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云琪
1995年5月,我又處在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何去何從,難以決斷,因此決定到威海漁村小住,請海風(fēng)教自己明智。到達(dá)時,姑父的漁船正要出海,反正沒別的事,便一橫心跳上甲板,隨船去了距海岸百多里的洋面。
離岸的時候,風(fēng)平浪靜。不想剛過一夜,驟然起了六級風(fēng)浪。后來看威海的報紙,那天的大風(fēng)刮倒了市區(qū)的一面影壁,不幸砸死兩個北京的旅游女客。那幾天的風(fēng)真是兇惡,船像大洋上的不倒翁,在小山似的浪堆上驚心動魄地左右晃蕩。我是首次出海,頓覺天旋海轉(zhuǎn),一頭扎在倉鋪上,饑腸轆轆,卻再也難以進(jìn)食,足足三日,只用了幾瓶礦泉水。幸好平時鍛煉多,足球踢了數(shù)年,體質(zhì)好,還可以掙扎起來小解。出倉一看,船屁股后頭尾隨著成群的白海鷗,對著漁船,貓嚎一樣嗷嗷齊叫。因覺得新鮮,便強(qiáng)打精神坐在漁網(wǎng)上,摘上面的碎魚,扔到海里,一路喂雞喂狗似的喂它們。就在這時,在我的身邊,忽地落下一物,凝神細(xì)瞧,竟是一只陸地樹叢常見的柳鶯,比拇指大不多少,振動著羽毛,警惕地與我保持著距離。
我真是呆住了:這花枝柳叢間的小鳥,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洋驚濤之上?難道它也能夠越洋飛行?而且現(xiàn)在風(fēng)疾浪高,它又是這樣小,輕巧得像一片羽毛;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在老家,一只學(xué)飛的柳鶯墜在地上,一只肥壯母雞疾沖過去,一口就吞進(jìn)了肚里。莊子他老人家在《逍遙游》里也早說過,有資格飛越海洋的,只有身長數(shù)千里的大鵬,至于柳鶯這類小鳥,只配于蓬蒿之間盤旋打轉(zhuǎn),再高也飛不過屋檐。
訝異間,我注意到它在啄食甲板上的什么,想它一定是餓了,于是起緊去伙倉取一片饅頭,盛一碗水,悄悄放到離它的最近處。但是它傲然不屑,輕藐地望我一眼,翅膀一振,沖著北方,宛如一枝灰箭,射向陰晦的空里,瞬間不見了蹤影。
望著它飛去的方向,驟然有一種被強(qiáng)烈震懾的感覺,宛如腳下涌動不休的海浪,在心里無法平息。而在返歸碼頭前的這三天里,這種柳鶯鳥不斷在船上出現(xiàn),都沖著北方而去。
從海邊回來,我特地翻了《辭?!?。
《辭?!防镎f,柳鶯是候鳥,繁殖地在俄國西伯利亞和中國的東北,到冬天就遷到中國南部以及越南、緬甸、印度等地,每年都要例行這樣的壯舉,這次在海上,只不過是它們這個春天的又一次回歸罷了。
合上《辭海》,我啞然失笑。是啊,天性要它去做的事,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因為與柳鶯在大洋上的相遇,我終于作出了選擇,從此義無反顧,開始去作自己的長途飛行。
直到今天,我還忘不掉它在船上對我的輕藐眼神,那懾人的驕傲。
選自“天府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