)母赡镒〈鍠|頭，常年吃素，八十幾了，村人們都叫她吳老奶。

吳老奶來了，摸摸六爺?shù)哪X門，說沒事，我們應(yīng)該相信上帝，耶穌會帶給人光明，會拯救人的，兒子還沒回來，先化碗水吃吃，等他的兒子回來，送在城里的醫(yī)院就好了。說到化水，一些老人想起了王半仙，說去請王半仙來看看。對于王半仙，村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信奉了，但不信奉并不是一點都不信。圍著的人附和著說，是的是的，怎么之前沒想起。他們像忽然看到一點亮光一樣，說六爺二十年前就是被墳壓了魂，是王半仙解除的。大家七嘴八舌的又說起了王半仙的本事。就去請王半仙！

于是，王半仙來了。

王半仙之所以叫王半仙，是他會算命、會打卦、會除妖魔鬼怪、會看風(fēng)水。就在二十年前，水龍壩死了老人，六爺那時年輕，去抬人。在棺材要下葬的時候，王半仙就說，屬鼠的人不能看，要回避。其他屬鼠的人都走開了，躲在松樹背后，或者山溝的地方，反正看不見棺材下葬為止。只有六爺沒有躲避，他還在旁邊指揮著怎么放棺材，怎么對正位置。結(jié)果，人埋了，六爺回家三天以后，每天傍晚，六爺就坐在火塘邊打瞌睡。開始，家里的人不覺察，以為他抬人累了，坐著都打瞌睡，也不在乎。后來，每天都一樣，都在那個時候打瞌睡，家里的人說叫他出去走走，醒醒瞌睡，或者上床睡去?？稍趺春?，他都不出屋，也不去睡。喊聲一停，他又開始打起呼嚕。過了那個時辰，他一天又精神得很。家里人見每天這樣，每天如此，就急了，見人就說六爺去抬人轉(zhuǎn)來被鬼纏身了。

有人聽了之后說，找個保娘保佑就行了，不礙事的。

家里人說，六爺已經(jīng)是四十幾人了，找保娘合適嗎，那找誰？

說村東頭的吳老奶。吳老奶常年吃素，常年敬神，會驅(qū)鬼，會撒五谷。大多都是誰家孩子夜里哭、肚子疼，都會去請她揉肚子，掐穴位，撒五谷雜糧驅(qū)邪，很靈驗。去認她做干娘，再請她撒撒五谷，可能就好了。

干娘認了，五谷撒了，香點了，神敬了，紙也燒了，還是一樣。

干娘就問來龍去脈，答說抬人下葬的時候，王半仙叫屬鼠的回避，他沒回避，轉(zhuǎn)來三天后就這個樣子了。干娘一聽，說魂被壓了。家里的人心不是急，而是恐慌了。問被什么壓了？

干娘說被墳壓了。

問怎么辦？

干娘說解鈴還需系鈴人。

于是，去找王半仙。王半仙來了六爺家，看了六爺?shù)那闆r，就叫他家人攏了一攏煤炭火。火還沒燃起來，王半仙又叫六爺家人找來一堆干的爛辣椒，然后把干的爛辣椒放在火上點燃，然后撲滅，然后冒起了一股一股的青煙，再然后就把六爺?shù)念^按了底下去，在煙霧上薰。

這樣，六爺醒過來了，不住地咳嗽?？伤麄兯浪赖陌粗?，直到六爺咳了憋過氣，才放手。

慢慢地，六爺氣回轉(zhuǎn)來，醒了。又咳嗽。王半仙又拿了一個雞蛋、一碗米、一雙筷子、三柱香，在門檻腳三魂出四魂入七魂飄飄進骨頭的念了一會，抓了三把米撒出去，說，好了，再去那座墳上插股竹竿，今晚魂就順著竹竿從墳里跑出來了。

果然，第二日，六爺不會打瞌睡了。只是從那時開始，六爺再也沒有止住過咳嗽。

六爺這次病了，有人又請來了王半仙。六爺心里不悅，可以說他的病是王半仙早期為他種下的，幾十年的咳嗽，咳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這不可能解鈴還需系鈴人?？墒?，相鄰們這么熱情，六爺不好說什么。

三

水龍壩到處充滿著活生生的氣息，那些被春雨澆過的土地，那些濃綠的洋芋苗、包谷苗的清香，微風(fēng)一吹，那些氣息像水一樣汩汩的漫過來，無法阻擋，彌漫在整個水龍壩的空氣里，浸透了整個水龍壩。

六爺遇到王半仙，王半仙問他，他笑笑，再笑笑。王半仙臉就紅了。王半仙臉紅是他當時說六爺活不過三月間，說得很肯定，說得很絕對。現(xiàn)在四月間了，六爺像地里的莊稼一樣，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王半仙家住在村對面的公路旁。當時，村人跑去請王半仙。王半仙進屋一看六爺?shù)哪樕?，蒼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就說，怎么不早說，怎么不早說，他的魂現(xiàn)在都飄開了。在一旁看望六爺?shù)娜硕歼z憾的跟著嘆息道，是呀！是呀！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去請他。他們又像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客氣的問，王先生，現(xiàn)在還來得及嗎？

王先生，現(xiàn)在他不能死！

王先生，現(xiàn)在是春種季節(jié)！

王先生，你得使使法呀！

王先生，……

在一旁的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王半仙身上。他們的思想又全都回到了很多年前，王半仙就是大救星，他說人能活就活，他說死就死。他們盼著他能起死回生，把飄出的魂喚回來，人不就是活個魂么，魂都不在了，那肯定是個軀殼。按王半仙的說法，六爺這時躺在床上，就是一個軀殼了。六爺見了王半仙，心里很煩躁。他開始的哮喘病，就是王半仙那次為他種下的禍根。自從王半仙用煤炭和爛辣椒燒了嗆了那一次，他就常年都在咳嗽，冬天咳得特別厲害。一個冬天過去，又一個冬天過去，再一個冬天過去，六爺除了咳，還是咳，不住氣的咳，就咳成了支氣管炎，再后來就咳成了哮喘。

二十多年的咳嗽。要說是魂飄走了，也是咳飄的，說到底是王半仙弄飄的。在六爺心里，王半仙根本就不能把人的靈魂喚回，要是把人的魂弄走，他王半仙倒真有這個本事。

六爺看著左鄰右舍的人這樣求著王半仙，他心里掠過一陣淡淡的悲涼。他想和他們說，可他有氣無力，他這時再說什么也不起任何作用。他呼呼的喘著氣掙扎，想坐起來，剛使勁，咳，咳，劇烈的咳嗽讓他不得不好好的躺著?？粗鶢斶@個樣子，站在旁邊的人，心被他的咳嗽聲一聲聲的拉了吊在脖子眼兒，只得不住地求著王半仙。

王先生，你快喊喊魂。

王先生，求求你。

王先生，我家里有香有紙。

王先生，要不先請你給他滾個雞蛋，我這就回去拿。

王半仙說，太遲了，太遲了，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吧！說著開始扭自己的手骨節(jié)，扭成麻花，嘴里嚶嚶嗡嗡的聽不清他念些什么。六爺緊緊閉上眼睛，他不想說什么了，說什么旁邊的人也得求王半仙。他就讓自己好好睡著休息。

一會，六爺不咳了，安靜了。

人們趕緊拿凳子，倒開水，一臉感激的請王半仙休息。說請他算算命，能不能拖過這個農(nóng)忙季節(jié)。

王半仙問了生辰八字，掐了一會手指。掐完了，人們就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的臉，等著他說話。王半仙端起了開水，搖著頭吹了吹飄在杯子里的茶葉，呷了一口茶，沒說話。

王半仙的一舉一動都讓他們著急，他們看著他搖頭，知道他不說話的結(jié)果，他們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

你說話呀！

他能不能挺過去。

他還能活多少天。

王半仙這次是真的搖頭，說你們別問了，你們別盼月亮從西出，沒指望了。

村人們聽了這句話。一下子沒了先前的精神，個個都像突然病了一樣，怏怏地坐在地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無言。

王半仙喝了水，說我走了。

一個老人站了起來，說六爺?shù)膬鹤用魈觳拍芑貋砟?，還有一天，六爺捱不過去咋辦？王先生，你說過人的八字不能決定人的生死，你說過一房二墳三八字。人的八字才排在第三，你去改改他家的坐屋門向，改改他家的祖墳，興許他就不會死了。

坐在地上的人又來了精神，都站了起來，說是呀是呀。王先生，你不能走，你得想辦法維持他一天的生命。

王半仙留了下來。去看房，又去看六爺家的祖墳。

日頭西下了，紅潤潤的照著整個村莊。和王半仙一起去墳山的人轉(zhuǎn)來了，他們在夕陽的照射下，影子拉得很長，人未到六爺家門口，影子就軟綿綿的鋪了過來。王半仙走在最前面，近了，那個老人最先迎上去，問怎么樣？

王半仙還是那句話，盼月亮從西出，沒指望。

六爺隔壁的羅二嫂也過來了，說，六爺這么多年的老病，這次肯定是嚴重的重感冒，進城去醫(yī)院療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

周圍的氣氛很嚴肅，王半仙沒和羅二嫂開玩笑，他看著她，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別折騰了。

這話被六爺聽了。六爺咳了一聲，坐在屋外的人都不說話了。六爺想說話，六爺才要說，咳嗽又開始了。他試了幾次都這樣，他就什么也不說了，因為咳起來的滋味讓他難以承受，老是感覺氣流不夠用，像是正在爬一個坎，剛要上去，又使不出最后一點力量，就不住地往下墜，往下墜。

村人們圍著王半仙。王半仙說，沒法了的，六爺這次死定了，就走了。

他們也像病突然上了身，怏怏地站著，有氣無力，眼盯盯地看著王半仙的背影，消失在村子外，嘆息著，又回過頭來看六爺，再嘆息。嘆息完了，一個老人說，六爺，你死吧！死了我們也只得停下手里的活路，把你安安穩(wěn)穩(wěn)的送上山。只有羅二嫂不置可否。

屋外刮起了風(fēng)。他們都往外看，看到了吳老奶。不知吳老奶是風(fēng)刮來的，還是風(fēng)是吳老奶帶來的，人們都把目光齊刷刷的投向吳老奶，從頭到腳的看，像從未見過似的。

吳老奶人還沒進屋，聲音就砸了進來，說，他活得好好的，你們就送他上山了？

王先生說了的，六爺?shù)牟]指望了！王半仙的話，之前在水龍壩的村莊里，大人小孩都信。村子里的二爺、張大媽、羅大嬸、九金、王鼻子，哪個不是王半仙看了說活不了就活不了的？

吳老奶說，他這病，沒什么，幾十年咳嗽都這樣子，你們見過經(jīng)常彎腰的樹輕容易就倒了嗎？

村人們聽了這句話，沒有一個人覺得之前說的話在臉上過不去。其中一個老頭說，他還能活嗎？

當然能。吳老奶的話很肯定，像王半仙說盼月亮從西出沒指望一樣的肯定。吳老奶說，在土地上刨的人，很少粘過那些好針水，只要看準病，針水下去，病就跑了。

于是，他們又把希望寄托在六爺?shù)膬鹤由砩稀?/p>

兒子按時回來了。村人們擁入了六爺家，說，趕緊進城里的大醫(yī)院，錢嘛，一家湊點出來先墊著。六爺?shù)膬鹤雍芨袆?，說錢有的錢有的，還有老爺子辦了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只是這兩天費了大爺大媽叔叔嬸嬸的心。

就進城去了。

六爺不在村子里，水龍壩的人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像甩開了一塊心病一樣，不再擔怕六爺死了。他們說，進了城里的醫(yī)院，死人都能醫(yī)活的。

六爺果真活著回來了，很精神。

四

自春種上以后，一場春雨連著一場春雨，每次春雨過后，黃嫩的太陽又從水龍壩山東頭冉冉升起。莊稼就長勢喜人。每天，地上的泥土都帶著濃濃的腥味，和著禾苗的甜膩撲散在空氣中，布滿了整個水龍壩，像夜里天空灑下的天然香水。

六爺看著一地的莊稼，一臉的喜悅，呼吸著泥土和禾苗散發(fā)出來到特有的氣息走到了村西頭。羅二嫂正對著太陽，看到了六爺。她看到六爺像是從太陽里走出來的，很精神，周圍還布滿了光。羅二嫂顯得很興奮，迎了上去說，六爺，你轉(zhuǎn)來了，你看莊稼都出齊了，今年雨水好，莊稼一天一個樣。

六爺一臉的笑，說是是是，就回屋去了。

土地上那些綠嫩嫩的禾苗，在日光中嚓嚓成長，一波一浪，汪了一地，綠透了整個水龍壩山脈。空氣里時常彌漫著泥土的芬芳和禾苗甜膩膩的味道，連堆積在墻跟腳的糞草，在暖洋洋的陽光下，也散發(fā)出了一種干草的迷香。村莊成了莊稼地的一種點綴，遠遠望去，像一個油畫家大手筆的一幅杰作。水龍壩的人，就在這幅絕美的畫中。六爺家所在的位置，正在整幅畫的黃金分割點上。微風(fēng)吹來，那嫩苗的香味直灌進六爺家的屋子。

六爺家里擁滿了左鄰右舍。他們顯得異常的激動，像六爺真的死了又活過來一樣。他們來六爺家里，一是打聽六爺住院用了多少錢，二是這么久不見六爺，他們真心的希望他活著，來看望他。可是大家坐在一起，人人都興奮，擺著龍門陣，忘記了來的目的。一些婦女議論，村莊里誰的命長，誰的命短，誰的命好，誰的命壞。她們還說，王半仙怎么這次就看不準了呢？只有羅二嫂看著她們笑。羅二嫂年輕，讀過初中，男人外出打工，就她一人在家?guī)Ш⒆印?/p>

回到幾年前，她們個個佩服王半仙，把王半仙說得像神似的。

她們說，村莊里誰家起屋蓋房，死了老人，非得王半仙去看。一房二墳三八字，這句從王半仙嘴里說出來的話，水龍壩的人個個都記在心里。經(jīng)他手上做過的事，他說好的，基本順水又順風(fēng)；他說不行的，繞也繞不開，逃也逃不過。閻老二家的豬喂一個死一個，后來請王半仙去，他改了一個方向，然后用石灰把周圍的墻都拍上了他的手巴掌印。他和閻老二說，有了他的手巴掌印，就可避邪，圈門他也順了，喂的豬快長快大。果然，閻老二家喂豬，喂一個，就肥嘟嘟的出槽一個。王鼻子第一次病了，看著要死的樣子，請他去，他說不會死，就是魂飄走了，他燒雞蛋、喊魂，結(jié)果王鼻子沒幾天就好了。第二次病了，他說，不行了，他已經(jīng)快沒陽氣了，王鼻子也就在那次真的死了。還有五金討媳婦的時候，說接親不能走紅石巖的一條路，因為那條路很邪氣，誰都聽說，可誰都沒試過。結(jié)果幫忙的年輕人不信邪，拉著新媳婦走那條路，回家真就有了兩個新媳婦，樣子一模一樣。誰也沒辦法辨認，誰是真，誰是假。一家人都急了，五金的爹就去請王半仙，王半仙來了，拿股竹竿，說兩個新媳婦爬竹竿比賽，誰先爬上去，誰就是真的新媳婦。結(jié)果，竹竿豎了起來，一個新媳婦就快速的爬了上去，爬上去就不見了，真的新媳婦最終才留了下來。王半仙在水龍壩，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唯有這次，說六爺活不過二月間，可是六爺沒死。但是，誰沒有個三差兩錯，毛主席都說了，人有七分的優(yōu)點，也還有三分的缺點，你不可能要一個人總是十全十美。那怎么可能，馬都有失前蹄的時候。

在水龍壩，事實也是這樣，王半仙隨便往哪兒一站，都有人遞煙過去?？蜌庵?，尊重著，萬一家里有點不順的事，才請得動他，他才會道破一點天機。他說的話，很有威信，開始搞農(nóng)村新型醫(yī)療合作的時候，鄉(xiāng)上的人蹲點收醫(yī)保費用，每人10塊，王半仙和村子里的人說，交了干什么，你們又不是國家干部，別夢想著你們病了國家給你們報帳。說生死由命，要死的人，你拉也拉不住，別說進醫(yī)院了。說不死的，不進醫(yī)院病也會好。王半仙沒交，其他的很多人也沒有交了，只有羅二嫂最先交，動員六爺也交，還有其他幾戶人家，辦了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證。

王半仙是村西頭的?？?，經(jīng)常過來，因為這里有羅二嫂。不過，他隨便走哪里都有人尊重，隨便走哪里都有他的理由?？墒?，羅二嫂從不搭理他。羅二嫂唯一搭理他的一次，是他去和死去的九金家送鬼，很多人都去看，他把火燒得紅紅的火鉗放在舌頭上，拉去拉來，拉得青煙繚繞，然后再把火鉗丟在一盆水里，只聽哧的一聲，又升起了一騰煙霧。他就說，鬼被我用舌頭舔了貼在鉗子上，下水它就跑了。圍觀的人都驚得瞠目結(jié)舌，說太神了，太神了。接著，他又用腳把一個稻草人，慢慢地引了移動到篩子里。出門的時候，羅二嫂就問他，這樣真就把鬼送跑了嗎？他很高興的和她說，活人做給活人看。羅二嫂問他，那個稻草人怎么會走動，他說他腳趾頭里夾著一塊吸鐵，稻草人里全都插滿了針，他把腳放過去，就把稻草人吸引走了。羅二嫂覺得他在糊弄水龍壩的人，可這么多年來，水龍壩的人也極其愿意的被他糊弄，甚至就希望得到他這樣糊弄似的。后來一次，王半仙走閻老二家出來，喝了酒，很多人在六爺家門口的樹下擺龍門陣，羅二嫂也在。王半仙唱著歌，在唱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羅二嫂聽著，就說那莊稼還不被牛羊全啃光了。

王半仙停下來，笑呵呵的和羅二嫂說，今晚我就去你家做回牛羊。

羅二嫂說，你喝馬尿喝多了嗎？其他的老人聽羅二嫂這樣說王半仙，就在背后扯她衣服，把她拉了坐下，暗示她不能這樣說他，就是得罪別人也不能得罪王半仙。

王半仙嘿嘿的笑著說，真喝多了我誰也不服，我就扶墻。

大家都笑了。

王半仙就在羅二嫂身邊坐了下來。羅二嫂卻笑呵呵的站了起來，說，我和你們講個故事，說土豆出嫁后改名叫馬鈴薯，過段時間出國留洋時又取名叫洋芋，后來回村探親碰見村東頭的二老奶，二老奶說：我還以為是哪個洋妞吶，原來是山藥蛋子回來了。

大家聽了都哈哈哈的笑起來，上了年紀的老人們笑著說她死丫頭。羅二嫂笑著說，土豆就是土豆，在怎么裝神弄鬼也是土豆，說完就走了。王半仙自嘲了一句，說問世間情為何物？就是一物降一物。

這次，她們在一起又說起王半仙以前像個神。羅二嫂只是笑。六爺也笑。

五

太陽才掉下山去，水龍壩東頭的山脈上又升起了月亮。村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的來到了六爺家。六爺客氣的泡水，招呼！六爺這次病愈轉(zhuǎn)來，他的變化很大，總是喜洋洋的，像早晨燦爛在陽光下隨風(fēng)搖曳的莊稼一樣。

他們晚上一來，就問六爺住院用了多少錢？

六爺笑呵呵的說，不多不多。

問說不多究竟有好多。

六爺說，叁仟塊？

啊？進大醫(yī)院才叁仟塊？怎么可能呢？

真的，真的，就叁仟塊。干娘說的對，人家醫(yī)生看準了病，針水一下，病就跑了，就不在你身上了。

六爺說的話，大家都不相信。叁仟元在城里，這么長的時間，夠做什么？農(nóng)村人，在那滑石板的地方，站要站錢，坐要坐錢。聽去過城里的人轉(zhuǎn)來說，屙泡尿也漲到了三毛錢。哄鬼去吧！六爺進醫(yī)院的費用，肯定是一大筆，在土地上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刨起來。

六爺說，去年開始的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我這次去住院，國家承擔了百分之七十，我只出百分之三十。

六爺說，城里那些醫(yī)生，像我們經(jīng)常種莊稼的能手一樣，知道莊稼怎么保濕、怎么追肥，才能使莊稼健康成長。莊稼生蟲，用什么藥才有療效，弄慣了，就有經(jīng)驗了。人也一樣，我去了，他們?nèi)挛宄木湍米×宋业牟　２∧弥?，它還跑哪兒呢？液輸進去病就無影無蹤了。

老者們吧嗒著煙，說道理是道理?？梢膊恢惯@點錢。上次開貨車的丁老二去住院不是說花了兩萬多塊？

六爺說，他加入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嗎？

好像沒。

就是嘛，如果加入了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不就是才出幾千塊了。六爺說著就去拿來了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證，里面夾著他住院的發(fā)票。

羅二嫂接了過來，看到發(fā)票上實交叁仟元，她就說，真是啊，真是啊。六爺住院，統(tǒng)共交了叁仟塊錢。

其他的人聽羅二嫂這樣說了，都張著嘴，真的？

真的。

他們就后悔了。后悔當時聽了王半仙說的生死由命天注定！農(nóng)村人又沒領(lǐng)國家工資，病了誰給你報帳，只有自己和自己報，很多人就有辦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證。之前王半仙說什么都似乎靈驗，都似乎準確？可現(xiàn)在……他們嘆息著，說俗話說的好，莊稼無糞惘操心，今年每個人都辦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證。

在一個村莊住了一輩子，他們也似乎才發(fā)現(xiàn)六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有些內(nèi)疚，當初盼六爺活下去是只為了能種上莊稼。其實，六爺不在這段日子，大家都覺得心里像少了點什么。水龍壩的老人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了。病了，就不用等著死了，別像二爺、張大媽、羅大嬸、九金、王鼻子……，病了聽天由命，活活拖死?，F(xiàn)在，國家為我們承擔了一部分，我們病了都醫(yī)得起了。農(nóng)村人，只要解決了這么個問題，我們還愁什么？有土地，有莊稼，有豬牛羊，這種真實的日子，簡直就是上帝的日子。

他們正在后悔沒交醫(yī)保，正在議論紛紛的時候，月亮不知不覺爬得很高了，明了起來，白白亮亮的，灑在了村莊和莊稼地上，像汪上一層露水。有風(fēng)吹來，帶著禾苗甜膩膩的味道，沁人肺腑。

這時，王半仙來了六爺家。

羅二嫂把費用單舉了起來，晃在王半仙面前，說這可不像你弄的那些鬼神。

王半仙瞟了一單子，嬉皮笑臉的說，我不看單子，我想看你。

六爺家里坐滿了人，很熱鬧。他們在談著六爺生病的日子，又說著今年的莊稼，預(yù)計是個豐收年。只有王半仙說，莊稼再好，也沒有城市好，六爺不去城里，肯定是死了。說城里養(yǎng)人，城市是天堂，六爺是城市養(yǎng)活的。

六爺說，我一輩子住慣了農(nóng)村，農(nóng)村是個好地方，農(nóng)村是天堂，農(nóng)村是上帝的天堂。

六爺說，養(yǎng)病在城里，養(yǎng)人在農(nó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