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梅申友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出生于波蘭波茲南省庫爾尼克布寧村,8歲時舉家遷往克拉科夫。從9歲起,她就對電影——尤其是那些遭禁的電影——興趣濃厚。二戰(zhàn)期間,她參加了秘密學習團體,并在一個地下劇團作宣傳。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她進入克拉科夫的雅蓋隆大學學習波蘭語言文學和社會學,1953年至1981年擔任《文學周刊》的詩歌編輯兼專欄作家?,F(xiàn)居克拉科夫。
希姆博爾斯卡于1945年發(fā)表了她的第一首詩《追尋文字》。1948年她完成第一本詩集,因被親蘇政權(quán)認為“過于晦澀,有資本主義情調(diào)”而被迫修改為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作品,這才干四年后出版,名為《存活的理由》。不久她對官方主張產(chǎn)生懷疑,風格向個人化、非政治化方向轉(zhuǎn),1957年隨著《呼喚雪人》的發(fā)表,她徹底放棄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派的創(chuàng)作原則。1967年出版的詩集《一百個笑聲》標志著她創(chuàng)作的成熟,此后她又出版了《任何情況》(1972)、《巨大的數(shù)字》(1976)、《橋上的人》(1986)、《結(jié)束和開始》(1993)等詩集,獲波蘭文化部頒發(fā)的國家文學二等獎(1963)、德國歌德獎(1991)、赫爾德獎(1995),1996年因“以精確的諷喻,讓歷史學和生物學的脈絡(luò)得以彰顯在人類現(xiàn)實的片段中”獲諾貝爾文學獎。這里選譯的作品選自希姆博爾斯卡最新出版的英譯詩集《狗的獨白》(Monologue of a Dog),原作共26首。英譯者為波蘭語翻譯家克萊爾·卡瓦那和波蘭詩人斯坦尼斯拉夫·巴冉扎克。
譯者
歷史之網(wǎng)中一只狗的獨自
什么狗都有,我被挑中了。
狗證上,我的級別很高。
我的血管里流著的是狼的血。
我住在高處,呼吸著景地的香氣:
陽光下的牧場,雨后的云杉,
雪掩的土塊。
我有個體面的家,身邊的人隨叫隨到,
有人給我喂食、擦身、梳毛,
帶我去悠閑地散步。
他們對我禮遇有加,理當如此——
他們都知道我的主子是誰。
再怎么下三濫的雜種都能找個主子。
不過,小心了——不要亂比。
我主子非同凡種。
他的身后,陣容可觀。他們跟著他亦步亦趨。誠惶誠恐,目不斜視。
見到我他們總是笑臉相迎,可掩飾不住內(nèi)心對我的羨慕:只有我有權(quán)用輕快的躍步去迎接他;只有我能用牙磨他的褲子,跟他道別;只有我有資格把頭貼在他的膝蓋上,讓他給我撓庠、撫摸;
只有我能裝睡,
當他低頭跟我耳語之時。
他經(jīng)常對人發(fā)火,嗓門很大。他咆哮著,像我一樣吼叫,從墻這邊沖到墻那邊。我想他一直以來,除了我之外,誰都不喜歡。
我也重任在身:我得候著他,相信他。因為他總是剛一露臉,就沒了人影。是什么事讓他呆在山下?我不清楚。我猜他一定是有急事要辦,好比我跟貓——還有那些有事沒事總愛動的家伙之間,總有仗要打。
命有好有壞,變化迅急。又是一年春天,他沒在那里。家里散成一團糟。手提箱、衣柜、行李箱被塞進車子。輪胎嘎吱著飛馳下山,直到拐彎處才沒了聲響。
廊沿上紙片布條燒著了,還有黃襯衫、帶黑色徽章的臂帶,許許多多被敲扁的紙箱。小旗子翻倒在一旁。我在混亂中打滾翻身,雖怒猶懼。
我感到有人用怨毒的眼神
盯著我的皮毛,
我儼然一只沒了主子的喪家之犬
被笤帚攆下樓來。
有人扯下我銀飾的項圈,
有人踢翻我那空了好幾天的飯碗,
還有個人正要離開,上車前
從窗戶里探出頭來,
朝我開了兩槍。
他連瞄都沒瞄準。
這讓我熬了好長時間,
才在無禮的蒼蠅嗡嗡聲中,
痛苦地斷了氣。
我,愛犬一只,
屬于我主子。
時刻
我走在漸綠的山坡。
草地、草地里的小花,
兒童插畫一般。
迷蒙的天空已經(jīng)變藍,
周圍群山的景色在靜寂中展現(xiàn)。
似乎不曾有過寒武紀、志留紀,
不曾有過對著危崖吼嘯的巖石、
拱起的深淵,
不曾有過火焰升騰的夜晚、
黑云壓頂?shù)陌讜儭?/p>
似乎平原不曾突入這里,
伴著那致命的高燒、
冰冷的顫抖。
似乎大海只在別處翻騰,
切地為岸。
現(xiàn)在是當?shù)貢r間九點三十。
萬物各得其所,互敬無犯。
深谷里的小溪扮成小溪的樣子。
小路扮成小路,從永遠到永遠。
森林化裝成永不枯落的森林;
上空的飛鳥出演飛鳥的角色。
此刻是無數(shù)片刻中的一刻,
受邀駐足于塵世。
目力所及之處,全為之
統(tǒng)轄。
底片
淺灰色的天空里,
有一朵灰色的云
被太陽描上了黑邊。
左邊,不,是右邊:
白色的櫻桃枝上,
綴著黑色的花簇。
明亮的暗影,在你黝黑的臉上。
你剛在桌邊坐下,
放到桌上的手變成了灰色。
你看上去像是個幽靈,
一個想要召喚生者的幽靈。
(既然我尚在陽間,
我該走上前去,拍拍他:
晚安,不,是早安;
再會,不,是幸會。
關(guān)于生——這平靜前的風暴①,
他有答案。
因此,我不倦于問。)
話筒
夢里,我被電話
吵醒。
夢里,我深信
亡人在電話那端。
夢里,我摸向
話筒。
可話筒
不像話筒,
很沉,
像攫住了什么,
長進了里面,
虬根盤結(jié)。
拿起它,我得扯動
整個地球。
夢里,我白費
力氣。
夢里,一片沉寂——
電話不再響起。
夢里,我睡了
又醒。
靈魂小議
靈魂有時附體,
不會時刻在身,
須臾不離。
它也許會游于身外,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有時
它會為童年的恐懼和狂喜
駐足片刻,
有時會因我們對年華已逝的訝異
稍作停留。
它很少出手,
看著我們艱于應(yīng)對:
挪家具,
搬行李,
穿著夾腳的鞋趕路。
它常常離身,
當我們有肉要剁,
有表格要填之時。
一千次的談話,
它只參與一次——
還嫌多余,
因為它偏愛沉默。
當我們的肉體由麻痛變?yōu)閯⊥矗?/p>
它便悄然開溜。
它愛挑剔,
不喜歡我們躋身人群、爭名逐利,
討厭我們慣使詭計。
在它眼里,
喜憂無甚差別,
唯等喜憂交會,
方才附身效勞。
它并不可靠,
除非我們對萬事都不確信,
卻對萬物充滿好奇。
對于實物,
它偏愛帶鐘擺的時鐘,還有
即便元人端詳
也不輟勞作的鏡子。
它不自報家門,
也不言下次何時離身,
盡管對這類問題,
它已不覺新鮮。
我們需要靈魂。
可很明顯,
它也需要我們——
因著某個緣由。
水坑
童年的恐懼記憶猶新。
我怕水坑——尤其是大雨過后
新積的水坑。
說不定會碰上個無底的,
盡管表面上看不出來。
我踏上去,突然沒頂。
我開始在下降中攀升,
越攀越深,
向著云彩的倒影,
乃至更深。
接下來,坑水漸干,
將我上方封死。
我會永遠被困——那里——
喊聲永遠傳不到地面。
直到后來我才明白:
世上的不幸
并非個個有規(guī)矩可循;
不幸的出現(xiàn)不隨人愿——
縱然有人希望它們發(fā)生。
初戀
都說
初戀最重要、
很浪漫——
我不覺得。
我們之間
瓜葛似有似無,
若續(xù)若離。
我的手決不顫抖,
當無意間碰到那荒唐的信物
或繩捆的信札——
絲捆的也不例外。
多年后
我們唯一的
一次見面:
冰冷的桌子旁邊,
兩把椅子聊天。
初戀令人呼吸短促,連嘆息都覺吃力。深藏心底的還有另外的愛。
正因如此,初戀才不可替代:盡管記不起、夢不見,它卻引我與死神會面。
9·11存照
他們從燃燒的樓層跳下——一個,兩個,更多,由高及低。
照片將他們的生命定格,此刻,停在空中,朝向大地。
他們依然完好,面容獨具,氣血未灑。
有足夠的時間讓頭發(fā)散開,讓鑰匙、硬幣從口袋里落下。
他們尚未溢出太空,尚未超脫
剛剛為他們張開的大地。
我只能做兩件事——
描述此次飛行,
并將此詩的末行省去。
一些人
一些人逃離另一些人,
在某個國家,
在太陽和云彩底下。
他們幾乎拋棄了所有:
播過種子的田地,若干雞、狗,
還有此刻正被火焰裝點著的鏡子。
他們背著水罐、包裹。
背得越輕,感覺越沉。
有人悄然累倒。
有人大聲喊叫,因為面包被搶,
因為想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搖醒。
總是走錯道,
總是上錯橋,那橋下的河水
紅得出奇。
周圍總有槍聲,
或近或遠。
頭頂似有飛機盤旋。
隱身術(shù)會大有用場!
變成暗灰的石頭——
最好
消失一會兒,
或者更久。
事情總要發(fā)生,只不過何時何地。
總有人要沖向他們,只不過何時何人,
以何種形式,有何居心。
倘若有選擇,他也許
不愿與他們?yōu)閿常?/p>
而是放給他們一條生路。
植物的沉默
我對于你們這種單方面的了解,
進展不錯。
我知道何為葉、瓣、穗、莖,
何為果球,
我知道初夏嚴冬,
與你有涉。
對于我的好奇,你們未予回贈。
可在你們面前,我有時引頸,
有時特地曲身。
我有你們的名字:
槭木、牛蒡、地錢、
斛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可你們沒名字
給我。我們一起游逛。既然同行,免不了要聊天,至少要談?wù)勌鞖?,或疾馳而過的站臺。
我們之間不缺話題,因為共性頗多:我們生活在同一星光下;我們依據(jù)同樣的原理投下影子,我們憑借各自的方式,設(shè)法參透萬物。我們認知有限,可這讓我們惺惺相惜。
你們有問題,但問無妨,我會盡力回答。比如:兩眼看世界,是什么感覺?我的心臟,為何跳動不息?我的肢體,怎么沒有扎地生根?
可沒有問題,哪兒來的回答?何況在你們眼里,我根本就是可有可無。
我不過是在自說自話。灌木叢、矮林、草地、燈芯草,你們不是我的聽眾。
與你們談心,這是必要、緊要的奢盼??缮畲掖遥菖谓K被無限延宕。
地球舞會
只要還沒什么東西能讓人確信無疑(目前尚無跡象)。只要跟或近或遠的星球相比,地球仍有差別。
只要照拂草地的依然是地球之風,只要樹梢仍沒戴上別的樹冠,只要沒有別的生物像我們這般穩(wěn)踏地球。
只要當?shù)氐幕匾羝骼飩鱽淼娜匀贿€是按音節(jié)發(fā)音的聲響①。只要那里仍未有人比莫扎特、柏拉圖、愛迪生聰明或愚笨。
只要殘暴的罪行仍由人類觸犯。
只要我們的仁慈依然寰宇無雙、無可媲美——盡管并非完美。
只要我們這充滿幻想的腦袋
仍然是充作此用的唯一腦袋。
只要我們的上腭
仍舊高聲向著天堂——
那就讓我們像貴賓一樣
出席本地消防員的舞會,
跟著“嗯呀咚咚”跳起來,
佯裝這是世上
最美的舞會。
我不能代人發(fā)言,
可對我來說,苦中有樂——
足矣。
縱然在這靜鄉(xiāng)僻壤,
星星也在悠閑地亮燃②,
對著我們眨眼
——無心地眨眼。
列單
我列了一長串問題,
并不指望找到答案:
因為不是我問得太早,
就是我沒時間去理解。
列單很長,
問題或大或小。
我無意煩你,
這里只吐露一二:
什么是真,什么是“幾乎不像”?
——在這個巨星、矮星并聚、
進出都要票子的會堂。
整個生物界呢?
——這個我至今還找不到
能與它媲美的世界。
明天的報紙
會刊登什么?
戰(zhàn)爭何時停止?
之后會被什么取代?
誰把我的戒指偷走,
戴在她自己的中指上?
既然可選“是”,
亦可選“非”,
那么“自由意志”
是何角色?
那幾十個人呢?
我真的認識他們?
莫夫人想跟我說什么?
那時她已不能開口。
為何我將次品
當成了真貨?
怎樣才能不致重犯?
臨睡前我隨意
記下幾個問題。
醒后,我已
不能辨認。
有時我懷疑
這是名副其實的隱語,
可連這個問題
遲早也得向我告別。
一切
一切——
一個狂妄武斷之詞。
應(yīng)該戴上引號。
它佯稱一個不漏:
一切均已被收集、容納、囊括、占有。
其實
它不過是
一絲暴風。
ABC
我永遠不會知道A現(xiàn)在對我是什么看法,B是否最終原諒了我,C為何假裝一切都好,D是否導致了E的沉默不言,
F所盼為何——倘若他真的心有所期,
G為何說自己忘了
實際上卻是記憶猶新,
H所藏為何,
I還想補說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
是否會影響相鄰的J、K,以及其他字母。
(責任編輯沈維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