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維·蘇·奈保爾

我一直把這女人，就是我娘，當(dāng)作自己的對頭。我做啥事兒她都肯定要誤會我，而且后來竟發(fā)展到這地步：在我看來，她不僅是誤會我，還明擺著老是找我的碴兒。我在家是獨生子，可對我娘來說，光我這一個就已經(jīng)夠她受的了。

她恨我爹，一直到我爹死了都還恨他。

她會跟我說：“給我滾開，該干啥干啥兒去。你四(是)你爹他崽子，聽好了你，不算俺的。”

我跟我娘真正意義上的決裂，不是在米格爾大街上，而是在鄉(xiāng)下發(fā)生的。

我娘決意要跟我爹分手。她還想把我?guī)Щ厮夏锛夷莾喝ァ?/p>

我不干。

爹已經(jīng)病了，成天躺在床上。另外，他還跟我保證，要是我跟他過，他就給我滿滿一盒的蠟筆。

我要蠟筆，還有我爹。

那陣子我們一家住在庫努比亞。我爹在那兒的蔗糖園里當(dāng)司機。他從來沒裝過奴隸，只開車裝過自由農(nóng)。但我爹那時也曾經(jīng)不可一世，就好像那幫子自由人也成了奴隸似的。他曾經(jīng)騎著一匹高大笨拙的灰棕馬繞著園子轉(zhuǎn)悠，朝那些苦工們揮舞鞭子。有人還說——這個我可是一點兒都不信——他還曾對那些苦工們?nèi)蚰_踢呢。

我可不信這些。要知道我爹在庫努比亞待了一輩子了，他知道可千萬不能把這兒的人壓得太狠。他們不是心狠手辣之徒，可他們認(rèn)為殺人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們會準(zhǔn)備著待上好幾年來找個機會把哪個自己討厭的家伙干掉。事實上，庫努比亞和泰伯蘭是特立尼達兩塊兇殺最頻繁的地段，案子多得能讓駐守當(dāng)?shù)氐难簿ⅠR升職。

一開始我們住在兵營的臨時工房里。但后來我爹想搬到離家不遠的一間小木屋去。

我娘罵開了：“你就會在我跟前裝樣兒!聽好了你，要去你自個兒一人住去?！?/p>

她心里當(dāng)然害怕了，但我爹堅持著要搬。于是我們就搬了過去，接著麻煩真的就來了。

一天正午，一條漢子跑到我們家問我娘：“你男人在哪兒?”

我娘說：“不曉得?！?/p>

漢子操著一根木槿枝兒剔牙。他吐口唾沫：“沒啥兒。老子有的是時候。老子能等?！?/p>

我娘說：“你啥兒都甭想。老娘知道你想啥呢。俺姐可是馬上就要過來了?！?/p>

漢子咧嘴笑了：“老子又沒干啥兒。老子不過想看看他啥時候回來。”

我嚇得大哭。

漢子咧嘴笑了。

我娘沖我喊：“你這會兒給我閉嘴，不然待會兒真有你好哭的!”

我跑到另一間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念叨著：“拉瑪!拉瑪!希塔拉瑪!”這是我爹教我的，他告訴我要有任何危險就這么喊。

我朝窗外看去。外面亮堂堂的，日頭正毒，滿世界除了灌木和樹林子以外，什么人都沒有。

就在這時，我看見姨媽正朝這邊路上走來。

她走到我娘跟前：“你們這兒出啥事兒啦?我在家正待得好生生的，突然覺著有啥事兒不對勁。我想我還是過來看看的好。”

漢子嘟噥著：“沒錯兒。老子曉得這感覺。”

我娘，剛剛一直都威猛無比的娘，這會兒哭了。

不過，所有這些都只是要嚇嚇我們，而我們也確實給嚇壞了。打那往后，我爹總是挎著他那桿大槍，而我娘手頭上總攥著把開了刃的短彎刀。

后來，在夜里，會傳來說話聲，有時從大路上，有時從屋后的灌木叢里。那些人有的說他們迷了路想借火照個亮，有的說他們來給我爹帶個信——我姑媽在德比剛剛突然死了，還有的不過是來告訴我爹說糖廠起了大火。有時會從不同的方向傳來兩三個這樣的聲音，而我們就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睜眼坐著，干等，等那些聲音歸于沉寂。而它們真的消失后，一切反而更可怕了。

我爹說：“他們還在外頭。他們要的就是讓你出門往外看?！?/p>

清早四五點鐘的時候，晨光初現(xiàn)，我們聽到有踩著灌木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夜幕一降臨，我們就把自己鎖在屋子里，等著。有時一連好幾天沒啥動靜，然后，我們又會聽到那些聲音。

一天我爹牽回來一條狗狗。我們管它叫“泰山”。它是個很好玩的家伙耶，一點也不像條看門狗。就是一條棕色長毛的大狗狗嘛。我喜歡騎在它的背上玩。

到了晚上，我問：“泰山也跟我們一塊兒進屋不?”

不。我們把它留在了門外。它嗚咽著，一直用爪子抓著門。

不久，泰山就死了。

一天早晨，我們發(fā)現(xiàn)它被砍成了幾塊兒，扔在最高一層臺階上。

前天夜里我們并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我娘開始跟我爹吵嘴，但看我爹的樣子，這一切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我娘沖我爹吼：“你裝什么樣兒你!你有膽兒可沒法兒給我們保命啊，聽好了你。咱們快離開這鬼地方吧?！?/p>

我爹開始往墻上到處貼寫著鼓勁兒話語的紙片，上面有些來自《吉塔經(jīng)》和《圣經(jīng)》，還有一些是他自己臨時編的。

他跟我娘發(fā)火兒，越來越頻繁。后來，我娘一走進屋子，他就會大聲尖叫，朝她扔?xùn)|西。

于是，我娘回姥姥家去了，我留在爹身邊。

在那段日子里，我爹大部分時間都臥床不起，我也只好跟他一塊兒躺著。我和他之間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交談。他教會了我三樣?xùn)|西。

第一樣是這么回事。

“孩子，”我爹問我，“你爸爸是誰?”

我說：“是你。”

“不對?！?/p>

“怎么不對?”

我爹說：“你想知道你親爸爸是誰么?是上帝，上帝才是你爸爸?！?/p>

“那，你又算啥?”

“我?我算個啥?我算——讓我想想，嗯，我算是你另一個爸爸，但不是你親爸爸。”

這次教育后來給我?guī)砹寺闊?，尤其是跟我娘在一塊兒的時候。

第二樣我爹教我的東西是萬有引力。

我倆坐在床沿上，他丟下一個火柴盒。

他問我：“現(xiàn)在，孩子，告訴我火柴盒為啥會掉地上?”

我說：“但它們肯定要掉地上的。你想它們咋樣?往旁邊飛嗎?”

我爹說：“我來告訴你為啥它們會這樣。是因為有萬有引力它們才會往下掉。”

接著他給我玩了個小魔術(shù)。他往一個桶里盛了半桶水，舉過頭頂在頭上飛快地轉(zhuǎn)。

他說：“看，水不會潑下來?！?/p>

可水潑下來了，把他澆了個精濕，地板都打透了。

我爹說：“沒啥兒。水裝多了點兒。再看?！?/p>

第二次，他成功了。水沒有潑下來。

第三樣我爹教我的是色彩的調(diào)和。那以后沒過幾天他就死了。他當(dāng)時病得很重，好長時間里都在發(fā)抖，嘴里不停地嘀咕著什么。即使在睡覺的時候，我還能聽見他在呻吟。

大部分時間里我都陪他呆在床上。

有一天他跟我說：“你還有彩色鉛筆沒有?”

我從枕頭下邊兒抽出筆來。

他說：“想不想看我變個戲法給你?”

我說：“啥?你還真會啊?”

他拿出黃鉛筆畫了個正方形，涂上色。

他問我：“孩子，這是啥顏色?”

我說：“黃色?！?/p>

他說：“現(xiàn)在給我那根藍的，然后把眼兒閉緊?！?/p>

等我把眼睛睜開，他問：“孩子，現(xiàn)在這是啥顏色?”

我說：“你當(dāng)真沒唬我?”

我爹笑了。他給我看黃色和藍色怎么混合變成綠色。

我問：“你是說，要是我拿片葉子洗啊洗啊洗個干凈，等洗完了它就會變成黃色或者藍色的嘍?”

他說：“不。你看，是上帝把這些顏色混在一起的。是上帝，你的親爸爸?！?/p>

我花了老多時間想變戲法兒，可我就會一個——把倆火柴頭擱在一塊兒，點著，然后它們就會粘在一起。但我爹知道這個。不過最后，我總算找到了一個我敢保證我爹從沒見過的戲法兒。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因為就在我要給他表演的那天夜里，他死了。

那天屋外頭熱得要命。到下午，黑沉沉的天就低低地壓在我們頭上，屋里都變得冷颼颼的了。我爹裹在毯子里，坐在一張搖椅上。雨點開始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落，聽上去好像有一百只拳頭打在房頂上。屋子里暗了下來。我點著油燈，往燈心上插了根別針，好把魔鬼都趕到屋子外頭去。

我爹忽然停止晃悠，小聲地說：“孩子，今晚他們來了。聽，聽!”

我倆都屏住了氣息。我仔細地聽著，但除了風(fēng)雨聲別的我啥也沒聽見。

一扇窗戶“砰”地開了?？耧L(fēng)夾著豆大的雨點呼嘯而人。

“上帝啊!”我爹狂叫起來。

我來到窗前。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整個世界瘋狂而孤獨，只有狂風(fēng)和擊打在樹葉上的雨點。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掙扎著把窗子拉上。關(guān)牢之前，我看見一道閃電劃破了整個天空。

我關(guān)上窗子，等著那聲雷響。

好一聲悶雷，聽上去就像有臺壓路機從房頂上碾了過去。

我爹說：“孩子別怕。把我教你的那些話喊出來?！?/p>

于是我過去坐在搖椅旁，開始喊：“拉瑪!拉瑪!希塔拉瑪!”

我爹也跟我一塊兒喊。他又冷又怕，渾身發(fā)抖。

突然他大叫起來：“孩子，他們來啦!他們來啦!我聽見他們在屋子底下說話哪!現(xiàn)在他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啦，沒人聽得見它們?！?/p>

我對我爹說：“別怕，我這兒有刀，爹你那兒還有槍哪?！?/p>

他沒聽。

他叫著：“現(xiàn)在黑啦，小子啊。太黑啦!太黑啦!”

我爬起身，來到桌前正想把油燈拿得近一些，這時，一個炸雷像是就在屋頂上炸開了。雷聲轟鳴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又一扇窗戶被刮開了，狂嘯的風(fēng)雨撲進黑洞洞的屋子里。油燈滅了。

我爹又尖叫了一聲：“哦，上帝!黑暗!”

我在黑暗的深淵里迷失了方向。我不停地喊，直到雷聲漸遠，暴雨也已變得淅淅瀝瀝。我把給我爹準(zhǔn)備的小戲法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了。本來，我是把肥皂涂在掌心，等肥皂干了，它們就會消失不見的。

大伙兒都認(rèn)為我跟我娘該離開這兒，而西班牙港則是最安全不過的地方了。許多人嘲笑我爹。看樣子我在余下的日子里不得不背負(fù)起這樣的恥辱：我有一個給自己活活嚇?biāo)赖牡?。但不出一個月我就把他拋在了腦后。我開始把自己當(dāng)成沒爹的孩子。這聽起來挺自然的。

事實上，等我們搬到西班牙港，我發(fā)現(xiàn)人家父子之間的正常關(guān)系無非就是一個揍人一個挨揍而已。當(dāng)我明白這一點時，我對我爹十分感激。

我娘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把我關(guān)在我該待著的地方，要把我爹教我的那些烏七八糟的鬼玩意兒從我腦子里統(tǒng)統(tǒng)趕出來。我不曉得她干嘛不再費點神兒。她很快就對我喪失了興趣，聽任我在大街上瘋來瘋?cè)?，只是時不時會沖上來揍我一頓。

不過，偶爾她也像過去那樣兇巴巴地對待我。

一天，她把我關(guān)在屋里。她跟我說：“今兒個你也甭上學(xué)了。每天都讓我給你系鞋帶我可受夠了。今兒個你怎么著兒都得給我學(xué)會!”

我覺得她真不公平。再怎么說，在這塊兒地方我們誰都不穿鞋，更何況我也不習(xí)慣穿鞋。

那天，她不停地揍我，揍我，讓我打一個個的結(jié)，可到頭來我還是沒學(xué)會。許多年后，我仍然以此為恥，覺得自己連這樣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真夠丟人的，就像我不會剝橘子皮那樣丟人。但后來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我從不讓我娘給我買尺碼合腳的鞋子。我總是裝作鞋擠腳，然后讓她給我挑一雙大一兩號的。等售貨員給我系好鞋帶后，我就再不解開它們，就直接把腳捅進鞋子里再拔出來。為了能讓鞋跟腳，我還往鞋尖里塞了紙團。

聽我娘說起話來，你肯定會以為我是個小廢物。她知道的那些小孩子幾乎個個都比我棒，比我聰明。有個小孩會幫他媽媽刷房子，還有個小孩會自己修鞋，還有個13歲的小孩每個月能掙二十美元的鈔票。而我呢，總是游手好閑，靠著她的血汗錢養(yǎng)活。

然而，有些時候，她還是會流露出一絲令我吃驚的關(guān)愛。

比方說，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幫她清洗一些大玻璃杯子。有個杯子從我手中滑脫出來，掉在地上摔碎了。我還沒來得及做點啥呢，我娘已經(jīng)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問我：“咋整的你，好端端個杯子碎了?”

我說：“它滑，掉地上了?！?/p>

我娘說：“用玻璃杯子喝水就是不中啊。這么容易破?！?/p>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我開始擔(dān)心起我娘的身體來。

她卻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我的。

在她看來，世界上沒有用瀉鹽治不好的病。每個月我都得應(yīng)付一次這苦差事。那玩意兒完全破壞了我周末的好心情。要是我出了什么問題連她也搞不清楚，她就會把我送到特拉格瑞特路上的衛(wèi)生處去。那兒真是個鬼地方!在進門看醫(yī)生前得等啊，等啊，等個老半天。

進了門，還沒來得及說自己啥地方疼呢，醫(yī)生就已經(jīng)寫方子了。然后又得去等著拿藥。衛(wèi)生處開的藥方都一個樣兒：半英寸厚的粉紅色沉淀物配水吞服。

哈特這么數(shù)落衛(wèi)生處來著：“政府只搞些信仰療法?！?/p>

我娘卻認(rèn)為衛(wèi)生處對我是個好去處。我得早上八點就去那兒，直到下午兩點以后的啥時候才能回來。這樣子她就不會擔(dān)心我調(diào)皮搗蛋了，一年也不過花她二十四個美分而已。

不過，你也千萬別以為我就一直安分守己。我才沒呢。有時候當(dāng)我不想聽某個人的話，尤其是我娘的話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我覺得，要是什么人的吩咐都聽從的話，我就給自己丟盡了面子。的確，生活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有時我發(fā)起脾氣來，正是在我娘急著想待我好些的時候。

有一次在多克賽特，我差點淹死在海里，幸虧后來哈特把我救了上來。第二天，我就拿這事兒寫了篇作文交給校長，題目叫“海濱一日”。我想還從沒哪個校長收到過這樣一篇文章。我在里面寫到自己怎樣差點淹死，寫到自己在冷靜面對死亡時，腦子里異常清醒地想著：“唉，小子啊，這下一切都玩完了?！毙ｉL對這篇文章十分滿意。他給我打了10分，滿分是12分。

他對我說：“依我看你真是個天才?！?/p>

等我回到家告訴我娘“今天我那篇作文得了10分，就差2分滿分”時，她卻罵我：“你咋還敢有臉在我跟前兒扯謊呢?你是想叫我抽你一耳光還是咋的?”

最后我總算讓她相信了。

我娘一下子軟了下來。她坐在吊床上，

跟我說：“過來，兒子啊，坐我旁邊兒來?！?/p>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fā)起脾氣來。

一股無名怒火直沖我的腦門。我沖她喊：“不!我才不跟你坐一塊兒哪!”

我娘笑了。她接著引誘我過去。

這讓我更生氣了。

慢慢地，友好的氣氛消退了，變成了一場兩股意志間的對抗。我寧肯淹死也不愿意照她的話做，讓自己丟面子。

“我叫你坐過來!”

“我不坐!”

“把你腰帶解下來給我!”

我解下腰帶，遞給她。她狠狠地抽我，抽得我鼻子都冒血了。但我還是沒有坐到床上去。

碰上這種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哭叫：“要是我爹還活著，你肯定不會這樣對我!”

因此，她還是我的對頭。一旦我長大了，我就要從她身邊逃開。實際上，這也是長大對我最主要的吸引力所在。

那些日子里，西班牙港的面貌正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美國人在特里尼達投了不少錢，英國人也經(jīng)常講起殖民地的發(fā)展和福利措施來。

最顯著的變化之一就是公共廁所的消失。我討厭公廁，有時候我會對那些在夜里開著卡車過來拉走糞便的人感到驚訝和好奇。我還總是害怕自己不小心掉到糞坑里。

第一批擁有寬敞的獨立衛(wèi)生間的人家里就有哈特一家。我們商量著要干一樁大事兒——把他家的老公廁推掉。所有男孩和男人都跑去幫忙。我太小幫不上手，但我還是去看熱鬧。墻壁一面接一面地給推倒了，最后只剩下一面還立在那里。

哈特吆喝著：“小的們，讓咱們把這家伙也整塊兒掀個個兒吧!”

他們動手了。

墻壁搖晃起來，開始往下倒。

那一剎那我肯定是發(fā)了瘋!我做出了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舉動：

我跑了過去，試圖阻止墻壁倒下。

我只記得耳邊傳來一陣驚呼：“哦，上帝啊!小心!”

我在一輛汽車?yán)铩＼囎邮敲绹说募本溶?，綠色的，正開在從西班牙港到小峽谷醫(yī)院的路上。車?yán)镒鴿M了老太婆，她們都披著閃亮的大頭巾，身邊帶著大筐大筐的青芋、山藥、香蕉，四下還有一些小雞仔。突然間她們都開始聊起天來，小雞也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的頭疼得好像要裂開似的，但當(dāng)我試圖朝那些老太婆們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張不開嘴。我又試了一下，卻只能聽見那持續(xù)不斷的閑聊聲，只是現(xiàn)在更清楚了些。

有人正往我臉上潑水。

我平躺在一張?zhí)鹤由?。眼前有許多張面孔在朝我看。

有人在喊：“他醒了。已經(jīng)沒事了?！?/p>

哈特問我：“你感覺還好嗎?”

我努力朝他笑了笑：“我覺得還行?！?/p>

巴庫夫人問我：“你身子疼不疼?”

我搖搖頭。

但突然一下子，我渾身上下都開始疼起來。我試著挪動我的手，可它疼得厲害。

我說：“我恐怕我的手?jǐn)嗟袅恕！?/p>

但我還能站起來。他們攙扶著我走進屋子里。

我看見我娘來了。她目光呆滯，滿眼淚花。

我記不清是誰對我說：“小子啊，這回你可把你媽急壞了?！?/p>

我看著她的眼淚，覺得自己也快要哭出來了。我發(fā)現(xiàn)，原來她竟可以這樣為我焦慮和擔(dān)心。

在那個時刻，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位印度教的神靈，長著兩百只胳膊，這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胳膊都掰斷，以盡情地享受那一刻，以重睹母親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