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羽
童年時,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去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因為那兒是我的樂園、我的天堂。姥姥家、大姨家、老姨家都住在鄉(xiāng)下,她們住在同一個縣,分屬三個公社的三個自然村屯。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經?;貞浺恍┩陼r的往事,每當回想起那些鄉(xiāng)下往事,總感覺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夢游
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夢游,發(fā)生在四十年前,也就是在我不到五歲時發(fā)生的事情。當時,我住在鄉(xiāng)下的姥姥家。
仲夏的夜晚,月亮仿佛是一個銀白色的大圓盤,高高地懸掛在夜空中。水銀一樣的月光傾瀉在大地上,東北大平原的黑土地是那么的朦朧而又神秘。在朦朧的月光里,微風中的莊稼變成了墨綠色,姥姥家的三間土坯房變成了深黑色。
白天,我與屯子中的小伙伴瘋跑了一天,晚上累得像小死狗一樣,躺在姥姥家寬敞的大土炕上,早早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東北農村的房子,蓋建的比較統(tǒng)一,一律坐北朝南。房門多數(shù)在房子的中間位置,走進屋子,首先看見的是大大的廚房,進門不遠,是左右兩個大大的鍋臺,越過鍋臺是東西兩個屋子的門。寬敞的東西屋里,南北窗遙遙相對,窗下就是東北農村有名的南北大炕。通常,人們睡在朝南的大炕上,因為南炕向陽,北炕基本不住人,只放雜物。相對來說,南炕比北炕要大得多。
東北農村的大土炕歷史悠久,好處多多。土炕的第一個好處是保溫持久,東北農村每到冰天雪地的隆冬季節(jié),人們主要依靠大土炕來抵御嚴寒。漫長的冬夜,一家老老小小躺在大土炕上,厚厚的土坯將做飯時吸收的熱量,慢慢向外釋放,熱量傳遞給躺在土炕上的每一個人,這樣的熱傳遞一直可以維持到天亮。土炕的另一個好處是冬暖夏涼,夏天人睡在土坯炕上,既涼爽又不得病。俗話說的“花臟錢、睡涼炕,都是作病的事”,這里說的涼炕,是紅磚砌的炕,而不是土坯砌的大土炕。
整個夏天,家家戶戶的南北兩個窗子都開著。和煦的夜風從一個窗子輕輕地涌進來,又從另一個窗子悄悄地擠出去。流動的風兒既帶走了屋子里的悶熱、潮濕,又吹跑了吸血的蚊子。
臨睡前,貪吃的我接連吃了幾個香甜的大香瓜,睡了不一會兒,我就讓尿憋醒了。眼睛澀澀的不愿睜開,迷迷糊糊的大腦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接著再睡。我實在不愿意起身,于是翻了一下身,賴在炕上不起來。我不想理睬快要憋不住的尿。
耳邊傳來姥姥和媽媽的說話聲,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很柔,聲音聽起來有些飄飄的。姥姥和媽媽的說話聲,猶如催眠曲,我經常在她們輕柔的交談聲中入睡??墒?,現(xiàn)在我卻再也睡不安穩(wěn)了,不得不爬起來,盡快去解決內急問題,否則就有控制不住的危險。
我迷迷糊糊從炕上爬起來,手扶炕沿,半睜著眼,用腳在地上劃拉,磨磨蹭蹭找我的兩只鞋。坐在炕頭的姥姥,抽著旱煙,關切地問:“小雨呀,干啥呢?”
“尿尿去?!蔽亦洁洁爨斓鼗卮稹?/p>
姥姥要下地,躺在我身邊的媽媽說:“媽,不用去了,小雨快五歲了,讓他自己去吧?!崩牙巡环判牡囟诘溃骸皠e到里面去,里面黑,就在外面尿吧。啊!”
姥姥身材高挑、慈眉善目,雖然是農村老太太,但姥姥比一般農村老太太有眼光、有見識、有知識,在艱苦的年代里,姥姥和姥爺堅持供我的幾個舅舅和姨媽們上學,讓他們成為識文斷字的人,為他們今后的人生奠定了基礎。姥姥小的時候,念過幾天私塾,她現(xiàn)在還能背誦《三字經》、《百家姓》。姥姥還會講很多故事、出許多謎語,姥姥講的故事,我常常聽得入迷,姥姥出的謎語,我費盡腦筋也猜不出幾個。
我答應一聲,半閉著眼睛,在黑暗中,摸索著向外走。姥姥家的屋子,我一天出來進去無數(shù)次,閉著眼睛也不會撞到墻上。走出睡覺的東屋,拐過大大的鍋臺,向前走幾步,就到了房門口。姥姥家的茅廁在房子的西邊,轉過西屋的墻角,向前走十幾步就能到地方。
來到茅廁前,我站住了。茅廁里面黑糊糊的,氣味難聞。我站在離茅廁幾步遠的地方,快速解決完問題,馬上轉身往回走。
夜空如洗,繁星點點,深邃、遙遠而又神秘,數(shù)不清的小星星在夜空中眨著眼睛,仿佛在講述著什么。夜空中慢慢飄來一大片墨黑色的云,將月亮遮擋起來,也擋住了月亮周圍的很多小星星。這時,屯子里大喇叭播放的《新聞聯(lián)播》結束了,開始播放雄渾有力的結束曲——《國際歌》。
在《國際歌》聲中,我半睜著眼睛,迷迷糊糊徑直踏上一條小土路,忘記了拐彎。
小土路的左側是一堵矮矮的土墻,右側是農家的菜園子。院子里依次是矮趴趴的茄子和柿子,然后是土豆和包米等植物,我的目標是前面的房子??熳叩椒孔痈傲?,大片的云飄走了,月亮露了出來,大地恢復了銀灰色。
走到黑洞洞的窗子前,矮矮胖胖的我吃力地從敞開的窗子爬了進去。窗子下面是大土炕,我倒在土炕的炕席上又開始呼呼大睡。
熟睡中,我覺得媽媽將我抱了起來,還與人說著什么。媽媽說:“譚大嬸,謝謝你,我走了。”我覺得很奇怪,譚姥姥家在姥姥家的前面,現(xiàn)在已經是晚上了,黑燈瞎火的,媽媽去譚姥姥家干嗎?
第二天早晨,姥姥和媽媽一起問我:“昨晚你去譚姥姥家干嗎?”我說:“我沒去譚姥姥家呀,我在炕上睡覺呢?!眿寢屝χf:“臭小子,尿完尿,你順著尿道去了譚姥姥家,你是爬人家后窗戶進去的。人家發(fā)現(xiàn)北炕上突然多了一個大胖小子,嚇了一大跳?!崩牙崖裨箣寢尩溃骸拔艺f跟著,你偏不讓,多懸,人家要不來告訴一聲,你去哪兒找小雨呀?!?/p>
我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是咋回事呀?”媽媽說:“這叫夢游,知道嗎?”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匆匆忙忙吃完早飯,又出去與小伙伴們一起瘋跑了。
偷瓜
農村有句俗話:“歪瓜裂棗,見著就咬?!闭f的就是夏、秋兩季好吃的東西多,孩子們可以大飽口福。一年當
中,這兩個季節(jié)是孩子們最盼望的,因為這時的孩子們不再為沒有零嘴吃而發(fā)愁了。家家戶戶的前后園子、黑土地里隨處可以找到好吃的東西,孩子們可以放開肚皮大吃大嚼,肥沃的黑土地,慷慨地向孩子們提供許許多多可以解饞、果腹的好東西。
最好吃的東西當然是香瓜和西瓜,其次是黃瓜和柿子。這幾樣好吃的東西,摘下來擦擦、洗洗就可以吃,而且各有各的美味,讓人百吃不厭。黃瓜和柿子家家戶戶房前屋后的小菜園子里都種一些,而香瓜和西瓜則只有生產隊才種植。
遺憾的是香瓜和西瓜這兩樣最好吃的東西,每個生產小隊種得都不多,因為香瓜和西瓜終究不是糧食,只是一種奢侈品。為了讓孩子們和社員在夏天改善一下口味,每個小隊每年不得不種一些。
通常,每個小隊都將瓜地選在離屯子很遠的地方,這樣做有諸多不便,比如分瓜的時候,社員們背著香瓜要走很遠才能回到家里,家人給看瓜的人送飯要走很遠的路。但是,再不方便,瓜地也選在那兒,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怕屯子里的小玩兒鬧們偷瓜。
屯子里大一些的孩子都在上學或是下地干活,這些孩子沒有時間偷瓜。不上學、不下地的孩子太小,嘴雖然饞,但不敢獨自去遙遠的瓜地偷瓜。因為大人們都在地里干活,去瓜地的路上基本沒有人,再加上夏季炎熱、驕陽似火,小玩兒鬧們饞得口水橫流也只能忍著。通往瓜地的土路上靜悄悄的,只偶爾跑過一兩只舌頭伸出很長的狗。
與我一起玩兒的小伙伴有五六個,我們一天除了瘋跑,就是尋找好吃的東西。初夏的時候,好吃的東西還很少,黃瓜、柿子還只是一朵朵盛開的小花兒,我們只能耐心地等待。漸漸的,好吃的東西越來越多,最早下來的蔬菜是茄子和辣椒,我們開始大吃起來。吃的時候,我們專找小的摘,小茄子吃起來甜絲絲,嫩嫩的,口感非常好。辣椒我不常吃,因為我分不清哪個辣椒辣,如果咬一口辣的辣椒,要難受很長時間,小伙伴們又吃辣椒又吃茄子,而我非常專一,只吃茄子。
往下摘茄子的時候,一般都是小伙伴們摘下來,然后遞給我,我的工作就是吃現(xiàn)成的。因為小伙伴們都知道,我是哈爾濱來的小孩兒,笨手笨腳不會摘,弄不好會把茄子秧揪壞。
茄子、辣椒吃得差不多了,我們又有了一種新的、更好吃的食品——黃瓜。于是,我們不再吃茄子、辣椒,一起吃黃瓜了。吃黃瓜是分階段的,黃瓜剛能吃的時候,我們吃不大不小的黃瓜,時間長了,這樣的黃瓜吃膩了,我們開始吃嫩嫩的小黃瓜,最后吃老黃瓜。我現(xiàn)在還記得老黃瓜的滋味,老黃瓜的皮呈老黃色,外表麻麻咧咧,里面的瓜瓤又酸又脆,黃瓜籽滑溜溜的,吃起來別有滋味,只是吃老黃瓜有些麻煩,需要將老黃瓜皮吐出來。當然,我們是在大人許可的情況下,才吃老黃瓜的,因為一些老黃瓜是要留下來做種子的。我們一邊吃黃瓜,一邊流著口水想香瓜。
一天,我們幾個人實在忍不住了,商量著去偷瓜。我們這幫小玩兒鬧年齡相差不多,只有小泉一個人比我們大兩歲,他自然成了我們的領導。小泉領著我們出了屯子,走在鄉(xiāng)下的土路上,我們歡快得像一群出窩的小雞崽,唧唧喳喳叫個不停??斓焦系氐臅r候,小泉對我們說:“一會兒到了瓜地,你們一定要聽我的,每人先選好要偷的瓜,然后聽我的命令,一起動手。注意,誰也不能把瓜秧扯壞了?!闭f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我知道他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因為只有我笨手笨腳,有弄壞瓜秧的可能。
瓜地的一面是鄉(xiāng)間土路,其他三面種著大片的土豆,因為土豆秧子矮,里面藏不住大一點的人。我們這幫小玩兒鬧長得都不高,在土豆地里只需彎著腰、低著頭就可以藏得嚴嚴實實。大家在小泉的帶領下,偷偷接近了瓜地。來到瓜地和土豆地的結合部,我們都趴下了,一雙雙小眼睛緊盯著香瓜,饞得喉嚨里恨不得伸出一只小巴掌,將又香又甜的香瓜扔進嘴里,大吃大嚼一頓。
看瓜的老頭挺勤快,在瓜窩棚里待不了多一會兒,就走出來看看。瓜窩棚旁拴的那只大黃狗始終懶洋洋地趴在那兒不動,只有兩只耳朵偶爾搖晃一下。
我第一次偷瓜,緊張得心怦怦亂跳。我早瞄好了目標,那是一個碧綠的大瓜。盯著大瓜,恍惚中我產生了錯覺,仿佛我正在香甜地吃它。突然,小泉壓低了聲音說:“開始行動!”事先大家演練了很多遍,所以動作都挺快。我們沖出土豆地,向選好的目標撲去,將瓜摘下來后,掉頭爬進土豆地,然后彎著腰,一溜小跑鉆進了包米地。
跑到屯子外,一個個累得渾身大汗,大家坐在樹趟子里,開始吃瓜。我偷的大瓜長得太結實了,我掄圓了小拳頭,砸了半天,大瓜紋絲未動。大瓜圓溜溜的,沒地方下口,眼睜睜看著香瓜,卻吃不到嘴里,急得我直想哭。
看到小伙伴們一個個吃得搖頭晃腦、甜嘴麻舌,我更加著急。這時,小泉走過來,接過大瓜看了一眼,說:“哎呀,你偷的這個大瓜指定不好吃,還沒熟呢。我蒙了,結結巴巴地問道:“什么?生瓜?能嗎?就數(shù)我摘的瓜大?!?/p>
“瓜大就能吃嗎?”小泉見我不信,拿著大瓜在樹上使勁磕了磕,大瓜終于裂開了。我接過大瓜咬了一口,果然澀澀的,還沒有黃瓜好吃,只好心痛地將大瓜扔到草棵里。我垂頭喪氣坐在那兒,不敢看小伙伴們,我怕控制不住,口水流出來。
這時,小泉遞過來一個香瓜。香瓜不大,但瓜皮黃嫩嫩的,還沒有掰開,就已經聞到香味了。我接過香瓜,擦都沒擦,使勁兒咬了一口,真甜、真好吃!我抬頭看看小泉,才知道,每個人只摘了一個瓜,而小泉畢竟比我們大兩歲,他在極短的時間里,竟然摘了兩個瓜。
挨凍
年紀大一些的朋友都能回想起來,七八十年代的哈爾濱,幾乎家家住的都是平房,到了冬天,需要自己燒爐子取暖。那個年代,每逢冬天,人們是很遭罪的,因為天太冷,取暖設施太落后。但是我要說,那時在城市居住的人是享福的,鄉(xiāng)下農村才真的很冷。
冬天,黑土地上的莊稼被收割一空,東北大平原一覽無余,站在廣袤的原野上,極目遠眺,天與地深遠而廣闊。冬天的鄉(xiāng)村,大雪漫天、寒風呼嘯、滴水成冰,沒有遮攔、肆虐的北風像小刀子一樣,呼嘯著刮在人的臉上,人便有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社員家家戶戶的住房都是一樣的,窗戶和門不像城市是雙層的,一律是單層的,門扇、窗扇和門框。窗框咬合得不好,有很大的縫隙。門、窗上的玻璃幾乎沒有完整的,很多玻璃出現(xiàn)了裂紋,顯得搖搖欲墜,為了不讓玻璃掉下來,不得不用紙條糊上,勉強維持著玻璃的完整。面對掉角、裂紋的玻璃,誰都沒有辦法,只好這么著了。俗話說“針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風”,每當刮風的時候,強勁的北風呼嘯著從這些縫隙、小洞鉆進屋子,發(fā)出陣陣怪叫,不僅將屋子里的熱氣吹散了,還使得屋子里充滿了鬼怪式的恐怖。
有些人家有一種原始而有效的取暖設備——火盆。火盆是一種厚厚的大泥盆,口小、肚子大,早晨做完飯,將灶坑里帶火、不再冒煙的柴火掏出來,裝入大泥盆里壓實,然后端到大土炕上。屋子里的人誰要是凍得受不了了,就圍著火盆,用一個金屬的小火鏟,一層一層慢慢將上面的灰撥開,下面的火就露出來了,烤一會兒人就好受一些。
剛過完春節(jié),我又來到姥姥家。雖然數(shù)九寒天已經過去,但天氣依然很冷。呼嘯的北風夾著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天地變得白茫?;煦缫黄缆穬膳缘碾娋€在凜冽的寒風中發(fā)出“吱吱”的尖嘯聲。北風刮過白茫茫的大地,猶如狂奔的野馬一路呼嘯著奔向遠方。
屋里的溫度早已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每次刷干凈碗、筷,必須把碗、盤里的一點剩水空干凈才行,否則一摞飯碗一會兒就凍在了一起,必須用熱水燙一下才能一個個分開。頭天晚上放在腳底窗臺上茶缸里的水,第二天早晨已經凍得結結實實。廚房里的大水缸不敢注滿水,如果水缸里的水太滿,水凍結成冰體積變大,會將厚厚的水缸漲裂紋的。
這天,吃完早飯,姥姥手腳麻利地收拾完屋子,然后上炕坐在炕頭,一邊抽著細細的紙煙,一邊與我和老姨嘮嗑兒。我不到六歲,老姨二十多歲。因為太冷又漫天飛雪,我不能出去找小伙伴玩,老姨也不用去公社上班,我們在家陪著姥姥,三個人圍著火盆坐,一邊說話一邊烤火。
屋子外面的鵝毛大雪越下越密,北風越刮越猛,屋子里的溫度越來越低。漸漸的,我和老姨凍得受不了了,我們兩個人手腳冰涼地將所有衣服都穿上,然后緊挨著火盆躺在炕上。饒是如此,渾身上下只有挨著火盆的地方有點熱乎氣,其他地方還是冰涼冰涼。
裸露在外面的鼻子、臉被凍得涼颼颼,鼻子開始往外流淌清鼻涕,屋內的溫度似乎到了零下十幾度。我和老姨被凍得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可是姥姥依舊坐在那里,慢悠悠地抽著煙、慢悠悠地撥著火盆里面的灰,好像一點冷的感覺都沒有。姥姥家的小花貓看到屋子里唯一的熱源——火盆,被幾個人圍著,它無法靠前取暖,凍得它不得不鉆進了灶火坑,因為那里還有最后一點熱氣。
快到中午了,姥姥開始下地做飯,小花貓從灶火坑里鉆出來,渾身上下沾滿了灰,變成了小灰貓。帶著滿身的灰,小花貓?zhí)峡?,緊挨著火盆趴下了。
東北鄉(xiāng)下的冬天雖然寒冷無比,但也有許多樂趣。我是正月里的生日,這個時候,小雞早已不下蛋了,姥姥積攢的雞蛋也吃完了。按老規(guī)矩,過生日必須搟面條、煮雞蛋吃,于是姥姥笑瞇瞇地對我說:“小雨,穿好衣服,帶上帽子、手套,姥姥領你找雞蛋去?!蔽液闷娴貑枺骸袄牙?,去哪兒找呀?”姥姥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我跟著姥姥走出屋門,走向前院的柴火垛,姥姥指著柴火垛的根部說:“你去那兒找吧,那里面有雞蛋。”柴火垛的根部早已經被雞們刨出一個大大的洞,我半信半疑地鉆進去,用戴著厚厚棉手套的雙手在柴火里亂劃拉,果然找到很多雞蛋。不過雞蛋凍得像石頭蛋一樣,一個個硬邦邦的,個別凍裂的雞蛋淌出的蛋清、蛋黃又將其他雞蛋粘貼住,七八個雞蛋就緊緊地凍在一起,變成一個奇形怪狀的大雞蛋。我干得興高采烈、熱火朝天,不再感覺冷了。
很快,我從柴火垛里掏出來幾十個凍雞蛋,姥姥用瓦盆端進了屋。過生日時,我不僅吃到了煮雞蛋,還有一大盤炒雞蛋,吃的真過癮!真解饞!
原來,天氣越來越冷,小雞不再進窩下蛋,而是鉆進又避風又暖和的柴火洞里,將一年中的最后幾個蛋下在了里面。因為姥姥飼養(yǎng)的小雞多,有三十多只,所以我才能找到那么多凍雞蛋。
歷險
歷險是我在大姨家時發(fā)生的事,那時我剛剛四歲。大姨家住的房子與姥姥家的房子不一樣,姥姥家是那種泥抹的、平頂?shù)姆孔樱笠碳沂悄欠N起脊的、苫蓋草辮子的房子,我聽大人們說這叫草房。房頂?shù)臉幼与m然不同,內部的格局、樣式還是一樣的,只是房子里住的人不同。姥姥家的房子是,姥姥和二舅住在東屋(姥爺去世已經很多年了),西屋租給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大姨家則是,大姨一家住在東屋,西屋住的是大姨夫的弟弟一家人。
介紹得這樣詳細,是要引出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大姨夫弟弟的大兒子,他名叫小會。小會與我同歲,但生日比我小。我倆反差挺大,我又高又胖又笨,小會又矮又瘦又靈活;我是“見多識廣”的哈爾濱小孩,小會是“孤陋寡聞”的鄉(xiāng)下孩子;我長得漂亮,小會長得難看。小會小的時候,不招人喜歡,有些討人嫌,但是他比我靈巧,比我跑得快,對農村各種玩兒的東西比我知道得多,所以我倆整天形影不離。
大姨夫是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大姨是屯子里的婦女主任,他們家只有一個女兒,就是我大姐姐,她在公社衛(wèi)生院上班。因為大姨一家人的關系,再加上我小的時候招人喜歡,所以一走出大姨家,就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與我說話、給我好吃的。像什么香瓜、沙果、李子、杏什么的,都是我喜歡吃的。不過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人們將好吃的東西塞給我,卻不給小會,不知是因為小會長得難看,還是他討人嫌。總之,很多人都告訴我,“好吃的不給小會,留著你自己吃,聽見沒?”
每次回家的時候,我都是肚子滾圓,兜里裝著沒吃完的好東西,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小會則流著哈喇子,蔫頭耷腦跟在我身后??斓郊伊耍乙娭車鷽]有人,掏出兜里的好東西給小會吃,所以每次大人們見到我倆走進院子,小會都在吃東西,肚子卻是癟癟的,而我沒有吃東西,肚子卻鼓溜溜的。
這天,我倆吃完早飯又出去玩兒,走了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屯子里的水井附近。離水井不太遠有一幫小孩在玩兒,我在大姨家住的時間短,不認識那些孩子,所以就獨自走到水井邊看新奇的井架子,小會跑過去與那幫小孩一起玩兒起來。
看著水井架子和轆轤,我覺得很好奇、很好玩,于是笨手笨腳使出吃奶的勁,順著轆轤把子爬了上去。騎在轆轤上,我來回搖晃,仿佛騎在高頭大馬上一樣,得意揚揚感覺特別威風。這時,小會因為討人嫌,玩兒了不一會兒,被那幫小孩揍了出來,他們不跟小會玩兒了。小會訕不搭地到處找我,突然看到我騎在轆轤上,嚇得他魂飛天外,一路嚎叫著往家飛跑。
還沒跑進院子,小會兒的聲音已經傳進了屋里,“大娘!大娘!小雨爬到轆轤上去了!大娘!……”
屋里的人都聽到了,立刻亂成一團,大姨聞聲馬上從屋里跑了出來。
大姨那年四十多歲,平時大姨無論做什么事都是穩(wěn)穩(wěn)當當、有條有理,遇到突發(fā)事件或是危急關頭,大姨頭腦相當冷靜,處理突發(fā)事件,大姨最有辦法,而且辦法最有效。
舉個小例子就能看出來,有一年深秋,大姨將剛剛出鍋的雞蛋羹端上飯桌,這時小會的爸爸干完活饑腸轆轆回到家里,看到桌上的雞蛋羹,他馬上拿起桌上的一個大勺子,舀了滿滿一勺,送進嘴里并立刻咽了下去。你想想,滾燙的雞蛋羹在嘴里、胃里該是什么感覺,肯定是雞蛋羹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燒一樣的巨痛。小會的爸爸燙得、痛得滿頭大汗,渾身發(fā)抖,熱淚雙流,在地上直轉圈兒。屋里的人都驚呆了,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只有大姨頭腦冷靜,她立刻從廚房端來一瓢涼水,命令小會的爸爸一口氣喝下去。結果,大姨的沉著、冷靜,挽救了小會的爸爸,這個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在瞬間化解了一場災難。
此時,大姨跑得飛快,將善跑的小會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來到水井附近,看到我還坐在轆轤上臭美,遠處圍了許多人,人們議論紛紛,誰也不敢走上前,都怕將我驚嚇得掉到水井里。大姨向眾人擺擺手,然后悄悄從后面慢慢靠近我,伸出手將我緊緊抱住后,一下子將我從轆轤上抱了下來。周圍的人群一片歡呼,我愣愣地看著大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姨將我抱到井邊,指著深深的水井,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看看,多危險呀,要是跌下去,會淹死的?!贝笠屉m然又氣又驚又后怕,但是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而是耐心地向我講解里面的利害關系。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沒感覺有多么危險、多么驚心動魄。
回家的路上,大姨氣還沒有消,她踢了小會一腳,罵道:“小東西,小雨是市里孩子,不知道水井危險,你還不知道嗎?你咋不攔著他呢?”
受了委屈的小會沒當回事,跟在我們后面一起回家了。
饞肉
大姨是屯子里的婦女主任,每天都很忙,既要下地參加生產,又要為婦女們的家庭糾紛花費很多時間。通常這樣的工作、這樣的工作量,一般人是很難兼顧各種家務的,因為實在沒有時間。大姨則不然,工作沒耽誤,家里的各種家務也沒耽誤,當然大姨是全家人里面最辛苦、最勞累的人,一天的工作量、一天的勞累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姨另一個長處是做飯?zhí)貏e好吃,普普通通的農家飯菜,大姨做出來,味道立刻不一樣,特別香!可以說,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里,吃大姨做的飯菜是一種享受。因為大姨飯菜做得好吃,所以縣里的干部、公社的干部來屯子蹲點、檢查工作,都在大姨家吃派飯,干部們吃好了大姨做的飯菜,換別人家,干部們不愿意吃。
那時農村沒有大米,細糧只有白面,招待干部們,主食有時是饅頭、有時是烙餅,最不濟也是白面和包米面的混合干糧,做的菜豆油放的多一些,個別時候還有干豆腐、水豆腐,甚至能吃到肉。這在四十多年前的農村,是相當不容易的。
下來的干部,加上陪同的大隊的領導,每次人數(shù)都不少,大姨又要忙工作,又要忙家務,還要給干部們做飯,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不過,有苦也有樂,每次大姨做的飯菜,干部們吃完,還能剩下一些。
干部們吃完飯,由大隊領導——大姨夫陪著去了大隊部,家里人開始吃飯。大家吃得特別高興,像過節(jié)一樣,大姨挨累,全家人享口福。我在大姨家遇到過幾次干部們吃飯,干部們走后,我瞪圓了眼睛,吃得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將肚子吃得滾圓。
這樣的時候畢竟不多,春耕完事了、夏鋤也完事了,風調雨順,屯子里什么事也沒有,干部們不再下鄉(xiāng)了。不到五歲的我想,干部們現(xiàn)在肯定也想吃大姨做的飯菜,可是沒有借口、沒有理由,他們沒法來,只能像我一樣,饞得流口水。
干部們不來了,我就吃不到高標準的伙食了。時間長了,我開始盼望干部們再到大姨家吃飯,可是干部們不知道我的想法,沒事不下來。雖然大姨做飯好吃,雖然大姨每天給我單獨做干糧,并將做好的干糧放在小筐里,然后將小筐掛在屋子的房梁上,可是我還是想吃干部們的伙食標準。
那時農村每個人的口糧都不多,大姨必須想方設法調劑每頓飯,不能頓頓吃干的,如果那樣的話,口糧不可能吃一年,又不能餓著家里的人,所以說做飯勞心費神,是一門很深的學問。
每天我的任務就是玩,瘋跑一天,到了吃飯的時候,看著桌上的飯菜,我立刻想起好多天沒吃到豆腐和肉了,仿佛豆腐和肉的香味鉆進了鼻子,我立刻就饞了。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一邊想豆腐和肉。
大姨每年都要喂養(yǎng)一口大肥豬,過年的時候,將大肥豬殺了,留一小部分豬肉全家人改善生活,其余的賣給左鄰右舍,換一些買油鹽的零花錢。養(yǎng)豬是辛苦活,為了讓豬長膘,一天要喂好幾次,豬長得越大吃得越多,喂豬的人越辛苦。
住在大姨家,我覺得自己和大肥豬差不多,大姨既要為我精心做吃喝,又要喂飽大肥豬,這兩件事耗費了大姨很多的精力與時間。
時間越長,我越饞,總想吃肉。于是,每天我都盯著肥頭大耳、臭烘烘的大肥豬發(fā)呆,聞著豬糞味,想的卻是香噴噴的豬肉。一開始,家里的人誰都沒注意我的反常舉動,時間長了,大姨夫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
這天,我正盯著大肥豬看,大姨夫走到我身旁,問:“小雨呀,臭烘烘的豬有啥好看的?”我仰著臉看著大姨夫,問:“大姨夫,能把豬屁股割下來一塊嗎?”大姨夫驚訝地問:“啥?把豬屁股割下一塊?豬還能活嗎?你要干啥呀?”我說:“我想吃豬肉了?!贝笠谭蛎硬?,不說話了。說完話,我扭頭跑出院子,又出去玩兒了。
跑了大半天,快吃飯的時候,我跑回大姨家。剛進院子,就聞到一股香噴噴的肉味,我立刻連蹦帶跳跑進了東屋。果然,飯桌上有一大碗肉,我急急忙忙爬上炕,立刻撲了過去。大姐姐拿過毛巾,拽住我,將我的手、臉擦干凈,我坐在飯桌旁,狼吞虎咽,吃得非常香。大姐姐逗我,她問:“小雨,你吃得是什么肉哇?”我將嘴里的肉咽下去,馬上又抓起一塊,說:“是豬屁股肉!”屋里的人都笑了。
原來,我出去玩兒的時候,大姨夫抓住一只正在下蛋的大母雞,將辛辛苦苦下蛋的母雞殺了。大姨將母雞放進大鐵鍋里,燉了一個多小時。我吃的不是豬屁股肉,是雞肉。
作者簡介:王禹,筆名王羽,男,1963年生,黑龍江哈爾濱人,原籍遼寧沈陽,大專文化,工程系列工程師,中共黨員,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當過七年印刷廠鉛排版工人,十余年國家二級企業(yè)(塑料加工行業(yè))微機室主任、倉庫主任。2002年離職,同年8月開始寫作至今。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