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京吾
祖父是戲迷,尤迷楊派,擅唱《洪羊洞》、《文昭關》,一直唱到90多歲,實在唱不動了才住口。父親也是戲迷,可惜嗓音條件差了些,所以以品戲為主。我在襁褓中就開始聽戲,聽了近30年,聽到親戚們各立門戶,聽到祖父不再唱。我生在“文革”前夜,等能跟著大人哼哼的時候只剩下八個樣板戲。父親喜歡京劇,也教我唱。他拉琴,我就裝模作樣要么“朔風吹,林濤吼”,要么“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可唱來唱去就那幾個段子,時間一長,沒了耐心。
如今,我也年過四十,除了偶爾陪父親看看電視上的演出,基本與京劇絕緣了,但京劇的事情我還關注著。
讀章詒和的《伶人往事》,書的副標題是“寫給不看戲的人看”。不過我覺得,讀起來最有意思的是我這樣的“半吊子”,大多數(shù)術語不用解釋就知道,許多劇目都有耳聞,對書里八位傳主覺得很熟悉,離得并不遠。
印象中曾問過一次祖父為什么不唱新戲,他一捋山羊胡子,呵呵一笑:那是年輕人玩的。似乎有些鄙夷。父親則是古今兼達,很少臧否,但更喜歡新戲,覺得老戲的程式老了,不太適應現(xiàn)代生活。我也覺得現(xiàn)代劇目比傳統(tǒng)劇目好,但只是感覺,不是喜歡,因為新戲容易聽懂。
那時年齡小,鬧不清“文革”的“偉大意義”,也不知道演員是分“派”的??戳穗娪啊渡臣忆骸?,回家一問,扮演郭建光的是譚元壽,叫譚派;那個最壞的刁德一是馬長禮扮演的,都說他是馬連良的侄子(實際是1954年馬連良收馬長禮為義子,而馬長禮入的是譚門)。于是,又知道了馬派——當然,不知道的是他在批判自己義父時又是那樣的義正詞嚴。
“文革”結束不久,樣板戲的聲音一下全沒了,收音機里開始播放傳統(tǒng)戲。傳統(tǒng)戲以前從沒聽過,道白聽不懂,就聽播音員報這個戲是誰唱的,那個戲是誰唱的,后來放學路上聽見廣播里報奚嘯伯的《白帝城》,沒聽說過呀,回家問,父親“哦”了一聲:“奚嘯伯的戲也讓唱了?!边@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四大須生之一。
中國式的吊詭在于,歷史總處于一種無常的反復中,哪怕是剛剛經(jīng)歷過的,很快就能重新來過一遍。如同言慧珠、馬連良、奚嘯伯們從傳統(tǒng)京劇舞臺上依次消失一樣,浩亮(錢浩梁)、楊春霞、童祥苓們也“嗖”地一下從樣板戲舞臺上集體消失,正應了那句老話:你方唱罷我登場。以意識形態(tài)為主導,以演員接受審查為過程,以消磨掉最好的藝術年華為代價……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那樣具有鮮明特色。好在這一次沒再走向極端,現(xiàn)在,樣板戲不僅被傳唱,甚至還被奉為“紅色經(jīng)典”,這固然是一次進步,只是進步的速度和代價嚴重不成比例。而這里我要說的是“上一次”,是言慧珠、馬連良、奚嘯伯們經(jīng)歷的那一次。
到了上世紀80年代,資料漸漸多起來,一看,四大名旦、四大須生沒一個活著。怎么就都不在了?呀,竟然有一半死于“文革”期間:馬連良、荀慧生、尚小云、奚嘯伯,當然還有以外的裘盛戎、麒麟童(周信芳)、葉盛蘭等。那時的文章經(jīng)常說他們在“文革”中如何受到殘酷迫害,死的又是如何地凄慘,套用一下章詒和的書寫風格:宣布他們罪狀的時候斬釘截鐵,為他們平反的時候擲地有聲,橫豎都是道理。
中國京劇是在自然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京劇的起源以徽班進京為標志,至今約220年,比起其他的傳統(tǒng)藝術門類,歷史要短得多。京劇的榮耀無非就是到宮里為慈禧慶祝一番生日,或者被哪個達官貴人請去唱堂會。那時的政府很少關心京劇藝術的發(fā)展,京劇的戲班、科班都是藝人自己組織,完全私人化、自生自滅的。因此,京劇繁榮依靠的唯一途徑就是劇場和觀眾,競爭十分激烈。殘酷的競爭之余,也有些好處:政府既然不關心京劇的成長,也就不會去干涉。因此,盡管京劇劇目魚龍混雜,京劇藝術卻在短短百余年間得到了極大的提高,進入上世紀30年代,四大名旦、四大須生以及葉盛蘭、裘盛戎、周信芳等藝術家開創(chuàng)的各大流派使京劇藝術邁上了巔峰。
從《伶人往事》的描寫中不難看出,藝術家為了京劇的發(fā)揚光大可謂嘔心瀝血。那時的人不懂得用現(xiàn)代發(fā)聲原理來解釋發(fā)聲技巧,先靠師傅手把手言傳身教,往后全靠自己的經(jīng)驗、摸索和悟性,盡管艱難,卻符合藝術的一般規(guī)律:越是個人的,便越是藝術的。梅蘭芳為梅派藝術宗師,就是因為自身所具有的獨特性。梅派弟子何止萬千,但如果走不出自己的道路,就不可能超越梅蘭芳。程硯秋也學過梅派,走的卻是自己的路。程派創(chuàng)立之后,他的代表劇目只能由他或他的弟子來演,不論是《鎖麟囊》還是《荒山淚》,即便換成梅蘭芳親自出演,都不是那樣的效果。同一個劇目由不同的演員演出,效果不一樣、感受也不同,京劇的妖嬈和迷人之處也就在這里。
建國后,京劇進入組織化程序,原生態(tài)被打破。在京劇中加入一定的政府力量不一定是壞事,關鍵在于是否尊重藝術的規(guī)律。人為地割裂藝術紐帶,結果可想而知,恰恰,這正是當時京劇面臨的狀況。這個過程以組織介入為發(fā)端,以“戲改”為口號,以樣板戲為標志,以失去觀眾、京劇沒落為結果,而其中尤為令人嘆息的不是外行領導內(nèi)行,而是內(nèi)行領導內(nèi)行。
比方“革命樣板戲”,盡管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為什么卻被許多戲迷叫好?原因正在于它們是內(nèi)行領導內(nèi)行的結果,不僅江青不是藝術的外行,那些樣板戲的主要扮演者誰不是個頂個的“角兒”?而且,不論是否叫“樣板戲”,只要還是京劇,就不可能徹底擺脫京劇的特征,這是由京劇本身的特點決定的。比如,演楊子榮、李勇奇的只能是童祥苓、施正泉;演郭建光、阿慶嫂的只能是譚元壽、洪雪飛;演李玉和、李鐵梅的只能是浩亮、劉長瑜。換了誰感覺都不對(當然也有一定的先入為主的“偏見”),不僅聽的感覺不對,連扮相的感覺都不對。
曾經(jīng)看過一些討論上世紀50年代“戲改”的文章,說京劇在那時就產(chǎn)生了一定的危機,認為京劇改革是必然的。確實,隨著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藝術的進入,藝術形式多樣性已經(jīng)呈現(xiàn),但具體到實際情況,那時的京劇還沒有到非改不可、一改到位的地步。上世紀50年代初正是四大須生、四大名旦當紅的時候,他們不斷推出新劇目,觀眾連“捧角兒”還來不及,怎么就突然面臨危機了?京劇危機的產(chǎn)生在于一種外在的強制力要改變它的方向,當它被扭轉(zhuǎn)到連流派的創(chuàng)始人都無戲可演的地步時,危機就是必然的了。看了章詒和的書,才真正明白京劇危機的由來:那是巔峰狀態(tài)的突然摔落。比如程派的創(chuàng)始人程硯秋,規(guī)定他只能演“宣傳和平”的《荒山淚》而不能演“階級調(diào)和”的《鎖麟囊》。
“戲改”的極致是“樣板戲”的出現(xiàn)。它使京劇的空間變得極為逼仄,除了在內(nèi)容上大搞“樹樣板”、“三突出”以外,在音樂上規(guī)定只許用一個特性音調(diào),有時把音樂處理得虛張聲勢、故弄玄虛,越到后期的作品情況越嚴重,像《龍江頌》里江水英的一大段二黃導板和另一段反二黃慢板,那真叫好聽,可難度也相當大,結果幾乎沒幾個人能把這兩段唱周正了。具體到劇目上,可能每個樣板戲都是成功的,但最大的危害卻在于斬斷了京劇藝術與觀眾的聯(lián)系,把一門藝術變成孤零零的與京劇歷史毫無關聯(lián)的劇目。而改造者的手段則比京劇藝術更加“藝術”,所有藝術大師的光輝在“革命”改造的手段面前無不黯然失色。藝術只能由“政治”來選擇,從內(nèi)容到形式必須徹底“革命化”,每一個身段、每一個臺步都需要具有革命性和階級意識……這樣的事舉世罕見。
盡管藝術家們并不懂得革命的深刻涵義,但還是努力地向革命道路上靠攏。不論言慧珠還是馬連良,在“革命樣板戲”的演出態(tài)度上是極其端正的:既然老戲不讓演,那就在革命的新戲中扮演一個小角色吧,哪怕是跑跑龍?zhí)?。可是封建社會舞臺上的帝王將相能搖身一變?yōu)闊o產(chǎn)階級舞臺上的“革命龍?zhí)住眴??在一個連血管里都要流淌著百分之百純潔的無產(chǎn)階級血液的年代,答案只有一個:不能。于是,我們看見了尚小云的傾家蕩產(chǎn),看見了言慧珠懸掛的尸身,看見了葉盛蘭痛苦的凋零,看見了奚嘯伯絕望中的離世,看見了馬連良在凌辱中氣絕而亡,看見了病榻上的程硯秋對自己劇目的凄苦期待。大師巨匠們所繁榮的京劇藝術卻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中成為絕響。
《伶人往事》實在是一種智者的書寫,沒有鄭重其事的悼念,沒有期期艾艾的悲傷,但每翻過一頁,都令人為伶人們的命運感到深深的哀傷。那種海報一出、萬人空巷的壯觀景象,那種大幕未開、呼嘯一片的激動場景再也看不見了。演員在心靈上離開了京劇,京劇在舞臺上遠離了觀眾。
與真正不看戲的相比,筆者對京劇算略略知道一些。但知道京劇的淵源,知道劇目的變遷,知道演員的生平并不等于真正懂得了京劇是什么,因為我們不知道的是這些藝術家的風骨、氣度、才情。我們看的只是角色,看不見角色后面的那個人。穿上行頭不等于擁有了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一種傳承、一種生活,當失去這樣的傳承、失去這樣的生活的時候,就意味著已經(jīng)失去了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丟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丟失了傳統(tǒng)中最美好、最優(yōu)秀的那一部分。
京劇作為舞臺藝術,我們看慣的是別人的命運,而京劇自身的命運竟也如此悲哀曲折。每翻過書本一頁,都會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為章詒和書寫的那些人和事,也為京劇的悲涼命運。
寫到此,夜已深,耳邊仿佛飄蕩著《文昭關》:“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蒼涼、哀婉,天空中飄蕩著幾縷難以言傳的感傷。