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臣長到九歲時,突然會叫娘了。只是在叫娘之前,得做一番準備工作。他把頭略微昂起來一些,眉頭和鼻子擰成一團,深吸一口氣,在閉眼和低頭的一瞬間,一個娘字和放屁一樣被崩出來,聽起來很清楚和響亮。劉臣娘也因為兒子會說這個字,便不再承認劉臣是個啞巴。她認為,兒子能管她叫娘,慢慢地就能管劉天棟叫爹,也一定能管劉君叫哥。由一個字到兩個字再到三個字,一點一點地學,等人長大了,話也就學全了。
劉天棟是個急性子,他看到兒子會叫娘了,便逼著兒子管他叫爹。劉臣叫不出來,他就罵劉臣是個死種揍的。他越是罵,劉臣越是叫不出來。劉天棟氣得要打他,嚇得劉臣看見他爹,就像耗子見到貓似的,趕緊往娘的身后躲。劉臣娘便勸丈夫,說你別著急,心急吃不著熱豆腐,這種事得由著孩子的性子來,指不定哪天孩子突然就開竅了。劉天棟氣得跺著腳說,看來我這輩子是甭指望他管我叫爹了。
劉天棟說完這話不久,正趕上生產(chǎn)隊開山修渠,想把美麗河的水,從黑龍山那邊引過來。為了趕工程進度,生產(chǎn)隊長曹天寶命令村民們動用炸藥。劉天棟在部隊里當過幾年炮兵,被曹天寶任命為炸山組的組長。眼瞅著黑龍山就要被劉天棟從中間劈開時,出了點意外,裝在山里的一馬車炸藥沒響。村民們問劉天棟咋辦?劉天棟說可能是雷管反潮,再放進兩根試試。村民們都認為危險,勸他等一會兒再去。劉天棟瞪起牛眼說,操,你們懂個蛋毛?老子在部隊當?shù)目墒桥诒排诰褪俏业穆殬I(yè),要響早他媽地響了,不響就他媽地不響了。說完,拿著兩根雷管向洞口走去。就在他走到炮眼的一剎那,山炸開了。劉天棟終于沒能等到劉臣學會管他叫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曹天寶也是當過兵的人,只是他當?shù)氖蔷l(wèi)兵。劉天棟在內(nèi)蒙古服役,他在福建服役。但他們之間,退役后一直以戰(zhàn)友相稱。曹天寶念在戰(zhàn)友一場的情分上,口頭追認劉天棟為合莊的烈士,并號召全體村民,向烈士學習并永遠照顧烈士的家屬。當時曹天寶采取兩條措施:一條是劉臣娘干一天活,生產(chǎn)隊給她記兩個工;另一條是讓劉臣去生產(chǎn)隊當羊倌,跟著葛八賴一起放羊,享受成人待遇。
這兩條措施實行后,三十五歲的劉臣娘得了個外號,人們都管她叫“老將”。人們說她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而九歲的劉臣,也得了個“小小社員”稱號。孩子們還根據(jù)德國故事片《英俊少年》那個插曲,給劉臣編一首歌,說他是“小小社員,沒有煩惱,拿著羊鞭滿山跑……”
措施執(zhí)行之后,這個家的工分由原來的每天兩份變成三份,只有正在上學的劉君算是一個吃閑飯的人。劉臣家里的日子,也因為多出一份工分和減少一口人吃飯,漸漸地比以前好過一些。
曹天寶算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他對烈士家屬照顧得可謂無微不至。沒用半年的工夫,他不但在白天照顧烈士的老婆,就連晚上也時不時的去“照顧”一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曹天寶對劉臣娘的過分照顧,引起了合莊人的非議。人們當著曹天寶和劉臣娘的面,自然是不敢說了。當著劉君的面也不敢說,他們怕劉君把話傳到他娘的耳朵,再通過他娘傳到曹天寶的耳朵里,那時的隊長還是很有權(quán)威的。大伙都覺得當著劉臣面說應該沒有問題,因為劉臣除了會說那個娘字,其他的什么都不會說。
劉臣天天放羊,每天都能看到公羊與母羊做那種事情,所以對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事,也多少無師自通一些。大伙說他娘時,他先是羞得臉紅,聽到半道就悄悄地溜了。后來再有人說起,他就朝說的人瞪眼睛,吐唾沫,甩鼻涕,以示警告。但說的人,越是看著劉臣這樣,就越感覺到刺激,說得反而更歡了。其實這些人,并不是故意跟劉臣過意不去。曹天寶在莊上也不單單只搞劉臣娘這一個女人,他們是看著劉臣家掙著三份工分而覺得心里不平衡。尤其那些跟曹天寶有一腿而又得不到工分的女人,她們竟公然地問劉臣,說曹天寶每天去你家,他們都干啥?你娘是咋伺候他的?
這些人在問劉臣時,她們知道劉臣不能回答,她們也沒指望劉臣能夠回答。但遇見劉臣,特別是跟前沒別人的時候,總要問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不能回答才要問的。后來劉臣被她們問得實在不耐煩了,他張幾下嘴后,和叫娘一樣,突然崩出一個“操”字來。這個字發(fā)音清晰,短促而有爆破力。起初她們還以為劉臣在回答她們的問題,但笑過之后,才從劉臣的神情中咂摸出滋味來,原來劉臣是在罵她們。
自從劉臣會說這個字后,人們便不再問起他娘的事了。大伙都在想,自己挺大個人了,和一個小孩子逗扯啥,逼得人家啞巴都張口罵人了。而劉臣,這個字一經(jīng)出口,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了。羊群里的哪只羊不聽話,跑到地里吃莊稼,他在趕羊之前,總會罵上一句;那些小孩子,再叫他“小小社員”時,他也罵上一句。這個字成了他的原子彈,無論跟誰說話,只要是他不高興了,便會扔一顆。
有一次,曹天寶指揮著社員在地里干活,天下雨了,大伙都跑回家。曹天寶也跟著跑回家,但他跑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劉臣他們家。他進屋后,看劉臣在家里,就以隊長的口氣命令劉臣,讓他去生產(chǎn)隊部待著。曹天寶說你今天掙著生產(chǎn)隊的工分,你就得去生產(chǎn)隊上班。劉臣坐在炕上沒動,他用眼睛盯著曹天寶。曹天寶又攆他一次,劉臣用他會說的那個字崩了曹天寶一炮,炸得曹天寶訕訕地走了。打這兒之后,曹天寶看見劉臣在家,就再也不進屋了。
劉臣學會這個字后,竟不會叫娘了,弄得劉臣娘十分地傷心。劉臣娘哭著說,難道這孩子命里注定只會說一個字,怎么跟黑瞎子掰包米似的,掰這個扔那個呢?劉臣娘每天起早貪晚地教兒子,說咱們不說后學的這個字了,咱們還是學著叫娘吧。后邊的這個字不好聽,不如叫娘好聽??墒遣还軇⒊寄镌趺凑f,都無濟于事。最后劉臣娘把兒子教急眼了,劉臣也把這個字對他娘使用一次。
幾年之后,生產(chǎn)隊這間被歲月風蝕的茅草房,在一場大雨里,嘩的一下塌了。原來靠這間屋子遮風擋雨的人們,噌地一下都跑了。曹天寶嘆著氣對劉臣娘說,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吧,我也沒法照顧你了。劉臣娘便擦著眼淚對劉君說,孩子,別念書了,往后這個家就靠你了。
劉臣娘每天領著兩個孩子下地干活,她看到別人家的秧苗,棵棵長得五大三粗的,而自己地里的秧苗,和身邊這兩個孩子一樣,精黃面瘦的,她就想起了劉天棟,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罵他是個害人精,罵他是個死鬼,每天都要罵上幾次,每次都能罵出些眼淚來。劉臣娘這樣罵了一年多,便不罵了,她又跟劉天棟住到一起去了。
二
劉臣長到十六歲那年,曹天寶把原來鎮(zhèn)上的磚廠承包了。曹天寶回合莊招了一批工人,他指名要去的都是些身強體壯的小伙子。曹天寶開出的工資價碼很高,每個月都能掙好幾百塊。
劉君聽到消息后,便去找曹天寶,也想讓劉臣去磚廠干活。曹天寶不同意,他說劉臣這孩子不懂事,還動不動就張口罵人,他管理不了。劉君聽后,抬頭瞅曹天寶一眼,目光從曹天寶的光頭上掠過,箭一樣地射到他身后的墻上。劉君說,讓劉臣來磚廠干活,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爹的意思。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夢著我爹了。他說跟你是老戰(zhàn)友,讓我來找你。他說你要是不答應,明晚上他親自來。劉君說的時候,表情極為莊重。曹天寶聽后,先是一驚,繼而苦笑一下,又低下頭合計一會兒,才抬頭說,那就來吧。
劉臣上班后,曹天寶對他不但不照顧,比對別人還苛刻。別人干完這件活后,都能稍微呆一會兒,可劉臣沒等干完這件活計,早就有那件活計在等著他了。劉臣從上班的第一天,他就不打算從這里干了??苫氐郊依铮吹酵瑯痈梢惶旎畹母绺缤现v的身子還得給他做飯,還得喂雞喂豬,他吃完飯又趕忙去上班了。
這天,劉臣剛推完幾車磚坯,磚機突然停了,電工檢查一下,說停電了。大伙都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開始聊天。劉臣也拿兩塊磚搭到一起,坐到人群的外圍聽著。劉臣剛坐下不一會兒,曹天寶走過來對他說,就著現(xiàn)在停電,你去給磚機上點油,等一會兒來電好干活。劉臣很不情愿地找來機油,開始給各個齒輪上油。他也快把油上完了,磚機突然運轉(zhuǎn)起來,劉臣左手的四根手指齊刷刷地讓機器咬去了。
劉臣用右手抓著自己的左手腕,站在那里啊啊地大叫,這是人們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如此洪亮的聲音。等曹天寶跑著趕過來時,劉臣疼得昏過去了。曹天寶趕緊找車把劉臣送到醫(yī)院,并打發(fā)人去合莊找劉君。
劉君正在地里干活,聽到消息后,整個人都嚇堆了。來送信的人拽著他,兩個人走到地頭,劉君才問劉臣的手是不是以后不能干活了?送信的點點頭,劉君嗚嗚地哭起來。
送信的人是騎摩托車來的。劉君坐在摩托車后面,雙手死死地扯著送信人的衣服,好像送信人就是肇事者,他一撒手,這人就會跑掉一樣。摩托車一路里了歪斜地來到鄉(xiāng)醫(yī)院,送信人的衣服扣子讓劉君扯掉了三個。
曹天寶早就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等劉君了。他說劉臣正在做手術(shù),那四根手指都讓機器壓碎了,只好截去。他說手術(shù)估計得兩個小時完成,你先到病房里休息一會兒吧。
劉君說啥也不肯進醫(yī)院的大門,他在醫(yī)院的大門口蹲著,他說他害怕看到血,一見到血就想起他爹。曹天寶說那咱們就找個小飯店坐一會兒吧,反正里面在手術(shù),咱們在這站著也幫不了啥忙。劉君不去,曹天寶硬是把他拖去了。
兩個人來到離醫(yī)院不遠的一個小吃部,坐下后,曹天寶問劉君吃點啥?劉君說他不餓,要吃你自己吃吧。曹天寶說他也不餓,但來到這兒,不吃不喝的干坐著,老板會不樂意的。說完就點了兩個炒菜,要了兩瓶啤酒。
菜上得很快,劉君剛喝完一杯茶水,菜就端上來了。從打他們倆人坐下到端上菜來,曹天寶沒提劉臣的事,劉君也沒提劉臣的事。曹天寶不停地問劉君,哪塊地里種的啥?長得咋樣?劉君只是機械地回答著。
劉君喝完一杯啤酒后,情緒比剛才穩(wěn)定很多。他的眼睛像蚊子一樣叮在曹天寶的禿頭,疼得曹天寶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不住地用手摸著,從劉君的眼神中,他覺查出,劉君這只蚊子,這次可能要吸他的血了。
曹天寶又給劉君倒上一杯啤酒,他把第一個酒瓶子放在桌子下邊。他在低頭時,看到劉君的一個腳趾頭露在鞋的外邊,在那里蟲子一樣地蠕動著。曹天寶對劉君說,往后你就別回家了,在這伺候你弟弟吧,你家地里的活,我打發(fā)人去干,家里的雞豬,我也找人替你經(jīng)管著。一會兒我領你去買雙皮鞋,你看你的鞋,都露腳趾頭了,在醫(yī)院出出入入的,多寒磣。曹天寶說完,看了劉君一眼,又補充一句,說我再順便給你買一身新衣服。
劉君低下頭,把腳往桌子底下移了一下,他對曹天寶說,不用,我家里還有一雙新鞋,明天我回家換上。劉臣是從你廠子里出的事,你找人伺候他吧。
曹天寶說,那哪成?。縿e人伺候趕上你周到嗎?那樣別說你不放心,就連我也不放心。
劉君說,讓我在這兒也成,但我不要你給我買東西,劉臣這事不是買東西就能解決的。
曹天寶聽后,呵呵地笑起來。他說你真是個孩子,給你買衣服,跟劉臣這事沒關系。我是怕大夫看你穿的這樣,瞧不起咱,不給咱們好好看病,不給咱們開好藥,沒別的意思。我跟你爹是最好的戰(zhàn)友,劉臣的事,我會處理好的。你回去后跟劉臣好好合計一下,你們提啥條件,我就是倒房子賣地都答應你。這回你放心了吧?
劉臣從手術(shù)室出來時,劉君穿著一身新衣服站在門口等他,手里還拎著一袋蘋果。劉君問劉臣疼嗎?劉臣沒點頭也沒搖頭,徑直朝病房走去。曹天寶跟在劉君的身后,他對劉君說,你看咱們劉臣,多堅強??!
一個月后,曹天寶找劉君商量了結(jié)劉臣的事。劉君提出四個條件:第一條,曹天寶負責劉臣住院期間的全部費用和他與劉臣住院期間的工時費;第二條,為劉臣家提供蓋四間房子的磚瓦;第三條,賠付三萬塊錢的精神補償;第四條,劉臣出院后,還回磚廠干活。
對于前三條,曹天寶都認可,只是這第四條,曹天寶死活不答應。曹天寶說劉臣已經(jīng)干不了活了,他不能養(yǎng)著個閑人,要是以后再出現(xiàn)點意外怎么辦?劉君說我不管你怎么辦,你不答應,劉臣就不出院,咱們看誰靠得起。
事情又僵持了幾天,最后曹天寶提議,說這事咱們聽劉臣的,如果劉臣愿意,他也答應。他們倆人一起來到劉臣的跟前,劉君把事情跟劉臣說明后,劉臣搖了搖頭,示意再也不去磚廠了。劉君看到劉臣搖頭,他就瞪劉臣,給他使眼色。之后劉君又問劉臣一遍,劉臣還是搖頭。劉君氣得在心里罵劉臣,說他嘴不好使,心也不好使了。
協(xié)議敲定那天,劉君對曹天寶說,啥時候磚瓦送到我家當院,現(xiàn)金交到我的手上,咱們的事才算完了。曹天寶害怕劉君再節(jié)外生枝,從第二天,就雇用兩輛卡車開始往劉臣家里搬磚。僅用一天的工夫,磚瓦就拉到位了,整整齊齊地碼在劉臣家的院子里。第二天晚上,曹天寶把三萬塊錢的現(xiàn)金拍到劉君的手上。
三
劉臣家的正房,還是他爺爺留下來的土坯房,共三間。原來劉天棟活著時,他們倆口子住東屋,劉君哥倆住西屋,中間的那間,是這個家的廚房兼做進出東西兩屋的過道。劉天棟這輩子也蓋過一次房子,不過蓋得是三間西廂房。他說現(xiàn)在家里沒錢,蓋不起正房,就先蓋三間廂房吧,留著正房的地基不動,等以后兒子大了,家里有了錢,再蓋四間正房,兩個兒子一人兩間,等他老了,他就和劉臣娘到這廂房去住,這也算是劉天棟生前給這個家規(guī)劃的宏偉藍圖。
劉天棟剛死那陣子,劉君每天吵著說害怕,劉臣娘就讓倆兒子搬到她的屋子去住了。劉君哥倆原來住的那間西屋,就成了倉庫,盛上糧食和一些雜物。劉君哥倆在娘的屋子里住了不到半年,劉臣娘就以炕太小,三個人住著有點擠為理由,把兩個兒子攆到廂房北頭的那間屋子里去了。這之后就傳出劉臣娘跟曹天寶的新聞。再后來,生產(chǎn)隊分隊時,劉臣家分到一頭小毛驢,這頭驢也算是劉家最主要的勞動力。劉臣娘就把廂房南頭的那間做了驢圈,又把中間的那間盛上了干草,當成草屋子。這樣,劉臣哥倆就和那頭小毛驢同住在一棟房子里。直到劉臣娘死后,劉臣哥倆又搬進了正房的東屋。
劉臣家現(xiàn)在要蓋的,就是這正房。動工的前一天,劉君和劉臣還特意去了一趟爹娘的墳地,給他們燒點紙,劉君順便把準備蓋房子的事也跟他們說了。劉臣也對著墳頭張動幾下嘴,啊啊幾聲,臨走時,劉臣還落下幾滴眼淚。劉君看到劉臣哭了,他訓斥劉臣說,蓋房子是喜事,你哭的哪門子,爹娘都沒實現(xiàn)的事,現(xiàn)在咱們實現(xiàn)了,爹娘在那邊兒也應該高興。
動工那天,劉君買了一掛一萬頭的鞭炮。劉臣站到他家老房子的屋頂上,抱著一個長桿子挑著,劉君便把鞭炮點著了。鞭炮聲噼啪啪的,把合莊的人全驚動了。鞭炮響過之后,莊上的孩子大人都趕來看熱鬧,人們都說你瞧人家這小哥倆,這日子過的,都開始蓋瓦房了。劉天棟兩口子要是地下有知,也該放心了。
新房子的確是四間,這與劉天棟當年的愿望相符。但房子的設計,并沒按劉天棟的意思。西邊的那間是個單間,只有門,沒有窗戶。西邊的第二間,前邊也是一個門,窗戶開到后墻上去了。東邊的那兩間,前邊都是窗戶。人從西邊第二個門口進去,向里有一扇門,通向后邊的廚房,向東有一扇門,通向第三間大屋。在第三間大屋的東邊墻上,還有一個門,通往最東頭的那間。劉君指著挖好的地基對劉臣說,這間西屋,咱們當倉庫,盛糧食。這間大屋,用來吃飯,以后咱家有電視了,也放在這個屋里,邊吃飯邊看電視。東邊的那間,用來睡覺。他還說,把睡覺的屋放在東頭好,到冬天暖和,有西邊的三間房子擋著,西北風吹不著這間。
劉君在指揮著工匠干活,他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夾著一支煙。劉君是在醫(yī)院里陪護劉臣時才學會抽煙的,那時抽的香煙是曹天寶送來的。曹天寶說煙可以提神,抽支煙,省得在劉臣打點滴時,你睡著了。劉臣出院時,劉君的煙癮已經(jīng)達到每天一盒的程度了。劉君每次去鎮(zhèn)上趕集,回來時總帶一條香煙。劉臣曾比畫著問過劉君,這香煙多少錢一條?劉君說沒幾個錢,這煙是煙店里最賤的了。
劉臣跟在哥哥的身后,他看到哥哥抽煙,就捂著鼻子離開了。自打他從醫(yī)院出來后,劉臣好像怕聞到香煙的氣味。每次哥哥抽煙,他都這樣。劉臣的左手也和劉君一樣,揣在褲兜里,沒人能看到他手上的毛病。但他的右手總不閑著,一會兒幫人拿點這個,一會兒給人遞點那個。劉君看到后,便把他叫到廂房里。劉君告訴劉臣,說這活計是包出去的,你不用幫他們干,你只管看著他們就成了,哪疙瘩干得不好,等結(jié)賬時,咱們扣他們工錢。劉臣哼哼地應答著。
由于磚瓦充足,又是包工,房子的進度很快。不到一周,房子就封頂了。原來老房子拆下來的檀木,正好用來打制門窗。劉君還告訴木匠,順便用剩下的木料,打了一個碗櫥子,一個電視柜和一套吃飯用的桌椅。
房子竣工后,劉君本來打算再放掛鞭炮慶祝一下,可正趕上這天下大雨。從早上五點多開始,一直下到晚上七點多。合莊一半人家的房子,都漏得稀里嘩啦的。劉君哥倆躺在新房里,呼呼地睡了一整天。晚上起來,劉君看著窗外對劉臣說,你知道啥叫高枕無憂嗎?劉臣搖頭。劉君說咱家往后的日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劉臣家蓋完新房子的這年秋天,家里上媒人了。當然了,媒人是來給劉君說親的。說的這個女孩雖然長得不是太好看,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正經(jīng)人家的過日子人。女孩的父母也很厚道,看到這個家里哥倆過日子很清苦,屋里沒個人做飯洗衣服,便答應當年的冬天就可以結(jié)婚。
劉君結(jié)婚前,他和劉臣又一次來到爹娘的墳前。按照這里的規(guī)矩,家里有了喜事,都要到祖上墳頭壓張紅紙。過路的人,只要是看到墳頭上是紅紙,就知道這墳主人的后人結(jié)婚了。
劉君哥倆在燒紙錢時,由于風大,把墳頭的草全燒著了。他們手里頭也沒什么可以撲打的工具,只好用腳去踩。等把火踩滅后,劉臣的那雙布棉鞋的鞋面上,燒出很多洞,露著里面被燎的發(fā)黑的棉花。劉君指著劉臣腳上的鞋子笑起來,他笑夠了,這才對劉臣說,反正過兩天我要換新鞋了,你就穿我這雙吧。皮鞋這東西沒新舊,打上油一樣。劉君說的這雙皮鞋,就是劉臣住院時,曹天寶給他買的那雙。
哥倆走出墳地后,劉臣回頭看了一眼,爹娘的墳被火燎成黑糊糊的一片,那張紅紙顯得更加引人注目了。
劉臣回到家里,便開始收拾西邊那個單間。他想把里邊的糧食、土豆和大白菜倒騰到廂房去,騰出這間房子,再搭一鋪火炕,他住在這間屋子里。他剛把房門打開,才搬出一袋糧食,就讓劉君看到了。劉君說你真笨,這間房子靠西頭,陰冷陰冷的,還得搭炕,你費那個勁干啥?廂房的那間屋子有現(xiàn)成的炕,打掃一下,燒點火不就完事了嗎?說完,他又把劉臣搬出來的那袋糧食扛了回去。
劉臣是在劉君結(jié)婚的頭一天搬進廂房里的。他又和家里的那頭老驢住進了一棟房子里去了。
四
劉臣二十歲那年春天,他又重操舊業(yè),開始放羊。劉君用家里的全部積蓄,買了八十只小尾寒羊。劉君發(fā)現(xiàn)自從土地分給個人以后,人們都在忙乎地里的莊稼,養(yǎng)騾馬的人多起來,而養(yǎng)羊的卻越來越少了。大伙都覺得騾馬能拉車種地,而羊只是個白吃飽。羊少了,樹林子里的草就壯了,隨便到哪片樹林子里,草都沒過腳面子。那些騾馬雖然也吃草,但自家地里薅出來的莠子就夠用的了。即便是供不上嘴,家里還備有干草。他們寧可在家里喂牲口干草,也不愿意去到山上放牲口。誰都知道牲口吃青草長膘,但問題是放牲口需要人手,每家每戶只有一匹兩匹的,出一個專人去放,誰都覺得有些不合算。
劉臣每天早出晚歸地放羊,羊群每天回來時,都吃得跟懷了羔子似的。莊上的大人見了劉臣,便夸他,說他真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劉臣聽后,就啪啪地甩著鞭子,朝說話的人笑一下,算是答謝。也有那些好和劉臣開玩笑的人,他們見了劉臣,說你在山上咋把羊鼓搗的,連公羊都給整懷孕了。劉臣也啪啪地甩著鞭子,費勁地罵著他會說的那個字。
到了秋天,劉臣的羊群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二百來只了。劉君說要把當年生的小羊留下,把那些長成個的大羊賣掉,這樣,既倒出了本錢,又能減輕劉臣的負擔。
劉君這個想法剛提出來,就遭到劉臣的強烈反對,劉臣搖著頭啊啊了半天,也沒改變劉君的主意,氣得劉臣到羊圈蹲了半宿。劉君的媳婦去叫他幾次,劉臣也不進屋。劉君媳婦從她屋里拿出一件劉君的軍大衣來,給劉臣披到身上?;氐轿莺螅瑒⒕眿D對劉君說,劉臣不同意就別賣了,這些羊他都經(jīng)營出感情了。你要真想賣的話,最好是一只一只地賣,一下子賣去一半,他能不心疼嗎?家里現(xiàn)在又不缺錢用,賣出錢來也沒別的用項,這就不如再養(yǎng)一年,等明年秋天再說吧。
劉君聽了媳婦的話,瞪媳婦一眼,說你個老娘們家知道個屁呀,現(xiàn)在賣了,倒出錢來,過兩天我想用這筆錢收瓜籽,把瓜籽存起來,等到明年開春,再賣給城里那些賣瓜籽的小販子。瓜籽多好保管啊,這一冬不吃草不吃料的,到了春天用開水一悶,還能漲秤,這樣里外里的掙多少???劉臣他要是樂意放羊,等我賣了瓜籽后,再給他買回來不就得了。
劉君媳婦覺得丈夫說得在理,便不與他爭辯了。她說,那你跟劉臣把事說開了,他也不是那種死心眼兒的人,他能看著掙錢不樂意嗎?他也是這家的一份,不能你說怎的就怎的,啥事你得跟他商量一下。
劉君又瞪了媳婦一眼,他說我跟他商量啥?他知道屁。當年他要是聽我的,賴在曹天寶的磚廠不走,每月還不開個七頭八百的。曹天寶的磚廠一天不黃,就得養(yǎng)活他一天,這比送到敬老院里還省心。這樣的好機會都讓他放過了,還不是死心眼兒是啥?以后家里的事,你們兩個都給我少摻和,我打十幾歲就當家,這個家我都當了十來年了。
第二天早上,劉臣沒起來吃飯。劉君媳婦做好飯后,去廂房叫他。她見劉臣沒有起炕的意思,知道劉臣還在跟劉君生氣,就把劉君的打算跟劉臣說了。劉臣聽完后,噌地一下就坐起來,朝嫂子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并向嫂子揮了揮手,讓她出去,示意他要穿衣服了。劉君媳婦剛回到正房,還沒等放上桌子,劉臣就過來吃飯了。他見了劉君,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向劉君伸了一下大姆指。他匆匆地吃了兩個饅頭,就又趕著羊群上山了。
這一年收瓜籽,劉君果然償?shù)教痤^了。每周往返縣城兩次,不但拿回大把的票子,也大開了眼界。劉君在縣城里剪頭,在那里洗澡,還在那里給自己和媳婦買了衣服。有幾次說是喝多了,住在縣城的賓館里。
瓜籽賣光了,劉君沒買羊,他從縣城買回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他每兩天開著車奔走于合莊和縣城之間,買賣的東西也由瓜籽擴展到雜糧和青菜。家里的活計,完全交于他媳婦和劉臣。每個月他在家里住的次數(shù)和在縣城里住的次數(shù)是一樣的。
地里沒活計時,劉臣就上山放羊,留嫂子在家里做些家務。等到地里有了活計,劉臣就讓嫂子上山放羊,他下地干活,畢竟放羊比地里的活計輕快一些。每次劉臣都把羊趕到樹林子里,讓嫂子看著就行了。到了晌午,劉臣再去樹林子替嫂子,讓她回家做飯,等她吃完飯后,劉臣再回家吃飯,下午接著下地干活。到了晚上,劉臣收工后,再去樹林子里把羊群趕回來。
自從劉君跑買賣以來,莊上的人看到的都是劉臣和他嫂子出出進進地過日子,很少見到劉君。那些好開玩笑的人見了劉臣,總是問一句,說你哥不在家,你和你嫂子都干啥呀?劉臣聽后,氣得啊啊地喊叫,把鞭子甩得啪啪地響,鞭梢抽到人家的臉上,他張了幾下嘴,但這次,他沒罵出那個字來。
劉臣平生第一次用他會說的那個字罵劉君,是在去年的上秋時節(jié)。這天,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來劉臣家,說劉君在縣城嫖娼被抓了現(xiàn)行,縣局罰他三千塊錢,讓家屬交錢后才放人。
劉君的媳婦聽后,她說啥也不肯交這筆罰款。劉臣去柜子里拿錢,她就坐在柜蓋上。劉臣用沒有手指的左手來回地晃動著,右手的食指不斷地刮著自己的臉皮,他示意嫂子認了吧,咱們丟不起這個人。劉君媳婦還是不肯從柜上下來,最后氣得劉臣把嫂子從柜上推到地下。嫂子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劉臣哭著把錢交給了警察。
第二天,劉君回到合莊時,已經(jīng)是晚上的九點多鐘了。劉君進屋后,沒幾分鐘,兩口子就吵起來了。劉臣聽到正房里傳來吵鬧聲就趕緊起來,他串堂過室地跑到劉君他們住的東屋,看見劉君正把媳婦按在地上打呢。劉臣躥上去抱住劉君的后腰,把他拖到當院。劉君還不依不饒地要回東屋,說一定得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臭娘們兒,看她以后還敢不敢嘴硬。
哥倆在當院撕扯了一會兒,劉臣把劉君摔倒后扔到地上,他跑進正房并把房門插上了。劉君在門外敲打著房門大叫,他說劉臣,你這個笨種,你想干啥?
屋里傳出很響亮的一個“操”字。
作者介紹:尹守國,男,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6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在《鴨綠江》、《芒種》、《山西文學》、《飛天》、《芳草》、《長江文藝》、《延河》、《中國鐵路文藝》、《文學界》、《小說林》、《星火》、《當代小說》、《黃河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45萬字。有中短篇小說被《新華文摘》和《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并收入漓江出版的《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中。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